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府之後,宇文宏光並未再次提起關於木馬流車或是刊家糧鋪的一切消息,仿佛那天的事誰也沒放到心上一樣。我自己安慰自己,也許是礙於宏光的身份,宇文隆緒不敢對我怎麽樣。就這樣,我終於不再擔心這件事。
宏光打探出來的消息說,在太子趙澤玨的暗中庇護下,皇宮裏的娘親和爹爹是安全的。可他們一日未被救出,我的心就一直懸著。我想不通趙光耀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但不管怎麽說,事情發展還在掌控之中。
而律樨公主之事也似乎告了一段落,王府之中沒有人再談及此事,就是我一直擔憂的夫人,也沒再找過我。
可是,我心中依舊鬱悒煩悶。
清晨的天色灰暗,透著涼意。
我站在花架前看著眼前幾盆墨蘭,心頭有絲苦澀蔓延開來。於是,伸出手去撣葉子上晶瑩的露珠,水滴飛舞紛紛落於青石地上。客棧發生的那件事要怎麽對宏光開口?我真的沒有勇氣開口。
心頭酸澀再度湧到眼底,明明知道發泄於事無補,可還是忍不住雙手揮向花架,就在手觸到花瓣的那一刻,我停了下來。
花含愁,蘭似泣。打落了它們,心中愁緒就能少了幾分?我在心中暗嘲自己,拒絕了太後唯一的親生愛女,宏光頂了多大壓力,王府又冒了多大風險。我能帶著這個秘密坦然嫁給他,踏進王府嗎?
我仰起頭,想讓眼窩裏的淚倒回去。可是,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淚順著臉頰流進發間。
“小蠻姑娘,這天兒剛亮露水還重,你身上衣衫單薄,千萬不能著了涼,讓少爺和老夫人心疼。”阿碧衝下台階向我衝過來:“老夫人交代了,這轡輧閣一草一木,奴婢都要精心侍候著。更何況是你這兒女主人,趕緊回屋,別讓我挨罵。”
我慌忙擦去淚,但臉仍然仰著:“沒事。”
阿碧雖然是上月才入王府,但因她是老夫人貼身丫頭阿箐的親妹妹,言語上並不膽怯:“你肯定沒事,挨罵的人是我。現在連老夫人都這麽疼你,等你和王爺成了婚,咱王府裏還不得把你捧到天上去。”
覺得心情平複後我才低下頭,衝她展顏微笑一下後轉身向院門而去。
才入府的小丫頭雖有姐姐關照,但仍然不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跟著我身邊,她故作神秘低聲說:“聽姐姐說,為了你和王爺的婚事,太後怒責了老將軍,可老將軍依然堅持婚事必須得少爺同意,說這是王府傳統。”
我步子稍滯,宇文休哥逆了太後意?難道這就是遲遲沒有舉行婚禮的原因?
我暗歎一聲,頭未回叮嚀阿碧,道:“宮中事府中事都不要過多議論,小心禍從口出。”
小丫頭趕緊看看四周,然後輕拍胸口:“還好沒人。”
剛跨出宇文宏光的院子門,就見他沿著廊子疾步而來。
“小蠻,今日我們出城騎馬如何?”他笑著提議。
我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裙,笑看向他,道:“暢跑於藍天碧草間,想想都覺得高興。隻是這身衣衫不適合騎馬,我回去換換。”
他笑著走過來,拉起我的手順著廊子向他的房間走去:“讓阿碧去拿來,在這裏換也是一樣。”
我笑搖了一下他的手,沒好氣地道:“即便在這裏換衣,換過之後還不是經過轡輧閣去馬廄。”
轡輧閣院子大門是去後院的必經之路。
他嘿嘿一笑:“翻過我這院子正好是側門,馬廄離側門最近,咱們今日從側門出去。”
我很詫異:“來府裏已有兩月,我怎麽不知有側門?”
