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刺客(1)

從西周到春秋,是我們民族的少年時代。那時的華夏之人,青春靚麗,風流倜儻,英姿勃發,血氣方剛,在廣闊的舞台上演了一幕幕勾人魂魄的大戲。

從西周到春秋,是我們民族的少年時代,臉上長著青春痘,身上流著孩童血。

豫讓把劍拔出,然後跳起來,跳起來,再跳起來,揮劍擊斬襄子的衣服。

他一邊行刺一邊哭:

老天爺呀老天爺,我終於可以報答智伯了!

複仇者

趙襄子又看了豫讓一眼,然後長歎一聲說:好吧,拔出你的劍來!1

豫讓就把劍拔出來了。

這是他第二次行刺。

為這一天,他吃盡苦頭。

豫讓要殺的這個人名叫趙毋恤,是當時晉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死後諡為襄子。周代,天子、諸侯、大夫死後,都要給一個蓋棺論定的稱呼,叫諡號。天子的叫某王,如周成王、周康王。諸侯的叫某公,如晉靈公、晉出公。大夫的叫某子,如趙簡子、趙襄子。

豫讓行刺趙襄子時,春秋已經結束,戰國尚未開始。晉國國君的大權,包括土地、人民、資源和財產,早已旁落到了六個氏室手中。氏室,就是大夫的家族。天子的家族叫王室,諸侯的叫公室,大夫的叫氏室。把持晉國大權的氏室,是趙、範、中行(讀如杭)、知(智)、魏、韓六家。

知氏的家君叫智伯,正如晉國國君叫晉侯。2

豫讓是智伯的手下。

公元前453年,智伯死了,他死在六大氏室的爭權奪利中。起先,是智伯聯合趙、魏、韓三家滅了範氏和中行氏。

然後,是趙襄子、韓康子和魏桓子聯合起來滅了智伯。趙襄子為了解恨,還把智伯的頭蓋骨刷上油漆做成了酒具。

也有人說,做成了夜壺。3

殺人不過頭點地。襄子的快意恩仇,在豫讓那裏就是奇恥大辱。

豫讓決心複仇。

複仇之路坎坷曲折,艱難而漫長。

其實,知氏兵敗之後,豫讓原本是逃進了山裏的。但為了智伯,他又改姓更名,潛入晉陽(今山西太原),假扮成服勞役的犯人,到宮裏去粉刷廁所。抹牆的抹子裏暗藏著尖刀。隻要趙襄子現身,就一刀刺將過去。

可惜“天不滅趙”。正要走向廁所的襄子忽然心中一動,兩道鷹隼般的目光也立即射向豫讓。

豫讓束手就擒。

而且他供認不諱,公開承認“就是要為智伯報仇”。

衛士們圍過去拔出了刀,襄子卻揮手下令放人。他說,這是一個義士啊!智伯死了,並無後代。他的家臣竟然來替他報仇,難得呀!

然而豫讓並不甘心。

當然,仍以本來麵目招搖過市,肯定是不行的了,必須整容。於是,豫讓拔掉了眉毛和胡子,又在身上塗滿油漆,弄出中毒後的累累瘢痕。為了驗證整容效果,他假扮成乞丐去要飯。走到家門口,連他妻子都認不出來,隻是說:這人的聲音咋那麽像我丈夫呢?豫讓又吞火炭把嗓子弄啞。

如此受盡折磨,終於麵目全非。

麵目全非的豫讓潛伏在趙襄子的必經之路上,準備一搏。趙襄子的車輦也按照原定路線,緩緩過橋而來。但誰都沒想到,拉車的馬突然驚了。

心有靈犀,趙襄子一躍而起──一定是豫讓,別讓他跑了!

豫讓再次被捕。照理說,這回他再沒可能也沒理由被放過。

趙襄子該怎麽辦?

豫讓又該怎麽辦?

誰該去死

豫讓最後自殺了。

自殺前,襄子幫他完成了一樁心願,這是回頭要說的。

其實豫讓並不是第一個自殺的刺客,趙家被人暗算也不是頭一回。趙襄子既不是趙氏家族的始祖,4也不是遇刺的第一人。第一個遭遇刺客的是趙盾,即“趙氏孤兒”趙武的祖父趙宣子。

刺客名叫(讀如鋤泥)。5

這個名字怪異的刺客,是晉靈公派來的。

靈公是晉國的國君,6

趙盾則是晉國的正卿。7

兩人的關係,相當於總統和總理。總統刺殺總理,當然非比尋常。他挑選的殺手,也應該非比尋常。

然而卻下不了手。

現在已經無法弄清靈公是怎樣找到鉏麑的,也不知道鉏麑又是什麽人。貼身心腹?宮廷衛士?職業殺手?都不清楚。他準備用什麽手段行刺,也不清楚。總之,此人接受了任務,並潛入趙盾府中。

鉏麑到達趙府,正是黎明時分,趙家三道大門全部洞開。由於上朝的時間還早,趙盾便衣冠楚楚地端坐在室內養神,完全不知道刺客已經來了,身邊一個衛士都沒有。

鉏麑肅然起敬。

據說,深受感動的鉏麑當時喟然歎息:孤身一人也不忘恭敬的趙盾大人,是可以為民做主的啊!

這樣的人,也是可以謀殺的嗎?

