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在萬籟寂靜的深夜裏顯得分外清脆。
我一驚而醒,翻身坐起後披衣下榻,拉開房門恰見鬼叔叔與一提著燈籠的奴仆疾步朝院外走。
鬼叔叔聲音十分沉痛,問:“誰侍候睡下的?”
奴仆聲音哽咽,道:“是黃林,這麽多年,老爺衣食住行都是他親自打理。他有一個習慣,每到三更都會起來看看老爺,誰知今日他……”奴仆泣不成聲。
我心裏一顫,趙普發生了什麽事?下午他見娘親時似乎還好好的,究竟是病入膏肓前的回光返照,還是出了什麽意外?直覺中,應該是後者。可如果是意外,能在這步步機關的庭院裏自由出入而不驚動人,這身手也太驚人了些。百思不得其解,不由自主就想往宇文宏光所住的房間走。走到半路突然醒過神,轉身就往回走。
“小蠻。”背後傳來宇文宏光的輕歎聲。
我隨之一歎,那麽清脆的響聲他不可能不醒。剛才我猶豫不決的樣子他肯定看得清清楚楚吧?
等我進門,他撥亮燭火:“趙普應該出事了。”
“如果他見娘親的原因與我爹爹的死有關,他的出事隻能說明我爹爹的死與幽月宮無關,他是被趙光耀害的。”南鴻開國皇帝趙光輝崩後,繼位的不是已經成年的兩子趙德佑與趙德睿,卻是其弟趙光耀不合理的繼位,世人諸多不解這種傳弟不傳子的傳承方式,流言如火如荼時,趙德佑與趙德睿離奇辭世。這是娘親和鬼叔叔談論最多、分析最透徹的事,那時的我根本不知道這些與我有關。
“不錯,如果是幽月宮做的,趙普不會知道得這麽清楚。另外,幽月宮需要你娘親任宮主,不會做殺害你爹爹之事,如有可能,用你爹爹要挾對他們來說更有利。”宇文宏光凝視著我的眼睛:“自古以來都是子繼父業,趙光耀這種兄終弟及的皇位繼承方式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國有長君,才是社稷之幸,這話原沒有錯,但趙光耀繼位時無論趙德佑還是你爹爹都已成年,不會發生主少國疑的事。”
“你也認為我爹爹是被趙光耀害死的?”
“不僅如此,趙光美也應該是趙光耀害死的。”
雖聽娘親和鬼叔叔談論過,但現在件件發生在眼前,我覺得心驚膽戰:“如果是兄終弟及,趙光耀死後繼位的應該是他三弟趙光美。趙光耀殺了他,是為自己的兒子們繼位掃清障礙。”
宇文宏光牽起我的手握在手心:“自古以來宮闈爭位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生於帝王家的悲哀。”
道理我懂,可被殺害的是我的生身爹爹,受傷害的是我相依為命的娘親。我眼前有些模糊:“娘親該怎麽辦?”
宇文宏光把我擁在懷中:“你應該操心的是,你娘親下一步該怎麽樣應對趙光耀。”
我掙開他的懷抱,抬頭望著他的眼睛。他滿眼心疼盯著我:“趙普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趙光耀繼位後,地位岌岌可危的他為扭轉局麵,極力為趙光耀排憂解難。這個過程外人不得而知,可結果卻是趙光輝離世前趙普作為遺命的記錄官陪伴左右,趙光耀之所以繼承皇位完全是遵從兄長的遺願。趙普是開國元勳,又與趙光輝私交甚好,他的話慢慢平息了流言,他得到趙光耀的信任,趙光耀把朝臣揭發秦王趙光美陰謀造反案交給他,他自然知道趙光耀的用意,秦王趙光美最終被勒歸私邸,兩年之後壯年死於房州。趙普因此兩事再次及相,趙光耀掃清傳位於之的障礙,兩人看似達到雙贏。其實,他們都知道,這種驚世秘密的存在隻能讓彼此更加防備對方,隻要不破壞遊戲規則,你好我好大家好。遊戲規則一旦被打破,付出的將是血的代價。”
我心裏大駭:“趙普見了娘親,他破壞了遊戲規則。所以,趙光耀下手殺了他?這府裏有趙光耀的眼線?”
宇文宏光沉痛地點點頭:“而且,很有可能是趙普身邊近侍。”
“太可怕了。”前有幽月宮,後有南鴻皇室,我不敢再想娘親的處境。
見我冷汗淋漓,他再度擁我入懷。我心頭驚悸,覺得在他身邊才能心安,也就一動不動任由他擁著。也許是太擔心,耳朵分外靈,門外輕微的動靜都能讓我心跳加速:“誰?”
