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越往北去,越顯荒涼。看來李繼镔的攻擊已讓南鴻境內的這些邊陲小縣失了生機。
我放下車簾向後看去,宏光仍在沉睡。我繼續向外觀望。已近黃昏,官道上行人稀少,兩旁莊稼地裏的莊稼枯稈橫倒在地上……滿眼的蕭瑟!
紫漓策馬過來,順著我的目光掃了眼西方橘黃的天際後道:“咄賀一給你的金瘡藥應該已經用完,我這裏有一些,給你。”
我接過她遞來的精致小包,輕頷了下首:“多謝。”
她目光從我臉上掠過後自窗簾縫隙投向裏麵,輕聲問:“愈合了嗎?”
我點了下頭,默看她一眼:“愈合了。”
我放開簾子,她的聲音又透進來:“韓公子已遣人在前麵客棧裏訂好了酒菜。”我抑著心頭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擾,無奈地隔簾回道:“知道了。”
初升的圓月如大柑橘一般,在枝頭掛著,少了繁星的陪襯,便似少了依傍,顯得孤零零的。
韓世奇在此設宴是為了道別,明日朝陽升起時,他便會率先啟程回燕京。他的說辭是撤回了汴梁的生意,急於回去盤點庫存。盤點哪需要他親自出麵,各地糧鋪把數據報到燕京總店,有人匯總後他過目即可。
我仰望著月亮,重歎口氣,轉身欲回房。
紫漓站在對麵,雙眸蘊著冷輝:“愛一個人就要讓他知道,心亦要像磐石一樣堅定,不能左右搖擺。你不覺得韓公子很可憐嗎?造成今天的結果,難道不是你夾雜不清左右搖擺的結果嗎?”
“你喜歡宇文宏光?”我有絲不安。
她麵容本就清秀,此時柔和下來,便顯妙齡少女的青梅女兒嬌態:“你駕馭不了這樣的男人,他豪放、灑脫、精悍,他身邊應該有一位謀略過人的女人,站在他背後輔佐他,讓他成就一番事業。而這個女人不是你,你給他帶來的隻有麻煩,隻有牽絆,你會阻礙他的發展……”
她話中意思我豈會聽不懂。
我盯著她截口,冷聲道:“何不大大方方說出你喜歡他。”
月光下,她雙頰似是泛出酡紅:“韓世奇外表淡漠,其實心中有火一般的熱情,他沒有太大的責任,比起宇文宏光,他更適合你。你或許不知,幾日來,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你們乘坐的那輛馬車。眼睜睜看著心愛女人坐在別的男人身邊,任他是誰心都會滴血。你和韓世奇更相配,放開攫住宇文宏光的手,他們都會幸福的。”
我氣笑出聲:“世間男女愛慕別人時,都會全心全意付出自己的真心。被愛時,亦希望愛人對己一心一意。韓世奇,他也會希望他愛的人,以同樣誠摯的愛對待自己。至於你,你若真心實意喜歡宇文宏光,而不是喜歡他背後的權勢,你可以去爭取他,如果你能改變他的心意,我心甘情願放手。”
她仍不死心:“小蠻,你是南鴻人,且是和親公主,而他是北奴重臣,身份於你們兩人來說是道枷鎖。”
我仰頭吸入一口清新空氣,淡淡地道:“我以後不想聽這些。”
“你明日可隨韓世奇先回北奴。”宇文宏光的聲音突起身後。
我一愣,紫漓則是大驚。
我側過身子,宇文宏光走過來。
他已換上了北奴服飾,一身的黑色,顯得凝重而俊朗。他已不是汴梁城中的華服少年,從此刻起,他又是北奴的將領、王族的王爺。我心神一陣恍惚,或許紫漓說得是,我不可能成為站在他背後輔佐他的女人,我內心渴望的隻是依附著他,過著平靜的日子。
想到這,我的心竟然一沉。
他唇邊笑容頓了下,默盯我一瞬,目光冷冷地投向紫漓:“韓公子提議帶你一起上路,本王已經答應了。”
我心微動,韓世奇此舉用意甚深,他已經看出了什麽嗎?
