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梁灰頭土臉地回家了。
走之前還硬著頭皮賠著笑對老師說:“請您多多教導蘇望。對他嚴一點兒,打也沒關係。”
吳老師倒笑起來說:“我怎麽能打孩子呢?你這不是叫我犯錯誤嗎?這可是一根高壓線,一碰就死,我真打了,我的職業生涯也畫上句號了。關鍵還是要你們家長配合,兒子說到底是你自己的,他好將來是你的榮耀,他不好,將來也是你的負擔,對不對?”
於是蘇梁回家開始管兒子了。
一燈之下父子倆麵對麵坐著,蘇梁眼睜睜地看著蘇望寫作業。
蘇望有點兒奇怪地看了爸爸一眼,然後好像立刻就明白過來,今天這陣仗與以往不同,他知道老爸今天到學校去了,想必老師說了自己一通這不好那不好的,老師嘛,都這樣囉。蘇望奮力地用鋼筆尖向草稿紙上戳去,戳出一個一個細小的洞來,他好像要透過這些小洞洞進入到另一種不同的日子裏去,穿過這些洞,蘇望想,會不會就到了一個誰也不會因為他的學習而對他橫眉冷對的世界呢?
正想著的時候,隻聽得“咚”的一下重響,原來是爸爸蘇梁用力地擂了一下桌子。
“你磨蹭什麽?怎麽還不寫?快寫!”蘇梁說。
蘇望看到父親臉上不同以往的嚴峻神氣,把想反駁的話努力地吞咽了下去,好像咽下了一塊硬橡皮。
等著吧,蘇望一邊寫一邊憤憤地想,等到期末學校發教師評議表的時候,就是我報複的時候到了,得給吳老師寫點兒惡評,再打上個低低的分!
蘇望想得笑起來。
蘇梁看著兒子笑,甚是不解。
他好像從來也沒有看懂這小孩子,事實上,所有的孩子他都不懂,也不想懂。
他看著兒子慢吞吞地寫著作業,寫完一項還有一項,寫完一項又是一項,稚嫩的臉上滿是深刻的老氣橫秋的痛苦。蘇梁想,現在他隻剩得一個人了,什麽都要他自己管了。過去的那麽多年裏,所有有關兒子的撫養與教育,都是楊柳在管,他要是不想聽不想看隻管關上臥室的門躲在裏麵看電視就行。那種好日子大概真的是一去不複返了。
蘇梁於是覺出一種無所依附的苦來,他的身體浮了起來,他想站起來或是躺下去,他想放鬆放鬆,讓自己鬆弛到靈魂出竅,他不要這個魂了,他隻要那個懶懶的飄著的肉體,輕鬆地飄到這裏飄到那裏,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問。
蘇梁奇怪何以在離婚之後這樣頻繁地想到楊柳。楊柳啊,蘇梁想,她要是不那麽折騰多好,她要是懂得得過且過多好,若不是她會折騰,他們就那樣相安無事地過下去不好嗎?為什麽要那麽折騰呢?為什麽一定要讓兒子考個狀元才滿意呢?她那麽個小個子,那麽副小身板,哪來那麽大的勁頭呢?而且,她到底幹嗎那麽折騰呢?蘇梁想不通。
第二天,蘇梁就開始堅持不了了,他狠聲地對兒子說,你自己自覺做作業!聽見沒有?做不好就打死你!
兒子蘇望嘟嘟囔囔地寫著,寫一寫擦一擦,鋼筆骨碌骨碌地滾到了地上,“叭”的一聲響,等他撿起來時發現筆壞了,一寫便染了一本子的藍墨水,剛寫好的那一部分作業也毀了。
蘇梁氣憤地踢向兒子坐著的椅子,兒子“咕咚”一聲從椅子上滾到了地板上。
兒子蘇望卻也沒有哭鬧,自己灰溜溜地爬起來,重新坐到書桌前,“嚓”地把弄髒的那一頁作業撕了,有點兒壯士斷腕般的勁頭,重新開始寫。
突然,蘇望說:“今天中午媽媽來看我了。”
蘇梁一愣,問:“到學校去看你了?”
蘇望“嗯”了一聲,站起來從書包裏抱出一個塑料袋,裏頭有一些零食,牛肉幹豬肉脯香蕉片什麽的,蘇望說本來還有一些的,分給同學吃了。
蘇望遞一包牛肉幹給蘇梁說,爸爸你吃不吃?
蘇梁撕開小包裝,牛肉粒硬得如同石頭,蘇梁用力咀嚼,嚼得滿嘴濃鬱的味精的鮮香。
蘇梁問兒子:“你媽到你教室去了?”
