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梁覺得他有好久沒有這樣細細地好好地看過楊柳了,楊柳的麵容漸漸地成了他腦海裏一種牢固卻恍惚的記憶。他隻記得她大致的高矮胖瘦,她的輪廓,她常穿的那幾套衣服,這就是全部了。至於她的眼睛鼻子是什麽樣,眉毛和嘴唇的形狀,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他仔細地看著對麵坐著的楊柳,看著她眼角很淡的一點兒紋路,鼻尖上的一粒小痣,因為幹燥而有點兒起皮的嘴唇,左臉頰上的一點兒褐色的斑。蘇梁不敢細看了,因為越看,他就越看出一些陌生來。
蘇梁極響地吸了一口麵前的果汁,對楊柳說:“我會貼你生活費的。我再幫你重新找一個房子住,離蘇望他們學校近一點兒,交通方便些,你們少受一點兒罪,免得跑來跑去的,天天在路上浪費時間。了不得,我再貼房租。”
楊柳說:“不用了。”
蘇梁說:“怎麽不用?你工資又不頂高。我們單位還算可以,現在開私家車的越來越多,我們這種單位,隻會越來越好。我靠手藝掙錢,收入比你總好些。免得你到時候又說我沒良心,不理解你什麽的。”
楊柳原本想說,你又來這套了。可是想想又把話吞了回去,隻笑笑,說:“是真的不用,蘇梁你知道我也不是那種虛榮的人,我不是看不起你,那種好地段的房子你貼不起房費,犯不著花那麽多的房錢。我也不打算再搬,現在我住的那個地方,這兩個多月我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基本生活還是沒有問題的,雖然遠一點兒但好在交通還算方便。”
“我們那個房子……”蘇梁又說。
楊柳打斷他的話:“你自己住著吧,別白空著。你也不能一輩子住你媽那裏。本來那房子寫的就是你的名字,這些年也是用你的工資在還貸。”楊柳的麵色忽地一緊,接著說,“有一句話我要說,那個房子當初我們是下了大決心買的,還了這麽多年,貸款還有一大堆。雖然累了我們這些年,不過我知道現在那個地段的房價跟幾年前是不能比的了,你可不要頭腦一熱就給出手了,誰跟你說你都不要賣房,耳朵根子不要軟。”
蘇梁微微一瞪眼:“我耳朵根子哪裏軟?我自然不會賣房子的,將來房子我也不要,是留給兒子的。”
楊柳斜了蘇梁一眼:“我是囑咐你一句。你可不要輕易地問你哥借錢還貸。要不然,他們夫妻倆說不定下好了套子叫你鑽,攛掇你幹脆把房子賣給他們,我告訴你,你不要指望著你哥嫂有錢,他們兩個人,精得汗毛尖上都長心眼,你不是對手。老老實實自己還貸。我知道你工資還了貸,自己還要過日子,也剩不下什麽,兒子的生活費我自己負責,其實就是兒子學習這塊花錢多,你看現在義務教育不收學費了吧?可各種補習班費用嚇死人,有時候還真有點兒吃不消,我也不跟你客氣,這個錢你得幫我分擔點兒,你曉得我的,我也不會獅子大開口,金錢是身外之物,我向來不計較的。”
蘇梁聽著楊柳的話,她一直就這樣對他說話,好像他是一個無知小兒,活像他的媽。他從小就聽慣了這等語氣。剛結婚那會兒,他看著楊柳頂著那樣一張與自己母親幹瘦多皺的臉完全不同的年輕鮮嫩的麵孔說著這樣的話,覺得頂有趣、頂可愛;後來他開始不爽,覺得自己像從一個女人的手掌心輾轉到了另一個女人的手掌心,永遠被她們拿捏著;再後來,他也就習慣了。
這會兒聽起這樣的話來,蘇梁反倒有點兒愣神,好像他和楊柳還在一塊兒過著日子似的,其實他們一出門就要各走各的了。
蘇梁的臉上浮現出一點兒懷念的神色,這種情緒卻讓他覺得自己有點兒二百五,於是那點兒懷念便漸漸地在他臉上消失了。就好像一滴水,一點點地在陽光下蒸發了一樣。
蘇梁晃晃腦袋,像是要把什麽東西晃出去,楊柳看他的樣子,便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什麽不願想的東西了。蘇梁就是這樣,永遠不肯思考,在他看來,活著就夠了,日子是用來過的,不是用來想的。十幾年前楊柳自己也是這樣想的,隻是後來,她前進了,而他沒有。他那年輕得異乎尋常的麵容底下,有一顆最不想成長的心。
楊柳正想著,又聽蘇梁說:“那什麽,我每個星期會接兒子,帶他出去玩玩,行不行?”
