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耀於次日清晨倉皇出府回宮。兩日後鬼叔叔解散了府中的一幹奴仆。於是,偌大的宅院靜寂得隻餘夏蟬有一聲沒一聲地聒噪著。
蕭達石已經處理了紫漓一行,可跟蹤她的那兩部分人呢?被紫漓發覺甩脫了,還是宇文宏光解決了他們?如果這部人都與韓世奇有關,那麽,他的糧食生意真已經進了南鴻境內?
專心研究機關的宇文宏光並沒有覺察我心緒不寧:“小蠻,這個機關怎麽能和石頭渾然一體,若不是你事先告訴我,我根本發現不了。”
我壓下心中各種紛亂,取笑他:“虧你還是叱吒戰場的一國將軍,連這都瞧不出來。看看機關旁的石頭有沒有異樣?”
“哪有異樣?”
我彎下腰:“不就是這裏嗎?”
他突然抬頭,距離太近,我們竟是臉對著臉,我清楚地看見他黑瞳中跳躍的火苗。我覺得自己心像被燙了,下意識地向後閃去,想避開那兩簇灼人的火苗。
他快速抬臂,想拽回我。我心裏一陣慌亂,揮掌拍向他的臂膀,匆忙之間,力道雖不大但亦不小。他疼得悶哼一聲,手上動作卻未停,仍拉住我的手往回拉:“小蠻……”
“你這個登……”惱羞成怒的我並沒有說完,就捂著腦袋哀嚎起來:“真疼,幹嗎不拉緊我。”
他哭笑不得:“拉了挨你一拳,沒拉緊還得被罵。這好人怎麽這麽難當啊。”
我掩飾住內心的羞窘不安,怒瞪著他:“你是不是早已發現機關的秘密,故意誘我彎腰的?”
他眉梢一揚,唇邊雖然掛笑,眸底卻隱著絲說不清的東西:“見你為了你娘親的事愁眉不展,便想讓你開心一下,沒想到反而撞了你。蠻兒,我們還沒有拿到南鴻皇宮殿閣布局圖,這事不能急於一時。”
他誤會了,這樣也好?我心裏歎口氣,臉上卻笑著:“知道你好心。”
他雙眸一亮,臉上神采飛揚,走過來扒著我的腦袋看被撞的地方:“希望沒有出血?若頭撞破了,那我的罪過就大了。”
我打掉他的手,轉過身子笑道:“就是沒破,你的罪過……”笑容僵在臉上,我盯著院門口的兩人,心裏湧出酸楚。依舊一身白衫,目光依舊溫和,笑容一如往昔那般淡然。我的雙腳不受控製向他走去:“世奇。”
他眼神複雜盯著我:“小蠻。”
我沒有猜錯,他還是來了,跟蹤紫漓的人就是他雇的。我暗恨自己,為什麽那日不多等他一個時辰,不等他的結果就是讓他找得更辛苦嗎?
我向他伸出手:“你來了!”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我來晚了!”
他默盯著我,好一陣子後眼裏才有笑意:“小蠻,過得可好?”
隻是一句平淡簡單的問候,暖流卻自心頭慢慢滲向我的全身。我點點頭:“還好。”
韓世奇笑容變得苦澀:“你這個丫頭就是避重就輕,還好?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吧。”
我哪裏是避重就輕,有宇文宏光在,我的處境的確是還好。想想這些日子的困惑與掙紮,我眼窩有些酸:“沒有。我真的很好。”
韓世奇輕柔地為我拭去眼淚:“傻丫頭,過得好還哭。前幾日府中之人可曾受傷?”
“無一人受傷,韓兄多慮了。”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宇文宏光走了過來,他的目光定在我與韓世奇相握的手上。
韓世奇仿若不覺,依然緊緊握著我的手,微微笑著看向宇文宏光:“沒受傷就好。雖說大恩不言謝,世奇還是謝謝宇文兄這陣子對蠻兒的照顧。”
宇文宏光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已冷:“照顧她是應該的,韓兄客氣了。”
兩人之間風雲暗湧,我卻不能責怪任何一個。我不再遲疑,準備馬上抽出自己的手,誰知韓世奇卻突然鬆手:“蠻兒,你讓我好找。”
盯一眼被放開的手,心中滋味極其複雜的我默默呆站著。宇文宏光心無顧忌目光始終凝視著我:“蠻丫頭,別傻站在那兒當門神。韓兄主仆風塵仆仆千裏趕來,這府裏已無仆婦,你還不趕緊去張羅些吃的?”