紫漓挺身站著,纖細腰身仿若弱不禁風。她目光裹在宇文宏光身上,含笑道:“宇文將軍似乎忘了我並不是你隨從,你好像無權為我做出決定。紫漓明日會離開你們的隊伍,但至於和誰一起走,似乎隻有我一個人說了算。”
宇文宏光笑著輕一頷首:“的確如此。”
紫漓眸底湧出寒意,但麵上仍保持著盈盈笑靨,盯著我道:“北奴再見。”
我點了下頭,紫漓舉步向客棧走去。
隆隆馬蹄聲隻是一瞬間已由遠至近,聽著馬匹“噅噅”叫聲在客棧外此起彼伏,宇文宏光麵色微變:“找機會速速進房,改變裝束換成男裝,他們走之前盡量不要出來。”
我壓下心驚,舉步就往客棧裏走,可未行兩步便見三名黑衣壯漢闊步而來,邊走邊揚聲道:“咄賀一可在?”
我步子頓停,這些人是追殺我的那些人,他們是北奴人,他們竟然認識咄賀一。見我呆立原地,宇文宏光一個閃身,人已站在我身前。
從客棧出來的咄賀一快速走到三人麵前,拱手賠笑道:“原來是蕭侍衛,您怎會出現在這裏,莫非……”
蕭侍衛?黑衣人是宮中侍衛,是宇文隆緒所派之人。
為首那名黑衣大漢道:“蕭某見絕塵、騏驥拴在馬廄,便知你定會在這。咄老哥,你在這,想必宇文將軍也在這家客棧。”
宇文宏光聲音壓得極低:“盡量不要讓他見到你。”
我一步一步挪回樹後,剛藏好身形,就聽腳步聲朝這邊而來:“小人見過王爺。誰……誰在樹後?”原來,慌亂間,藏在樹後的我被隨風飄忽的衣衫暴露了身形。
耳邊傳來宇文宏光微不可聞的輕歎聲。我略作猶豫,緩步走到宇文宏光身邊。三名黑衣人見我出現的那一瞬,默契地同時舉步慢慢向我逼來,顯然,並不顧忌宇文宏光。
宇文宏光拉起我的手用力握在掌心,用行動亮明他的態度。
“宇文兄,更深夜濃,你們主仆還不歇息?”韓世奇緩步步出客棧,一身米白衣衫的紫漓跟在後麵。
眼前的紫漓不僅換了女裝,還特意把長女散開,和我一樣披在肩頭,裝扮與我相差無幾,我不由驚詫,宇文宏光也微微皺眉。
三名黑衣人停步,目光在我和紫漓身上遊移。
紫漓黑發如瀑,膚如凝脂,此刻,她目不斜視的姿態頗有點視眾人為無物的意味。
“毓葶公主。”蕭侍衛突然大聲冷喝。
這個名字對我來說還很陌生,乍一聽到我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而紫漓雖未應聲,卻迅速望向蕭侍衛。
我驚怔,宇文宏光則嘴角噙著絲笑。
蕭侍衛三人向紫漓逼去,紫漓鎮靜自若,頗有點大國公主儀態,警惕地望著三人。韓世奇緩步走到紫漓身前,視線卻投向宇文宏光,淡淡口氣中第一次不怒而威:“宇文兄,他們是什麽人?”
宇文宏光牽著我的手走向韓世奇:“韓兄,他們是王宮侍衛。”
韓世奇眉微皺,回身叮囑紫漓道:“笙諾,你先回房。”
笙諾是趙光耀為我取的名字,毓葶公主是我的封號。韓世奇看似無意的話,恰把紫漓就是南鴻公主的“事實”說出來。
蕭侍衛抑製不住麵露喜色,朝身側兩人挨個點了下頭,兩人會意地垂瞼應下後身形猛地縱起,呈包圍狀把韓世奇、紫漓圍在中央。
紫漓快速掠宇文宏光一眼,黑眸之中隱著淒切痛苦,但眨眼之間已隱去,晶亮的眸子充斥著無奈:“原來你們是北奴王宮侍衛,若早知你們身份,我不會逃得這麽辛苦。我隨著你們走。”
黑衣漢子麵色一鬆,緊張之色悄然褪去:“公主若身子吃得消,我們即刻啟程可好?”