“當然了,”楊柳說,“不過你星期天下午來接吧,早上讓他睡一會兒懶覺,再複習複習功課。周六不行,他要上英語上奧數。”
“你,你能不能不要讓他上那麽多的課……”
蘇梁一句話沒說完便被楊柳打斷了:“今天不提這個,好容易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說話。”
跟楊柳說妥了之後,蘇梁又回家跟母親武小慧匯報了一番。
母親武小慧大約是很感意外,她的臉上微微有一點兒吃驚的表情,吃驚裏頭還有一點兒不以為然,因為她略撇了撇嘴角,每當她認為別人在耍什麽花頭的時候,總是會這樣。
蘇梁不懂她還懷疑什麽,他覺著自己簡直白活了這麽多年,一切都讓他不懂,女人,小孩,婚姻,日子,以及外頭的世界。
他隻懂得他自己,他愛悠閑的無所事事的日子。他常常在周末的時候,一直睡到十二點才起,太陽曬進屋來,把他的被頭都曬暖了,他醒來坐在**發呆,時間好像糊了膠水似的,凝固不動,前塵與過往,一切都極其緩慢,無限延長,多好。
蘇梁打算跟兒子好好地談一談。
蘇梁說:“兒子,你媽還是想讓你跟她一起過。你覺得怎麽樣?”
兒子蘇望低垂著眼,隻看見他的眼皮在輕輕地顫動,嘴唇卻合得緊緊的。真像楊柳,蘇梁想,這樣緊閉著嘴巴,強強的樣子尤其像。
蘇望開口道:“怪不得你跟奶奶這幾天老是在一起偷偷地嘰嘰咕咕地說話。”
蘇梁不曉得怎麽回答,隻好岔開話說:“你要聽媽媽的話,好好上學,好好用功讀書。不要老讓你們老師批評你,上課少講廢話。”
蘇望抬起眼來,望向蘇梁問:“她如果還要我上好多補習課怎麽辦?”
蘇梁說:“那你就聽話,好好上。她也不會叫你上太多補習班的。你不用怕。”
蘇望立刻說:“反正你不用上奧數,說得輕鬆。”
蘇梁哄他:“我會去看你。”
“哦,那我在哪裏找你,也在門房嗎?”
蘇望抬起頭,用他孩子的直接、迫切的眼神看著蘇梁。
蘇梁笑笑說,不是,我會去你媽那裏接你,我們星期天下午出去玩。
蘇望忽然說:“你給我買個新悠悠球吧,帶電光的那種。”
蘇梁一口答應了。
蘇望開始“咕嗞咕嗞”大嚼起薯片來。蘇梁給他收拾東西,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人兒,竟然會有那麽多東西。
蘇望跟在他身後,好像沒有要去做作業的意思,蘇梁想,就隨他吧,快活一刻是一刻。
蘇望忽地在爸爸蘇梁的背上拍了一巴掌說:“你們倆離婚了為什麽不可以住在一起?我們班徐一凡他爸媽也離婚了,但是還住在一起,一人住一間屋就行了。”
蘇梁啞口無言。
蘇望跟著媽媽走了。
要回兒子之後,楊柳跟許月娟見過一回麵,許月娟說,你看我的主意不錯吧。不過你也真是憨大,為什麽不爭取房子?
楊柳說:“蘇梁也不容易,他最好的時光就跟我這樣吵吵鬧鬧地過了。男人也怕老的,男人也經不起年歲的損失。”
許月娟聽了這話,怪怪地看了楊柳一眼,說你們這一對,婚離得很正常,離了以後倒是有點兒怪。
楊柳也沒把她的話往心裏去。
蘇望走了以後,蘇梁每個月貼楊柳一千五百塊錢,直接打到楊柳的銀行卡裏。後來他聽說,楊柳又給蘇望報了個奧數的小班,可能也花了不少的錢,聽說那種課論小時算的,一小時至少一百五多則三四百,蘇梁想楊柳真是改不了了,像魔怔了似的,非得把兒子弄成個狀元不可,可惜蘇望還真的不像是那塊料,楊柳真是自找苦吃,更苦了兒子。
蘇梁知道楊柳在現在的公司隻是普通的職員,待遇比她以前所在的單位好不到哪裏去,又要付房租又要過日子還要給兒子上這麽多的班,想必是吃緊的。自己呢,做機修,錢是比楊柳多些,但是一還貸款再加上貼楊柳的錢,也剩不了什麽了。蘇望一咬牙,背著他媽武小慧做出了一件大事情。
他搬回到媽那兒住,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跟媽媽武小慧說是為了還貸,實際上卻把錢貼了一大部分給楊柳,去付那貴得要死的補習費。
武小慧從開始就將信將疑的,後來看兒子出租了房子,手頭也不見得有多麽寬鬆,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於是有一天晚上,母子二人吃了晚飯之後,武小慧悠悠地說:“你在這裏住在這裏吃不要緊,反正我這裏空屋子有,空著也是空著,但是你多少也要象征性地給點兒生活費什麽的,你也這麽大了,雖說養兒防老不過是一句屁話,但是你也要做做樣子堵了外人的口,是不是兒子?我這也是為了你的麵子考慮,不是貪你兩個錢。叫人家說你一個大男人家家的,還要老媽養著。”
蘇梁不耐煩地說:“行啦行啦,知道了,要我一個月交你多少生活費?”
