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圖上看,國境線距離這隊人馬的目的地小猛捧,直線距離隻有一百多公裏,中間隔著一架被土著居民稱為“野人山”的大山。野人山地區位於緬甸最北方,是密支那以北一片未被開發的原始森林,再往北是冰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東西皆為高聳入雲的橫斷山脈所夾峙。曆史上為中國領土,新中國成立後,劃界後成緬甸國土。據說原來曾有野人出沒,因此這片方圓數百裏的無人區統稱為“野人山”。據記載,“野人山”,緬甸語意為“魔鬼居住的地方”。相傳諸葛亮曾在此地七擒七縱孟獲。野人山綿延千裏,縱深200多公裏,山巒重疊,林莽如海,樹林裏沼澤綿延不斷,河穀山大林密,終年不見天日,豺狼猛獸橫行,瘴癘瘧疾蔓延。這裏沒有人跡,沒有房屋,更沒有道路、車輛和城市喧嘩,繁衍和死亡一直是這個世界的永恒主題。
國民黨軍隊潰逃時把國境線當成生命線,過了國界就沒有解放軍追擊了。在邊境線休息一會兒後,李國輝的部隊就進入了這片熱帶叢林。
野人山山高林密,車輛根本無法通行,所以在進山前,李國輝下令就地燒毀一切重型裝備和車輛,要求每位士兵除帶必要武器外,盡量多攜帶糧食和食鹽。
這天晚上,一輪滿月掛在樹梢,大地鋪滿銀輝。在明月照射下,千枝萬葉映出點點幽光,森林好像披上了一件鑲滿珍珠寶石的睡袍。來自印度洋的晚風輕輕吹拂著,夜霧在林中縹縹緲緲,絲絲縷縷。滿山遍野,響起生物的大合唱:唧唧的蟲鳴,嗡嗡的蚊蚋,高亢的蛙聲,虎狼的怒嚎,悠遠酣暢的鬆濤,來回飛躥的螢火蟲,再加上黑暗中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散發的陣陣清香,豪放婉約,抑揚頓挫,這一切就像一支悅耳的小夜曲。
無人區森林的夜晚就像一叢盛開的罌粟花,美得讓人發怵,甜潤得叫人膽寒。
黑暗中這座山林埋藏了一支滿是汗臭、餿味的軍隊。他們小心翼翼地在密林中前進。
林中有一條小路,那是往返於雲南與緬甸之間的馬幫踩出來的。馬幫大多是走私販毒,他們走的路都很隱蔽,連當地人也難於發現。路很難走,彎彎曲曲,磕磕絆絆。士兵們輪流在前麵開路。碰到沒路的地方,他們就揮動砍刀,在厚牆一般的藤蔓、灌木、荒草和植物中劈出一條小徑來。
對於這些精疲力竭、士氣低迷的國民黨殘兵來說,遁入深山老林能夠擺脫解放軍的追擊,無疑是難得的休整,無疑是獲得了第二次生命,因此剛一入山的一段路途還是充滿了樂趣。
大樹上爬滿了猴子,一些頑皮的士兵便不時向森林深處投擲石塊,惹得猴子哇哇大叫,士兵們便哈哈大笑起來。
白天在山裏走經常能看到“野人”。原來傳說中的“野人”其實就是靠打獵為生的當地土人!這些奇怪的人身上裹著獸皮,遠遠地盯著他們這些奇怪的陌生人看。
人在山上行走,頭頂一時出現晴空,一時又濃雲滾滾,一時又來一陣細雨,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頂,沐浴在陽光裏,低頭看去,山穀裏雲霧迷漫,還正下著雨呢,這景色倒是罕見。艱難困苦之中,欣賞著這難得的仙境奇觀,對他們而言,倒也是一種安慰。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是多麽幼稚,野人山分明是一個可怕的“綠色魔窟”!在這條險象環生的死亡之路上,死神緊緊地尾隨著他們,隨時都在伺機吞噬掉他們的生命。
進入3月份,緬甸季節為夏季,平均溫度在攝氏30度以上,酷熱難耐。在驕陽蒸烤下,森林升起白煙,池塘冒著熱氣,牲口吐著白沫。路上,常常可以看見被曬死的動物或者行人的屍體。
十天後,部隊開始斷糧了。由於無人區沒有村寨,饑餓就像猙獰的魔鬼一樣開始威脅人們。由於吃不飽,隊伍有時一天隻能前進幾公裏。一些虛弱的人常常往路邊一坐,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李國輝下令殺掉馬匹充饑,但每個連隊隻準殺一匹馬。殺馬的命令一傳下去,叢林立刻瘋狂了起來。早已餓昏了頭的士兵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端著槍刺,舉著刀,全圍到拴馬的大樹下。馬通人事,見大事不好,驚恐萬狀。拿槍的士兵不由分說,“砰”的一槍,馬應聲倒地。人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嘁裏哢嚓,你剜一塊,我割一刀,轉眼工夫,一匹戰馬隻剩下骨架、蹄子和皮毛。士兵們三五一夥,生起火堆,用竹棍串著馬肉,邊烤邊吃。下手晚的士兵,還吃不上馬肉,隻能抱著馬骨頭和馬蹄啃。
叢林裏彌漫著烤肉饞人的油香。
一個連隊總共五六匹馬,餓紅了眼的士兵有時一下放倒兩匹,因此馬很快被吃光了。圍著戰馬遺下的皮毛屍骨,一些人號啕大哭起來。連戰馬都吃了,以後還有什麽指望?吃完馬,再吃什麽呢?
