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的都是一雙雙的腳，腳上頭撐著一個一個的人，撐著各自還沒有過完的一輩子。
第一章
楊柳的少女時代是在一片渾噩中度過的。她不大愛學習，除了胡亂地寫好作業之外，什麽也不做。而寫好作業，也無非是不想老師找她麻煩。她的老師們，大多中年，在楊柳那樣鮮嫩年紀的女孩子看來，他們全都刻板無趣，性別特征全然淹沒在職業特性裏，女教師誠然不可愛，男教師似乎更加地不可愛。如果他們可愛一點兒，楊柳寧可選擇不做作業，換取他們與她私下談話的機會。但是不，她連這樣的機會也不得，隻能悲哀地去完成作業。楊柳年輕的心裏充滿了憂傷，為著一腔的無所著落的少女情懷，班上的男生們也叫她失望。
雖然家境一般，沒什麽機會穿戴得高檔時尚，但楊柳總還是穿戴得齊齊整整，也懂得打扮自己，會弄些個小女孩的花樣，圍一條小絲巾，或是把頭發放下來，梳得光滑，斜裏挑一小束，別一個別致的發夾，加上麵容甜美可愛，留著半長不短的直發，劉海蓬鬆，她不乏追求者。有一年元旦的慶祝會上，有一個自彈自唱的外班男生，在台上，誰都看出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高二（3）班的楊柳，但是楊柳不愛他滿臉的痘痘，那些密密麻麻散布在他臉上的小東西，生生地破壞了他刻意擺出的酷酷的表情。其他的男生們，他們外表邋遢，舉止粗俗，語言乏味，連聲音都粗嗄難聽，楊柳想，難道就沒有一個可愛一點兒的男生嗎？可愛是什麽了不得的品質嗎，簡直好像上天入地都難尋似的。
楊柳雖然沒早戀，但是她並不因此而討老師的喜愛，因為她的學習實在是太提不上筷子了。
楊柳的父母都是普通人，沒讀過多少書，家裏也沒有多少書香，他們對女兒的成績也全不上心。
楊柳的爸爸是得過且過的人，什麽都好說，什麽都不計較。而她的媽呢，一向覺得女孩子，再好也有限，視此生無子為人生最大憾事，心心念念想再生一個。
後來，楊柳的弟弟出生了。
這是個超生的孩子，為了他，家裏被罰了大筆的款，爸媽各降了一級工資，險些被開除。之後在單位，什麽好事也輪不上，一說到計生，便被拉出來做反麵教材。
兩口子來來去去吃人恥笑，說，這麽大代價，要是這個男娃娃將來爭氣還好，要是不爭氣，可真是得不償失，這娃兒也真是個討債鬼了。
還好，楊柳的弟弟楊曦是爭氣的。
太爭氣了。
他外表像足了他媽的黑皮緊骨，也像足了她的事事要強。小小年紀，少年老成，麵孔崢崢，目光嚴肅，小學時便顯出不同尋常的智力水準，上學一路順風順水，回回考第一，初一沒上直接跳級上了初二。
楊柳媽激動得老淚縱橫，說想不到老楊家三代資質平平，這輩子也來個人物了。於是把兒子愛若珍寶，一心栽培他，更把女兒放到後腦勺去了。
那個時候的楊柳，爸媽既沒有要求，自己也並沒有自覺的覺悟，樂得快活逍遙，隻覺人生就該這樣自由，趁青春年少，隨心所欲，不然太委屈自己。
那個時候她是一個天生的懶惰分子，這種懶不是行為上的，而是心理層麵的。她隻想什麽也不做，明知道這樣不好，但她就是改不了，她不羞愧不改進，任性地隨自己性子向前。
有一天，她遇到了蘇梁。
那次她與小學同學聚會，某個同學帶來了他現在的幾個同學，其中一個，就是蘇梁。
楊柳看見人群中那個特別清瘦的身影，那一張孩子氣十足的臉，笑著說：“你們幹嗎帶一個小孩兒來？”
那小孩兒在大家起哄聲中奮力地白了楊柳一眼。
慢慢地就熟了起來，常常是一大堆人聚在一起玩兒，都是升大學無望的孩子，相處倒融洽，很快地自然地湊成了幾對。
楊柳知道蘇梁比自己小兩個月之後，笑嘻嘻地當著大夥兒的麵逼他叫自己姐姐，蘇梁死活不肯，甩一甩披到眼睛上的額發，一眼一眼地瞪楊柳，楊柳心裏的歡喜春潮一樣地漲起來，滿心滿意隻有一個念頭：這個小孩兒怎麽這麽好玩啊，怎麽這麽好玩啊！