武小慧不急不忙地把桌上的魚刺撥到碗裏,拿一方抹布細細地擦桌子。“現在物價這樣高,錢都不值錢了,米都漲價了,肉也貴,蝦更貴,我們總不能天天吃素,漸漸地連蔬菜都要吃不起了,隻好天天吃豆腐,可修行得這麽刻苦也成不了高僧。一千五吧。”
蘇梁抽一口氣道:“一千五?我工資才五千多,我還要還貸,兒子上課也要錢的。”說完便意識到自己失了口,可那話已經不能再吃回到肚子裏,暗罵自己是個笨蛋,跟自己媽耍的什麽心眼,他從來也不是她的對手。
武小慧把抹布砸進水盆裏,濺起老大的水花,濕了自個兒的前襟。“我頂不喜歡人家拿我當傻子,你自己願意做二百五貼她多少錢我不管,你不要把我也當成二百五,吃老媽喝老媽,從老媽這裏揩油去補貼前妻,你也高尚得過頭了吧?這樣恩愛又何必離婚?婚也是你們自己要離的。我就說她是有企圖的,不要房子要兒子,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叫你替她還房貸,替她在外頭租房子,到頭來那房子還歸你兒子,也就等於歸了她。算盤打得精刮亂響,拿我們一家母子兩個當香油壺,等把我們這點兒油盤剝空了,她兒子也養大了,房子也得了!”越說便越是氣憤,恨不得把十幾年的陳年老賬全翻騰出來。
蘇梁被吵得受不了,隻覺得腦殼子都震得嗡嗡響,好像腦子成了一個空屋子,屋頂上撲落撲落地掉著石灰,索性無賴地說:“行行行,我是二百五,我承認行了吧。可是依理依情依法我都得貼她錢的。這樣,我每個月貼你五百塊,再多就沒有了。你逼我也沒有用,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要不你就把我餓死得了。”
一句話直直地衝著武小慧而去,輕刮爽脆,蘇老太太武小慧終於在兒子麵前敗下陣來,傷心地想,所謂兒子,不過是世上最大的討債鬼,隻在生的時候給你添一點兒麵子,養兒子有什麽用,你為他操心受累一輩子,而他,卻最懂得往你的軟肋上下重手。
兒子蘇望重新回到了楊柳的身邊。
楊柳看到分別了兩個多月的兒子,抱著孩子喜極而泣,兒子卻在母親的胳膊裏勉力地掙動,一個勁兒地說:“我要喝水,給我點兒水喝。”
兒子拒絕了楊柳陪著睡的提議,自己睡在小小的木**,楊柳問新床好不好,夠不夠舒服,兒子沉默半天,答,還可以。
楊柳接回兒子之後就跑去跟他的老師們聯係。語文老師兼班主任薑丹華老師是早就熟的,關係處得也不錯,楊柳對薑老師有特殊的好感,薑老師對楊柳也一向印象不錯,兩個人好一通交流。數學小吳老師回家生孩子去了,新換了一位年紀大些的,說是目前對班裏學生的情況還沒有完全了解,不好隨便說,請家長等一個月之後再聯係。
楊柳回去後給兒子又報了一個小班的補習課,一個班共八個人,專補奧數,聽說那老師是專門搞奧數競賽輔導的。楊柳小心地跟兒子協商,讓他在周六的早上去上這個課。出乎楊柳意料的是,兒子並沒有十分激烈地反對,小孩子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隻“嗯”了一聲,認了命似的。
有了孩子在身邊,花銷自然一下子多了起來,眼看冬天要到了,舊的棉衣什麽的也小了短了,楊柳又給兒子添了些冬天的衣物,手頭一下子就緊了。沒想到蘇梁說,他把房子租出去了,以後可以多貼她些錢。
接下來的幾個月,蘇梁果然多貼了不少錢給楊柳,楊柳倒有點兒不好意思,隻怕前婆婆會有意見,可蘇梁說,他能對付得了。
蘇梁說這話時,神情裏竟然有些小俏皮,就像他們還在一起時那樣。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楊柳也會想,自己到底是怎麽走到了這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