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民黨陣營中,黃傑並非真正具備分量的人物,而是一位勤於做筆記寫公文、忠心耿耿的軍人。這種人格特質,注定了他在國民黨存亡之秋的表現。在大批精銳部隊被殲,蔣介石最重要的親信將領被俘或主動獻城投降之際,黃傑這樣的人成了蔣介石沒有選擇中的唯一選擇。抗戰勝利後,黃傑被派任中央訓練團教育長,負責軍隊複員轉業的訓練,1948年內戰趨緊之後,又被安排回去帶兵。1949年7月,程潛和陳明仁在湖南倒戈,震驚了國民黨中央。行政院徹夜開會,商討變亂局勢的應付方法。會議的結果,決定派黃傑為湖南省政府委員兼主席,並兼任湖南綏靖總司令和第一兵團司令官兩項軍職。當時,所轄的兩個軍,已經打到衡陽附近,到八月下旬,整個華中戰場,解放軍已集結了十九個軍,五十五萬人,分三路向西南進攻。當黃傑獲悉行政院這項決定時,多年後曾自承:“我的感覺,萬分惶恐。就目前軍事政治各方麵的態勢來說,可以形容為‘百孔齊穿,千瘡並潰’。在這樣危疑震撼的狀況下,去接受如此艱巨的任務,內心感到萬分慚惶。”國民黨內原有一些孤臣遺老,懷抱“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的孤忠愁緒,誠惶誠恐而又忠實地執行上級的命令,黃傑就是其中一位,他接受了回湖南工作的任命。

事實上,任何人麵對這樣的局麵很難不感到惶恐,國民黨自知敗局已定,戰略重心已轉至台灣,留在大陸各部已無太大作用,隻期待能盡量撤出兵員和武器,將力量集中在台灣一地。因此,黃傑真正能做的與其說是與解放軍作戰,不如說是把仍然忠於國民黨的軍隊帶出大陸。這項工作並不容易,因為真正的國民黨大官早就帶著家眷搭乘飛機,一批批地飛往台灣安置,像黃傑這種直接帶兵的將領隻能坐吉普車,甚至徒步帶著大堆人馬東逃西竄,稍一不慎就會淪為戰俘。這時已是1949年12月了——換句話說,國民黨軍南竄途中,新中國已經成立了,這一消息,對於這批前朝敗軍來說,無疑是一記沉重的打擊。新的強大的統治力量已經產生,國民黨人曾有的輝煌現已消失殆盡,當在城樓上宣布“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時,流竄於西南山林之間的黃傑想必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在與遼沈戰場、淮海戰場撤下來的老兵接觸當中,黃傑總是滿懷信心地告訴他們,撤退隻是暫時的,他們很快就可以打回中國。然而黃傑直到1995年在台北去世,再也沒能回到中國大陸。打回老家的豪語變成了現實的迷惘、兒孫枕邊的故事和遙遠的、逝去的傷感。

【集中軟禁】

1949年12月13日,西方人最忌諱的一天,晚間八時左右,應涼山邊防軍司令部之約,黃傑攜帶簡單的行李,率一名隨從,乘法方軍車到達涼山。到涼山後才發現何竹本參謀長等仍滯留涼山未動。因天色已晚,法方派軍官阿麥勒上尉(CaptainAmeil)接待他們,安置他們住在一家民房內。

涼山在越南北部,是一座比較重要的都市,北通廣西南寧,南至河內,有公路與鐵路。當時已被胡誌明領導的越南民主同盟毀壞,不能通車。此地也處在一片風聲鶴唳中,狀似安定的背後,隱現出一片恐怖與肅殺的戰時氣氛。

次日上午九時,阿麥勒上尉陪同黃傑與何竹本等去訪晤法駐涼山邊防軍司令韋加爾上校(ColonelVicar)。黃傑直接地提出殘軍接運上船的一些問題,請其答複;但韋加爾上校卻隻是閃爍其詞,答非所問。黃傑想到也許是因為他的職務原因,不能答複職權以外的問題,於是決心去河內一行,探其究竟。黃傑囑咐何竹本參謀長立即返還祿平,因法方派不出交通工具,二人都在涼山躭擱了兩天。