蘇望說:“沒有。她在門房等我的,老師叫我出去見她。現在我們學校不許家長隨便進校園,要有老師的批準才行。老師先跟門房伯伯打好招呼,家長才能在門房等。要想進校園要有老師的批條。現在好多壞人想到學校去害我們。怎麽辦呢?世道不好啊!”
蘇梁被兒子一番老氣橫秋的話說得哭笑不得。
可是蘇望沒有跟爸爸蘇梁說,媽媽除了送吃的外,還給他送了一些複習資料、一遝複印好的試卷。媽媽千叮嚀萬囑咐地叫他好好地做完,有不會不懂的做好記號,等過些天她會來拿,想辦法找人研究出答案來再講給他聽。還是中午,在門房等,媽媽說。
蘇望覺得他是有一點兒想媽媽的,可是因為這些複習資料他又不想她了。如果她不是那樣老要他學這個學那個,他還是想她的。
很想的。
他回想起媽媽的頭發戳著他的臉的感覺。媽媽的臉貼著他的臉,他可以看見媽媽鼻頭上那粒熟悉的黑痣,像一個逗號。蘇望想為什麽自己的媽媽不能像堂弟蘇煒奕的媽媽那樣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說起話來笑模笑樣的,帶著蘇煒奕到處去玩,說是體驗生活見世麵,從來不讓他上奧數奧語或是英語課。那個大伯母呀,每次見到她,她都穿著不同的漂亮衣服,其實她長得遠不如自己媽媽好看。可惜自己的媽媽實在是太凶惡了,眉頭總是擰著,讓她看上去不愉快,也讓人不愉快。
不過,蘇望又想,堂弟蘇煒奕跟自己是不一樣的,他家裏有錢,他老早就說了,他是絕對不會在中國考大學的,他要去外國上大學。
那些卷子,蘇望想,我才不做呢,下次媽媽再來,我就說沒有把卷子帶在身上。
蘇梁慢慢地踱回自己的屋子,在**躺了下來,頂有耐心地嚼著那一小包牛肉幹,那些幹巴的肉屑充滿了他的口腔,好像嚼了一嘴的刨花屑。蘇梁記起楊柳是喜歡吃這種東西的,她常常一邊輔導兒子的功課,一邊往兒子的嘴裏塞一粒牛肉粒,蘇梁曾笑她好像在訓小狗熊,她也往自己的嘴裏填進一粒,一邊努力咀嚼,一邊替兒子核對數學題目的答案。天曉得她從哪裏找來那麽多古裏古怪的題目,還有那些答案,複印的次數太多,字跡已不甚清楚,她湊在那些紙上辨認著,皺著眉頭,指尖在紙上輕輕移動,從她的臉上,蘇梁總能清晰地看出兒子做得好還是不好,而多數時候總是不好。
蘇梁想著,竟然和衣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已在大半夜了,兒子早就被母親武小慧送上床睡了。蘇梁也沒耐心去檢查兒子的作業了,洗洗重又睡下。
這以後沒有多久,老師又把蘇梁找到學校去了。
這一次,吳老師的臉色更加難看,說蘇望不但沒有進步反而更差了,你們家長到底有沒有過問他的作業?
蘇梁說:“我查他的作業了,對照著他抄的作業查的。”
吳老師說:“他的作業根本就少記了。他故意的。你知道嗎蘇望爸爸,這孩子有心計,可惜這份聰明他沒用在正道上。”
蘇梁肚子裏湧上一股子氣來,盤旋打轉,上不來下不去,說出來的話便有點兒不好聽起來:“那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總不能陪著他上課。”
吳老師說:“你可以打電話問我呀,或是打電話問其他同學。”
蘇梁不語,那股子氣在他的肚子裏更旺盛起來,好像要衝出他的肚皮,或是在他的肚子裏炸開來,炸得他四分五裂。
吳老師又說:“還有更嚴重的,蘇望現在上課講話簡直控製不住,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真要講出水來倒也好了,可以去抗旱救災了。”說著笑起來,大約是為了中和一下自己話裏的沉重,減輕諷刺的成分。老師隨即又問:“你們家是不是有什麽事了?”