紫漓臉上浮起一抹奇異的笑,看向韓世奇。
韓世奇朝她輕頷下首,看向宇文宏光時嘴角全是苦笑:“不知笙諾身份尊貴,幾日來多有怠慢,分別在即,韓某願備些薄酒致歉。或許……或許回去後身份會有所改變,再次相見……”
我聽得心中一緊,韓世奇語帶雙關,口中所說笙諾既是紫漓,又是指我。
宇文宏仿若沒有聽出韓世奇的言外之意,麵色沉靜點下頭:“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擇的,毓葶公主的路,相信她選的就是她自己想走的。”
蕭侍衛眼睛餘光緊盯紫漓,話卻是對宇文宏光所說:“小王爺,卑職身負王令,這……”
宇文宏光神色漠然,直視著紫漓:“毓葶公主既然選擇了,相信不會反悔,當然也不會暗中離開。”
紫漓回望過去:“當然。”
蕭侍衛瞥了眼韓世奇,冷淡地道:“公子身形孱弱,想來是南鴻人,既然同行,明日可否隨我們啟程?”
我心中一緊,韓世奇的所作所為在宇文隆緒眼中早已是大逆,礙於韓德讓才忍到今天。若再多出一宗罪,我不敢想下去。我不自覺望向宇文宏光,此時隻有他能救韓世奇。
宇文宏光仿若不知道我的焦急,對我的“求救”目光避而不見,他隻是靜靜打量著韓世奇,雙目如萬年深潭般,不起一絲波瀾。
我心中淒苦,我該埋怨他嗎?不該!他不欠韓世奇!罷了罷了,今晚他若不為韓世奇開脫,明早我隨著紫漓一行離開便是。
韓世奇淡然一笑:“可以。”
我心口一窒,看向宇文宏光的目光就有些怨氣。宇文宏光淡淡掃我一眼:“蕭侍衛,這位韓公子自汴梁起便和本王一路,至於這位……公主,我們四日前才見到。”如此一來,不隻撇清了我們和紫漓的關係,亦說明了韓世奇和紫漓並非一路。
蕭侍衛顯然仍有疑問,問:“他是南鴻人?”
宇文宏光搖了搖頭:“不,他是北奴人,他父親乃我大北奴樞密使宇文隆運。”
蕭侍衛失聲驚呼:“宇文大人的獨子,在汴梁開設糧鋪的‘刊家糧鋪’老板。”宇文宏光輕頷下首。
韓世奇卻淡淡笑了,他轉身走向縮在櫃台後的掌櫃:“蕭侍衛可回稟皇上,笙諾雖為南鴻人,但乃是弱女子,若能善待她,韓某便欠他一份人情。”
韓德讓被賜宇文姓,而韓世奇堅稱自己“韓某”,我聽得眉頭微皺,但亦沒有辦法,隻好暗歎口氣,緩步走向宇文宏光,經過紫漓身邊時,我壓低聲音道:“大恩不言謝。”
紫漓傲然離開。
宇文宏光靜盯著我:“你似乎欠我個解釋!”