他跨入房間,大聲叫來阿碧,吩咐準備洗漱用品,然後才道:“府中車、馬都是由側門出去,然後繞到王府正門接人。今日就我們倆人,不帶隨從,直接由側門走。”
我心有納悶,問:“你是不是在躲避什麽人?大清早還沒有洗漱就要出去騎馬。”
他接過阿碧遞來的水盆,然後交代她去取我的騎馬裝。阿碧的步子走遠,他才壞笑著道:“現你住在阿奶院子裏,每次見到你,想說的都沒辦法說。這幾日正好朝中無事,我們倆單獨出去騎馬。”
我心中一動,今日就把那件事對他說了吧。是接納我還是拒娶我,全憑他一句話。經過這麽多天,我已經明白,如果帶著那個秘密嫁給他,我一生都無法直視他的眼睛。我不能坦然接受他的寵愛。
換上米白色細氈騎馬裝,戴上紅色尖頂帽,我走到銅鏡前。對鏡整理紅帽底端縫著的那圈雪白貂毛,一切妥當後穿上短靴走出房門。
宇文宏光直直盯著我,看了半晌後才點了點頭,笑道:“你穿什麽色兒的衣裳都好看。”
無論說出那件事結果如何,我都想讓他開懷。因此,我羞澀一笑說:“又沒個正形。”
他的目光仍在我身上流連:“你不知道,為了你的衣衫,阿奶還訓我一頓。”
我一愣,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他得意地笑了:“前幾日宮中裁縫來府裏為阿奶縫製新衣,我讓他順帶給你做了幾身。知你喜歡白色,因此所選衣料多為白色。阿奶不願意,說,於越王府未來的少王妃哪能穿這麽素淡。我說我喜歡,她說喜歡可以在轡輧閣隨意穿。”
聽他越說臉上的壞笑越多。我腳一跺嗔他一眼:“還不走?”
他這才笑著起身:“遵命,夫人。”
我臉一熱。
他哈哈大笑。
順著廊子我們並肩前行,走了一會兒,我忍不住開口問他:“拒婚公主不是已經觸怒蕭太後了嗎,宮中裁縫是何人所遣?縫製新衣又為何事?”
他步子未停,側頭細看了眼我的神色:“王宮王族與各府朝臣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或為利用或為製約。可以說,官場政治中,人與人之間沒有真正的朋友,也沒有一世的敵人,當然也不會因一件事改了立場。太後在政事上對韓德讓多有依仗,軍事上,宇文斜軫與宇文沙調兵遣將自不在話下,雖然也能獨當一麵,但此二人唯爺爺號令是從,太後心中雖有微怒卻也無可奈何,自然不會對爺爺怎樣?況且,太後與大王畢竟是親母子關係,爭權目的不同於異姓諸侯王,亦不同於兄弟之間爭儲位,不會因臣子立場不同打壓殘殺大臣。這麽多年以來,太後逢年過節必會遣宮中裁縫來府中,為阿奶和母妃縫製新衣,借以向外昭示對王府的關愛之心。另外,律樨公主一事,太後隻是閑談間向母親提了一次,並未在公開場合說,她又豈會因這事遷怒王府。”
他分析得是有道理,可是,我總覺得哪裏不妥。
見我沒開口,他又說:“生於王族,雖然看似風光無限,其實比平常小戶人家更累。因此,咱們王府自建府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婚配時當事人的意願為最根本。禁錮太多,忙完公務閑下來的時間身心還不能放鬆,那這輩子就太苦悶了。”
我心頭那絲甜剛漾出來馬上被酸澀淹沒。低下頭跟著他慢慢走一會兒,心裏一衝動猛地抬頭對他說:“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對你……”
“還不上來。”
我這才發覺,我們已在院子邊,他正立在牆頭衝我招手。
我在心中一歎,腳尖輕點向他站的方向掠去。
噅噅……
他的坐騎一見到他就歡快地叫。
我一躍而下,打開馬廄的門率先進去。
跟在我身後的他突然歎了口氣,然後快速握住了我的手。
我一愣,回頭時發現一個紅色人影正往這邊衝來:“宏光,等等我。”
紅衣紅靴,連手中精致的馬鞭也是紅色。這渾身通紅的少女十四五歲的樣子,在初升陽光的映照下,猶若是朵剛剛盛開的芍藥花。
我更愣了。不是說是我們倆單獨騎馬嗎?我在王府中從未見過她,從她的衣衫華貴程度可看出她並非府中新來的丫頭,當然,府中丫頭也不敢直呼他的名諱。而且令人不解的是,她秀目瞪得滾圓,恨恨瞪著宏光握著我的那隻手。
宇文宏光輕歎口氣:“公主,我們正要出府。”
原來是律樨公主。難怪進出王府如入無人之境。我釋然一笑,抽出自己的手,笑對他說:“她還小,你親自送她回宮。我晚飯過後在轡輧閣等你,有件事,我必須今日告訴你。”
他盯著我,疑問:“什麽事?還必須今日?”