他聲音雖爽朗,我卻聽出落寞和失望。我心口一窒,更不敢去看他臉上的神色,匆忙撇過頭望向別處。為什麽覺察到他的難過與傷心時我的心似是被利刃輕輕劃過,我什麽時候開始因為他的難過而心疼的?我毫無頭緒。
“蠻丫頭,還不去?”宇文宏光聲音已有微怒。
我匆忙轉身,眼睛隻看自己身前的路,步調匆促向夥房方向疾行。
“小蠻,這急匆匆地準備去哪兒?”迎麵而來的鬼叔叔納悶地望向我身後:“這是……韓世奇?”“韓世奇來了,我去準備午飯。”我腳步不停。
鬼叔叔歎口氣:“昨日我出去買了個粗使丫頭,你不用再燒水做飯。”
“剛來的哪知道我們的口味,我還是過去盯著穩妥。”
鬼叔叔又歎一聲,用輕不可聞的聲音道:“傻丫頭,逃避就能解決問題了嗎?”
我刹住步子,是啊,逃避一時可以,我難道要逃避一世?難題始終要解決,我早晚要正視這個問題,彷徨不安中,韓世奇和宇文宏光走過來,韓世奇與鬼叔叔寒暄了會兒,一行人便向翠景園走去。
韓世奇笑容溫和,宇文宏光笑聲爽朗,兩人看似融洽。我雖目不斜視默然前行,依然能感受到暗湧的波濤,鬼叔叔的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遊離一陣子後輕不可聞歎口氣。
到達翠景園,鬼叔叔準備去收拾客房,韓世奇望我一眼後開口:“還是讓韓風收拾吧。”
宇文宏光也深深看我一眼:“宏光在這裏住的時間長了點,今日就反客為主一次。韓兄,請,前麵就是宏光的房間。”
韓世奇微微而笑:“那就謝宇文兄了。”
就這樣,午飯前的大半個時辰裏,韓世奇與宇文宏光各自說著不相幹的話。
我枯坐著不發一言,鬼叔叔卻按捺不住開了口:“薊州之事很棘手?”
鬼叔叔和娘親放心把我留在燕京,是相信韓世奇能給我幸福,能保護我。可是,陪我前來汴梁的人是宇文宏光,他這麽問多少有點責怪韓世奇為了生意沒有顧及我的意思。韓世奇微微笑著看一眼宇文宏光,然後望向我:“確實比較棘手。有夥賊子一夜之間搶走薊州刊家糧鋪所有囤糧。世奇趕過去並非心疼那些糧食的價值,而是失去這些存糧,薊州糧食也就去了十之八九,新糧未收,薊州人要因此斷炊了。”
他這是說給我聽的,他在向我解釋為什麽突然趕往薊州。一絲暖流自心底淌過,我朝他輕輕點頭,示意我已知道他的意思。
一直留意我臉上神色變化的宇文宏光眼神一黯,雙手已握成拳。
鬼叔叔卻是一臉驚色:“一夜之間偷走薊州存糧的十之八九?盜賊不偷金盜玉,卻竊不易搬挪的糧食,這不合常理,這些盜賊或許根本不是盜賊。”
韓世奇點頭後又望向宇文宏光:“宇文兄怎麽看?”
我心頭暗驚,目光也投向宇文宏光,卻見他笑容自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也許是韓兄生意做得太大,招人眼紅了吧。”
韓世奇臉上笑容不變,眼裏卻無一絲笑意:“宇文兄說得不錯。世奇已自燕京調去一些,希望能支持到收新糧。”
一青衣小婢敲門而入,目光對上她的那瞬間,我起身衝向她:“阿桑,怎麽會是你?”