饑腸轆轆的人們就像沙漠裏饑餓的蝗蟲一樣漫山遍野去覓食。白天,他們在山溝和森林裏尋找一切可以被稱作食物的東西:野果、菌類、植物塊莖、野芭蕉。他們捕殺飛鳥、青蛙、老鼠、蛇,掏蜂窩、螞蟻窩,還有餓極的人甚至吞食動物糞便。總之,但凡能夠下肚的東西都成為人們尋覓和爭奪的對象。入夜,在動物出沒的樹林裏、溪水旁,他們端著上膛的步槍,饑餓的眼睛裏閃動著野獸的綠光,焦急地期待著獵物撞上槍口。當驟起的槍聲打破山林的寂靜時,運氣好的獵手或許能夠碰上一頭野豬或者麂子,於是人們就興高采烈地簇擁著獵物回去向長官交差。隨著獵物越來越少,一些人就不願意同別人分享勝利果實了。他們就地燃起篝火,將血淋淋的獵物分成數份,然後連皮帶肉吞得精光。李國輝派出許多軍官,監督並嚴懲那些敢於擅自私分獵物的士兵。有時槍聲一響,士兵還沒來得及把獵物藏起來,軍官就趕到了。士兵兩手空空,眼睜睜看著獵物被搶走,自然不肯罷休。於是天天都有衝突發生,甚至互相火並,一些軍官或士兵神秘失蹤。宰殺牲口,派人打獵,這些措施還是不能從根本上緩解斷糧威脅。大家就開始吃皮鞋,吃皮帶,就連手槍套也成了他們的食物。當這些東西全都吃光以後,大家就隻能夠靠樹皮和草根來維持生命了。有的人因誤食了有毒的植物,痛得滿地打滾,哀號不止,但是因為沒有藥品,大家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毒死。
連續多日以樹皮和草果腹,很多人的身體開始水腫起來,步履蹣跚。有的人走著走著,突然“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人口天天減少,每天失蹤和掉隊的官兵多達數十人,生病者與日俱增。
明朝末年,皇太極派軍包圍大淩河城,明軍主帥祖大壽誓死不降。在被圍困的數月內,當時僅帶了三天幹糧的一萬多明軍士兵先把幾千匹馬吃完了。馬吃完了,再吃什麽呢?吃人!否則自己就得死。士兵們先把修城的兩萬多民工,分批殺掉,然後分吃。殺掉的人除了肉被吃光外,骨頭也被收起來當柴火燒,用來烤人肉。包括軍官士兵所有的人都戰戰兢兢,生怕哪一天自己要麽餓死,要麽被人吃掉。求生的本能支撐著這些死亡魔窟中的蔣軍士兵,不是死就是活,任何偉大的思想、抽象的藝術在死亡麵前都失去了意義,簡單的道理往往才是最深刻的。大家用異樣的眼光注視著身邊的人,那種恐怖的神情讓人一輩子刻骨銘心!不斷地有人倒下,要麽餓死,要麽被毒死,要麽被蚊蟲、毒蛇、野獸和致命的瘴癘擊倒,但是後來人仍然踏著死者屍體繼續前進。這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麽動力,而是因為他們有巨大的生存壓力,因為一旦停留,便意味著死亡。
到了晚上,豺狼虎豹全都跑出來了,野獸淒厲的吼叫聲回**在山穀裏,聽得人毛骨悚然。他們用芭蕉葉和樹枝搭成棚子,一個棚子大約有三四平方米,能睡10個人,大家就擠在棚子裏過夜。
路邊的棚子裏總是躺滿了死屍,有的甚至已被野獸撕碎。夜裏找不到棚子住的人,就把那些死屍往旁邊挪一挪,睡在死屍旁邊。很多死屍上麵都爬滿了一寸多長的蛆,再加上螞蟻咬齧,螞蟥吸血,雨水衝洗,幾小時之內死屍就會變成恐怖的白骨。死人手指的骨頭和腳趾的骨頭都看得清清楚楚。頭骨是圓的,風一吹就和身體分了家,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動。一路上白骨累累,竟成了為後來者指引方向的路標。