我心中難受,卻撐著笑對他道:“過了今日,我不知還有沒有勇氣再說。”
他兩道好看的眉皺著,目光一直在我臉上遊移,估摸是想看出點什麽,但見我一直盈盈笑著,他輕舒口氣沉聲問:“我愛你,你也愛我,是吧?”
我重重點頭,回望著他:“是的,我愛你,你也愛我。”
他笑容瞬間湧出:“這點最重要,不管是什麽事,你都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我再次點頭,轉身準備離開之時,忽聞衣袂破風之聲傳來,繼而聽到律樨公主怒氣衝衝的嬌喝聲:“死丫頭,竟然當著本公主的麵糾纏宏光大哥。”
我利落地轉過身,伸手奪過律樨公主抽過來的軟鞭。握住鞭梢,我才意識到,馬背上的民族果真不一樣,雖然她並無武功底子,可依然不影響軟鞭力度奇大。手心一陣火辣辣的痛。
“律樨。”
宏光的怒喝律樨公主絲毫不當一回事,她瞪視著我恨聲道:“自十歲起,我心裏就清楚,我未來夫婿會是宏光大哥。所以,你必須離開。王府的少王妃隻有一個,轡輧閣的主人也隻能是我。”
淚在她眸中汪凝著,如她的人一般,倔強著不落。
我暗歎一聲鬆開手,轉身向轡輧閣走去,未行兩步,軟鞭挾著細風又一次抽來,我頭未回繼續前行。
若她抽中一鞭能消了心頭的火,也是好的。可是,鞭子並未抽中我,而是抽到了突然抱住我後背的宏光身上。聽他悶哼一聲,我趕緊轉身:“你這樣她會更生氣的。”
他仔細觀察我的神色:“你不生氣就好。”
我氣笑出聲:“我隻是想讓公主消消氣。一鞭子我還受得起。”
聽我們說得熱鬧,截站在前麵的律樨握鞭的手抖起來,眼裏的淚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撲簌簌往下落:“宏光大哥,母後王兄都說我是草原上最美的那枝花,可剛才見了小蠻後,我才知道,我不是,小蠻才能稱得上。你是因為小蠻生得比我美,才喜歡她而不喜歡我的嗎?”
她真純真。我一下子喜歡上了她。我掙開宏光的懷抱,走上前,拭去她腮邊的淚,柔聲勸慰道:“愛不分貴賤遠近,也沒有美醜善惡之分,如果愛他就是愛他的一切,不會因為他的音容笑貌而減少半分。律樨,美有很多種,有清麗淡雅、有嫵媚嬌俏,你的美是熱情奔放的,在草原之上,這種美才稱得上真正的美,太後和大王沒有說錯。”
她怔怔看著我:“你不擔心嗎?”