我剛才確實不該懷疑他,不過,卻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說太多:“什麽解釋?”邊說邊尾隨眾人走向客棧門口。
背後傳來他無奈地輕歎:“欠就欠著吧。反正有一輩子時間,可以慢慢算。”
蕭侍衛令所帶將士環立於客棧四周,而宇文宏光亦命雲狼二十騎守在外圍。
小小的客棧被圍得如鐵桶一般,掌櫃、夥計們哪見過這陣勢,因此,酒菜一上齊,一幫人便能避的避,避不開的全躲進了夥房裏,死不露麵。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三壇酒下肚,蕭侍衛醉眼迷離,瞅了眼我,帶著絲曖昧地笑看向宇文宏光:“宇文將軍,此次入汴不隻建了奇功,還得了美人,羨煞兄弟我了。”
眼前的難題已被紫漓解決,宇文宏光似乎也放鬆不少,此刻舌頭也有點大:“蕭侍衛說哪裏話,你府中嬌妻乃大王親賜,多少王族子弟尚沒有這份殊榮。”
我脖頸火燙,默聽著他們的恭維客套話。
“小蠻姑娘,相處四日,心中極喜歡你。以後不知還有沒有見麵之期……”紫漓光亮的眸子裏猶若盛開了兩朵炫目的牡丹花,黑瞳生輝,映襯的臉龐越發嬌豔,見我怔怔不語,她接著道:“你似乎欠我一個人情。”
已微醉的韓世奇,用眼神阻止紫漓。
我在心中暗歎口氣,端起一直擱在桌上未動的觥,笑看著她:“我很佩服公主的所作所為,果決明快。”
紫漓,不,從現在起,我決定忘記這個名字,她是笙諾,她是南鴻的公主。
她笑靨柔美,雙眸變得清澄純淨:“不是每個女子都能像你一般,有眾多的人悉心嗬護著。本宮雖是公主,但亦是孤寂之人。其實我心中很想依靠著人,做一架纏樹而活的青藤,可我沒有這樣的運氣,身份也不容許我這麽做。”
她麵容神往,半晌不能回神。我故意撞倒酒,清脆一聲響後她方回神。
我再次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她同樣的動作,把觥中之酒悉數喝下。
前額木木的,腦子裏混沌至極,紗帳飄飄忽忽**著。
眼前似是有張人臉,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欲抬臂揉下眼睛,可手臂軟綿綿的不聽使喚,隻好閉起雙目一瞬,再次睜開,還是看不清那人。
應該是宇文宏光。
“宏光,我……我口渴。”我扯起嘴角想笑,可是渾身無一絲力氣。
他輕撫了下我的唇,一直點頭:“喝……水,喝……水。”他亦口齒不清。
似是房中的那把大茶壺的壺嘴湊到嘴邊,但雙目已睜不開,隻是被動地喝著。
冰涼的水下肚,火燒火燎的胸膛方好受一些。於是,意識慢慢褪去,人開始昏睡起來。
……
碧草依依,溪水潺潺。
溪邊白紗圍起的帳篷在風中輕舞。暖風拂來,絲縷甜膩香氣縈繞鼻端。帳篷內,身側的宇文宏光溫柔地看著我,我羞赧地垂下眼瞼,他的臉覆下來,濡濕的唇自眉心、過鼻尖,最後停在我的唇上。我不由自主圈住他的脖頸,輕啟雙唇,向他口中探索……
我的身子開始滾燙,雙手慢慢向他背上滑去。可唇齒之間的纏綿無法排解我的渴求,而他似乎同我一樣。
感覺他的手輕輕觸到我的瞬間,我的身子輕顫起來,口中也忍不住發出了聲。這是什麽聲音?柔若春水的呻吟。想停下,可卻無法控製自己。
他的唇離開時,我有些悵然若失,但很快,他開始輕輕咬起我的耳垂,我再也忍受不住,輕呼出聲,感覺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爆發。
我聲音甫落,在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時候,一股難以描述的疼痛自小腹躥向全身。我吸口氣,還沒來得及推開他,卻覺得那股痛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歡暢淋漓的快意。不知過了多久,我隻覺全身無一絲力,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我頭疼欲裂,胳膊腿更是酸楚不已。
抬起手臂,摸了摸幹澀的唇,似是裂了口子,疼得我吸口冷氣。腦中猛地想起昨晚的夢,心怦怦直跳,自己怎麽會這樣?
仍緊閉著雙目,默躺了一會兒,心緒才平複下來。
雙臂有些軟,支撐著坐起來。隨著薄被的滑落,我大驚,自己竟然身無一絲縷。
掀開被子一角,入目處,床褥淩亂,還有……還有一小團幹涸的血漬。難道昨晚的一切是真的,但他人呢?
