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時,父母親自送兒從軍,那時弟弟18歲,餘集年21歲;重聚時,父母已是黃土兩堆,而兄弟倆一個81歲,一個84歲。“物以稀為貴,情因老更慈”(白居易),“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覺寒”(《勸孝歌》),然而白楊蕭蕭荒草茫茫,與父母卻已是陰陽兩隔。“高蓋山頭日影微,黃昏獨立宿禽稀。林間滴酒空垂淚,不見叮嚀囑早歸。”(唐?陳去疾《悼亡詩》)62年的生離死別,一旦重逢,隻剩下老淚兩行。在中國與弟弟的短暫相聚使餘集年泛黃的記憶多出了幾分色彩。他帶著弟弟一家的照片和親人的牽掛回到越南,回到了富國島,回到了他的生活。

在記者去越南之前,剛剛將老兵餘集年接回廣西探親的孫春龍說,在島上現在還有3名老兵,但都已經是風燭殘年,不知道哪年這些老兵就全部消失了。按照孫春龍提供的線索,有記者來到老兵莫興業的家,但老人沒能等到回中國的那一刻,就在孫春龍帶著餘集年離開越南後的第三天,離開了人世。

擁擠泥濘的村子裏再也看不到莫興業老人的足跡。老人的靈堂設在堂屋正中央,白色的布簾上用越文寫著悼詞,正中掛著老人的遺像。老伴從屋裏翻出老人生前的箱子,裏麵都是他與家人的書信,和護照、房產證放在一起。1995年老人第一次與家人取得聯係,2011年補辦了護照,準備最後回一次回中國,但護照還沒啟用就永遠地離開了,回家探親成了他的終身憾事。

而另一位原居住在陽東海灣邊的老兵,也於記者到來前,追隨打工的兒女漂洋過海去了美國。如今在富國島,餘集年成了能夠找到的最後一個老兵。

當年因回鄉無望,這些留越老兵唯一的希望是去台灣,但他們回鄉的努力卻未停止過。他們渴望回到家鄉,但“舟行不到邊,雲行萬裏寬”,也隻能走到中越邊界的地方,遠遠地看一看。《西貢解放日報》的一名記者說,許多老兵後來到了西貢(胡誌明市),向台北駐胡誌明市經濟文化辦事處申請去台,“但由於曆史的原因,對方也不好接收,這些老兵後來都生活得很慘。”現在也隻有餘集年完成了他們的宿願。

在台灣高雄的澄清湖畔,有一小島,島上有碑文刻著“富國島”,算作是對入越****曆史的紀念。另外,黃傑在離開越南前,在富國島陽東的村莊裏,為死去的官兵立下了一塊紀念碑。如今這塊“***留越****病故紀念碑”已被荒草雜物包圍,成為孩童的嬉戲地。算是對殘軍官兵悲劇命運的總結。

“憑君莫問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曹鬆《己亥雜詩》)“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唐?杜甫《兵車行》)寫不完的血淚曆史,抒不盡的悲慘命運!

“巢居知風寒,穴處識陰雨。不曾遠別離,安知慕儔侶?”(西晉?張華《情詩》)“中庭地白樹棲鴉,冷宵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唐?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說不完的伯勞春燕之愁,道不盡的別鶴離鸞之苦!

“涸鮒常思水,驚飛每失林。風雲能變色,鬆竹且悲吟。”(庾信擬詠懷二十七首之第一)“南國夢,異域莫勾留,欄外笙歌空渡曲,關山難越使人愁,月滿望鄉樓。”(黃傑《憶江南》)傾不盡的失國之悲,訴不完的流亡之痛!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鬆柏塚累累。’”(漢樂府民歌《十五從軍征》)流不完的相思之淚,嚐不盡的身後淒涼!