有時人們走到低窪處,就會有一片黑雲飛過來,原來那是埋伏在那兒的成千上萬隻蚊子,大家趕快抱頭逃跑。野人山的蚊子大得出奇,翅膀一張開簡直就像蜻蜓似的,人們被咬得滿身都是包,又紅又腫,奇癢無比。細皮嫩肉的女眷是蚊子的重點攻擊目標。有的女人早上醒過來,白淨漂亮的臉上滿是大紅包,數一數,竟然有20多個;痛癢難忍,隻好用手拚命地抓撓,結果把臉抓得鮮血淋漓。
某班的士兵散宿於林中,次日晨起,都不見歸隊。連長急忙派人尋找,卻隻找到幾具白骨。原來一班人都成了過路巨蟻的口中美食。巨蟻是熱帶叢林的災星,食肉,性格凶猛,猛獸蛇蠍都避之而唯恐不及。機槍手張興在草叢中大便,半日不出,呼之不應。人們近前一看,赫然發現張興已枯縮於地,原來早被螞蟥吸幹多時。緬甸的螞蟥個頭特別大,據說一隻大螞蟥一次能吸一斤血。小螞蟥會通過衣服的縫隙鑽進人的皮膚裏,不知不覺間,它們已經把人體內的血吸了出來。等到人們發現的時候,螞蟥已經變得又粗又大了。
進山幾天以後,一個名叫李華的女青年在尋找食物的時候失蹤了。大家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的喉管已被咬斷,內髒被掏空了,地上流了一攤血。她的姐妹們心如刀割,抱著她丟下的包裹,放聲大哭起來。
“狼!有狼!”叫王娜的女人突然大叫起來。大家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的土坡上,一隻土狼正蹲在地上,貪婪地吮著舌頭,注視著他們,爪子下麵還有一截人的腸子。隨行的一位連長立即拿起槍瞄準那隻狼開了一槍,打中了狼的後腿。那隻狼嗚嗚地叫著一瘸一拐地逃開了。
成天雨淋汗浸卻又無法洗澡,人們的頭發上都生滿了虱子。一隻灰黑色的虱子有米粒那麽大,白色的虱蟣一串串地粘在頭發上,頭發上就好像撒滿了白芝麻。人們被虱子咬得苦不堪言,邊走邊抓。
一天,一條湍急的河流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大家隻得踩在河水裏,一步步趟到對岸。雖然河水隻是齊腰深,但這對於女眷們來說卻是非常困難的。有兩位名叫劉珊珊和王娜的女青年正處於生理期,身體根本就不能浸泡在冷水裏,但是她們別無選擇,隻能咬緊牙關硬著頭皮在冷水裏走。每走一步,她們身後的河水裏就會泛起一片鮮紅色……大家在河水裏整整走了兩天才爬到對岸一條狹窄的山路上。兩天下來,大家的身子都泡得腫起來了,全身都是雞皮疙瘩。
越往山林深處走,山林就越顯得陰森恐怖。這時,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瘴氣開始在軍隊裏肆虐橫行,越來越多的人倒下了。路邊和草棚裏堆滿了屍體,屍體散發出惡臭的味道,聞之使人暈眩。
王娜開始腹瀉和發燒,瀉出來的全都是黑水,臭味熏人。一直燒了3天,到第4天她才稍微好一點兒。幾天以後,她再次發起了高燒,而且嘔吐不止。在此期間,她的男友一直守在她的身邊。大家知道,王娜也染上了可怕的瘴氣。王娜勸姐妹們丟下她快走,免得被她傳染上。可是姐妹們怎麽忍心這樣做呢?王娜生氣地說:“你們等我一起走,就是等死啊!你們趕快走吧,再不走我就死在你們麵前!”她發狂似地趕大家走,大家仍然不肯丟下她不管。
幾天以後,在懸崖邊上,有人看見她和男友緊緊擁抱著,縱身跳下了懸崖。
走了幾天後,因為大多數人沒有鞋子,或被吃掉了,他們的腳上都冒出了血泡。舊的血泡破了,腳板上又冒出新的血泡。每個人的腳上都是血泡連著血泡,血泡疊著血泡。有時沙子掉進鞋子裏,嵌進血泡裏,真是痛得鑽心啊!