她越是欺負蘇梁，蘇梁倒越是好像與她走得近起來。慢慢地，兩個人在一群玩樂的少年人當中便落了單，有一回他們與大部隊失散了，又不認識路，一塊兒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車站前，蘇梁發現自己沒硬幣坐車了，是楊柳給打的票，他一下子害羞得好像做錯了天大的事，下車後急急地跑了，跟後頭有惡狗追著要咬他似的，跑了有百米遠，又折回來，跟楊柳說了一聲謝謝。
楊柳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看見蘇梁，她很快樂地發現，這個小孩兒與自己性子一樣，得過且過，懶懶散散，並且，這個男孩子長著一張幹幹淨淨的臉，細致得連毛孔都看不見，身上也打理得幹幹淨淨，聲音也是少年的清亮柔和。他使得楊柳覺得自己有一種張開臂膀圍住他的快樂想象，盡管那個時候楊柳自己也小巧玲瓏，如一枚光亮紅潤的小花紅果。
然而這個時候，煞風景的高考來了。
這節骨眼兒上談戀愛也實在說不過去，何況蘇梁也並沒有對她有進一步的表示，楊柳也不想太過主動，那一點兒小心思，在她的心裏冬眠了。
楊柳的高考成績極不理想，因為純屬意料之中，老師沒有過分指責她，家長更不當回事。最後好歹進了個大專。
楊柳住校了，更覺日子快樂輕巧得飛了起來，突然地沒有了大量的習題，沒有了沒完沒了的大考小考，沒有了高考的重壓，楊柳覺得自己輕快得如一隻粉色的氣球，不斷地向上向上。在這種快活得不真實的時候，她重遇了蘇梁。
那一年也不知怎麽了，楊柳他們學校瘋魔了似的辦周末舞會，不同的係主辦，地點無非就是大禮堂和飯堂。禮堂環境好些，可不容易搶到，飯廳夠大，隻是地麵油膩，鞋子蹭上去“咕嘰”作響，空氣裏全是油煙味兒，但一點兒也不妨礙雀躍得不曉得怎麽是好的心。六點一到，飯廳就差不多滿員了。不隻是本校的學生，也有很多外校的甚至是社會上的小青年過來。有一次，楊柳的室友遇上一個自稱是×大的年輕講師，結果沒過兩天女孩子在菜場碰上了他，原來是賣幹貨的小店主，大家笑了好些日子。
是楊柳先看見人堆裏的蘇梁的，他正吹著一個巨大的泡泡，幾乎把他的臉都遮住了，那個泡泡破掉的時候，他氣哼哼地捏掉粘在鼻尖的一點兒白色碎屑，楊柳笑了起來。
他長高了不少，也認出了楊柳，對著她笑了笑。
楊柳忽地就矜持起來，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甚至轉開了眼，但覺脖子後頭一道目光，追著她，並不熱辣，但黏黏的、溫溫的。她促狹地猛一回頭，但是他比她還快，馬上就收回目光，去看看飯廳頂上拉著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紙花與彩帶。
她走出飯廳，知道他在後頭跟著，但是她就是不回頭。她地形比他熟，轉到拐角躲起來，他過來了，小傻子似的東張西望，她突然出現，說你跟著我幹什麽。他嚇了一跳，真是嚇了一跳，嘴巴半張著說不出話來。
重逢的喜悅有一種蜜糖一樣的味道，他們很有默契地一同往校園深處走。
那正是一年裏最熱的日子，無月，又悶又潮，也無風。可是走著走著，就走出了清風明月。
初相識初相戀真好啊，怎麽就那麽好，沒頭沒腦沒天沒日地好。
後來楊柳知道，蘇梁高中畢業後沒有考大學，而進了一所職業學校，學機修。
兩個人就那麽在一起了，天經地義似的。無非是年輕的孩子們戀愛的基本形態，約會，看電影，逛街，K歌，遛公園，沿著長長的道路一路走啊走啊，全無目的地，頭頂上是枝繁葉茂的梧桐樹，冬天的時候落盡了葉子，一樹的枯枝襯著冬天蛋青色的遠空，像鋼筆勾勒出的一幅畫，他們就在畫裏頭走，誰也不嫌累，無所事事，真心真意地快活著。
楊柳剛有了一個小巧的手機的時候，蘇梁一天最多給她留過三十多條信息，無聊到隻得三個字：“吃了嗎？”晚上他打來電話，或是她打給他，一說幾個小時，話筒都燒得熱乎乎的。他們都很年輕，都懶散愛玩，不求上進，心思卻還是純的，也不過拉拉手、抱一抱，接個吻便緊張得手心裏浸一層汗。