風太大了,難道隻是為了吹幹眼淚,

雨太急了,仿佛真是為了洗去哀傷,

山太高了,難道隻因早已無處可躲,

河太寬了,仿佛注定永遠無法渡過。

家太遠了,難道隻是因為時間因為距離,

夢太長了,仿佛隻是為了絕望為了逃避,

死太多了,難道真是為了仇恨為了生存,

愛太短了,仿佛隻是為了分別為了回憶。

鮮血浸透了土地也開不出花,

永遠短暫如彩虹抓也抓不住。

我們沒有家,我們沒有家,

孤兒是我們的名字,回家是夢裏的呼喚,

太遠了,我們的家!

(電影《異域》主題曲《家,太遠了!》)

這就是天涯孤軍!他們的心在滴血!他們的靈魂在流浪,找不到家的感覺!

“越鳥巢南枝,胡馬依北風。”有一部曾經感動無數中國觀眾的日本影片《望鄉》,裏麵有這樣一個場景:妓女葬身於南洋,但是她們全部背向日本,因為她們日思夜想的祖國拋棄了她們。然而天涯孤軍,這群離鄉背井的中國人,他們的墳墓卻個個麵向祖國,至死不渝!

這不是藝術造型,而是一個令人肝膽俱裂的真實場麵:數以千百計的墳墓,無論是豪華氣派的段希文墓、雷雨田墓,無論是飛揚顯赫的軍官墓,無論是塌陷簡陋的士兵墓,還是各處漢人難民村墓地,居然無一例外,一模一樣,一律整齊地麵向北方,麵向祖國和家鄉,長跪不起!

這是一個何等驚天地泣鬼神的感人場麵啊!他們長眠地下,無論他們生前做過什麽,當兵打仗,離鄉背井,抗日戰爭,***,走私販毒,龍蛇爭霸,你爭我鬥,效忠朝廷,現在硝煙已散盡,狼煙已遠去,他們都是炎黃子孫,龍的傳人!他們死後都親熱地擁擠在一起,背向金三角,背向異域和陌生的印度洋,永遠麵向北方!那裏才是他們共同的祖國和家鄉,是他們魂靈和精神向往的歸宿之地!

夠了!這就夠了!人可以死,屍體可以腐爛,墓碑可以剝落,名字也可以遺忘不計,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與祖先血脈相連,對祖國敬畏永存。因這份思念,這種姿勢,這種永不改變的炎黃子孫對故國故土的心存思念和感激之情,他們雖長眠異域,但他們永遠是中國人!

一些社會現象,如果從人性角度來解讀,都可以理解;一些社會問題,如果從人性角度來處理,都可以迎刃而解。

在一個“沒有頭腦的世界”(貪婪、殘暴、凶險瘋狂的世界。奧地利?艾利亞斯?卡內蒂小說《迷惘》,下同。作者注),“世界在頭腦中”(生活在個人混亂恐怖的幻覺中);人生命運各殊,正如“泄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鮑照《擬行路難》其四)。為了爭得一席微末的生存之地,“沒有世界的頭腦”(單純不成熟)便不惜鋌而走險,甚至創造罪惡。

“魚遊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飛幕之上。”“褲中虱子,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離褲,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齧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死於褲中而不能出。”這就是當時天涯孤軍的生存現狀。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活下去”,他們選擇了“惡”來推動曆史,這是無法選擇的選擇。

而一個人,一群人,一個社會如果到了僅僅為生存而戰的時候,你就到了毫無人格、信心、自尊和理想可言的地步。你會變成野獸,你的敵人也是野獸,弱肉強食,茹毛飲血,你的神經就會壓迫變形,社會也變成了一個人吃人的瘋狂世界。對戎馬一生的軍人來說,他們習慣於也不得不用手中的槍來抒發命運的悲慨。他們打仗其實並不是為了信仰、理想、權力抑或金錢,而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活著”。事實上,活著就是勝利,誰活在最後,就能看到或者接近希望,雖然他不一定活得最好。

雷雨田回憶那個艱難歲月時說:“後來無路可走,好像降臨一個死亡的世界,那時候我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活下來。”

至於殘軍為什麽選擇美斯樂、唐窩而不是別的地方作根據地,是偶然,還是必然?原第三軍14師師長楊紹甲說:“因為實在走不動了!”

