人們把希望、美好、理想都集中地寄托在它(佛像)身上。它是包含各種潛在的精神可能性的神,內容寬泛而不定。它並不顯示出仁愛、慈祥、關懷等神情,它所表現的恰好是對世間一切的完全超脫。盡管身體前傾,目光下視,但對人世似乎並不關懷或動心。相反,它以對人世現實的輕視和淡漠,以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為特征,並且就在那驚恐、陰冷、血肉淋漓的四周壁畫的悲慘世界中,顯示出他的寧靜、高超和飄逸。似乎愈摧殘,心靈愈豐滿;身體愈瘦削,精神愈高妙(所以緬甸有諺曰:“和尚是瘦的時候好。”);現實愈悲慘,神像愈美麗;人世愈愚蠢、低劣,神的微笑便愈睿智、高超……(李澤厚《美的曆程》)

【生存問題】

對緬甸山民而言,李國輝的部隊是一支真正的軍隊。為了生存,他們有嚴格的軍紀,上下團結一致,從不驚擾百姓,因而很受當地民眾的歡迎。不久,許多殘軍軍官還與當地姑娘結了婚。“吃他娘,喝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一些人把這支部隊當成了佛祖派來的“救世主”,以至在後來與緬甸政府軍的戰鬥中,當地人民支持殘軍對付政府軍。對殘軍而言,先前為了生存而粘滿的土著民眾的鮮血也已揩淨,屠刀暫時收起,鞭子也好,救世主也好,現在是該高尚的時候了。

既然黨國不要他們了,又不能去投奔解放軍,那就隻好在緬甸留下來。可是,緬甸早已獨立,其政府不可能讓一支帶槍的外隊進駐他們的國土。怎麽辦?一不做,二不休,李團長決定就在金三角一帶建立起根據地,聯合各種勢力,以武力對付緬甸政府。

因為與台灣斷絕了聯係,這支國民黨殘軍部隊在緬甸北部,沒有軍餉,沒有糧食,沒有彈藥,沒有藥品,一開始就陷入絕境。李國輝號召大家自己蓋房子,種糧食。一些旅居緬北的華僑知道後送來一些錢和藥品,幫助殘軍渡過了最初的難關。

公元1950年旱季的一天,一位馬幫頭領來到殘軍部隊找到李國輝,問有一筆報酬豐厚的大煙生意要不要做,具體說就是替他押運一批走私鴉片到寮國(老撾)某地,這就是後來金三角人常說的“護商”。時逢金三角一年一度的鴉片收獲季節,各國走私商人競相進山來收購鴉片,然後沿著秘密商路運出山,走私到東南亞各國乃至香港、歐洲黑市上賣高價。這些被稱作“秘密商路”的金三角森林小道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經存在,它們是金三角與外部世界聯係的脆弱生命線。這些森林小道不僅漫長崎嶇,人畜難行,馬幫往往要走幾個月甚至更長時間,而且充滿各種難以想象的危險。金三角地勢複雜山高林密,素以匪患深重著稱,土匪強盜多如牛毛,專幹殺人越貨勾當,商人弄不好不僅丟了錢財,還要搭上性命,所以商人們常常要花大價錢請人護商。出入金三角的商人雇人護商,少則十幾個幾十個保鏢,多則上百個槍手。這些人扛著火藥槍或者快槍,隨同馬幫一道輾轉於凶險莫測的山道上和熱帶叢林中,土匪來了則打,實在打不贏則跑,或留下買路錢,或魂斷深山密林。在金三角,人人都是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的犧牲品。

有些緬甸馬幫商人在從緬北山區(即以後的金三角)運送鴉片途中,飽受匪患之苦,曾向緬甸政府求助,得不到理睬。馬幫頭領中有不少人是華人,有人就托關係找到了國民黨殘軍。

既然台灣命令李國輝“自行解決出路”,殘軍遭到拋棄,這支原國民黨中央軍部隊在政治上已失去意義,失去責任,或者說開始失去軍隊的性質,僅僅作為一支“武裝”而存在。他們隻好為自身而戰,為生存而戰。像土匪那樣在外國土地上到處搶劫,對一支國民黨正規部隊來說是不現實的,通過護商獲取巨額保護費倒真是個絕好的生存之道。李國輝等正處於彈盡糧絕、山窮水盡之際,便一口答應下來。於是,在緬北的大山中,首次出現了現代化軍隊護送馬幫貨隊。

