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趙光耀的箭瘡特別嚴重,師公待在趙光耀寢宮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等了整整兩日才見到他。可他不同意我一個人前往嵩山,我隻好把從咄賀一那裏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他卻說不能不顧及娘親的心意,等宮裏的事情了結後他會親自陪我前去嵩山。

我恢複前些日子的狀態,不出宮的時候就隨意在宮裏溜達打發時間。宮裏的氣氛與我剛進宮時有很大不同,不說偶遇的那些朝臣和太醫神色驚惶,就連那些太監宮女也一反往日裏的八麵玲瓏,一個個都是麵色凝重,彼此之間眉目傳話,你搖頭他頷首,傳達著他們才懂的意思。這些事與我關係不大,我絲毫不在意,但宮禁似乎越來越森嚴,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自由出入皇宮,這讓我心裏極是不爽。

從王峰聽來的隻言片語中,我知道朝堂上朝臣已分成了兩派,一派傾向趙澤皓這個準皇儲,而另一派是不看好趙澤皓的人,相反,趙澤皓也不滿意這些人。於是,這派人一邊暗中打探趙光耀的病情,一邊把手伸向趙澤玨意圖拉攏。趙澤玨卻依然如往昔一般,人前沉默寡言,對朝堂上的事並不上心。隻是,他不再出宮,隻往來於他的寢宮與趙光耀的寢宮之間,偶爾也會來找我閑談,隻是言談之間再無暢懷大笑。

朝堂上的變化,自然引來了一係列的變化。連王峰都開始唉聲歎氣,這讓我心裏更加不爽,從院子裏的樹上一躍而下:“我四處轉轉去。”

王峰苦著臉跟上我:“小蠻姑娘,現在宮裏危機四伏,你可不能惹事。”

我懶得與他分辯,無目的地隨意亂走。

一陣風吹過,落葉在半空中打著旋飛舞而下。葉子剛落於地上,候著的小太監就麻利地掃去。

我停步對小太監說:“把葉子掃到樹根處就好。樹生葉葉養樹,生生不息,明年枝葉會更繁茂。”

我第一次往這邊閑逛,那太監並不知道我是誰。見我身邊隻跟著一個小太監,看我一眼後仿若沒聽到般該幹什麽幹什麽。

我一下來了興致,舉步就去要小太監手中的掃帚:“反正閑著沒事,借用一下。”

王峰滿臉無奈阻止:“姑娘,各宮各殿秋不能有落葉,冬不能有積雪,一定要四季潔淨。他們品階低,活得艱辛,別讓他們為難。你若實在無事,就去找襄王打發時間,反正他總在宮裏。”

聽到“襄王”二字小太監麵色大變,趕緊行禮,道:“小公公說得不錯,姑娘,不是奴才不做,是不能做。”

我隻得轉身離開,誰知剛行兩步就見趙澤皓迎麵而來。我心下一歎,又要費番唇舌說廢話了。

果不其然,微微笑著的趙澤皓停下步子:“小蠻姑娘可是要去找我那三弟?”

我打量一眼周圍環境,敷衍行一禮,道:“這好像是不去塍宇宮裏的路。陳王監國必定朝事纏身,民女不敢耽誤你的時間,王峰,咱們走。”

王峰使勁向我使眼色,提醒我言語之中不可放肆。

趙澤皓並不氣惱,臉上仍舊微微笑著,道:“原來你不知道這正是通往塍宇宮側門的路。”

“陳王這麽一說我就知道了。回見。”說完,我舉步繞過他就往前行。

趙澤皓在我身後揚聲道:“本王原想遣人給三弟傳個話兒,見你在這裏,以為你要過去,誰知竟猜錯了。”

這個人還真是喜歡讓我傳話,上次是師公,這次是趙澤玨,不知下次會是誰。心情本就不佳,這會兒越發煩躁:“傳話人語調口氣不同,意思便會不同,傳的話自然也就有了傳話人的意思。所以,陳王還是自己過去較為穩妥。民女不敢耽誤你的時間,先行告退。”

趙澤皓不僅不怒,相反,還發出一陣爽朗大笑:“小蠻姑娘純真率直,有江湖兒女的颯爽英氣。退下吧,你並沒有耽誤本王的時間,相反,本王倒希望你能常常‘耽誤’我的時間,希望我們之間也如你和三弟一樣。”

我方才的話極是無禮,麵色蒼白的王峰一聽陳王並無怪罪之意,悄悄鬆口氣。

今天的趙澤皓與印象中的他很是不同,另外,王峰說得沒錯,宮人活得艱難,我不能不顧及王峰。在心裏暗歎口氣後,歉然一笑,道:“並非民女有心不敬,陳王要處理朝政,國事必然纏身,恐無閑暇接見民女。”