阿桑把手中托盤放到桌上後眼裏噙淚望著我:“小姐,我們找你找得好苦。”語畢,淚成串往下落。
我拉著阿桑的手看向韓世奇,他眸底唇邊盡是笑意盯著我。宇文宏光臉色越發難看,緊握的拳頭青筋暴起,顯然,我與韓世奇用眉目間神色變化傳遞信息的做法傷害了他。意識到這些,我心裏一沉,再也笑不起來,見我這樣,韓世奇臉上笑容雖淺淡如常,眸中神采卻瞬間隱去。
鬼叔叔眉頭微蹙:“選人時我慎之又慎,唯恐找一個別有用心的人,誰知結果是這樣。”
聞言,阿桑眼神怯怯望向韓世奇。
鬼叔叔輕輕一歎:“不過,小蠻身邊多個人照顧也好。”
阿桑悄悄鬆口氣,邊推我入座邊喜滋滋地道:“小姐,快嚐嚐,這都是你喜歡吃的菜色。”
“這幾日大家確實沒吃好,今天托小蠻姑娘的福了。”鬼叔叔拿起竹箸含笑看向韓世奇道:“依小蠻的江湖經驗應該不知道留暗記。你能找到這裏,我以前倒是小看了你。”
我聽得心一緊,趕緊去看宇文宏光。他淡淡望我一眼,麵色沉靜望向韓世奇,顯然也在等待答案。我腦筋急轉,怎麽樣才能提醒韓世奇把官差跟蹤紫漓的事實自圓其說。
韓世奇仿若不知我的焦急,笑意淺淺:“您抬舉世奇了,若不是阿桑這丫頭提供了點線索,我哪裏會知道往這邊找。”
宇文宏光眉頭微蹙:“韓兄是從紫漓身上得出的線索吧?”
韓世奇目光溫和望我一眼:“宇文兄才思敏捷,不錯,我確實是從紫漓身上得到的線索。”
宇文宏光眉頭舒展,臉上不顯喜怒。我卻看得心驚膽戰,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我已捉摸出他的個性,他臉上越是平靜他的下一步計劃就會越出人意料。於是,掩飾住內心的慌亂,我執箸嚷嚷起來:“肚子好餓,阿桑,飯菜都涼了,咱們趕緊吃。”
韓世奇雙眼蘊笑隔桌望著我,用眼神示意他明白我的擔心,也懂得我的良苦用心。我心頭暖暖,正要低頭用飯目光卻“不經意”間與宇文宏光的相撞,見他默盯著我的幽黑雙瞳竟一片黯然,愧疚沒頂而來,我心中竟然一痛,一時間竟忘了趕緊低下頭去吃飯。
宇文宏光雙目不眨默盯著我,半晌後,微抿唇角,道:“不是說餓了嗎?還不趕緊吃飯。”
我迅速低頭,埋頭苦吃。快速扒完飯後,起身就往外走:“我去給娘親送飯。”
阿桑跟著起身:“小姐,我已經給夫人送過飯了。”
我刹住步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鬼叔叔滿目同情望我一眼,對阿桑道:“小姐一個人住湖心小樓,還是讓她陪陪小姐吧。”
韓世奇與宇文宏光兩個人目光灼灼盯著我,與他們同處一室太煎熬,我不想再在這裏多待一刻,因而,鬼叔叔話音剛落,我已逃出房門:“阿桑,晚上我和娘親一起吃飯。”
天,漆黑如墨。
我默坐在湖邊一棵大樹上發呆,整整一下午我都這樣坐著。我不想讓娘親看破我的煎熬與困惑,我想自己想通一些事。
櫓槳劃破水麵的細微聲音傳來,我抬頭望過去,一襲白衣的娘親靜立船頭緩緩而來。我一躍下地:“娘親。”
娘親輕歎一聲:“蠻兒,為何一直在樹上枯坐?”
我看一眼尾隨娘親下船的咄賀一,嘴硬著強辯:“我哪裏是一直在樹上枯坐。我剛上樹就見你過來了。”
娘親回頭含笑對咄賀一道:“辛苦你了,趕緊回去歇息吧。”
咄賀一抱拳道聲“不敢當”,朝我輕一頷首,大踏步離去。
黑暗中,娘親又是一聲輕歎:“兩個孩子都出類拔萃,難怪你內心彷徨,難以選擇。”
我哪裏是內心彷徨,我根本就是想認清自己的心,想分辨喜歡與愛之間的距離,想知道我心裏那個人究竟是誰。隻是這些我哪好意思說出口,羞窘不堪的我隻好選擇轉移話題:“娘親,你要去哪?”