一晃就是兩年。再有一年，兩個人都要畢業了。楊柳班上有些人想要專升本，楊柳一開始很想隨大流也考一考，可惜這兩年她哪裏好好地念過書，匆忙之下翻開了書本打算臨時狠抱一下佛腳，但是不行，蘇梁的留言來了：我在你家樓下，下來，下來。好像更年幼一點兒時的玩伴站在樓下直著嗓子叫，下來玩下來玩。叫楊柳怎麽抗拒得了。蘇梁說，幹嗎要專升本，大專還不夠嗎？我也隻讀個大中專，念那麽多書做什麽？楊柳一想，也是，於是拋開了書本，跟蘇梁接著過快活得有天沒日的日子。
終於家裏察覺了，楊柳媽說：“你是不是處朋友了，偷偷摸摸幹什麽？帶回家來我們看看，沒指望你嫁高門望族，也別弄回個不三不四的人。”
蘇梁頭一次見楊柳的父母，多少有些拘謹，楊柳母親緊湊的眉眼與滴水不漏的表情讓他的背後像生了一叢小毛刺似的，戳得他隻想扭扭脖子聳聳肩膀，但是又不敢。
楊柳對母親有點兒生氣，人是你叫我帶回來的，現在卻又是這種不冷不熱的樣子，就好像我們蘇梁是個毛蟲似的不值得一提，當然了，楊柳想，在你眼裏，除了楊曦，誰都是毛蟲。
還好楊柳爸爸的態度很和善，一直笑眯眯，飯桌上也盡揀好菜往蘇梁碗裏送，讓楊柳和蘇梁都覺得舒服，他也沒有盯著蘇梁問起來沒完，隻略交談了幾句便叫他不要客氣，常來玩兒。
吃完飯，蘇梁跑到楊柳房間，隻覺後背全汗濕了，忽覺無趣起來，啃著自己的指甲突然說，那我回去囉。
楊柳爸挺喜歡蘇梁，直說這孩子好，單純，沒有鬼心思，將來不會欺負楊柳。楊柳媽淡淡的，說，你要是覺得好就談唄。
蘇梁媽問起來，這一次見老丈人丈母娘感覺怎麽樣？蘇梁猶豫半晌，終究也想不起來如何表達那種一半冷一半熱的感覺，隻好說，還好。
但是楊柳還是可愛的，蘇梁覺得自己是絕對丟不下楊柳的。楊柳對蘇梁的匆匆離去也有一點兒不滿，連著三天不肯見蘇梁。到了第四天，兩個人才約了出去，楊柳是氣呼呼地應了蘇梁的電話的，但看到他遠遠地踢踏踢踏拖泥帶水地走到近前，就“撲哧”一下笑起來。
她是那麽地喜歡他。
他也是。
後來，楊柳的專升本泡了湯，她決定收獲她的愛情。她跟蘇梁約定，等兩個人畢業之後工作有了著落就結婚。
那些年裏，找工作還不是非常非常艱巨的一件事，何況楊柳對自己的職業並沒有過高的期許，她很快在一家小公司裏找了個文秘的工作，工資不高，不過楊柳很滿足了。蘇梁也進了一家汽修公司，比上不足比下是綽綽有餘了。
他們打算結婚。
聽到這個消息，楊柳的父母還未及發表意見，弟弟楊曦搶先問了一句：“姐姐你真的要跟那小孩兒結婚？”
楊柳嗔道：“亂講什麽，你才是真正的小孩兒吧，不要冒充大人，會長不高的。”
楊柳媽就問了一通為什麽要這麽急著結婚的話來。
父親說：“蠻好蠻好，蘇梁有一技傍身，長得好，跟你個頭也相配，脾氣也好，你們早點兒結婚早點兒要小孩，年紀大了再要，吃不消吃不消。”
楊柳想，最重要的是，我喜歡他啊，喜歡他。
相比於楊家，反而是蘇家有一些反對的聲音。
蘇梁媽媽武小慧說：“兒子，你不再挑一挑了？那個楊柳，我看不像個會過日子的人，像個小孩似的，想到哪兒做到哪兒，萬事沒有個成算。我看她頭頂有兩個發窩子，這種人特別強，決定要做什麽事，九頭牛拉不回來。”
蘇梁笑，說媽你是看相的啊。
武小慧帶笑不笑地說：“兒子，你還真不要不信，雖然我隻見過她幾回，可是看人看皮，鑼鼓聽音，我從來都看人看得準。”
蘇梁嘟了嘴，完全是孩子相。
武小慧又說：“你不聽我的，急急忙忙結婚，將來有的後悔。”
蘇梁的哥哥蘇群聽得這話用力地咳了一聲，無論如何，當著要結婚的兒子麵說這話太不吉利了。
蘇梁果然生了氣，用力地踢翻了一隻小方凳子，“咣當”一聲重響。
武小慧倒笑起來，摸摸兒子的胳膊說：“兒子啊，媽也沒說反對，你要結婚總歸是好事，結就結吧。”
楊柳與蘇梁的戀愛與結婚雖然說不上一帆風順，可也沒有經曆什麽大的風浪，兩家人對對方都不十分滿意，可也並不十分不滿意。況且說起來兩家也是門當戶對，雖都嫌對方簡薄，但自己給孩子的也都不算豐厚，也就互不計較了。
楊柳和蘇梁很快地，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