門外,咄賀一聲音略顯猶豫:“是我,小蠻姑娘。少爺,趙普去世了。”
雖然心裏已猜出,可乍一聽到證實過的消息,我的心還是禁不住顫了一顫,下午趙普才見過娘親,晚上就遇害,趙光耀的消息如此快捷,接下來,會不會暗中對娘親下手?我不寒而栗。
宇文宏光覺察出我的異樣,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溫言安慰,而是輕柔要將我推離懷抱:“先回房歇息,明早我去找你。”
“可是……”
他沒容我說完就截口:“聽話。”
我心神紛雜轉身,卻見站在門外的咄賀一、蕭達石一身夜行衣,心裏微微一動:“你們出府了?”
咄賀一麵色為難往房內望一眼,顯然心有顧忌,蕭達石卻忍耐不住開了口:“少爺都說讓你回房先歇息了,姑娘還是趕快回房吧。”
這幾日咄賀一和蕭達石不斷出入翠景園,來去匆匆,我多少猜出他們來此是為了向宇文宏光報告幽月宮的情況。我曾問過宇文宏光情況如何,每次他都顧左右而言他,本以為是還沒有什麽頭緒,現在看來並不是這麽回事,也許是他們主仆三人刻意瞞我。意識到這些,我氣定神閑站在原地,盯著咄賀一看。
咄賀一眼神閃爍,根本不敢與我對視:“天不早了,姑娘趕緊回房吧!”
“讓她進來。”房內傳來宇文宏光沉穩的聲音。
咄賀一鬆口氣,讓我先行進門。
桌上火燭線撚浸入蠟燭中,使得燭光飄搖,房裏忽明忽暗。坐在桌前的宇文宏光指指對麵,我順從坐下。
咄賀一掩上房門,和蕭達石垂首站著。顯然,宇文宏光不問他們絕不開口先說,他們擔心說出宇文宏光不想讓我知道的信息。
“既然與我有關,還是如實相告吧。生於世間,有些事是要自己擔當的。”我苦笑著拿起燭簽挑出線撚,目光盯著一下子躥起的火苗上:“幽月宮情況如何?”
宇文宏光定定盯著我,目光極其柔和:“真想知道?”
我點點頭。
他看向咄賀一:“從頭說起。”
咄賀一肅容道:“我率十人跟蹤紫漓,達石率十人去了嵩山。我們一行跟蹤五日後突然發現跟蹤她的還有其他人。我擔心人多反而露了形跡,遣了八人返回汴梁,隻帶兩人又跟了她兩日,發現那些人居然是兩部分人,一部分是江湖中人,身手極好,另一部分竟是身著便衣的南鴻官差。兩部分人目標一致,都是紫漓。有一點比較奇怪,他們雖然找她卻不知道她是幽月宮人。以防打草驚蛇,我不敢再讓他們跟蹤紫漓,隻讓他們分別跟蹤那兩部分人。至於達石一行,在嵩山附近扮作遊人查防數日,截至今日還一無所獲,想來幽月宮入口極其隱秘。”
宇文宏光目光頓冷:“目標是紫漓卻不知她是幽月宮人?”
咄賀一點頭:“不錯。那群官差隻知找人,我沒聽到什麽有用的信息。不過,那群江湖人卻頻頻提到一位北奴富商。”
我來汴梁的原因阿桑雖不太清楚,但知道與紫漓有關。那位北奴富商我敢肯定是韓世奇,心底有一股暖流起伏湧動,他還是來找我了!
宇文宏光臉一寒:“是誰?”
咄賀一悄悄打量我一眼:“那群江湖人隻知雇傭他們的是位北奴富商,並不知道那位富商的名字。”
宇文宏光默思半晌後轉而看向我:“江湖人可理解為人雇傭,可是官差為什麽找她?”
我心一窒,是啊,江湖人可理解為用銀錢雇傭,但官差……我突然間不敢往下想。難道韓世奇為了我真與南鴻皇室有了生意交易?要知道刊家糧鋪的糧食比北奴王室的庫存隻多不少。蕭太後雖依仗韓德讓,但如果知道韓世奇把糧賣於敵國,會不會一如既往偏袒韓家。即便會偏袒,這麽個大好機會,北奴大王宇文隆緒難道不借機發難?