趙澤皓笑容隱去,靜靜盯了我好一會兒,忽地又粲然一笑,刹那間,我竟覺得他的眼神純真無比,雖隻有一瞬,我卻看得分明,那的的確確是純真。

他笑意淺淺,輕聲道:“人都是善於隱藏的,每一張麵具下都有一個不同的心思,好好分辨,莫做了有心人的棋子。”

話音落時他已走出很遠,我默立原地,盯著他的身影發呆,他要我分辨什麽?誰是有心人?是趙澤玨,我不經意間做他的棋子了嗎?

王峰輕咳一聲:“姑娘,我們還要不要去找襄王?”

無論趙澤皓說的有心人是不是趙澤玨,我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摻和宮闈之事,不介入皇權爭鬥,自然不會淪為別人手中的棋子。另外,趙光耀病情日益嚴重,雖有不治的跡象,但趙澤玨與我閑談時從未問過師公醫病的事,也從不過多提起宮中事,他不像另有所圖。這麽一想,心中倒是一鬆,點點頭道:“反正閑著沒事,找他打發時間也好。”

日方正中,陽光雖明亮卻不再灼人。我停步望一眼將至的宮門,猶豫一瞬還是準備轉身返回,既然趙澤皓有這樣的猜測,就說明別人也會有,我不能因為自己無聊讓趙澤玨背負莫須有的罪名。誰知剛轉過身就見她靜靜盯著我。

王峰擋在我身前:“小人見過娘娘。”

眼前的她仍是一襲素袍,身上仍是無珠翠玉金,臉上看上去仍顯癡傻,不過,眸裏的哀傷卻凝結不散。那日湖中相遇後雖猜出她的身份,可娘親紅顏白發的樣子總在腦中閃現,因而,心底深處並不想見到她。

見我默立不語,她臉上神情不自覺轉為落寞。

王峰狐疑地回頭望我一眼後又看向她。我在心裏暗暗一歎:“王峰,你為我傳話給襄王,就說我馬上過去。”

王峰十分為難。我輕哼一聲:“還不去?”王峰這才疾步離開。

她麵色轉為柔和,寵溺地盯著我,走過來,朝我伸出手,我如避蛇蠍向後退一步,她看一眼自己半空中的手,苦笑著道:“這些日子你總是遠遠地看見我就繞路而行,蠻兒,是恨阿奶嗎?”

我不答反問:“你在此地刻意等我,何事?”

她眼裏盡是苦楚,笑容略顯慘淡:“也不算刻意等你,澤玨住的這座宮殿,德睿也住過一陣子,我時常在這裏轉轉,回想過去的事打發日子。蠻兒,為何與澤玨走得這麽近?”

我麵無表情道:“最近宮禁森嚴,沒辦法出宮,過來找襄王玩,目的和娘娘您一樣,也是打發時間。”

她麵容一肅,唇邊現出絲冷笑:“這宮裏每個皇子都不會沒有目的地玩鬧,澤玨是不是喜歡和你一起玩,以後你就會明白。蠻兒,打發時間的方法有很多,身為女子,刺繡作畫撫琴,無一不是好的選擇。”

趙澤皓心中的懷疑,眼前的她同樣有。我不能理解這宮裏的人,為什麽一定要用自己的心思揣摩別人!

我冷冷一笑,聲調冷得不能再冷,道:“民女自小隱居於深山老林,不懂得何謂江山社稷權位鬥爭,隻想真心對待每一個人,也想得到同樣的真心對待。至於娘娘你說的那些刺繡作畫撫琴,民女想做時,不需別人交代,不想做時,別人交代也沒有用。”

她麵色頓黯,道:“為了你娘親,也要好好保護自己。澤玨是你什麽人,你心裏清楚,但你是澤玨什麽人,澤玨卻不清楚,若惹出了情債,你該怎麽收場?”

無論她說這席話是不是真心為我著想,但她那句為了娘親好好保重自己說到了我心坎裏,我努力調整心情,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冷:“多謝娘娘!”

“蠻兒,叫我一聲阿奶!”