我笑著搖頭:“他愛我時,誰也搶不走他。他若不愛我,我又怎麽能留得下他。所以,我不需要擔心。”
宏光一直細看著我的神色,此時聽了這番話,麵色才稍稍舒緩。
見狀,律樨退後一步離我遠一些,麵色黯淡低聲道:“很奇妙,我心裏不討厭你,甚至還想接近你,可是我現在心中著實難過,我現在不想看到你,我回宮了。以後,或許會和你交朋友,但不是現在。”
我點了下頭,道:“想見我時,來王府找我玩。”
“律樨。”
“王兄。”律樨目光越過我看向我身後。
我一驚,但未待我轉過身,她已飛快跑過去。
宇文隆緒站在不遠處,身側站著的竟然是笙諾。明媚陽光下,嬌豔動人的她身上無一絲以前冷寂的印記。見我專注盯著她看,她似乎有些羞澀,收回目光把撲到宇文隆緒懷中痛哭的律樨拉到她身邊。律樨俯在她的肩頭,嗚嗚咽咽訴說著委屈。她沒有勸慰,隻是一直輕輕拍著律樨的後背。
宏光走過去:“大王怎會有閑心前來王府?”
宇文隆緒笑看一眼律樨不住聳動的肩頭,無奈搖頭後輕聲道:“閑心?我是怕出事這才匆匆趕來。現在看來,你們處理得很好。”
宏光衝我招招手,我走上前後,他才笑著對宇文隆緒說:“是她處理得好。”
宇文隆緒看看我後笑著調侃宏光:“這還沒娶進府呢,就開始婦唱夫隨了。”
宏光笑瞟一眼笙諾:“彼此彼此。”
宇文隆緒回頭看向笙諾時,雙瞳之中全是憐愛。再回頭時,已是滿臉開懷的笑:“宏光,還記得前幾年我們兩人騎馬縱橫在萬裏草原上嗎?今日既然已經出了宮,不如我們再去如何?”
宏光豪氣萬丈,大笑道:“有何不可?”
律樨抬起頭看我一眼,委屈地噘起嘴,對宇文隆緒略為不滿,道:“我說過,現在還不想看到她。王兄,我們回宮。”
笙諾輕柔地道:“律樨,大王連日處理國事,今日偶得空閑,讓他縱馬放鬆一下,我陪你回宮可好?”
律樨搖頭:“王兄忙得都沒有時間陪你,今日既然有機會在一起,我怎能要你陪我回去。我一個人來的,就一個人回宮。”說完,便賭氣似的嘟著臉躍進廊子,腳一沾地,人便向前疾衝。
笙諾望了眼律樨奔跑的背影,臉上滿是擔憂看向宇文隆緒:“大王,律樨終究還是個孩子,遇到這種挫折心中難免傷心,我還是跟過去比較穩妥。”
宇文隆緒又看一眼馬廄裏的駿馬,笑對宏光道:“那咱們改天再去。”
笙諾雖然仍然笑意盈盈,但在宇文隆緒向馬廄方向看去時已不著痕跡地向我使個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我攔下律樨,想讓宇文隆緒暢懷縱馬,隻是,她又不想自己出麵阻止。我知道她的顧慮,她不想在宇文隆緒麵前顯露功夫。可是,明白歸明白,我並不想照著她的意思做。我根本不想參與她改變生活的計劃,也不想她介入我的生活。況且,以律樨目前的狀態,我認為還是不攔的好。
宇文宏光笑點了下頭:“臣送大王。”
“律樨若真想不開,那可怎麽辦?”笙諾瞥我一眼後故作擔憂看向宇文隆緒。
她分明是不想宇文隆緒這麽早回宮,她想和他在王宮之外多待一些時間,可自己又無法阻止,隻好用這個辦法為難我。我清楚她的本意並非真想讓律樨嫁給宏光,因為她的長遠打算中想讓宏光支持,可是,如果律樨這個問題處理得不夠妥當,確也是件令人頭疼的事。