掀開帳子向外看時,又是一驚。
房門緊閉,但桌邊坐著的人不是心中所想的,而是韓世奇!
平素裏的秀逸淡雅已然不見,他發髻淩亂,麵色蒼白,雙目癡癡盯著對麵牆壁。我心中開始泛冷,但心中還有絲僥幸,在心中吼:不是他,不是他,昨晚是宇文宏光……
目光移到他腰間束帶上,我呆住了,他的束帶似乎隻是隨意纏了下。
天意弄人?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以為紫漓替代自己,我即可順利嫁給宇文宏光,未想到會失身於韓世奇。
呆坐許久後,我苦笑起來。韓世奇一驚而回神,緊盯著我的雙眼透著歉意、隱著愛憐、蘊著不舍……諸多情緒出現他臉上,若是往常,我必會難受異常,可是今日,我不想往深裏想,隻是想喊出心中的憤怒:“為什麽是你?你是個偽君子,你口中叮嚀我,讓稱你為大哥,可內心竟然這麽齷齪無恥。”
我用自己認為最惡毒的言語來咒罵他,他一言不發,任我發泄。隻是用以支撐身軀的那隻手臂顫得越發厲害。
眸中清淚瞬間瀉下,拉緊薄被縮向牆角,抽抽噎噎哭著:“我的幸福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我配不上他。”
他依著的桌子向後滑了些,他步子趔趄隨著後退了些:“小蠻,我不想推卸責任。隻要你能原諒我,要我怎麽樣彌補都可以。”
這種事發生了,還能彌補嗎?
淚流入口中,鹹鹹澀澀,我無力地搖頭:“這是為什麽?難道你認為用這種手段就可以把我留在你身邊?不,你錯了,這不可能。你如果想彌補,就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血似乎瞬間自他身上抽離,他麵如白絹,連雙唇也是一色的白:“我們似乎被人算計了。”
思緒一下回籠,在心裏暗暗思索起來:我不是沒醉過,可醉酒之後身體的那股無法排遣的燥熱是怎麽回事?自己百毒不懼,但有人若用迷藥及……催情藥……我無法避過。
一定是催情藥!
再則以韓世奇的性格,他不屑於用這樣的手段。
心念及此,心中雖好受一些,但仍無法釋懷。這種事,任發生在哪個女子身上,都不是件小事,更遑論隔壁還住著宇文宏光,我準備共度一生的男子。
想到這裏,我心裏一顫。
韓世奇似是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一下摔坐在腿邊凳子上,慘然一笑:“你梳理整齊,出門後悄悄告訴阿桑,說我宿醉未醒,不能隨著大隊走,我明日再啟程。”
他一點一點挪著身子,麵朝外:“剛才咄賀一已前來叫你兩遍,快些出去吧。”
梳理整齊,我倉皇出門。
剛踏出廊子,卻見笙諾在前,阿桑在後,兩人迎麵而來,我心中雖慌,但恐她們發覺異樣,仍強自鎮定,在她們來到房門的前一刻,若無其事掩上房門。
阿桑一臉擔憂,而前麵的笙諾嬌俏笑靨如初開荷花:“醉酒的滋味不好受吧?剛才咄大人去叫你兩次,你均沒有應聲,這不,宇文公子找了阿桑姑娘去你房中瞧瞧。我也不放心,也一道跟來看看。”
她不放心?
腦中倏地想起韓世奇的懷疑,若昨晚之事我們是被人算計,會是誰?
笙諾?
她既已冒認作公主,說明她對宇文宏光已然放手,做此種損人不利己之事,若以後被宇文宏光得悉真相,不管她是什麽身份,宇文宏光都不會放過她。她從小生活在幽月宮,利益得失,她自會比別人算計得清楚。
但是,若不是她,還真想不到客棧內有什麽人能做這事。
如果真的是她,到底為了什麽?
我靜靜看著她,她坦然麵對著我。
過了一陣子,她瞟了眼緊掩的房門,含笑問:“站在門口發呆,怎麽了?”