她聲音裏全是渴求,我心一軟:“阿……奶。”

刹那間,她臉上愁苦盡去,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道:“再叫一聲,蠻兒。”

我撇頭望向別處,聲音極低:“阿奶。”

“世外高人也會為一己之私年年入宮邀功討好,哈哈,世人眼濁啊。”她說的話有條理,笑聲聽起來卻像神誌不清。

我心中一警,向身後看去,目光與立在宮門的趙澤玨相撞。他隱去眼裏的狐疑,緩步走來,凝望著走遠的素淡身影:“她是先帝的皇後,性格有些怪僻,她若說了什麽,你不要在意。”

我皺眉:“不僅僅是怪僻吧?”

他輕歎一聲:“她腦筋不太好,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剛才沒嚇著你吧?”

我搖搖頭:“她剛才應該是清醒的,知道我是跟師公一起來的後說了那席話。對了,師公為皇上醫治病痛,她為何說師公是為一己之私?”

他笑容裏全是無奈:“父皇本想把你師公留於闕下,你師公卻堅決不受,這事我前些日子已給你說過,你心裏應該知道。父皇心中極是推崇你師公,便增葺華山雲台觀,親書華山石室四字作為贐儀,你師公雖不願,但皇恩浩**豈容推辭。雲台觀占地幾百畝,觀外風景如畫,觀內流金生輝,可是,修好後你師公並未歸觀,終年雲遊四海行蹤不定。”

我嘲諷一笑:“這麽說來,倒不是我師公貪戀俗物,而是有人害怕舊疾突發時找不到師公,想用一座道觀來鎖住師公的雙腳。她果真是腦筋糊塗,顛倒了黑白。”

他臉上是深深的無奈:“你是吃準了皇上正依仗你師公,別人不敢對你怎麽樣?還是認為我不會治你的罪?”

“若想治你早治了,哪會等到現在。”我懶懶一笑,“一時失言,以後會注意。”

他卻若有所思盯著我:“你真是一時失言?小蠻,按理說你第一次入宮應該言行舉止謹小慎微,可你入宮第一天就敢從龍亭上躍下,你可知道,你身後的大殿是南鴻天子的論政之所,你不害怕?”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與他過多討論,遂嘿嘿一笑,道:“剛才和王峰已逛了好一陣子,這會兒好累!”

他默盯我一瞬後爽朗一笑:“都是熟客了,難道還要本王麵請?”

其實,前有趙澤皓的提醒,後有阿奶的擔憂,我思緒紛亂,根本不想再進他的宮裏:“可是,我卻沒了心情,還是改日再過去。王峰,走。”

他愣了一愣後嘴角突然湧出絲笑:“到了宮門,又突然沒了心情?唔,讓我想想,怎麽做才能讓小蠻姑娘心情愉悅呢?”

很久未出宮,不知阿桑他們怎樣了?王府那邊有沒有什麽消息?宇文宏光在幹什麽?韓世奇今年有沒有收糧?於是,我賊賊一笑:“其實辦法很簡單。”

他卻轉身,悠然往宮門踱去,我緊走幾步跟上去:“真的很簡單。”

“怎麽個簡單法?”

“你是皇子,應該有出宮令牌。”

“可是,隻有我拿著令牌才管用。”

我憤而停步,氣呼呼地道:“說想辦法讓我心情愉悅,卻故意吊人胃口,可見根本不是真心的,小人行徑。走,王峰,回去。”

王峰悄悄打量一眼趙澤玨,又瞅一眼我,慌忙尾隨著我準備離開。

“我明天或後天會出宮一趟。”背後傳來他懶懶的聲音。

“正值午飯時間,你宮裏應該早備下了餐飯。”我滿腔憤懣一下消失於無形,笑著轉身,朝宮門走進去。

趙澤玨朗聲一笑,背負雙手,傲然跨入宮門。

走在雕花紅木的廊子裏,廊外翠林靜幽,廊下溪流潺潺,煞是賞心悅目。我忍不住讚出聲:“從側門走竟能看到這種美景。”

“我宮裏還有很多地方很美,隻要你肯常來,就能時常看到。”趙澤玨臉上笑容暖暖如春,迎麵而來忙恭立於一側的兩個清麗宮婢悄悄抬眼打量著他,他似無所覺,依然笑容滿麵。

走出很遠後,我忍住笑輕咳一聲:“往日裏你臉上怒時不發威,笑時不露齒,基本上看不出情緒如何。現在臉上笑若暖風,口中妙語連珠。你可要小心,萬一擾亂她們心裏的一池春水,這宮裏被醋淹沒……”我話說一半,大笑起來。

他回頭望一眼正往這邊張望的宮婢,也放聲大笑:“你這丫頭貧嘴的功夫可真是越發見長。”

走到廊子盡頭,過了圓形拱門,馥鬱桂花香縈在鼻端,我用手掩住口鼻,邊向四周看去尋找桂花樹,邊用另一手伸出三指在他麵前輕晃:“你今天大笑了三次。真奇怪,以往你很少這麽喜形於色,今天怎麽了,不怕嗎?”