娘親道:“我要見的人名叫趙更,他和你鬼叔叔一樣,曾是你爹爹的近侍。趙光耀對武將防備心重,他心懷大誌卻不得重用。我托他手繪南鴻皇宮的圖紙,估摸著差不多了。”
“蠻兒要跟娘親一起去。”
“也好。省得你一直躲在樹上。”娘親輕笑著打趣我。
“娘親!”我嬌聲嗔怪。
“好好好。你不是躲他們,你是真心想陪娘親。”娘親輕功卓絕,在她的帶動下我竟不借外力也身輕如燕。小半個時辰後,娘親帶著我落於一處幹淨整潔的宅院裏。
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很好地掩飾住我們落地的聲音,我仔細打量一圈周圍:“娘……”
娘親快速抬臂,用手勢製止我開口。我心裏暗驚,難道趙更竟是不能完全相信的人!正懊惱自己的無心之語可能會讓娘親無功而返,前方透著暈黃燈光的房間裏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夫人已來數次,卑職實在無法推辭才差人給您送信,現在宮裏不比以前,皇上防衛極嚴,卑職實不想夫人進宮犯險。”
我不知道這人嘴裏的“夫人”是不是娘親,但這個人自稱“卑職”,口氣又極為謙恭,與他對話之人是誰?難道爹爹他……娘親顯然也有這種猜測,抑製不住內心的激**,身子竟輕顫起來。我緊張得幾乎忘記了呼吸,緊握著娘親的手往下聽。
“她……她可好?”很久之後,另外一個男人才開口。
娘親如遭電擊,整個人呆呆默立。我心中大驚,這個男人雖然隻說三個字,可語調裏的不舍與心痛讓聞者不由自主心裏覺得悲傷。爹爹沒有死!
“德睿!”娘親的聲音仿佛是夢中囈語,好像聲音稍大一些就會夢醒,再也見不到夢中人一樣小心。
“夫……人?”
原先開口的男人聲音裏帶出意外和懊惱。我聽得一怔,意外是沒料到娘親會突然出現,懊惱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爹爹不願意娘親知道他還活著?想到這裏,望向推門進房的娘親,突然間全身驟冷,我絕不能再讓娘親難過。於是,一躍而起,兩個飛縱人已站到娘親身後。
房中站著的那個長髯黃臉大漢,掃我一眼後向娘親施禮,道:“小人見過夫人。”
娘親未接他的話,盯著房中屏風,聲音顫抖:“德睿,是你嗎?”
伴隨著一聲輕歎,屏風後緩步走出一白袍男子,雙目朗日月,二眉聚風雲,我不禁暗中喝彩,爹爹他果然與娘親十分相配。
他靜靜望著娘親:“是我,青寇。”然後看向我:“你是蠻兒。”
娘親身子又是一陣輕顫,滿眸盡是欣喜:“德睿。你瞞得我好苦。蠻兒,還不趕緊見過你爹。”
我難辨心中滋味,不知該喜還是該憂:“蠻兒見過爹爹。”
他滿臉慈愛向我伸出手:“好孩子。”
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下意識地躲開他的手,見手在半空的他一愣,我趕緊看向趙更:“你肯定是趙叔叔。趙叔叔,蠻兒有些口渴,能否帶蠻兒尋些茶水。”娘親和爹爹有很多話要說,而我更想知道爹爹為什麽瞞天過海,不讓娘親知道他還活著。
他覺察出我的異樣:“蠻兒,陪爹爹說說話,可好?”
我正想拒絕,站到爹爹身邊的娘親已含笑開口輕斥:“這孩子,沒見到爹爹前想方設法想知道爹爹在哪,現在見到了反倒害起羞來。過來,讓你爹好好看看你。”
他神色複雜盯著我。我看一眼娘親後點點頭。
趙更悄無聲息離去。
我和娘親坐於他左右,他先給我倒杯水:“水燙,涼涼了再喝。”然後一手握著我的手,一手握著娘親的,看看我,又看看娘親,含笑輕歎:“沒想到我們一家三口還有重聚這一天,我還能見到你們,青寇,這些年你帶著蠻兒在哪生活?”
娘親臉上洋溢的全是幸福,把我從小到大的糗事都說一遍後,問:“德睿,當年為何詐死?這麽些年趙淩每年都會出山尋你,卻從未得到過你的消息。是因為大哥的死你才走的這步棋?”
爹爹麵色一黯,笑意減了些:“父皇膝下隻有我與大哥,趙光耀既已逼死了大哥,下一個目標定然是我。我退朝還家隻領個閑職度日,他仍是不放心,終還是賜來一杯毒酒,若不是我們設計的那個宅院有暗道,我哪會活下來。趙更說你現在在那邊居住,趙淩他還好吧?”