咄賀一麵色迷茫:“這個情況確實令人費解。即便是跟蹤她的官差品階低,不清楚那丫頭幽月宮的身份,可南鴻至今還沒有和幽月宮結盟的打算。況且,即便結盟也不會跟蹤她一個小小的宮眾。”
蕭達石讚同咄賀一的觀點:“不錯。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那兩幫人想通過那丫頭找某個人或是想知道某些事。”
宇文宏光目光裏隱匿的東西似要傾瀉而出,我心虛地看向蕭達石,試圖轉移話題:“幽月宮入口應是隱於天然屏障之中,如果不是宮裏宮眾或是不精通五行八卦根本發現不了。”
蕭達石沒有覺察出宇文宏光的異樣,神色凝重盯著我:“我們差不多踏遍了嵩山。如果幽月宮在嵩山,應該如小蠻姑娘所說,入口比較隱匿。還有,嵩山附近農人極怪,達石根本不敢多問,以防幽月宮中人覺察而隱匿不出。”
宇文宏光仍盯著我,話卻是問蕭達石的:“怪在哪裏?”
蕭達石道:“嵩山附近農人之中的女人,隻有婦人,沒有年輕女子,也無女孩童。”
宇文宏光終於收回目光,微不可聞歎口氣後看向蕭達石:“幽月宮裏確實都是女人,那些農人隻是幌子,那裏應該是幽月宮外圍。達石,你們不要再尋入口,把你的那十人分散在嵩山四周所有能通向外麵的路上,隻要有人從嵩山下來,便放信號告知你。切記,一路兩人,不分晝夜,不得放過任何一人。你如果人手不夠,咄賀一所率十人中再撥你五人。”
蕭達石點頭後一抱拳:“達石明白。”說完,疾步出房。
我暗中鬆口氣。宇文宏光思慮周全,調配有度,汴梁現有的幽月宮宮眾武功路數能耐大小,我們已領教過,紫漓這夥武功較高的被咄賀一嚴密監視。汴梁城的局麵他可以把握得住。隻要娘親能快速查出爹爹死因,在幽月宮宮眾傾巢而出之前返回北奴,我們就會性命無憂。有心想對他說句感激的話,可依他的性情,我若真的鄭重其事地對他行禮言謝,他不但不會心喜,相反,會勃然生怒。於是,咽回想說的話。
咄賀一默站著等宇文宏光吩咐,沉思的宇文宏光卻仿若忘了他。他看看我,又望向宇文宏光。
該知道的已經知道,韓世奇的事未經證實前我不想與他談論。眼見窗外天色微明,我站起身:“我先回房,估摸著白天鬼叔叔會需要我去幫忙。”
“我還有事要與你說。”宇文宏光笑容落寞:“賀一,你剩下的五人中三人繼續跟蹤,另外兩個人要分開,讓他們暗中查訪跟蹤紫漓的背後主使之人。至於你,安排好後回來保護夫人。”夫人是他對外對我娘親的稱呼。
咄賀一領命離去。
娘親武功深不可測,哪會需咄賀一保護。他這麽安排不過是想讓娘親身邊多個得力的跑腿之人。感動之下,我不由開口道:“我說出來你或許會生氣,可是,我真的特別想對你說。”
他眼神晦暗:“那就不要說。”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他明明想證實自己猜測的正確性,現在卻拒絕我告訴他,他到底是怎麽想的?默想一陣子終還是沒有答案,遂笑笑道:“謝謝你。”
他愣了下,似是沒料到我隻是想向他道謝。盯著看了會兒後臉上突然湧出笑,整個人也神采飛揚起來,柔聲道:“不要謝我,也不要心裏不安,更不要去多想。我讓你知道這些事情,並不是想讓你知道我做了什麽。我隻是想讓你明白現在的情勢我們還能控製,不想讓你胡思亂想獨自焦急。蠻兒,以前我一直提醒你,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你能不能處理。我想讓成熟起來,能應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現在我後悔了,我寧願你什麽都不知道,寧願你還是居於深山的那個嬌憨純真的小姑娘,過簡單快樂的生活,沒有憂愁沒有煩惱。”
一聲“蠻兒”自他口中自自然然叫出,我由局促不安一下變成了慌亂無措,腦袋嗡嗡的思緒再難集中,一席話未經大腦直接說出來:“即使不再與我相遇?”