李國輝集合全軍講話,他說:“國家現在有困難,‘總統’讓我們自己解決出路,護商,押鏢,就是我們的第一條出路。現在我們已經談妥了的第一筆大生意,馬上就要行動。為了部隊的生存,我們必須以軍人的榮譽宣誓,一定要確保每一個客商的人貨安全,萬無一失!違令者就地正法!”全體官兵舉手跟他念著誓言。

參謀長錢運周受命於危難之間,他精心挑選了六十名有戰鬥經驗的官兵,組成金三角第一支由正規軍組成的護商隊,一色美式卡賓槍,附輕機關槍多挺,迫擊炮兩門,火力配置強大。

六十年前一個漆黑的亞熱帶之夜,一支龐大的馬隊悄無聲息地開出小猛捧。商隊將途經撣邦腹地山嶽叢林,穿過撣、佤、苗、傈僳、克欽等土司頭人領地;一路上山大林密,股匪出沒,前途凶險莫測。三四百號人馬,拉開在僅能一人通行的林間小道上。沒有燈光晃動,沒有人聲喧嘩,地麵像鋪了一層厚實而鬆軟的地毯,牲口蹄子踏上去幾乎沒有聲音,隻有那些沉甸甸的腳步偶爾踩斷樹枝發出的脆響。錢運周親自走在隊伍前麵,身著便裝,頭戴鬥笠,手提衝鋒槍,扮演起“複興部隊”第一號商人的曆史角色。在他身後,百餘匹馱馬背上馱著沉重的鴉片,士兵像黑色的影子保持沉默,腳夫粗野叱罵不聽話的牲口。這條長蛇般的馬幫隊伍,很快被夜幕遮蓋,隱沒在大森林深處不見了。

錢運周派出一個尖刀班提前出發,一路搜索前進,發現情況即按約定發射信號彈示警。又派出一支收容小分隊攜兩挺機關槍斷後,謹防土匪從後麵偷襲。其餘的護商隊員與商隊一起行進,隨時處於戰備狀態。

兩天過去了,商隊竟然平安無事。隻是一天夜裏遭狼群襲擊,咬死兩匹馬,讓錢運周懊惱不已。第三天,他們遠遠看見一座高山,山勢奇險。尖刀班有人來向他報告,說有土匪攔道。

錢運周急忙趕到隊伍前麵。隘口上出現了一群土人,他們占據有利地勢,一溜排開百十條步槍、火藥槍。這些土人個個衣衫不整,頭發老長,就像野人一樣,有的還抱著竹煙筒,有的站起身來看熱鬧,全然沒有打仗的準備。也就是說,土匪並不清楚護商隊底細。錢運周心中有了底,讓向導先探一探他們的胃口有多大。山上土匪答道:“老規矩,過三馱,抽一馱。隨過隨抽,過完抽完,互不為難。”

錢運周當然不肯認這個賬,但是打起來地勢對己不利,恐怕會有傷亡。於是讓向導對山上聲明:“我們是李國輝將軍的中國‘複興部隊’,借貴方寶地過路,請高抬貴手賞個麵子。我們長官希望能與你們的大爺交個朋友。”過了一陣有人回話說:司令說了,看你們什麽將軍麵子,就留下十匹騾子十馱貨吧。

通常遇劫匪攔道,三抽一或者五抽二都有,隻給十馱買路錢已經給足天大的麵子。行話稱“放血”,有放雞血、豬血和牛血之分;放雞血總比放牛血或者血本無收強得多。馬幫頭領連忙去拉錢運周衣角,示意他答應下來好走路,見好就收,盡量不要得罪他們。但錢運周是軍人,不是普通老百姓,軍人的準則就是靠槍炮來說話。對這些偷雞摸狗的強盜,就是留下一馱貨,也是對他的極大侮辱,更別說十馱。