娘親點頭:“這些年全靠他照顧我們母女。德睿,我們耽誤他了。”
他歎氣:“若不是不敢相信趙普,我們早就見麵了。青寇,改日回府我一定好好感謝趙淩。”
我心中一愣,腦中疑惑再起,不由自主開口:“爹爹,你不隨我們回去?”
他表情有些許不自然:“爹爹手邊還有些事沒有處理好,再等些日子自會回去。”
娘親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臉上雖盈盈笑著,眼裏卻透出些許落寞。我看得心裏一陣心疼,爹爹死裏逃生後沒有和過往完全斬斷聯係,而是和趙更這類武將有聯係,顯然暗中有圖謀,這個圖謀如果隻是因為阿奶,似乎不用耗時十數年,此時,他所說的是推托之辭,還是有不願意娘親知道的事?可無論原因到底是什麽,我都想弄清楚。於是,嘻嘻笑著道:“娘親才和爹爹相聚,自是不能再與爹爹分開。爹爹有事要辦,娘親跟著爹爹一起辦便是。隻是,爹爹能否將現在住的地方告知蠻兒一聲,以便蠻兒想你們時去看你們。”
燭光下,娘親滿臉嬌羞:“你這丫頭,沒大沒小。”
我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望著爹爹,他淡淡笑著,眸底卻有一抹慌亂顯露無遺。娘親還沉醉在爹爹仍在世的喜悅裏,並未發現他的異常。
等的時間越長我心裏越不安,難道他身邊又有了其他女人?這個想法一入腦海,整個人就如同遭了電擊般,身子輕輕顫抖起來。
他顯然覺察到我的異樣:“蠻兒,我……”
我心裏突然驚懼起來,害怕他說出娘親無法承受的話,匆忙截口:“娘親還是再陪蠻兒幾天好了,蠻兒離山這些日子都沒有好好陪你。”
他像是輕舒口氣:“青寇,這孩子就像年輕時的你。謝謝你,你把她養得很好。”
我抽出他握著的手看向娘親,卻見她滿臉幸福盯著他:“德睿,以後你就會知道,她有些地方更像你。”
他看一眼我的手,眼裏有些許尷尬:“宮裏的地圖不要也罷,趙光耀既要用娘親來要挾你,又需要用善待娘親來向世人昭示他是仁慈之君,他不敢對母親怎麽樣。”
娘親點頭:“話雖如此,但此事宜早不宜晚。這些日子幽月宮如影隨形想逼我回宮,我擔心她們奈何我不得後會挾持蠻兒。我們還是早些救了婆母速速離開汴梁才是上策。”
他沉默不語。
我徹底心死,娘親心中,我與爹爹最重。而在他心中,娘親和我的安危都比不上他的圖謀。我再也坐不下去,霍然起身:“夜深了,我去尋趙叔叔為我們安排住處。”
娘親深情地盯著爹爹,爹爹顯然還有話要對娘親說,朝我點點頭:“蠻兒,有些事你早晚都會明白。”
我無聲冷笑,大步朝房門走去。
中午時分,天空中驕陽肆無忌憚散發著它的刺目光芒,似是要將天下萬物烤幹一般。
走在汴梁街頭的我遠遠望見前方官兵把守的告示欄旁,圍站著裏三層外三層的百姓。府裏的兩個北奴人身份特殊,我對官府貼出的告示也就越發敏感。
見我駐足而望,身旁的宇文宏光皺眉:“還是從這邊巷子裏走吧。”
我伸長脖子聽過往行人的小聲議論,等聽到他們口中不斷重複“北奴奸細”,我猛地回頭,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回走:“趙光耀見過你,告示裏說的北奴奸細肯定是你。官差拳腳功夫雖然不好,但抵不過人數眾多,你還是先回府吧。”
他身高力大,反拖著我往巷子裏拐:“若你被幽月宮的人抓了去,豈不是更麻煩。”
“可是……”
“沒有可是。”他邊說邊摸出個東西貼在臉上。
我“撲哧”一下笑出聲:“翩翩濁世佳公子臉上可不能有個痦子……”
他抬臂就要拿下來,我趕緊收笑,死死拽住他的袖子:“還是安全要緊。不要拿下來,我不笑你了。”
眼看走到城門口,宇文宏光望向那裏重重把守的官差:“再笑露餡了。”
我真不敢大意,使勁憋著笑:“好好好,不笑了。”
兩個官差邊上下打量宇文宏光邊和經過城門的其他男子作比較,顯然,對身材高大的他有些懷疑。宇文宏光哪被人這麽看過,板著的一張臉已顯微怒。我趕緊拿出一小錠銀子塞進官差手中:“這大熱天的,這錠銀子拿去請官爺們喝口茶。我與家兄身有要事,煩勞你們快些吧。”
兩個官差接過銀子,滿意地放行。
宇文宏光傲然出了城門。我緊隨著跟上:“聽聞北奴與南鴻邊境摩擦不斷,你一直陪我在這裏,終究不妥……”
他輕哼一聲:“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我……你……你真是不識好歹的渾人,你沒聽出來我這是關心你嗎?”被噎的我一愣過後開始氣急敗壞:“我一片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真是氣死我了。”
他突然停步,凝視著我的眼睛:“如果今天韓世奇在府中,你會不會找他陪你去城外見你爹爹?”