他目光深情盯著我的雙眼:“不!你若沒有出山,我會一直進山尋你,直到找到你。”
我呆呆望著他。他眼裏柔情湧動盯著我。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傳來路過奴仆的說話聲,回過神的我羞窘不安,懊惱得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幹嗎要問那句話。
見狀,他抿唇一笑:“就像現在這樣,心裏想什麽嘴裏便說什麽。”
我隻覺臉頰火燒火燎,猛地起身舉步就往外走:“我回房了。”
他壓低聲音笑道:“自來汴梁城我們還真沒有仔細逛過,今日我們出去好好逛一天。”
“昨天剛出去逛過。”著急往外走的我聲若蚊蠅:“再說了,鬼叔叔肯定需要我們幫忙。”
他一把拉回我:“趙普稱病後趙光耀曾有數次探訪。”
隻是稱病便有數次探訪,如今出了事,趙光耀必會親自來此。他提議出府遊玩是假,避趙光耀是真。我一呆過後無奈苦笑:“看來三兩天內這府裏是安靜不了了。我回房梳洗一下,馬上就好。”
他嘴角噙著絲笑,意態閑閑道:“那淡粉束帶的裙裳,本人很喜歡。”
他此時說笑隻是為了緩解這一夜我沉悶的心緒,他如此有心,我豈能辜負,遂裝不懂,笑嗔他一眼道:“哼,本姑娘穿什麽向來隨興而起,從不因別人喜歡而改變。”
話雖這麽說,但走在汴梁街道上的我依然身著薄蠶衣,腰纏淡粉束帶,耳邊垂著的墜子卻並非粉色,而是我臨時起意換成了與衣衫相近的米白色。頭發鬆鬆綰成蓬蓬的辮子,淡粉絲巾係於發梢。
他瞥我一眼:“還算聽話。”
我麵孔微燙:“說什麽呢。這幾日太忙,其他的裙裳都還未洗而已。”
一直微抿嘴角的他眉目之間蘊著笑意:“原來是巧合。”
我越發尷尬:“自然是巧合。”
他不顧忌地放聲大笑。早起的路人紛紛側目看過來。
我心裏一緊,他外形俊朗,舉止神態貴氣天成,雖刻意隱匿,但那股子霸氣根本遮掩不住,本就引人注意,他的個頭及輪廓眉眼又稍異於南鴻人,雖說汴梁有經商的北奴人,但依他的穿著打扮氣質舉止,誰會以為他是普通的生意人。而同行的我也不似街頭那些一身綾羅綢緞的女子,而是一身白色麻布裙裳。我們倆確實特殊了些。
我忙低頭提醒他:“趕快走。”
可他依然故我,傲然緩行。
我輕咳一聲:“要臭美也得挑個合適的時候啊。”
他嗬嗬一笑,低頭笑問我:“要不要吃個早餐?”
“當然要了。”我含笑諷嘲他說:“氣度雖不凡,但這麽明目張膽在路上招搖,你不怕被人告知官府,說有北奴奸細入侵。”
他啞然失笑,半晌後方無奈輕搖頭:“既然你如此擔心,那我們就找家店老老實實吃飯,吃完後找個清靜之處慢慢打發時間。看來我一遊汴梁城的打算終是要落空了。”
我仍是抿唇笑:“我們本就是為避麻煩才出府的,如果在外又惹出點事來,雖不懼怕,但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說是不是?”
他裝模作樣地點頭,邊走邊打量路兩邊的店家。
我收了笑,暗暗歎口氣。
我沒想到逛足一天回府後迎來的卻是滿府官差。避過那些明崗暗哨,回到我們住的院子裏,宇文宏光眉頭深鎖:“是我小估了事態,趙普見你娘親也許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
心頓時提到嗓子口,我一刻也不敢耽擱,徑往湖邊掠去。果如我擔心的那樣,湖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尾隨而來的宇文宏光麵色沉靜:“在不知道你娘親的下一步計劃前,我們還不能打草驚蛇。”
我強壓下心中不安,對他點點頭後低頭道:“我在這裏候著,萬一娘親想找我們,就能及時見到我。”
他望一眼湖湖周圍黑壓壓的侍衛:“注意安全。”
我盯著湖心小樓默然點頭。他輕拍我的肩膀,囑咐:“萬不可衝動。”說完,轉身離去。
就這樣,我等了三天三夜。我沒想到趙光耀居然派皇子趙澤玨主持趙普的喪禮,也沒料到“皇恩浩**”下前來趙府吊唁的人這麽多。鬼叔叔無暇分身和我們溝通,我無法得到娘親的任何訊息。
我越來越按捺不住,想過去一探究竟,可依我的身手,沒有自信能不借外物直接飛掠過去,隻得苦苦壓著心中焦躁。
一陣微風吹來,全身隱於婆娑綠葉的我從枝椏縫隙間望一眼當空明月,已至深夜,怎麽辦?要不要繼續等下去?湖心小樓依然沒有動靜。娘親在等什麽?如果我擅自行動,會不會影響她的計劃?心有這層顧慮,而且明日就是趙普大喪,我隻好繼續等下去。
隻是,心裏不由自主再次胡思亂想起來。趙府外並無一兵一卒,所有官兵集中在趙普靈堂及湖邊,趙光耀圖謀的什麽,答案顯而易見。爹爹之死和趙光耀必然有關,但趙光耀身為一國之君竟然擔心一介女流的娘親,即便娘親武功高強,深宮大院千門萬戶殿閣極多,想刺殺他也非易事。他應該能知道這個道理,按常理說,不該這麽鄭重其事。除非他知道幽月宮,知道娘親在幽月宮的地位,卻不知道幽月宮宮主身後還有首領存在。他擔心娘親會傾幽月宮力量對付南鴻、對付他。想到這裏,我心一沉,如果真是這樣,娘親會再次統領幽月宮嗎?