他收笑,默盯我一眼:“真是三次?”

我仍在尋桂花樹:“這還能有錯。你不見剛才那些宮婢滿眼驚愕。”

“我為什麽要怕?”說這話時,他眼神轉冷。

“不怕扣上不孝的罪名?你父皇這陣子病得很重,你卻開懷大笑。”脫口而出後我心裏有些後悔,明明告訴過自己不摻和宮闈之事,不介入皇權爭鬥,說這些幹什麽?

他若有所思移開目光,平視前方,聲音淡淡道:“陳道長雲遊四海時必定踏遍周圍列國,能讓他看上眼的定非凡人。小蠻,你跟著道長入宮,奴婢家仆卻守在宮外,想必府上在北奴很是顯赫吧?”

明明在說他的笑聲,他卻忽然探起了我的身世。我停下步子,皺眉望向右前方:“今天的桂花香味比前幾天還要濃烈,早知道就不進來了,熏得頭很是難受。”

我刻意轉移話題,他不知道是真沒聽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手指向右前方的殿閣飛簷,道:“桂花樹是三妹的馨宇宮所栽,她喜歡這種濃鬱的香味。她宮裏緊挨著我這邊,因而,每到這個季節,飄過來的桂花香味總能把我精心培育的墨蘭幽香遮下去。小蠻,你對父皇的不敬,是不是因為你是北奴人?”

他不僅懷疑我是北奴人,還認為我是有身份的北奴人。阿桑身形較北奴女人纖細,他必然看出阿桑是生在北奴的南鴻人,不過,這不足以讓他猜測我身份尊貴。咄賀一身形高大魁偉,一眼便可看出是道地的北奴人,而這道地的北奴人竟是我的“家仆”,難怪他會這麽想。本來擔心他懷疑其他,如今他既然有這想法,讓他誤會下去也好。不承認亦不否認,我一笑,道:“皇子皇孫果真非一般人可比,從一些小事上便能瞧出端倪。”

他麵色一黯,苦笑著道:“應該不會一一應驗?”

我心有納悶:“什麽會一一應驗?”

他笑容淡了些:“你不會是北奴王族中人吧?”

無論是娘親還是趙德睿都曾算皇族中人,不過,我卻不知怎麽回答。他默盯著我,笑容僵在臉上,道:“小小年紀氣質華美,舉手投足貴氣天成。還有,你的家仆不僅眼神犀利行動敏捷,行事還進退有度,這樣的人放在軍中會是難得的將才。”

我突然想起剛才阿奶說的那席話,心裏冷冷打個寒噤,不會讓她猜中了吧?按血緣上算,我應該稱他一聲皇叔,被自己的皇叔喜歡,這個想法剛入腦海我就趕緊甩甩頭:“那是未婚夫婿府上的家仆,留在汴梁隻是暗中保護我,沒有其他目的。”說的同時,我臉上火燙起來,宇文宏光會是我托付終身的良人嗎?娘親會不會同意?府中阿奶和王妃會不會認可?重要的是,這麽說,趙澤玨會不會相信?半晌靜寂無聲,我悄悄抬起頭,卻見他麵如死灰默盯著我。

風漸起,萬裏碧空慢慢暗淡。一會兒工夫,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砸下來。調頭而回,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反正他沒有親口說出來,我還是隻當不知道好了。

“身子都濕了,傻站著做什麽?這離書房最近,我們先去那避雨。”他淡淡笑著,臉上無一絲異常,仿若剛才的那一幕根本沒有發生。

不過,這剛好是我心中所希望的,不知道在這宮裏還要住多久,不想失去這個唯一可以談天說地的朋友。於是,尷尬一笑,舉步在雨中向前輕輕一躍:“若不是你莫名其妙呆站,我哪會被雨淋濕。”

背後,他輕輕一歎:“是啊,的確是我莫名其妙!丫頭,不必管我,你趕緊過去吧。”

他聲調輕鬆,聽得我心中鬱悒一下消散,也許隻是自己誤會,他剛才的異樣隻是因為我的身份而已。

“一夏幹燥,這雨來得正是時候。”這是入秋的第一場雨,身上衣衫雖已淋濕,人卻覺得十分清爽。忍不住提氣飛上半空,在空中輕盈地轉著圈子,飄舞的長發如把墨傘接著落下的細雨,我居高臨下笑著望向他:“感覺真好!”