我袖中雙拳緊握:“公主如此關心,小蠻受寵若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公主見笑了。”
已走過來扶著我的阿桑,驚疑地盯著笙諾,小聲咕噥:“公主?什麽公主?”我抑住心酸淡然一笑,也壓低聲道:“她是南鴻毓葶公主。”阿桑雙眼滴溜溜轉一圈,憬悟地“哦”一聲。
“公主,聽聞太子和您素來交好,姐妹之中,亦最疼你。我自小生活在深山中,極少見到皇子公主們,待閑暇之時,給我說說,可好?”我順著廊子邊向樓梯口走邊笑問她。
不管是不是她,亦不管她是為了什麽,我,或是韓世奇,都不能受製於她。而在皇宮諸事,正是我自救的那根稻草。
她笑容如常,但前行的步子微頓,瞥了眼樓下暢談的宇文宏光及蕭侍衛,盯著我:“我的幸福與你的幸福似乎分不開。”
我站在廊子拐角樓梯口處,微笑著反問:“是嗎?”
“難道小蠻姑娘認為不是?”她停下,笑看著我。
“每個人的幸福都是自己爭取的。你冒認我,我雖在心裏感謝你,但你這麽做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我,沒有自己的原因嗎?皇宮會是最好的隱身場所,畢竟柴灩還在世間。”我雖抑著音,但極力把聲音控製在她能聽到的程度:“即使身為帝王,亦有七情六欲,所以,尋常女子所渴求的平常幸福,在王宮大內,同樣會有。”
她眸底一黯,掠了眼樓下:“我會爭取,隻是我需要你幫時,請勿要推辭。”
我輕舒口氣:“自然不會。”她點了下首,下樓而去。
她既成就了自己,又成就了我。我豈會推辭。
見到笙諾下樓,蕭侍衛起身迎上去,而宇文宏光仍坐在桌邊默看著我,說“看”有些不確切,若用“審視”兩字則更恰當。
在這樣目光的注視下,我心中既慌又亂,暗忖:他此時看出了什麽?還是昨晚他聽到了什麽?
但若說聽到什麽動靜,依他的性情,他必會破門而入阻擋下來,根本不會容許這件事的發生。另外,昨晚的他,似乎也是酩酊大醉。
想到這裏,心裏稍安。
但是即刻工夫,我心中又是一顫,方才簡單梳理後倉皇出門,也許,是衣衫沒有穿好。慌忙低頭掃視一眼,心稍安,衣衫並無不妥。
身側的阿桑瞥了眼樓下,聲調中依然含著絲賭氣的成分:“宇文公子已看到你,相信你不需要我回稟。小姐,奴婢去瞧我家公子了。”
我抑住內心苦澀,唇邊漾出絲笑:“轉告世奇,我隨著宇文宏光先行一步,讓他……讓他明日再啟程。”
韓世奇的交代我無法向阿桑明言,方才,她同笙諾一道,親眼瞧見我從自己房中走出,若說出韓世奇對她有交代,她定會多想。另外,這丫頭心中惱怒我跟了宇文宏光,如果從我言語聽出來什麽,或是瞧出什麽端倪,再口無遮攔故意說給宇文宏光聽,那後果,我不敢想象。
阿桑雙眸蘊著隱怒,恨恨地道:“奴婢會一字不落轉告我家公子,至於公子什麽時候啟程,你說了估摸著也不算。”語畢,憤憤瞪我一眼,轉身向韓世奇房間方向走去。
每下一階樓梯,小腹就隱隱疼一次。雙腿有點僵,不知是喝酒的緣故,還是由女子到女人轉變過程中必經的磨難。
女人?