想得越多,我的心越亂越冷。
趙普大喪過後,趙光耀會怎麽樣對付娘親?娘親又會怎麽對付趙光耀?彎月西移,夜幕更沉,我卻毫無頭緒。看來今夜仍不能見著娘親,我暗中輕歎後從荷包掏出一粒肉幹,對準稍遠的一個侍衛彈出。
那侍衛一聲悶哼倒在地上,鄰近的幾個侍衛警惕地查探周圍,待確認周圍並沒有異常時,小聲咒罵著架起倒在地上的侍衛:“他娘的,這小樓裏藏著的是什麽樣的厲害角色,讓咱大內侍衛在這沒日沒夜地死守。”
我起身,提氣幾個飛縱人已躍上翠景園的牆頭之上。正要躍下回房,突見宇文宏光所住廂房出來一個身著夜行衣的人。那人乍見牆頭上的我顯然也是一愣,不過,很快恢複正常,朝我微微點頭後躍上房頂,瞬間消失不見。
我反應過來,這應該是雲狼二十騎中其中一人。這三日一心顧著娘親那邊的動靜,我似乎漏掉了什麽。我一躍下地徑往宇文宏光房間而去。
宇文宏長身立於窗前仰望半空,銀輝透窗而入灑在他白色的袍子上,與月色融為一體的他竟然顯得無比溫潤。推門而入的我呆了一呆,與他相處的時間越長越發現,其實冷若冰霜隻是他的表象,骨子裏卻十分溫和。
他未回頭:“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驀然回神的我趕緊掩飾方才的失神:“沒有。娘親應該會等到趙普大喪後吧?”
他回身走到桌邊坐下,嘴邊噙著絲笑看著我:“剛才在想什麽?”
我心跳如擂鼓,人卻極力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坐到他對麵:“這話應該我問吧?請問,剛才仰望明月是何意?”
他靜靜盯著我的眼睛看:“是我先問你的,你應該先回答吧!”
我努力保持臉上笑容:“回來時正好見你的人離開,想問問那邊情況怎麽樣就過來了。誰知一推門見你立於窗前,以為你在想事情,不敢打擾你而已。”
他顯然不信:“隻是這樣?”
我嘴硬:“自然是這樣!”
他又盯著我看一瞬,突然笑了,道:“紫漓已查到了這裏。”
我又一次無比懊惱,若沒有這個女人,幽月宮不會這麽輕而易舉查到這裏。
他輕易識破我的心思:“與其後悔,不如想想她在意什麽。你隻有找到她的短處,才能利用這些找出她的死穴。”
我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翠屏小築紫漓提起娘親不是她找回時的神色,心中頓時有了主意:“紫漓並不甘心這麽過一生,尋常豆蔻年華時女子心中該有的夢她同樣有。”
娘親與幽月宮勢必有正麵衝突,以目前雙方實力來估量,幽月宮在外追蹤娘親的宮眾以紫漓所率部為強,隻要削弱或瓦解這股力量,娘親和我們一行目前的安全便可保證。
他目光裏全是讚賞:“不錯。沒有哪個女人願意這麽過一生。”
我衝他微微一笑:“女兒家的心事你不懂也正常。”
他唇邊突然漾出絲笑,靜靜打量著我,問:“蠻兒,你心中的夢是什麽?”