自那日從趙更府中回去,白天總不見韓世奇的人影,我猜他定是去兌現承諾去了,這事我無法對宇文宏光說。今天之所以找他相陪,隻是覺得應該找他,從來沒往深裏想,此時經他刻意一問,突然意識到並不是這樣,事事與他商量已成習慣。
“會不會?”他顯然不想輕易放棄這個問題。
我卻不知道怎麽回答,慌亂間,目光就有些躲閃。他扳著我的肩,讓我與他對視:“告訴我,會不會?”
內心深處,我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不願意相信自己對他有了別樣的情感。於是,使勁掙紮,想掙脫他的鉗製:“莊園是你的人找到的,我當然尋你一起去了。”
“隻是這樣?”他驟然鬆開手。
我“噔噔”後退兩步:“就是這樣。”
他滿臉沮喪望著我,我提步就往前疾行,耳朵卻豎著,聽身後的動靜。很久後,才聽到他的腳步跟上來。我悄悄鬆口氣,用輕不可聞的聲音道:“其實,我根本沒有讓他為我打探莊園的位置。”
他追上來,和我並排走:“是我不該逼你。小蠻,如果真如你所料,你爹爹另娶了別的女人,你怎麽辦?”
我不假思索,道:“我會不惜一切手段逼娘親回北奴。娘親心甘情願隱居深山十數年,是因為想讓爹爹唯一的子嗣安全長大成人,現在我長大了,她要完成她唯一想要完成的事,對爹爹,她活要見人死要報仇。爹爹若真是死了,報完仇就算了了心事。可如今,如果知道詐死的爹爹另娶了別的女子,她根本無法承受這種打擊。”
他問:“你要如何做?”
我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
他輕輕一歎:“但願你的猜測是錯誤的。”
我重重歎口氣:“我也希望我的猜測是錯的,我寧可他是因為皇位。”
城外一裏處,一片很密的林子。我與宇文宏光走了許久,才看到前方有處院牆極高的宅院。
答案馬上就要揭曉,我心跳如擂鼓:“他住在這裏?”
他輕一頷首,道:“清幽僻靜,你爹爹應是風雅之人。”
我輕哼一聲,反駁他:“人一旦有權欲之心,就再難稱風雅。”
他搖搖頭,走上台階,拉起門環,就欲敲門。我趕緊阻止他,指指院牆:“我們不走正門。”
他唇邊掛著絲無奈地笑:“小蠻,他是你爹,第一次進門就翻牆越戶去窺探他,不太好吧?”