原金三角毒品王國靈魂人物之一、坤沙“張家軍”參謀長梁中英說:“都是命,死了是命,活著也是命。遇見什麽人,跟誰走,那都是命!”

再看金三角的毒品問題。

金三角鴉片種植業的發展史(聯合國資料統計。作者注):

1949年,國民黨殘軍未進入該地區,金三角鴉片產量僅為37噸。這個數字與當時東南亞各國(包括中國)鴉片產量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1959年,國民黨殘軍第一次撤台後,金三角鴉片產量也隻有60噸,這個數字仍然不是很大。

1970年,隨著段希文、李文煥率部進入泰北山區後,金三角的鴉片產量一舉突破1000噸。

1980年,更創下當時的世界紀錄——年產2000噸,令全球震驚!

1990年,金三角鴉片產量突破2500噸大關,成為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國。

由此可以說,金三角毒品大規模的種植、加工、運輸和販賣,始於國民黨殘軍第五、第三軍抵達泰北的美斯樂和唐窩以後。當這支部隊脫離台灣、失去補給和***的政治信仰後,為生存而戰,金三角的毒品也就開始發生了量和質的變化;或者說,國民黨殘軍的沒落直接導致了金三角毒品王國的興旺。

以後,這支天涯孤軍便走上了沒有祖國、沒有依靠,隻有求生意誌的不歸路。他們在異國他鄉,與緬甸政府軍鬥,與緬甸鬥,與老撾和泰國政府軍鬥,與撣邦軍鬥,與泰國鬥,處處被攆,處處挨打。他們沒有祖國,沒有國籍,沒有靠山,沒有補給,成了徹頭徹尾的“孤軍”,一群沒有父母疼愛的可憐的孤兒!

美斯樂、唐窩、富國島是天涯孤軍曾經或最後的歸宿,為殘軍流亡史畫上了句號,但也給炎黃子孫留下了一個問號。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每個遊**的靈魂,在本質上都是無家可歸的漂泊者。尋找自己的家,在某種意義上是人類的宿命。據說李國輝在台灣過世前還念叨老家(河南蘭考),他是想葉落歸根啊!

由於曆史原因,台灣和大陸長達30年隔台灣海峽對峙。對數百萬從大陸逃往台灣的“外省人”來說,回家大門被徹底關閉,通訊都絕無可能。

1979年元旦,大陸發表《告台灣同胞書》,宣稱即日起停止炮轟金門,並呼籲兩岸盡快實現通郵通行。兩岸鐵幕終於鬆動。

1987年*請著名美籍華人陳香梅女士轉告台灣領導人,應該讓那些已經在台灣的人回到大陸來探親。

10月14日,蔣經國主持國民黨中常會,通過了有關探親的決議案。10月15日,《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即告頒行,允許除現役軍人及現任在職人員外,凡在大陸有親屬的民眾皆可赴大陸探親,一年可有一次,一次三個月。自此,長達38年的兩岸隔絕狀態的堅冰終於被打破。

“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台胞,麵對多年不見的父母、妻子、兄弟、兒女,無不淚流滿麵,有的甚至因激動而休克。

上世紀80年代末的一天,在大陸某海關,出現了一位年過半百、白發蒼蒼的返鄉探親的老者。老者除了隨身行李外,手上竟奇怪地拿著一瓶醬油。美麗的女安檢員笑吟吟地提醒老人,現在大陸物質生活比以前豐富多了,不需要往家帶醬油了。

老人長歎了一口氣,說:“38年前我13歲,娘讓我去打醬油。剛一出門,我就被抓壯丁抓走了,到了台灣。這一走,就是38年啊!現在我要回家給我娘說:‘娘啊,我把醬油打回來了!’”

眾人聞言,無不淚流滿麵……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