人們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和死亡的氣息。走著走著,一個士兵突然拿起槍來,對著自己的腦袋就要扣動扳機,旁邊的人急忙把槍奪了下來,把他帶到團長李國輝麵前。李國輝注視他良久,問道:“你怕死嗎?”“不怕!怕死我就不自殺了。”“你連死都不害怕,還怕活著嗎?”“長官,我不願意這樣窩窩囊囊的死在這魔鬼一樣的地方!你就讓我像個軍人一樣死去吧!”“呸!沒出息!”李國輝朝地上啐了一口,“你要是個真正的軍人,就更應該好好地活著!真正的勇敢不是為某件事壯烈地死去,而是為某件事卑賤地活著。”說著,李國輝拍拍他的肩膀,長歎了一口氣。此時夜幕低垂,穹隆寂寥,月暗星稀,唯有那顆北鬥星還依稀可辨。
為了填飽肚子,士兵們紛紛離開隊伍去尋找食物。在一處山穀裏,他們竟然發現了一座土著部落的石寨!立時群情振奮。當時隊伍裏一半人都在害病,人們頭上長滿虱子,身上生著毒瘡,許多人打擺子、拉痢疾,傷員傷口化膿感染,婦女孩子急需補充營養。這座石寨對他們而言,無疑是一座天堂,那裏有他們最想要的東西。
饑餓的殘軍士兵主動向土人表示友好,卻遭到了土人部落的拒絕。這些土人是到原始森林裏躲避戰火的土著人後代。他們的前輩為了躲避種族仇殺,不遠萬裏到達這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由於地理條件、語言障礙等因素的製約,文明進化的程度幾乎為零,至今還有生吃雞、蛇、鼠等活物,喝生血的習慣。他們當然不歡迎同類入侵,對他們而言,之所以在原始森林中生存並繁衍,就是想遠離文明社會的壓迫,遠離人類的仇殺,在森林中他們就是百獸之王,大自然是他們的朋友,而人類則是他們的天敵。
這些土人穿著用樹葉、獸皮做成的衣服,皮膚曬得黝黑,身體近乎,頭上插著羽毛,臉上抹著黃粉。他們吹響嗚嗚的號角,敲響節奏急促的木鼓,向入侵者宣戰。然而宣戰和恫嚇並不能阻止軍隊前進,因為這是一支瀕臨死亡的軍隊,他們要獲取自己生存的權利、陽光下的位置,就必須以別人的死亡為代價。李國輝下令對天開槍,以嚇跑土人了事,他需要的是山寨的糧食而不是屠殺。但是土人十分頑強,他們決心保衛家園死戰不退。他們靈活地藏身於石壁、山洞、崖畔與草叢樹林之中,像猴子一樣跳躍攀援,從樹上和崖畔“嗖、嗖”地射出許多細小的弩箭,擲出鋒利的長矛。
一個小時後,這場小鳥啄獵人的戰鬥就宣告結束了。土著部落被消滅,土人死傷無數,僥幸活著的逃進樹林。山寨被占領,饑餓的軍隊踏著敵人散碎的和鮮血一擁而入。他們把部落裏凡是能夠下肚的東西都吃得精光,包括讓人一見就惡心的土人特產煙熏大貓。一些人為了爭奪一口食物還大打出手。
軍隊終於得以補充和休息,人們的臉上又煥發出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