宏光已是滿臉不悅,看來笙諾的略帶誘導的話同樣引起了他的不快。
我很清楚地聽到宇文隆緒輕聲歎口氣,心中便不再猶豫,閃身越過他們兩人,身輕如燕朝那抹紅色身影飛縱而去。
我截站在律樨麵前,看著她沉靜地開口:“律樨,回避隻會讓你傷心得更持久,與其這樣,不如勇敢麵對。現在你王兄正往這邊走,回宮,還是和我們一同騎馬,都隨你。”
律樨臉上悲傷瞬間褪去,眼梢眉角嬌蠻漸起,唇邊更是湧出絲挑釁的笑:“這是你提議的,希望你不會後悔。你想過沒有,這麽做有兩種後果,一種是我發現對宏光大哥的感情隻是懵懂少女對成熟男性的迷戀,而不是真正的喜歡。”
我含笑點頭,靜等她的第二種後果。
她溜圓的大眼睛骨碌碌轉了幾轉:“第二種後果是,我發現自己很愛他,我會非他不嫁。我想,我如果用命去逼母後,母後會下旨的。”
她含笑說有兩種結果時,我心中已隱約猜出會是這樣,可我沒有料到的是,她會用自己的命逼太後。我心裏大驚,心裏暗罵起笙諾來,如果真走到這一步,即使那時候我已經嫁給宏光,結果同樣無法預料。不說北奴婚嫁不論行輩,如果沒有政治意圖,但憑喜歡。就是退一步,燕京漢化已深,妻妾之間分先後順序,先入王府者為正妃,後入王府者為側妃。但大周朝“幾乎擁有天下”的公主太平,不是因為喜歡薛紹,深寵女兒的武後逼死出自寒門的薛妻,才讓太平下嫁的嗎?而眼前的這個公主,同樣也是太後最寵愛的女兒,大王宇文隆緒溺愛的胞妹。就說宏光同意娶她,可是,蕭太後願意女兒做側妃嗎?
見我呆愣,她得意地一笑:“現在後悔已經晚了,王兄他們已經過來了。王兄,律樨不回宮了,想和你們一起去騎馬。”她笑看我一眼,仰首自我身邊走過。
我轉過身,狠狠盯著臉上一直微微笑的笙諾,她卻恍若不知我在生氣,自顧攬著律樨肩頭,笑嗔道:“鬼丫頭,一會兒一個主意。”
律樨看她一眼,笑起來。
宇文隆緒笑搖了下頭後看向宏光,笑容慢慢消失在嘴角,道:“上次見小蠻姑娘,知她懂製作木馬流車。今日再見,又知她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下次再見,不知又會有什麽新的發現?宏光,你未來的王妃可真不簡單。”
宏光走過來,站在我身邊,笑著解釋:“大王,這些兒女情長之事哪能拿到桌麵上談論。小蠻也就懂些拳腳,至於木馬流車,那也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恰好會那一樣而已。若說女兒家該會的刺繡女紅撫琴作畫等,她可是一竅不通。”
宇文隆緒唇邊再度湧起微笑:“咱大北奴的女子,不懂這些的多了,可懂製作工器懂武功的卻少之又少。”
我心中有些厭煩,話題繞來繞去,卻句句不離我。而這些是因宇文隆緒見到我身有武功而起,追根究底起於笙諾。心中突然有一個主意,於是,我漾出絲笑望了眼笙諾後看向宇文隆緒:“大王,我知道北奴境內還有一人武功不在我之下。而且也是女子,年齡和我相仿。”
笙諾秀眉蹙了下。
宇文隆緒已饒有興趣地笑問我:“誰?宏光認識嗎?”