蘇梁扭過頭去,不看老師,自己知道這樣實在是幼稚極了蠢極了。
老師顯然不高興了。
蘇梁又回過頭去看看老師,覺得這位懷了孩子的年輕老師真難看。她的肚子比上一回見到更大了一圈,像一隻青蛙,說起話來鼓突的眼睛使得她尤其像一隻青蛙。
蘇梁回想起當年楊柳懷孩子,印象中她好像沒有這樣難看過,隻是在臉頰上長了點兒雀斑,臉色卻白裏透粉,剪一個男孩子式的短發,露出小巧的耳朵,穿一件大大的工裝褲,神情俏皮,像一條金魚那樣不停地吃著東西,嘴巴總是一張一合一張一合。
真奇怪,現在離了他想到的倒全是她的好。
蘇梁因為這些回憶心頭軟了一軟,再看看吳老師,帶點兒玩笑帶點兒刻薄地想,反正你就要回家了,快點兒回家生娃兒吧。生一個磨娘精你就消停了,沒工夫替人家的兒子操閑心了。
蘇梁回到家看到兒子,那火氣又騰地燃了起來,扯了皮帶就要抽兒子。
蘇望一聲尖叫直往奶奶身後躲。
武小慧被他扯得趔趔趄趄,一件新上身的灰色羊絨衫被搓揉得走了形,她“啪”地打掉孫子抓著她的手,又擋開兒子,壓低了聲音恨恨地說:“以前有你媽在,就為了學習成天雞飛狗跳的,現在你媽不跟你在一起了,你們給我消停一點兒,不要讓四鄰聽見了笑話。天底下上學讀書的孩子多了,也沒見哪家像你們這樣鬧的。你們這不叫上學,簡直叫活鬧鬼!”
一頓話叫蘇梁扔掉了皮帶,他想他管不了,管不了了。
他要把兒子還給楊柳。
蘇梁第二天便把這想法跟母親武小慧說了。
母親武小慧把嘴巴緊緊地閉合著,好像一個蚌。正當蘇梁猜想她會不會永遠不開口了的時候,她張嘴說:“那房子呢?怎麽辦?”
蘇梁直通通地說:“當時你不是說了嗎,誰帶兒子誰得房子,那房子自然是歸楊柳囉。”
武小慧不徐不疾地把手中拿著的一個茶葉罐子“嗒”地敲在灶台上,說:“她不是要兒子嗎?可以啊,房子別想。”
“這不合適吧?”蘇梁煩躁起來。
武小慧笑笑,轉過臉衝著兒子,直往兒子黑黢黢的眼睛裏去,說:“你以為她為什麽把兒子丟給你?傻兒子,隻有你一個大頭呆子看不出來她的把戲。”
蘇梁愣一愣,連說不會不會,會有什麽把戲呢?楊柳不是那種轉彎抹角,腸子九曲十八彎的人。
一瞬間裏,蘇梁想起楊柳從前說話的樣子來,她是小個子,可生了副大嗓門兒,脆亮脆亮的聲音,散出來,震得空氣微微地顫動,自然,那是他們最好的日子,後來還是不一樣了。
武小慧“哧”地極短地笑了一聲說:“她腸子不彎?兒子,天底下沒有人的腸子不會彎,端看遇到什麽事。依我的意思,她要兒子可以,可是要人房兩得就不可以。你也彎一彎你那腸子,不要讓她太稱心。兒子可以給她,房子不要指望。你就那麽說,看她究竟有多想要兒子。”
蘇梁想,你倒是那麽說得痛快了,可是叫我怎麽說呢?
怎麽說得出口?
誰知楊柳竟然一口答應了不要房子。
要兒子。
說這話的時候,楊柳正與蘇梁坐在一家咖啡店裏。下午時分,店子裏沒有什麽人,空氣裏全是咖啡的苦香氣,店裏每一個角落都擺著大盆的綠色植物,蘇梁認出有兩盆是滴水觀音,從前他和楊柳剛搬到新房子裏去的時候也養過,可是很快便死了,這種東西,好的時候很好看,綠綠的,透著雅致,不似別的盆栽那樣粗蠢,當時他為了省兩個出租車錢,找了輛三輪車自己載回家去的,楊柳就坐在三輪裏,他騎得歪歪扭扭,楊柳在他身後叫,笨!你下來,我騎!我帶著你,還有花!
後來就死了,枯葉子耷拉下來,比柴火還不如,多像婚姻。
好的時候是千好萬好什麽都好,連對方嚼過的糖渡到自己嘴裏都是甜的,走到不好的時候,每一口呼吸都是錯。
楊柳好像知道蘇梁要跟她說什麽似的,還沒有等他開口細說他母親的意思,楊柳便說,我要兒子,不要房子。
蘇梁想女人們真可怕,她們彼此把彼此看得透透的。隻有他,夾在中間,直是個糊塗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