漫天細雨之中,趙澤玨嘴角含笑默盯著半空中的我:“確實,感覺真好!”

他話裏有話,我微愣的工夫身形下墜了些。他笑著上前,拍拍自己的左臂:“手臂借你。”

他所說的感覺真好並非是重複我的話,他說的是現在他自己的感覺,是人在雨中的感覺很好,還是和我在一起的感覺很好?我沒有答案。眼見距他的手臂越來越近,人一個翻轉,已輕飄飄落在他身前三尺處,掩飾住心裏的不適,笑著揶揄他:“民女哪敢踏皇子的手臂。”

雨越下越大,他看一眼自己抬著的手臂,走過來用衣袖為我遮雨:“真稀奇,還有小蠻姑娘不敢的事。”

我不著痕跡錯開身子,人向前急掠而去:“我還是趕緊到書房為妥。”

背後,他又是一聲輕歎。

閣外香味濃鬱,閣內幽香四溢。一門之隔,兩重天地。

入目處,小徑左側一色的青翠盆栽,右側則是清豔含嬌的各色蘭花,排排花架以小徑為中心,呈梯狀向兩側伸展。

滿室生春,我心中一陣恍惚,覺得自己回到了春季裏百花爭豔的穀中。

“這裏聞不到桂花香。”隨後進閣的他渾身已濕透,雨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閣內陰涼,濕淋淋的衣衫貼在身上,我覺得連心裏都是冷颼颼,忍不住“阿嚏”一聲,掩口朝他訕訕一笑:“真是入秋了。”

趙澤玨淡聲吩咐躬立於門口的侍衛跟著王峰為我去取衣衫。兩人走到小徑盡頭,又是一扇門。他道:“就這是書房。”

我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是排排書架。書房竟藏於花閣之中,我邊欣賞書房的擺設邊打趣他:“花閣滿室飄香,書房簡潔雅致,看來坊間傳言並不準確,沉溺琴棋書畫應改為擺弄花草……”話還未說完,已看到窗下的古琴,遂話鋒一轉:“你還真會撫琴!”

他靜靜盯著我:“我的的確確喜歡琴棋書畫。”

踱到案子邊的我笑容僵在臉上,雙目不眨盯著案子上的畫,心跳如擂鼓。

畫的是座幽穀,穀中香花遍野芳草萋萋,一掛瀑布從山峰最高峰傾瀉而下。瀑布中,一個白衫女子黑發飛揚,衣帶當風翩翩欲落,草地上,一男子仰望著女子,兩人臉上情意綿綿,如神仙眷侶般深情相望,神情逼真,惟妙惟肖。

這分明就是初見與他見麵時的情形,隻不過是換了背景。我懊惱不已,暗恨自己不該為了出宮隨他進宮來。現在怎麽辦?繼續裝糊塗,還是“無意中”告訴他之所以常來找他,隻是為了打發日子?

他臉上波瀾不驚,沉靜地打量著我臉上的神情變化。

“原來坊間傳言是真的,你丹青造詣的確不俗。”我無端心慌起來,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們太慢了,我還是趕緊回去換衣服,再待下去,我肯定傷風。”

他眉梢一揚,嘴角勾起一抹笑:“畫中的女子是你,男子是我。你為何不問,為何我會作這幅畫,並把它放在案子中央?”

被叔輩的男子喜歡,我渾身不自在:“有什麽可問的,我們頭次見麵不就是我從龍亭上躍下,而襄王您恰好走到龍亭下,跟畫中差不多。”

把“你”換成了“您”,並且刻意在您之前冠上“襄王”二字,直接將我們之間的距離無限拉大,他心中似是很不爽,劍眉微蹙,臉上雖仍掛著絲笑,可雙眸已冷,道:“既然你聽不懂我的話,我索性就說明白,我趙澤玨喜歡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深深地被你吸引。”

我下意識地摸摸胳膊,滿是雞皮疙瘩。他狐疑地看一眼我的動作,默默思索一瞬後臉上一寒,怒道:“我的一腔愛慕,在你眼裏竟是笑話!”