我頭微蒙一瞬,心底輕窒卻是久長,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些。低頭默一瞬後斂去滿腹心事,抬頭朝他淺淺一笑:“目前是娘親和我們一行安全回去,以後或許還會有其他的,現在還不知道。”
他笑容未變,定定看著我。
我無法正視他這種目光,起身就準備回房,這時候,耳邊突然聽到一絲呼喝聲傳來。宇文宏光反應極快,起身就向外掠去。我趕緊跟上去。
娘親一襲白袍立在船頭。湖邊侍衛聚集在小船前行的方向,虎視眈眈盯著她。
我的心狂跳起來,娘親這時候現身,是已經拉開複仇的序幕嗎?身邊的宇文宏光,聲音極其溫和:“你娘親的打算我們雖然不知,但如果有意外,我們一舉擒獲趙澤玨絕對沒有問題。”
我雙眼定定盯著停在岸邊的小船:“趙澤玨那邊有你的人吧?”
“我從不打無把握之仗。”
聞聲轉過身的侍衛呈扇形把我和宇文宏光圍起來,我們默契地無視他們,仍往湖邊走。
咄賀一手握鋼刀走在前麵。娘親神色淡淡跟在他身後拾級而上,微風吹來,白袍黑發隨風飄揚,看上去就像一位溫婉賢淑的美婦。
“娘親。”我輕聲叫。
素衣如雪、容顏勝月的娘親輕歎一聲後無奈一笑:“蠻兒,你一定要娘親擔心嗎?”
屏息驚豔的眾官差因我們母女的對話緩過神來:“原來咱們弟兄死守三天三夜的狠角色居然是個娘們,她若是上頭看上的就罷了,若不是,落在咱們手中,嘿嘿。”
這群官差竟然對娘親口出穢言,心中大惱的我正要教訓他。咄賀一已先我一步向開口說話的官差擲出鋼刀:“狗雜種,敢對夫人不敬,我豈能饒你。”
咄賀一的佩刀居然連有連鏈,把那官差釘在地上後一拉而回。望著奔向半空的鮮血,我呆了一呆,這才僅僅是開始,以後我和娘親的生活將無法避開鮮血。可眼前這情勢哪容得了我想這些,咄賀一會說漢語,音調卻不對。眾官差紛紛掏出兵器:“北奴人,他們是北奴人。”
咄賀一麵色懊惱望一眼宇文宏光。
宇文宏光冷冷望一眼被劈死的官差,看向咄賀一:“賀一,殺得好。”
殺戮已經開始,勝者活敗者死,我的身子雖抑製不住輕顫起來,心卻比任何時候都堅強,望向宇文宏光的目光無比堅定:“無論形勢如何,請確保我娘親的安全。”
宇文宏光目不轉睛盯著我:“自然。答應我,無論什麽形勢都不要讓自己受傷。”
我心頭一顫,不敢再與他對視:“這是必要條件?”
宇文宏光點頭:“不錯。是必要條件。”
“我盡量。”
“不是盡量,是一定。”
“好。我一定。”我不敢再說下去,腳下一點,人已向娘親掠去。宇文宏光隨後而來,我們一左一右把娘親夾在中間。
娘親朝我們笑笑過後袖子一揚,前麵數十名官差的身子如斷了線的風箏向後飄去,落地後悶哼聲此起彼伏相繼入耳。我又是一呆,娘親的身手太駭人了。
官差們顯然也沒料到娘親竟是高手,眼裏全是死亡的恐懼,擁著擠著向後一點點退去。
娘親笑容淡淡:“帶路,我要見趙光耀。”
侍衛們一分為二,目光一致落到躲在眾官差之中的一個胖子身上,胖官差臉色頓時慘白,語調結巴:“大……膽,竟……敢直呼……皇上……名諱……兄弟們……”
娘親麵色一寒,左臂微微抬起。宇文宏光劍已出鞘:“這次讓我來。”
胖官差腿一軟,栽倒在地嚎起來:“別殺我,我帶路。”
青武齋。
皇子趙澤玨在趙府的居所。
我們沒料到閉門不出的居然不是皇子趙澤玨,而是南鴻皇帝趙光耀。望著眼前身著青灰長衫體態臃腫的中年男人,我心裏頓生反感,趙光耀身上沒有帝王之威。
娘親仿若不知眼前的人是南鴻皇帝,徑自走到桌邊坐於上首:“德睿究竟怎麽死的?”
趙光耀目光陰冷掃一眼我和宇文宏光,望向娘親時臉色已帶出笑:“青寇,十幾年未見,規矩也忘了?”