我瞪他一眼,壓低聲音氣道:“你若覺得不妥,不要跟來便是。他是娘親的夫君,便是我爹爹,他若另娶了親,便不再是娘親的夫君,當然也不再是我爹爹。”
“你明明知道你做什麽我都不會拒絕你。”宇文宏光邊說邊朝我伸出手。
我拍落他的手:“這還難不倒我。”說完,一縱而起躍到牆頭。
我們落地處居然是個花園。微風吹過,清香撲鼻。我和他相視一眼,默契地不約而同朝前麵一處獨院掠去。剛隱好身子,還未及打量周圍,就聽見爹爹的聲音從房中傳出來:“老弟台的生意從未介入過南鴻境內,這次竟為尋人而答應,可見所尋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
我心裏突然湧出不好的預感,馬上轉頭看向宇文宏光,手指牆頭,用唇語告訴他:“回去,我不再探聽下去。”
宇文宏光俯下身子,我們又一次臉對著臉,身子則緊貼在一起,他的呼吸吐納熱氣嗬在我耳邊,癢癢的。我心裏又急又怒,抬起胳膊搗向他前胸,他雖悶哼一聲,人卻仍貼在我身上,沒鬆開反而又緊了些,我咬牙切齒怒瞪著他:“你……”
他苦笑著看向花圃,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兩個男仆每隻手各提一個大木桶,似是欲澆灌花草。
他低頭在我耳邊道:“木桶灌滿水有多重,你心裏應該清楚,若不想讓你爹爹發現你來過,就老老實實待著不動。”
兩男仆手提重物還行動敏捷,我意識到剛才錯怪了他。正要開口道歉,房中已傳來韓世奇淡漠的聲音:“南鴻民眾以定居為主,農業比北奴強上百倍,你何苦每年遣人千裏迢迢入北奴高價購糧?你若是南鴻官府中人,為切斷北奴糧源倒也罷了,可你並不是。”
爹爹問的,韓世奇無法回答。而韓世奇想知道的,爹爹亦無法回答。
宇文宏光聽到這裏,心裏恐怕已清楚地知道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不知背後的他是何表情?他手仍未鬆開,我身子仍然無法動分毫,兩人就這麽站著靜默許久。
花圃之中,兩個男仆澆完園子拿著空桶往回走。我身子輕輕一掙,他鬆開手,我滿心沮喪轉過身子,聲音輕若蚊蠅:“回去後我向你解釋。”
他一笑,指指牆頭。我擠出絲笑朝他點點頭,心裏卻暗自懊惱,想探的消息沒有探到,想瞞的事卻因此行而暴露。正要舉步,忽見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歡快地跑過拱門,順著小徑往這邊而來。男童長相酷似我爹爹,他歡快的樣子灼得我眼睛痛,心裏更痛。
“趙皖,回來,你爹爹正要見客。”尾隨進園的女人瓜子臉,下巴尖尖,眼睛晶瑩。身材雖纖瘦,但絕對和弱搭不上邊。
望著眼前這個氣度高華的女人,我的心像被撕裂了般,娘親是美,但娘親的美是不沾凡塵,那種美會讓不熟悉她的人望而卻步,根本不會知道她冷若冰霜的表象下有一顆溫柔的心。而眼前的女人卻不同,她黛麵俏眉笑容柔和,即便不認識她,也想去親近她。
宇文宏光靜靜望著我。我未回頭,心中猶在天馬行空亂想,趙德睿是喜歡這種溫柔似水的女子?還是這女子背後有能讓他借助的勢力?若是後者,當年爹爹是不是想借助娘親身後的幽月宮?如果真是這樣,爹爹詐死後並沒有再去尋找娘親的事也就順理成章。
宇文宏光握起我的手,我看過去,他用唇語道:“走嗎?”
我點頭。一切都壞得不能再壞,我還有什麽好顧忌的。剛走兩步,就聽到房門輕響,趙德睿出現在眼前,他彎下身子張開雙臂,男童歡呼一聲撲過去。男童身後的女子笑得越發甜美:“趙皖,你已見過爹爹,現在可以隨娘親去後院了。”
爹爹邊逗男童邊抬起頭問那女子:“昨天才去,怎麽今日就回來了?”
女子含笑道:“昨夜趙皖哭鬧不止,要回來看你。”
膩在趙德睿懷中的男童忙不迭地點頭,女子秀眉微蹙,笑斥男童:“趙皖,還不走?”
男童戀戀不舍離開趙德睿的懷抱,牽著女子的手往回走去。
趙德睿目送兩人離開,轉身回房時看到站在屋角的我,淺笑僵在臉上:“蠻兒,你怎麽來了?你娘親她……”他話未說完,四下打量後未見娘親身影,目光定在宇文宏光身上,麵色微微一變:“北奴人?”