進宮的這三個月有他做伴,日子好過許多。他雖貴為王爺,卻從未在我麵前擺過架子。這麽一想,心裏不好意思起來,賠笑解釋道:“是不是我這陣子常來找你,讓你誤會了……”

“小蠻,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我訕訕一笑,道:“我有未婚夫婿,和師公出宮後我就會回北奴,和他完婚。”

他麵色稍緩:“有未婚夫婿又有何妨,即便是成了婚,隻要你願意,我照樣會娶你。小蠻,你隻要願意,不久的將來,我會讓你成為天下女子景仰的對象,我會讓你集萬千榮寵於一身,隻要你喜歡,就可以過著眾星捧月金貴無比的日子。”

我暗自歎口氣,實不知如何說,他才能明白自己無意於他。

他麵帶緊張,凝視著我:“我甚至可以隻娶你一個。”

我不敢與他對視,撇過頭望向案子一角的淡紫蘭花:“若我喜歡你這個人,你是南鴻皇子我喜歡你,你不是南鴻皇子我仍舊喜歡你。愛,不會因為身份地位而改變。”

他身子輕顫起來,啞聲問:“你心中喜歡的是你未婚夫婿?”

我點點頭,道:“我喜歡他,他卻不知道,他以為我喜歡的是別人。他不忍讓我傷心難過,從來沒有逼我,讓我做決定……”

他怒吼著打斷我的話:“不要說了,他不忍讓你傷心難過,從來不逼你做決定,我不如他,在明知你不喜歡我的情況下,不管不顧把這層窗戶紙捅開。”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抬眸看向趙澤玨。

他麵色慘白,雙瞳哀痛淹留,徘徊不去:“我以前未對女人上心過,不知道愛人是什麽滋味。那天,你如仙子般從龍亭上飄然而下,當時我怦然心動,我告訴自己,我這輩子等的人就是你了。”

我再次低下頭,盯著他因顫抖而飄忽的袍角:“你身姿挺拔容顏秀朗,又是高高在上的南鴻皇子,何愁沒有佳人暗許芳心。也許是時候未到,時候到了,自然抱得美人歸。”

他伸出手臂,托起我的下巴,盯著我的雙眼:“你確定你愛他?”

我下意識地提氣,身子向後一飄,人已脫離他手臂的範圍:“我確定我愛他,也確定這輩子就是他了。我好冷,先走了。”

“時候到了,自然抱得美人歸!你說的不錯,時候到了,枕邊自然有佳人。”他眼裏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我衝出書房,奪路而逃:“不錯,時候到了自然會有的。皇上病好之後,就會為你選王妃了。”趙光耀病愈,就會為陳王和襄王選妃,宮裏人都知,我自然也知。

“為期不遠了,我等得及。”

我不知道他話裏什麽意思,卻不想往深裏想。我暗暗在心裏告訴自己,無論以後的日子多麽無聊都不會再來找他,從此之後,我不會再踏進塍宇宮半步。

一天天過去,我和王峰逛遍了宮裏的角角落落,無聊的日子越發無聊。見狀,王峰好意勸我找襄王打發時間,我重重賞他一記栗暴,他再也不敢擅自開口。

這天,苦悶難當的我坐在院子裏的樹椏上,仰望著湛藍的天空,重複著做了一上午的事:“唉!師公不許我翻牆,我又沒有令牌,不能出宮,怎麽辦?……怎麽辦?”

樹下,坐在石桌邊的王峰忍不住笑出聲,邊笑邊道:“小蠻姑娘,你吃過早飯後就坐在樹上發牢騷,這都一上午了,你說得不累,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要不,你換換詞,讓我聽著新鮮新鮮。”

我隨手從身邊扯下一截枯枝,稍稍注入內力向他擲去。王峰不以為然,笑盈盈端坐不動,發覺時已晚,枯枝距他已近,避之不及的他被打中右腿。他邊苦著臉揉腿邊小聲道:“一個姑娘家,力道這麽大,小心將來嫁不出去。”

我的手又往另一截枯樹伸去。

見狀,他慌忙擺手:“我耳朵沒起繭子,小蠻姑娘,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小人就陪你逛園子,哪宮的園子都成,不不不……小人說錯話,除了塍宇宮……不……小人又說錯話……”

那日從塍宇宮出來後,本擔心趙澤玨會來糾纏,沒想到他非但沒來,還刻意躲著我,好幾次遠遠碰見,他就轉身離去。雖說這樣也好,可心裏還是隱隱地難受,沒有傷害人的意思,卻一再傷害人。

小心翼翼觀察我臉上表情的王峰,見我沒有生氣,大著膽子嘟囔起來:“在大殿當差雖說心累,也比整日被你捉弄好受。”

我心裏暗歎,臉上卻湧出絲壞笑,手中枯枝再次對準他:“你是想留下來繼續被我捉弄,還是想回大殿?”