不可以。

實際上,真正該死的不是趙盾,而是晉靈公。作為曆史上有名的荒唐君主,他晝思夜想的事情除了吃熊掌,就是搜刮民脂民膏來裝修自己的宮室;樂此不疲的遊戲,則是站在高台上拿彈弓射人,看行人躲避彈丸尋開心。公元前607年,即春秋時期的魯宣公二年某日,僅僅因為熊掌沒煮爛,他就把廚子殺了,裝在簸箕裏往外扔,結果被趙盾撞見。身為“一國總理”,趙盾當然不能不聞不問;而靈公做出的反應,竟是派出殺手把趙盾做掉。

這時鉏麑的,有點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

自從冤魂顯靈,丹麥王子哈姆雷特便陷入困境。因為他明確得知:父王是被謀殺的,凶手則是自己的親叔叔。動機,是因為覬覦父親的王位,垂涎母親的美色。更可惡的是,奸人已經得逞,父王卻在地獄裏受盡煎熬。

這很不好辦。

是的,作為人子,哈姆雷特應該拿起複仇之劍;作為臣子,他卻不能謀殺國君,更不能謀殺母後。謀殺他們,是以惡抗惡;不報父仇,是姑息養奸。他甚至也不能自殺,因為那是逃避責任。看來,他大約隻能“苟活”。但,肩負重任的他,苟活在世間又有什麽意義呢?

於是,殺不殺叔王,就變成了殺不殺自己。他也隻好自問:我為什麽要活著?該不該活著?生與死的意義是什麽?

這就有了著名的“哈姆雷特之問”

──活著,還是去死,這是個問題。8

鉏麑同樣陷入兩難:命令必須服從,忠良不可殺害。殺害國之棟梁,是不義;違背君主之命,是不忠。要麽不義,要麽不忠,鉏麑該怎麽辦?

他選擇了自己去死。

進退兩難的一頭撞到槐樹上,成為曆史上第一個“自殺的刺客”。

拔出你的劍

來現在回到豫讓的現場。

就在趙襄子大喝一聲之後,豫讓毫無懸念地落入敵手,襄子也下車走到豫讓跟前。他看到的,是一個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對手。

豫讓這仇,原本不必報得這麽苦。

事實上,就在豫讓痛苦“整容”時,他的朋友就曾流著眼淚勸阻他。朋友說:犯不著呀犯不著!以老兄的才幹,如果願意投靠,不難得到趙某的重用。有了親近的機會,你要做的事情不就方便了嗎?何苦折磨自己?你這樣做,要說誌氣是真有誌氣,要說聰明是真不聰明。

豫讓笑著回答:老兄的辦法,要說可行是當真可行,要說道德是真不道德。如果趙君真的親近信任我,我又去殺他,那就是為了老知己而報複新知己,為了前主公而殺害後主公,沒有這樣破壞君臣之義的。我現在的做法,確實很難成功。但千難萬難,正是為了昭明大義於天下,這才是我的目的啊!我怎麽能拿著見麵禮去應聘,心裏卻想著如何取人家項上人頭呢?

這些故事,趙襄子當然未必知道。

但此刻,他站在了豫讓的對麵。

這時的襄子權勢更大,可以自稱寡人。

趙襄子說:豫讓啊豫讓!你要報仇,寡人原本是可以理解的。但寡人實在不明白,你先前不也服務過範氏和中行氏嗎?智伯滅了範氏和中行氏,你不替他們報仇,反倒改換門庭化敵為友,自己上門去為智伯服務。同樣是主公,你為什麽隻忠於智伯,不忠於範氏和中行氏?同樣是仇家,你為什麽隻憎恨寡人,不憎恨智伯,還拚死拚活要為他報仇?

豫讓傲然作答。

豫讓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臣為範氏和中行氏服務時,他們把臣當作普通人,臣當然像普通人那樣來報答。智伯卻把臣看作國士,看作天底下最傑出的人,臣就要像最傑出的人一樣報答他。

襄子聽了,淚流滿麵長歎一聲:好吧,好吧,豫先生呀豫先生!你為智伯盡忠,聲名已經成就;寡人對於先生,也算給夠意思。請先生做好準備,寡人不會再放你一馬!

言畢,下令衛士把豫讓圍起來。

顯然,襄子是要讓這位令人崇敬的刺客體麵地死去。而戰死,無疑是最光榮的。這是趙襄子所能表達的最大尊重,也是他最崇高的敬意。

然而豫讓卻並不迎戰。

自知必死無疑的豫讓麵不改色,昂然上前一步說:君上!

臣聽說,明主不掩人之美,忠臣有死節之義。今日之事,臣死罪難逃,理應伏法受誅。但,臣鬥膽請求君上成全,讓臣行刺君上的外衣,也算了卻一樁心願。

這是襄子沒想到的,卻是他可理解的。

好吧,拔出你的劍來!

豫讓把劍拔出,然後跳起來,跳起來,再跳起來,揮劍擊斬襄子的衣服。他一邊行刺一邊哭:老天爺呀老天爺,我終於可以報答智伯了!

三劍之後,豫讓從容自刎。

現在輪到趙的仁人誌士們失聲痛哭了。因為他們一致認為,君子就該像豫讓那樣死得高貴。當然,他們也一致認同豫讓說過的那句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行刺,還是演出

士為知己者死,荊軻要算一個。9

荊軻是“明星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