娘親神情木然,聲音卻冷得幾乎能封凍這初夏的濕熱燥氣:“請稱我趙夫人。規矩?在你麵前我不需要規矩。趙光耀,閑話少說,我隻問你一句,德睿當年究竟是怎麽死的?”
趙光耀麵色沉痛:“德佑之死,朕是有責任。朕忘了這個侄兒心胸不廣,不該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斥責於他。但德睿侄兒確實是突生惡疾,不幸早夭。”
娘親麵色微微泛白,直直盯著趙光耀:“惡疾!這世上有什麽惡疾能一天畢命?”
趙光耀麵色微變:“別聽趙普這老匹夫胡言亂語……”
“趙光耀,你一定要我動手嗎?”娘親突然間怒吼。
我心中滋味難辨,殺父之仇,本是不共戴天,可我對趙光耀並沒有殺之而後快的衝動,我的憤怒與難過、心痛,全是因為娘親。
宇文宏光眉頭已緊蹙,看看娘親後望向我:“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
我緊緊盯著娘親,我知道趙普見她那天起她的心就破了一個巨大的洞,現在,血正從那個洞汩汩而出。我情願替代娘親難過,替代娘親傷心,我寧可是我的心破個大洞,突然間,我明白了恨的滋味,若爹爹沒有死,娘親就不會這麽難過,這一刻,我第一次有殺人的衝動,我一躍而起撲向趙光耀。
我快,娘親更快。她後發而先至,順手奪下一官差手中的刀架到趙光耀脖子上:“告訴我,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趙光耀臉上無一絲血色:“宇文青寇,你真以為朕毫無準備就來這裏?”
娘親刀一壓,趙光耀頸間已劃下一道長長的血口子:“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那姑娘應該是你女兒吧。你死不要緊,她陪葬也不要緊嗎?”
宇文宏光突然開口:“既然敢出宮來這裏,想必是做了萬全的準備,料定我們不會動手。”
趙光耀奸猾一笑,抬手就準備推脖頸中的刀:“德睿侄兒是至孝之人,想來德睿夫人不會不管德睿生母的死活。”
娘親身形微晃:“婆母還在?”
“朕這些年悉心照料開寶皇後,等的就是今天。宇文青寇,你該不會真以為朕是來吊唁趙普那個匹夫的吧。”趙光耀擦擦脖子上的血跡:“宇文青寇,朕隻身前來就是告訴你這個外人不能傳的口訊。幽月宮宮主,朕提醒你,開寶皇後的命掌握在你一人手中。若朕聽說有什麽風吹草動,冷宮之中缺胳膊少腿的人也不缺她一個。”
平靜下來的娘親眼裏全是恨:“趙光耀,我宇文青寇窮今生之力,誓為我夫君報仇。婆母若有意外,不止你一人會死無葬身之地,你這一脈都會為她陪葬。”
趙光耀笑容一僵:“身為幽月宮宮主,你肩負的還應該有其他使命……”
娘親冷聲打斷他的話:“這還輪不到你操心。”
“啪。”
門板窗子被盡數推破,散落一地。
我愣神間,宇文宏光已站在我和娘前麵。護主心切,咄賀一又站在宇文宏光前麵。趙光耀沒有料到會有這種變故,驚惶之下居然向我身邊靠來。
我一腳踢開他:“滾開。”他從地上爬起來,藏身到椅子後,一臉驚惶望向來人。
“宇文將軍,這是我幽月宮內務,請你不要插手。”一身重紫的紫漓越過眾人走過來。
我走上前和宇文宏光並站一排。
娘親聲音清冷:“我好像說過辦完手邊事之後再回去。”
紫漓向娘親恭恭敬敬行禮:“紫漓此來正是迎接宮主回宮。”語畢,她一揮手,身後那些人慢慢逼上來。
透過人牆,我看到鬼叔叔和蕭達石一行悄無聲息出現在那些人身後。我暗中鬆口氣,有他們在,應該能護娘親周全。誰知,這當口,趙光耀卻忽地開口求救:“趙淩,救朕。”
紫漓臉一寒,手一抬,一柄紫纓短刀向趙光耀呼嘯而去。娘親袖子一拂,紫纓短刀改變方向,短刀從趙光耀發間穿過釘入他身後的牆上。趙光耀直接昏死過去。
我狐疑不解,紫漓應該襲擊她身後的鬼叔叔一行。還有,現在,紫漓攻擊宇文宏光的力度並不狠辣,而且她看他的眼神很古怪。