我已是女人了,可是讓我變成女人的,卻不是我心中念著的那個男人。
身軀似有千斤重,兩腿竟有些無法支撐。但是,此刻的我,必須若無其事地走下樓,向眾人昭示,我如昨日、前日一般,並沒有任何異樣。
也許有一天,我會親口對宇文宏光說,說我曾失身於旁人。可是,不是現在,不是他鏟除自創立起存世六十餘年的幽月宮而聲震朝野的時候。
扶樓梯欄杆的手磨得生疼,可我努力保持著笑靨。
宇文宏光輕蹙眉頭,站起身來,大踏步走過來,拍拍自己的手臂:“男人們宿醉之後,還會步子虛浮,頭暈目眩,你們女兒家不常飲酒,估摸著會更難受。我不喜歡你硬撐的模樣,難受了,就叫我過來扶著你。切記,以後若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
什麽事都告訴他?我心怦怦直跳,垂下眼瞼,選擇避重就輕,道:“是有些難受。”
“小蠻,距北奴隻有一日路程,我們快到家了。自古朝廷都是各方勢力聚集的中心,在這些權力的中心漩渦裏,看似平常簡單的事,比如婚喪嫁娶,都會變得複雜。”他的鼻息之氣嗬在耳邊,癢癢的。
我倏地抬頭,他的臉離我不足半尺,顯得清明而冷靜。
他盯著我,繼續道:“王府之中,隻要是阿奶喜歡,而又不影響大局,就可一錘定音。北奴雖漢化極深,可其固有的舊禮習俗仍在,也許以後隨我出門,會遇到一些尷尬事。到時候,不要胡思亂想,不明白的事及時問我,不要憋在心裏瞎想。”
他聲名鵲起,且又是名將宇文休哥之孫,處於權力巔峰的太後蕭綽必會用盡一切手段拉攏他,而一手栽培他的大王宇文隆緒又豈會容許這種事發生。而對於尚未成婚的王族男子,聯姻是最好的拉攏手段。
我心裏清楚,宇文宏光不想娶的女子,任何人都不能強塞給他,可是,北奴民風剽悍勇武,女子多有驕橫之輩,若大王或是太後下旨,即使宇文宏光拒絕,這位選中的女子極有可能直接上門。
隻是,除了這些原因,我真的能坦坦****嫁給他嗎?
“怎麽了?小蠻。”他擔憂地柔聲問。
我一怔回神,這才驚覺我們兩個臉對著臉站在樓梯上,臉上一熱,道:“有你這棵大樹可以依靠,我當然不會逞強,做一架纏樹而活的青藤亦未嚐不可。”
他雙眸盛滿笑意,道:“通常女子都想做一株嬌豔的花,引得男子們駐足相望。而男人們亦希望府中嬌妻婀娜多姿、明豔動人。而你打的比方,你為藤,我為樹,很特別,我亦很喜歡,希望我們以後的生活就是如此。”
我瞥了眼已落座的蕭侍衛及笙諾,舉步下樓,邊走邊輕聲道:“有些事,我無能為力,所以想做架藤,是想依靠著你。你為何不想我做芬芳的花?”
他有些窘:“樹下之花,雖然已有主,別人不敢輕易采摘。可是,卻無法擋住別人觀望。我妻子的美,能讓他們驚羨固然是好,可別的男子若心心念念想著,出門便遭無禮目視,我無法忍受。因此,還是常青的藤更好。”
他掠我身上衣袍一眼:“妝容清麗、氣品高雅即可,不需明豔動人。”
驀然明白了他窘迫的原因,低頭掩口輕笑起來:“那件黃緞衣裙不是你的傑作嗎?”
他抑聲笑起來,笑容溫暖明亮。我心中陰霾一下褪去,也跟著笑起來。
“小子,你家公子還未起床?”突聽蕭侍衛向樓上招呼著。
阿風隔著欄杆向下探了下身子,待看清樓下幾人是誰,不屑地輕哼一聲,道:“兀那黑袍漢子,我家公子宿醉未醒,你們無須等待,若有事,回燕京後去刊家糧鋪尋人即可。”
對於刊家糧鋪,宇文隆緒表麵雖不動聲色,但心中著實忌憚。或許得了機會,便會發難,而此時阿風竟還逞口舌之能。
有心斥責於他,可轉念一想,我又有何資格,遂作罷。
估摸著蕭侍衛在宮中品階不低,平素裏沒有受過這種奚落,此時,早已被阿風幾句不陰不陽的話激得雙目冒火,但許是礙於身份,不屑於為難一個下人,因此隻是朝韓世奇房間方向怒視一眼,強忍了下來。
宇文宏光若有所思瞧我一瞬,後收回目光笑了起來。我在心中暗自苦笑:若有所思的目光,是在猜測我為何不出言維護韓世奇。後麵無聲的笑,定是因此心中歡喜。
我在桌下握著他的手,用唇語告訴他“落子無悔”,他抑不住心中得意,大笑了起來。
他這一笑,蕭侍衛隻得賠著笑,問:“將軍,為何事而笑?”