王峰連連告饒:“能在小蠻姑娘身邊當差是小人的福氣,就是有人拿刀架在小人脖子上,小人也絕不回大殿伺候。姑娘,你能不能先把手裏的樹枝扔了?萬一你一不小心弄傷了小人,明日誰來侍候你。”

我笑著把枯枝扔到牆外,正要開口讚王峰留下是明智的選擇,牆外已傳來趙澤皓不悅的聲音:“哪個不長眼的奴才往外扔東西。”

我心裏有絲不耐升起,他來做什麽?

見我既不下樹也不應聲,氣急敗壞下王峰開始口不擇言:“你前幾日是不是得罪了襄王,無處可去,才整日躲在院子裏?今天又砸到陳王,小祖宗,現在這宮裏能擔大事的主兒就他們倆了,你……你是不是想小人的命斷到你手上才心安?”

“你這個王峰,我哪有……”我話說一半,師公推門而入:“小蠻何在?”

王峰往樹上看過來。師公拿著枯枝,朗聲笑問:“蠻丫頭,是不是你扔到牆外的?”

見師公並不責怪,我收起矢口否認之心,一躍下樹,挽著師公軟聲央求:“蠻兒整日裏待在宮裏很無趣,師公,我想出宮,一天就好,宮門關閉前一定會趕回來。”

師公含笑拒絕:“不行。”

我滿心失望鬆開他的袖子,懨懨朝房中走去。

“道長,既然小蠻姑娘想出宮,就讓她出去一趟也好。她不是宮裏的人,不習慣整日待在深宮中也屬正常,您若不放心她的安全,本王派軒宇宮的親衛隨身保護她就是。”

出宮就是為了見阿桑他們,當然不能讓不相幹的人跟著。我雖渴望出宮,趙澤皓的話對我並沒有吸引力。

師公知道我的心思,笑看向趙澤皓:“王爺有所不知,蠻丫頭頑劣,你若同意了一次,下次她會加倍纏你。皇上龍體違和,宮門禁嚴,豈能為這個小丫頭破例。”

趙澤皓收笑,麵色沉痛,道:“道長方外之人,本應遊山賞景怡情自得,可為了父皇的病症委屈宮中拘泥於禮法。別說小蠻姑娘想出宮一趟,就是她提出其他要求,本王必定全部滿足。”

我懶懶朝趙澤皓施一禮,道:“謝陳王有心,民女剛才隻是和師公鬧著玩,不必當真。”

師公笑斥:“丫頭就喜捉弄人。”

我趁趙澤皓不備,向師公伸下舌頭,用唇語道:“人家就是無聊嘛!”

師公無奈地輕搖下頭,我暗歎一聲,轉身回房。

午飯桌上。龍須紫茄、玉筍金磚、白玉珍珠、腐卷飄香……一席素菜,白的雪白,綠的青翠,煞是好看。

師公執箸品一口,笑讚道:“陳王有心了,這菜入口素淡,後味卻幽香,老道極是喜歡。”

趙澤皓笑道:“道長不喜俗物,本王隻能以此聊表寸心。父皇的病全仰仗道長了。”

我充耳不聞兩人談話,埋頭品嚐各個菜色。

許是見我半晌無語,師公轉而看向我,道:“皇上病症已有起色,我們出宮的日子不會太遠,再忍些日子,可好?”

我心中一喜,忙不迭點頭。

趙澤皓若有所思默看我一眼:“道長,父皇病痛本是舊疾,已不可能痊愈,況且,這次病疼延續時日又這麽長,若道長剛走父皇的病又複發,道長仙蹤難覓,本王該如何是好?”

我怒瞪趙澤皓:“若他……皇上的病一直不見好,我師公是不是得一輩子留在這兒。”

“蠻兒,不可胡說。”師公皺眉斥責。

我悶悶低下頭,有些食不知味。師公顯然聽進去了趙澤皓的話,臉上帶出猶豫之色。

“王爺。”王繼恩閃身進門。

我滿腔憤懣找到發泄的地方:“吃飯也不得安生。”

王繼恩麵色微慍瞪我一眼。

趙澤皓麵色不悅:“有何急事要這時候來報?”

王繼恩看一眼我和師公,神色頗為躊躇,顯然心有顧忌。

我把手中銀箸放到桌上,向師公道:“我吃好了,先下去了。”

師公輕一頷首,我正要起身離開。趙澤皓已冷聲斥責王繼恩:“道長是我南鴻的恩人,朝事國事連帶著後宮諸事都不用避諱他老人家。”

我臉上全是嘲諷,王繼恩眼裏幾欲噴出火來,身影交錯時,他陰猾一笑:“奴才方才得報,前些日子潛入汴梁的北奴奸細再度現身街頭。”

我雙腳再也邁不動。宇文宏光的身影湧入腦海的那一瞬間,強自壓著的思念如開了閘的洪水般傾瀉而出。現在,我已清楚地知道,自己對韓世奇不是這種情感,雖然也想念,但沒有像現在想念宇文宏光時強烈,對韓世奇的思念裏摻雜的更多是擔憂和疑惑,不願意那翩翩濁世的佳公子有什麽不測,而對宇文宏光的思念則純粹得多。

趙澤皓雙眉微蹙沉默不語。

師公見我立在房門既不出也不入,便淡淡開口:“小蠻,王爺厚愛,你不必回避,還是回來再吃些!”