於是迫擊炮悄悄脫掉外衣,機槍從大樹後麵伸出腦袋,卡賓槍子彈上膛,一雙雙餓狼般的眼睛緊緊盯住那些暴露的人形。錢運周讓向導繼續喊話,叫他們讓開道,前麵的10匹騾子10馱鴉片全給他們留下,就當是孝敬他們司令了。

土匪不知是計,一個小頭目帶著十幾個人大搖大擺走下來。他們倒背著槍,有些人還嘻嘻哈哈的,熟盆熟碗地來收貨。山上的其他土匪紛紛站起來,對著馬幫指指點點,看起了熱鬧。一切都像例行公事似的,土匪們全然沒有防備。

護商隊員跟著騾馬上了山道隘口,土匪們一擁而上牽馬驗貨。沒想到,他們的手還沒來得及牽牢馬韁,卡賓槍便抵上了他們的胸脯,在沉悶的槍聲中,他們一聲不吭地全倒了下去。

槍聲像爆豆一般響起來。山上那些神氣活現的土匪頓時變成大風中的雞毛,在子彈刮起的風暴中,站立不穩人仰馬翻。僥幸活著的撒腿便跑,但卡賓槍就像他們的親戚一樣,喊著他們的名字,追上他們。機關槍也扯開豪放的歌喉,唱起熱情的戀歌,爭先恐後地把他們送入地獄。迫擊炮也不甘落後,炮彈在土匪身邊跳起歡快的舞蹈;火熱的**使他們受到了感染,紛紛像跳水運動員一樣,展開四肢,翻騰、旋轉,從空中直撲下來,落在堅硬的岩石上。

馬幫頭領不再害怕,他一邊觀戰,一邊拍著手哈哈大笑,他一輩子走南闖北,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麵,今天真是開眼界!

錢運周掏出一支煙,點上,悠然地吐了一個煙圈。欣賞著這場殺人表演,此時這位職業軍人心裏竟生出一絲小小的悲哀。他不是歎息對手太弱而是遺憾自己太強大,一支參加過二戰的正規軍,在金三角竟如此打仗,也許這根本不能算打仗,隻能算鎮壓山民。土匪一觸即潰,垮得是那樣徹底,連一點小小的反抗都沒有。他們唯一的長處就是逃得快,眨眼工夫就鑽進樹林裏不見了,當你的望遠鏡還在草叢裏搜索,他們的身影卻已經在對麵山頭上閃現。講義氣的錢運周命令炮手再發幾炮,再送送那些土匪們,直至他們從眼前消失。

這一仗,土匪們被打蒙了。在他們有限的經驗中,或者說自從他們在這個世界闖**以來,生活頭一次變得不真實,這天的事情好像突然變了味道,好像誰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因為這種場麵不大像他們通常所說的“做活兒”(行話,即搶劫),倒像進了屠宰場,被屠宰的卻是他們自己。他們鬧不清楚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在金三角有一種動物叫豺狗,是典型的山地動物,好群居,善於圍獵,有一種殘忍的獵食技術。在圍獵時,它們首先把獵物的眼睛抓瞎,然後設法予以消滅。一般的狗類爪子並不如刀,但豺亮出它們的指爪時,我們就可發現這不但是一把利刃,而且還帶了倒刺。一旦發現獵物,其中一頭豺狗就會連嚇帶哄盡量拖住獵物,不讓獵物順利逃亡,而其他的豺狗就從兩側快速包抄,堵住逃路。這時候,獵物進退兩難,靠近其尾部的豺狗就會乘機跳上獵物的背部,然後用利爪掏出獵物的腸子,當獵物負痛亡命狂奔時,被掏出來的腸子會夾掛在樹枝上,肚空血盡而斃命,豺狗便一擁而上,搶拖撕咬,將獵物吃得幹幹淨淨。最能體現“豺智”的場麵是搏殺體格威猛的牛。一隻豺狗會跑到牛的麵前嬉戲,另一隻豺狗則跳到牛背上用前爪在牛屁股上抓癢。當牛感到無比舒服而翹起尾巴時,豺狗就會對準牛的肛門痛下殺手。這種“黑虎摘桃”的獨門武功是它們智慧的顯形,在最薄弱的地帶打擊敵手,這固然十分奏效,但未免過於陰險。豺總是如鬼魅般突然出現於文明的視野,這種陰風一般的造訪使人們猝不及防。按照民間說法,豺是獵神的狗(一說為二郎神的狗,二郎神即是獵神),所以在食肉猛獸中,豺最威猛。豺狼虎豹,豺名列第一!有豺出沒的地方,虎豹甚至都要回避。