宇文宏光仿若沒有聽到,一直默盯著我。
我冷冷一笑:“我真心希望娘親能夠親眼見證你的薄幸,能及時讓她清醒,讓她知道她十年如一日念念不忘的人好好地活在另外一個女人身邊。可我不能這麽做,我不能讓她傷心,不能讓她難過。”
趙德睿聲音沉痛:“蠻兒,你早晚有一天會明白為父的苦楚……”
我輕蔑地望著他:“蠻兒不是你能叫的名字。看在我娘為你生一個女兒的分上,請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麵前。”
“蠻兒……”
怒極了我有些失控:“趙德睿,如果你對我娘曾有一丁點愛意的話,就永遠不要讓我娘親知道你身邊還有一個女人。”
宇文宏光伸開手臂,攬住我的肩膀:“蠻兒,不要這樣,他畢竟是你的生身父親。”
從知道他身邊已有旁人的那一刻,我心中就沒有“爹爹”這個稱謂,他就是趙德睿,南鴻開國皇帝暴斃十多年的二皇子,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沒有爹,我從小都沒有爹。”
宇文宏光加重握在我肩頭上手的力道,聲音卻異常柔和,道:“我們走。”
我猛地抬頭望向半空,想把湧到眼裏的霧氣逼回去。卻在望見院牆上空那方湛藍天空的刹那,淚流滿麵。若早知道下山經曆這些,我寧可永遠生活在山中看花開花落,看雲卷雲舒。自來南鴻,一件一件的事接踵而至,讓人目不暇接。到此刻,我突然間覺心力已不濟,本欲提氣上躍,腳下卻一軟,身形滯了下來。
宇文宏光攬腰抱起我,飛身躍上牆頭:“不必難過,你應該慶幸你先知道事情真相。”
我最後望一眼院內,目光越過一臉驚痛的趙德睿看向書房門口的韓世奇,不知他站了多久,陽光雖明亮得灼人,但他溫和依舊的麵容下,眼裏盡是悲涼哀痛。
我心底一片悲涼,為什麽要讓所有的事都趕在一起。
宇文宏光落地後並沒有及時放我下地,而是一直抱著我走。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我淒涼一笑:“宏光,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輕易洞悉我的意思:“你爹如果在南鴻境內大宗購買糧草,勢必會被南鴻皇室發覺,那麽他隱匿十幾年苦心經營的一切將會毀於一旦。所以才會舍近求遠,每年派人去鄰國購糧。隻是,西越戰事連綿不斷,糧食本就奇缺,因此,韓世奇的刊家糧鋪會是你爹爹的首選。所以說,你不必求我,我不是北奴的大王,有些事還不需要我操心。”
“謝謝。”他雖撇得幹幹淨淨,我卻不能不領這個情。
他低頭,靜靜盯著我:“其實,如果你爹不知道你和韓世奇認識,這事就好辦得多。韓世奇並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微愣了下,意識到宇文宏光說得不錯。
“真想這麽抱你一輩子。”他雙目中柔情湧現。
我雙耳一熱,身子掙了下:“我想自己走。”
他默盯我一瞬後,依言放我下地:“最終解決問題的辦法,是你怎麽樣尋個法子讓你娘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回北奴,這樣,你所擔心的所有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娘親心中的思念鬱積已久,誤以為趙……他死時,提著的一口氣全在為他報仇上。可如今,她既然知道他在世,沒有必須走的理由,她怎會輕易離開。”
宇文宏光輕輕一歎:“是啊。誰不想生活在深愛著的人身邊。”
他句句有深意,我聽得心怦怦亂跳,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隻能一個勁默默前行。
“有難過的工夫,不如想想接下來怎麽辦?”宇文宏光側頭看著我。
我苦澀一笑:“我沒有難過。我記事之日起就和娘親、鬼叔叔在一起,我認為書中所說的父慈母愛就像我們在穀中的日子一樣。爹爹對我說,隻是心中的一個影像,沒有實際意義。我隻是想知道他當年是不是真心喜歡娘親的?若是喜歡,為何再娶?若是不喜歡,當年為何要招惹娘親,讓娘親受這麽許多磨難?難道說,男人的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
他眉輕蹙:“你爹爹當年是不是喜歡你娘親,我不敢妄議。但你爹爹隻代表他自己,並非所有男子都像他一樣。我爺爺,隻有阿奶一個妻子,我父王也隻有我母妃一個妻子,我宇文宏光的妻子也隻會有一人。”
我心裏莫名一慌,惱道:“誰說你了。”
“誰讓你一杆子打死一船人。”
“你……”我有點不知道怎麽樣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