而笙諾目光在我們二人身上遊移一番後低頭不語。
宇文宏光含笑對蕭侍衛道:“多謝老弟。”蕭侍衛滿麵疑問,正待再問,他唇邊已噙著絲冷笑,淡淡掃向阿風。
阿風硬著脖子和他對視一瞬,終還是懾於他眸中的冰冷,咂咂嘴縮著脖子往回走去。
從客棧回到燕京,玉兔早已東升。
城門早已候了輛華麗的馬車,蕭侍衛吩咐馬車邊侍從侍候笙諾坐上了馬車,臨行之時,她久久不願放下車簾,明淨雙瞳緊緊盯著我,直到我向她輕一頷首,她才放下簾子。宇文宏光不明所以,冷漠地望了眼已向前緩行的馬車,眸含疑問默看著我,我暗歎口氣,掃一眼仍忙於與來接侍衛寒暄的蕭侍衛,然後朝他輕搖一下頭。
他了然輕頷首後,領了眾人朝王府方向而去。
黝黑天幕下,幾點耀眼星子閃著。
撩開馬車簾子一角,透過溟蒙月色,我遙望向府門。似有幾人影影綽綽立於夜風中,當中一人,銀發如雪,錦服之上金線織就的花形輪廓在月光下閃著。
我心頭一暖,聲音已有些嗚咽,回身對他輕聲道:“是阿奶。”
他直起身子,肩頭挨著我的肩頭,臉貼向我的臉,“呼”一下掀開簾子,道:“自你上次離府後,阿奶便整日裏念叨。”
坐在前麵趕車的咄賀一,頭未回,接口道:“連王爺這個唯一的孫子出門,老夫人都不曾這麽念叨過。”
本應高興的我,心頭卻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苦澀。見我默而不語,他收回目光,含笑的臉慢慢轉為憐憫,雙眸更是擔憂地凝望著我。
我抑住將要流下的淚,擠出絲笑:“我不是故意敗興,隻是心裏真的難過。我現在身邊有你相陪,府門有阿奶等候,可是娘親和爹爹卻鎖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澤玨皇叔雖然曾傳口訊給我,保證他們二人性命無虞,可是,可是……”
我的淚順臉而下,不知該說什麽。
他放下簾子,捧起我的臉,拭去我腮邊清淚:“南鴻境內藏匿東丹後裔六十餘載,趙光耀理應對大王有所交代。在這之前,李繼镔擾邊力度會加強。明日我就入宮,和大王商議具體細節。”
他這麽做,雖然有假公濟私之嫌。可是,除此之外,無他良方。況且,趙光耀扣留娘親與爹爹,用與西越和親之策來離間北奴、西越兩國,宇文隆緒早已知其用意,既搶了“毓葶公主”,必會有下一步計劃。
他仍凝目注視著我,揣摩著我的神情,道:“我不會用大王的信任謀取私利,可是,利用戰事救你雙親,也算不上過錯。”
我默然頷首,再度掀起簾子,卻見阿奶已顫巍巍往階下走。
他令咄賀一停下,輕躍下車後向我伸出手。月色之下,他目光真誠笑容暖漾,我的心一下安定下來,不由自主把自己的手放入他寬大的手掌中,任由他攬抱著下了車。
咄賀一歡快地輕喝一聲,馬之四蹄輕踏青石板路的聲音有節奏地再次響起。我雙耳微熱,他已朗聲笑著叫了聲“阿奶”。
阿奶歡快地應一聲,我鬆開他的手,一個飛縱已站在阿奶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