我很迷茫,卻沒有工夫去深想。紫漓帶來的這十多宮眾身手不弱,他們兩兩以背相靠,不需守護隻需進攻,一時之間,蕭達石竟奈何他們不得。
宇文宏光越戰越勇,隊形之外的紫漓險象環生,宮眾邊進攻邊調整隊形試圖幫襯紫漓。紫漓竟像不知道他們的意圖一般,距他們越來越遠。我心裏一動,大聲提醒宇文宏光:“擒賊先擒王。”
宇文宏光一抖軟鞭,鞭直直打出纏在紫漓腰間。
宮眾大驚,一分為二,一路救紫漓一路撲向我。這麽一來,隊形頓時潰散。
宇文宏光向蕭達石甩出長鞭:“達石,接著。”與此同時,他一把撈起我的身子,向娘親靠攏:“和你娘親在一起。”
蕭達石接過長鞭纏著的紫漓後,抬頭重重打向她的後頸。紫漓被擒,剩下的宮眾不敢戀戰,飛身就欲奪門而出。蕭達石所帶之人速度奇快,擲出手中長刀,宮眾盡數殺死。
娘親輕歎一聲:“她也是可憐的孩子。宏光,宮眾的屍首你要好生處理。趙將軍,你族人仍在南鴻境內,趙光耀的事,你來善後。蠻兒,跟我走。”
宇文宏光道:“您放心。”
鬼叔叔抓著趙光耀的前襟,提起他肥碩的身子摔在椅子上:“小姐,還是叫我趙淩吧。”
湖心小樓。一間通室,輕紗羅幔,飄飄繞繞。
通室三麵臨湖有窗,三窗前分別是紅木書桌、貴妃躺椅、兩座精致茶桌,而無窗一麵則是同色床鋪。地上鋪著米黃的毯子,房內紅黃相配,顯得異常溫馨。
娘親手撫我的長發,拉我坐於床邊,柔聲道:“蠻兒,明日隨著宏光回北奴,娘親此間事已了,你已不需留在南鴻。”
我搖搖頭:“娘親,您已嫁人生女,不可能再任宮主。蠻兒想和你一起回穀。”
“娘親既已出山,就不可能再回去。”
“你若不回,我也不回。你去哪我跟著去哪,我要保護你。”
娘親歎氣:“傻丫頭,孩子大了就要離開娘。你不想回北奴,是不是因為那兩個孩子你無法選擇?”
我心裏一陣恍惚,我越來越無法拒絕宇文宏光,也越來越依靠他,每個無眠的夜裏我都不敢閉上眼睛,我害怕去想以後的事,害怕無法麵對韓世奇。
窗外傳來幾聲鳥鳴,我驀然回神:“娘親,蠻兒隻想跟著你。”
娘親無奈輕歎,目光透過窗子望向外麵:“這院子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和你爹爹親手布置的,如果你爹爹不是皇室中人,我們一家三口現在應該會幸福快樂生活在這裏。”
“娘親,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這些事。”
娘親苦澀一笑:“如果有可能,我情願你永遠不知道這些。你爹爹死後這裏一直空置著,趙普第三次及相後,趙光耀把這裏賞給了他。”
宇文宏光猜得不錯,難怪鬼叔叔會這麽安排。我借著燭光再次細細打量這間房子,隨風輕飄的窗幔薄如無物、書桌雅致……細微處彰顯溫馨。
“爹爹真是雅致的人。”
娘親的目光自窗外收回:“是啊。”
白色長袍,玉帶纏發,雙眉斜挑入鬢,身姿瀟灑,舉止風雅。我腦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爹爹的影子,也第一次真心去思念他:“娘親,為了爹爹,你一定會把阿奶救出來,是不是?”
娘親點頭:“蠻兒,真心愛一個人,會不由自主心甘情願為他付出。娘親以為你喜歡的人是世奇,可陪你前來涉險的人卻是宏光,無論是世奇還是宏光,娘親都不會左右你的決定,娘親希望你看清自己的心,知道自己心中真心喜歡的人是誰。如果真的難以決斷就暫且擱下,不能因為感激或愧疚做某些決定。感情的事摻不得假,要不然,痛苦的可不隻是兩個人。”
韓世奇、宇文宏光的麵容交替在腦海閃過,我甩甩頭,硬生生壓下去。然後很努力擠出一絲笑:“娘親,順其自然吧。但回北奴,還不是時候。娘親不希望我入幽月宮,我不入便是。可是,蠻兒想待在汴梁,等娘親救出阿奶,此間的事做一了斷之後,我們一起回去。這樣,蠻兒才會心安理得過自己的日子。”
半晌過後,娘親才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