在金三角,土匪們就像這豺狗一樣,現成地享用別人提供的食物;他們的凶殘、狠毒也像豺狗一樣。但是,可惜這次豺狗們麵對的不是牛,也不是虎、豹,而是人,一個從另一個世界走來,擁有文明時代殺人武器的國民黨正規部隊。老鼠腰裏掖了把槍,竟起了打貓的心思,豈不可笑!當他們確實省悟失敗時,地上已經躺下近一百具屍體。僥幸活著的人喊爹叫娘豕奔狼突,隻恨爹媽少生兩條腿。氣急敗壞的土匪司令抱著被彈片削去半隻耳朵的腦袋,跟兔子一樣沒命地竄出山溝,竄進樹林,不見了蹤影。

在以後的途中,馬幫又遭到土匪幾次攻擊,國民黨殘軍的美製衝鋒槍、卡賓槍哪裏是烏七八糟的土匪隊伍所能抵敵?幾戰下來,土匪隊伍被打得落花流水。

一個月後,錢運周率領護商隊勝利返回小猛捧,他們滿載而歸,帶回部隊急需的銀圓、彈藥、藥品、電池、百貨用品和鹽巴布匹。營地頓時沸騰起來,人們像歡迎英雄一樣迎接護商隊凱旋。第一次護商成功意味著這支國民黨軍隊開始轉變了職能,自力更生養活自己;而對於整個金三角的曆史進程來說,這更是個不可忽視的重要開端。威脅人類命運的巨大惡魔被從瓶子裏釋放出來,對這世界哈哈大笑。

一天,李國輝突然收到一張邀請其赴宴的請柬,署名是“東撣邦自衛軍司令”。其實,所謂的“東撣邦自衛軍”就是一股武裝土匪,約有六七百人。匪首就是那位被彈片削去半隻耳朵的土匪司令,他是個撣邦頭人,因在緬甸軍隊當過兵,受過幾天軍訓,就效仿軍隊將他的部下都封了營長、團長,自稱總司令。這股土匪占山為王,仗著人多勢眾熟悉地形,常常敢對大隊馬幫下手。他們個個都跟猴子一樣靈活,攀懸崖過絕壁,抓樹藤**秋千,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打不贏就鑽山林,得了手就大砍大殺,騾馬貨物洗劫一空,來無蹤去無影。通常情況,馬幫勢單力薄,稍作抵抗,或者放棄抵抗,棄貨逃命,土匪得手也不追趕,隻將貨物掠走。如果遇上貨主不知好歹,硬要堅決抵抗,土匪就要大開殺戒,所有俘虜都將無一幸免。這就是金三角約定俗成的遊戲規則,幾百年來馬幫土匪共同遵守,成為這個地區沒有條文的至高無上的法律。幾年來,“東撣邦自衛軍”在金三角土匪黑吃黑的火並中確立了霸主地位,傲然不可一世。然而,令土匪司令做夢也夢不到的是,上次劫鏢,他們遇上的是另一個時代,一個讓他們無法逾越的時代。這支擁有文明時代殺人武器的職業殺手隊伍並不遵守從前的遊戲規則。於是土匪司令忍受著被削去耳朵的巨大屈辱,接受了自己老婆的建議,決定與李國輝的殘軍部隊談一談,商定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協議,在金三角和平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