十五日,阿麥勒上尉來告,在祿平宿營的殘軍部隊,已由法方派出汽車一百五十輛,運送到那丁。(後來黃傑得知法方車隊僅是收容沿途落伍的傷病官兵及眷屬婦孺,部隊仍是徒步行進。)

十六日,法方轉來兵團副參謀長範湖少將電報一件,報告部隊已抵達先安,等候黃傑司令官的命令開拔。

黃傑以何參謀長名義,向法方邊防軍參謀長康士登上校提出了一件備忘錄,洽詢的內容是:

一、我軍何時可撤離越境?此問題在諒山能否解決?抑須至河內解決?

二、需用船隻,貴方可否派出?

三、根據雙方在峙馬屯的協定,軍用無線電機,希望能即刻發還。

四、黃將軍希望交付貴方的武器,能在離埠時發還。

五、我軍上船後的給養,貴方是否可以補給?

六、我們不便在此久留,請派車送至先安。

不久,黃傑即得到了康士登上校的答複:

一、運輸船隻、武器、通信器材等問題,須至河內才可解決。

二、明日可能派飛機送黃將軍赴河內。

十六日十二時,黃傑偕同何竹本參謀長等乘法方專機由涼山飛河內,十二時五十分到達。

河內是一座有著千年悠久曆史的古城,有著自然、質樸的美。這裏四季樹木蔥鬱,鮮花常開,大小湖泊遍布,文物薈萃,古跡、寺廟眾多。這座城市總在不經意間透露出與許多中國城市的驚人相似之處,如區域分為內城(市區)和外城(郊區),內城曆史上為紫禁城、皇城和京城所在地;河內最大的湖泊西湖堪稱是中國杭州西湖的姊妹篇;建於1070年的文廟是供祭儒家先師孔子的地方。

河內也是越南北部最大的城市,也是北圻的政治中心。位於紅河下遊,為一廣闊的平原地帶,盛產穀米。交通也極便利,北到涼山,南達海防,均有公路鐵路;其中滇越鐵路,可通中國雲南的昆明。市區有許多19世紀法國式建築,帶有濃厚的西洋色彩。法國駐越北專員公署,就設在這裏;中國也設有總領事舘,總領事為劉家駒。

專機抵達河內時,法方派有軍官在機場照料,稍事休息後,黃傑即驅車往訪專員公署參謀長韋爾登上校(ColonelRedon)。在其寓邸,黃傑首先對法軍當局協助其部隊進入越境,表示謝意;繼而提出部隊轉運台灣的許多問題,要求逐一作答。不料,韋爾登上校竟也和涼山邊防軍司令韋加爾上校一樣避作正麵答複,處處閃爍其詞,隻不斷表示歡迎黃司令來河內,一派空洞的外交口氣,使人摸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最後韋爾登上校以略帶恐嚇的口氣對黃傑說,河內潛伏的越盟分子很多,必須顧慮其人身安全,法方在道義上應該盡到保護的責任,要求他在行動上務須保守秘密。這一毫無意義的會談結束之後,專員公署的華務處長歐芝耶上尉(CaptainAdgves)送黃傑到黃阿裏文路二十五號去歇息。

黃阿裏文路二十五號是一座兩層的西式洋樓,室內久已無人居住,四壁結滿蛛絲塵網,顯得異常冷落。不久法方搬來了被褥用具,同時進駐了一班非洲黑人士兵,說是擔任黃傑的警衛。黃傑忽然想到,從涼山到河內,和法方軍官幾度接觸,他們都對問題的重心避而不談,難道局勢有變?驀地心頭抹上一層陰影,那班麵目漆黑的非洲士兵,仿佛就是黑暗來臨的象征。事實上,黃阿裏文路二十五號就是軟禁他的地方,也是他生平開始嚐到沒有自由空氣的地方。

十七日清晨,據從劉家駒總領事那裏傳來的消息說,先安方麵的部隊與眷屬,已開拔到鴻基。劉總領事還說,自國民黨軍進入越境後,解放軍約有三萬餘人的部隊在芒街附近集結,似有跟蹤追擊的可能。法方在越南的負責人,唯恐解放軍進入越境,對這支國民黨殘軍的行動不能作決定,正向巴黎請示,目前要按國際公法,把國民黨軍暫時軟禁。