我心中暗喜,師公明白我的心思。隻是,轉身時還是瞥一眼趙澤皓,千萬不要落了痕跡才好。趙澤皓卻誤會我確實是因為回避才要求離開的:“是奴才不懂事,小蠻姑娘你不要在意,這桌膳食是禦廚精心準備的。”

我這才走過去坐下,拿起銀箸裝模作樣吃幾口菜。

王繼恩麵色青黑:“王爺,奴才……”

趙澤皓麵色一沉:“繼恩,你且退下。此事容後再議。”王繼恩應下後轉身離去。

之所以回來就是為了聽下去,王繼恩離去,就意味著什麽消息都不會再聽到。心裏全是沮喪的我吃完最後一口菜,準備離去。

師公識破我的心思,笑瞥我一眼,狀似隨意提醒趙澤皓:“王公公入宮事君已數十年,做事極有分寸。此時來報定是十分緊要,王爺心意已到,老道心領,王爺不必再陪我們祖孫倆,還是先去處理朝事要緊。”

我心中一陣歡喜,師公真好。

趙澤皓輕輕一歎,道:“道長沒有猜錯,確實緊要。”

“哦?那個北奴人是什麽來曆?”

趙澤皓道:“據報,此人若不是宇文休哥之孫,就是宇文斜軫府中子孫。這兩人是北奴重臣,若能擒獲他們的子孫,即刻可解邊城危急。”

師公默一瞬,道:“北奴暗助西越擾擊邊城,無論是宇文休哥還是宇文斜軫都不會出麵,相傳他們的子孫都是驍將,現正是用他們的時候,理應不會此時來汴梁,王爺確定消息可靠?”

師公雖是寥寥數語,卻句句在理。趙澤皓麵上不動聲色,心中應是疑惑早生,起身含笑向師公致歉:“澤皓初理朝政,不能有失,這次未能盡興,改日澤皓必定補上。”

師公起身,道:“王爺客氣,請。”

大步走到門口的趙澤皓卻突然停步,看向師公,麵色有一絲猶豫:“澤皓幾次試問道長,道長一直沒有明確回複。今日當著小蠻姑娘的麵,澤皓想再問一次。”

師公輕歎一聲,望向我。

我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師公都覺得難以開口的事必定不是什麽好事。趙澤皓眼神柔和下來,盯著我,溫言道:“你可有婚配過?”

我頭一蒙,進皇宮不過三個月,前有趙澤玨,後有趙澤皓,兩個皇叔都對自己有想法,我還沒有美到傾國傾城的地步,他們看上我無非因為師公是現在趙光耀身邊最近的人,心裏突然一陣惡寒,再次有了馬上離開這裏的衝動。

趙澤皓凝望著我,靜等答案。

我想也不想,徑自道:“小蠻謝你們厚愛,隻是,小蠻已有未婚夫婿,待師公這邊事了,就會回去完婚。”

聽我口氣不善,一臉尷尬的趙澤皓眼裏全是驚疑:“你們?除了澤皓之外,還有其他人問過小蠻姑娘同樣的問題?是不是三弟?”

我心裏暗責自己大意,臉上卻平靜無波,道:“小蠻姿色平庸,並非絕代佳人,唯有陳王抬愛,並沒有他人問詢過。”

趙澤皓滿臉失望:“澤皓無福。”說完,深深看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心神紛亂,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會兒害怕宇文宏光行蹤暴露,一會兒擔心不知道趙澤皓會怎樣重新調查宇文宏光的身份。無意間抬眸,恰對上一臉笑容的師公。猛地想起剛才的事,麵上一熱,道:“我回房午睡一會兒。”

師公撫須大笑:“蠻丫頭,你的未婚夫婿是誰呀?”

我頭臉一陣火燙,拔腿就往門外走,邊走邊道:“師公就會取笑蠻兒。”

我才出房門,師公又道:“偷翻宮牆時避著點人。”

我高興地提氣在半空滴溜溜轉個圈子:“蠻兒謝謝師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