下午五時半,劉家駒來訪,黃傑對他說:“我軍進入越境,事先在峙馬屯與法方簽有協定,已獲得法方在公文書上的同意,準許我們借道海防,轉運台灣,這是需要雙方都要遵守的!如果我不重視協定的要求,完全也可以不向法方交出武器,武裝入越,以越南為基地,在滇桂邊境搞遊擊戰爭。法方為什麽遲疑不定呢?難道還會反複嗎?”劉家駒說:“****入越後,周恩來就向法方廣播,責備越南法軍不應準許我軍入境,並且恐嚇法方要負起戰爭的後果。巴黎方麵異常恐懼,所以才有軟禁我軍的舉措。”

事實上,解放軍追擊殘軍至愛店停住腳步不久,新中國總理周恩來即透過廣播,譴責在越南的法軍不應同意國民黨軍入境,並且要求法方負起所有的責任。盡管新中國政府對法方表示嚴重抗議,不過這支國民黨殘部畢竟已解除武裝,離開國境,實質上對中國不構成任何威脅。盡管如此,法國方麵仍謹慎從事,國民黨政府已徹底垮台,美國態度曖昧不明,這意味著台灣被解放軍攻下已指日可待,因此,此刻明目張膽地冒犯新中國政府並不適當。所以,黃傑進入越境不久即感到法方代表閃爍其詞的態度,接著被軟禁。根據法方的情報,解放軍正在芒街一帶集結,展現軍事力量。法方頗有壓力,他們軟禁黃傑以及限製國民黨徒手官兵的行動,應是一項向新中國示好的動作。

這個不幸的消息讓黃傑憂憤交並。法方竟如此不講信義,違背雙方的協定,把軟禁入越國民黨軍,作為緩和對越南顛覆行動的籌碼!然而事態演變到這個地步,個人的榮辱事小,如何爭取這幾萬人的出處前途,才是最重要的責任。一定要忍耐,要冷靜,勇敢地麵對現實,來應付險惡的處境,黃傑一再提醒自己。

十二月十八日黃傑派外事處長毛起鶊赴西貢,洽詢真實情形,而毛處長卻一去便消息全無。

重門掩幽寂,清影孤燈伴。宿鳥聞驚夢,流水亂山遠。悲風苦雨長,天涯殘夢短。

黃傑隻好用筆書寫自己的命運,筆底一片淒風苦雨。

此時,最讓黃傑關心的是部隊的行動,一個指揮官脫離了他的部隊,正如一個母親脫離她的孩子,眞可說是神牽夢縈。此外,他的妻兒一直未隨部隊行動,現在也不知逃至何處?兒女私情,不禁憮然入懷。撫今憶昔,滿懷惆悵,隻能以填詞聊解胸中悲苦:

初來異域,頓覺離奇。寄宿人空庭院,似侯門,深鎖重闈。蛛絲掛壁,堆塵滿幾,陰雨霏霏。了不知,南北與東西。逐客今何似?底事教人迷。鎮日裏,重衾獨擁,駒光過隙,抽針自補衣。回想當年匹馬,縱橫河洛,時勢豈全非?……為道幹戈猶未已,隻恐誤歸期。關山迢遞夜何其。思量淚暗滋。

十二月二十一日,歐芝耶上尉偕同劉家駒總領事前來黃阿裏文路二十五號,陪黃傑往訪法國駐越南北圻專員亞力山裏將軍(GeneralAlissandris)。亞力山裏將軍頗誠懇地告訴黃傑,說集中軟禁中國入越軍隊,是巴黎方麵依照國際公法所作的決定,請他暫時忍耐,並對他表示歉意。

既然集中軟禁的決定來自巴黎,駐越法方自然無權作其他改變。因此,黃傑未再向亞力山裏將軍申述轉回台灣的要求,隻是就部隊急待解決的一些事項提出商討。商討的結果如下:

一、人數太多,分區駐紮。

二、補給由法方負責。

三、警衛事宜,營區內由我方自行負責,營區外由法方擔任。

四、法方決定派沙如上校負責處理法方對營區的事務。

最後,黃傑希望能即刻轉赴鴻基,視察部隊。因為殘軍部隊隻知假道回台,並不了解入越後要遭受集中軟禁,失去行動上的自由;假若失去了指揮官,這一批久經戰陣的官兵無人節製,必將產生惡劣後果,增加法方許多麻煩。亞力山裏答應了他的要求,說日內即可成行。

十二月二十一日適逢黃傑四十八歲生辰。一早起來,何竹本參謀長等向他祝賀,然後恭立在一旁默然無語,臉上一副淒苦的表情。黃傑心境也為之沉鬱,一番感觸,悲從中來,竟嗚咽不能自已!二十二日上午八時,歐芝耶上尉來訪,陪同黃傑與何竹本等至專員公署,會同沙如上校(ColonelSayiawh)乘車赴海防。

在河內盤桓近一周,期間,黃傑感覺真是度日如年,漫長而且淒苦!

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二時,黃傑一行抵達海防,法方預先租定了奔埠街商務酒店為他下榻之所。次日上午八時,沙如上校陪黃傑乘專用汽輪趕赴宮門。

汽輪沿著海岸駛去,駛到亞龍灣。亞龍灣綿亙數十裏,岩石壁立插天,驚濤拍岸,怒卷霜雪。出亞龍灣,一路則沙鳥翔集,風帆點點,煙波浩渺,漁歌互唱。然而臨風回首,百結柔腸,黃傑卻無心欣賞這大好景致。

下午四時,到達宮門。宮門位於南海之濱,是煤礦區的一個小市鎮。越南北部以其產煤量名聞遠東,這小市鎮便是煤炭外運的基點。此地有一些華僑,大都經營商業。宮門碼頭設備完善,萬噸以上的巨輪可以進出自如。

法軍指定宮門北麵的蒙陽與西麵來姆法郎為殘軍兩個集中區域,原來自十二月十七日以後,入越的部隊已分別集中到這兩個地方。黃傑被指定留駐宮門。

到達宮門後,黃傑即偕同何竹本參謀長及沙如上校,前往蒙陽營區視察。自得到部隊將集中軟禁的消息後,黃傑隻想到必將遭遇不少的困難與阻礙,法方如此苛酷的虐待,生活環境如此之差,則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車子停在營區的外麵,黃傑一步一步踏進那片汙穢髒亂的廣場。官兵們見到了久違的長官,頓時爆發出一片哭聲,震撼了營區每個角落。那種又悲又喜的情景,就如失散的孤兒,驟然碰上了親人。此時,黃傑也熱淚盈眶,嘴囁嚅著,竟說不出一句對他們安慰與勞問的話來。為了避免彼此間感情的過度哀傷,繞場一匝之後,即折返宮門。

在來姆法郎集中營的國民黨殘軍境遇比蒙陽的要好一些,他們多是被武鴻卿收編的越南建。當時國民黨敗殘軍是分兩路先後入越的:一路是黃傑率領其第一兵團於十二月十三日經思樂縣的愛店先入;另一路是武鴻卿統率由各部敗散官兵臨時倉猝編成一師一旅的越南建,於十二月廿一日經龍州的水口關後入。

武鴻卿為越南國民黨領袖,當時流寓廣西,被白崇禧收納、援助。由於殘軍各部渡海赴海南島不成功,隻好往越南,白崇禧決定將這些殘餘部隊組織越南誌願軍,以武為總司令,徐啟明副之,政治上擁護保大,軍事上與法軍合作,共同對付胡誌明領導的越共。但黃傑所部被解放軍追迫甚急,未接到改編命令,已入越向法軍繳械。徐啟明在上思戰鬥中被衝散,未能到龍州就職。所以武鴻卿隻將第三、第十、第十一、第十七各兵團以及華中長官公署直屬部隊、國防部突擊總隊、桂西師管區等逃到龍州的零星部隊收容整編,未經參戰尚屬完整的廣西省政府警衛大隊也被編入,且成為這一路的主力,由武鴻卿個人統率入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