笙諾臉色有些難看,眉再度蹙起,求救地看著我。我看了眼馬廄方向,和她目光再次相接時,她微不可見輕點了下頭,以示明白我的意思。
我心中暗樂,笙諾啊笙諾,宇文隆緒必已自蕭侍衛口中得知你身負武功,你如今阻止我說出來又有什麽用。沒有哪個男人希望自己枕邊睡一個身負驚世駭俗武功的女人,況且,這個男人是北奴大王。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
宏光顯然明白我的意思。他閑閑地笑看事態發展。
可我想見好就收。於是,我抿唇一笑:“宏光不識。那位懂武功的姑娘,是我在街市頭逛時偶遇的。”
宇文隆緒失望地一歎後不再追問。
笙諾麵色稍鬆,神色平靜下來。
宏光走過來悄悄握住我的手,我不願再刺激律樨,用力抽一下,他卻握得更緊。還好,律樨與笙諾正和宇文隆緒議論著馬廄裏的馬。
宇文隆緒牽了絕塵,笙諾選了盜驪,律樨先挑了纖離,解開它的韁繩後,又相中了騏驥,於是,重新把纖離係回到馬槽邊。這些馬極通人性,律樨解了騏驥的韁繩剛準備牽著走,纖離忽然長嘶一聲,聽到這一聲,騏驥脖子猛地一揚韁繩已自律樨手上撣開,騏驥緩緩走入馬廄,那樣子,還真有幾分傲然。
我看得目瞪口呆,笙諾同樣吃驚不已。
宏光張了張嘴,但沒說什麽,隻是看向宇文隆緒。
宇文隆緒含著笑,看著律樨:“本想提醒你,可依你的性子,提醒以後你必定會換馬,不提醒說不定還不會換,沒承想,不提醒你仍然要換馬。你可知道,這些馬都是良駒,都有自己的驕傲,哪容我們對它們挑三揀四。你既已選了纖離,這裏的馬你隻能牽它。”
馬廄內的幾匹馬頭高高仰起,果真如他所說,有幾分驕傲。
可律樨哪管這些,憤憤瞥一眼纖離,向踏雪走去。果不其然,踏雪一個響鼻,把律樨轟了出來。
律樨噘著嘴,委屈地環視一下眾人,走向絕塵,絕塵右前蹄忽地在地上刨起來。她隻好走向盜驪,誰料盜驪做了同樣的動作。最後她走向宏光的那匹無一絲雜色的白馬,它沒有任何反應,律樨臉上頓時高興了:“我要騎這匹。”
宏光麵有難色,但在驕橫的律樨麵前,顯然沒辦法多說。他再一次望向宇文隆緒。
宇文隆緒笑著向我看過來:“宏光這匹馬除了他自己外,沒有人能騎在它背上,就是我也從沒騎過。小蠻姑娘,今日情況特殊,可允律樨和宏光同乘一騎?”
“大王,這……”
宏光可話未說完,宇文隆緒已笑牽著馬向側門走去,頭未回,道:“就這樣。”
宏光為難地看向我,我牽出踏雪,板著臉,極力忍住笑,也向側門走去。
宇文隆緒繼位之初,國基不穩,蕭太後起用自己信任的臣子韓德讓、宇文休哥、宇文斜軫等幾人參決大政,取得兵權後,曾撤換了大批臣子,但這批臣子多為宇文姓、蕭姓宗親,殺不得動不得。於是,朝廷下令這些宗親王不得相互宴請,並要求他們無事不得出門,以防引起新的政變,杜絕諸如鄰邦趙光輝篡奪後周江山的局麵發生。經過十餘載,這些宗親王已無往昔鬥誌,隻是靠朝廷無償發放的豐厚俸祿來揮霍度日。隻是,自出生起便生活在馬背上的人哪能安心生活在抬頭隻見四角天空的小院子,於是,有一些人會選擇秋高馬肥之季,暗享策馬奔馳之樂。有的甚至帶上家仆進行小規模的圍獵,也會打打馬球。因這些人已不可能短期內聚起大量兵力,於是,朝廷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差人暗中盯梢,預防一下而已。
而現在,正是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的季節。
因此,街市之上車馱帳篷出行的小隊伍比比皆是。
宇文隆緒仔細打量一會兒,抖動了下手中韁繩驅馬靠近宇文宏光,聲音略低,道:“街市上一片繁榮景象,作為帝王我本該欣慰,可是現在我的心情卻並非如此。內心裏,我希望北奴強盛起來,希望我們國庫裏的金銀用之不竭,希望我們百姓生活安定富足,可是,我心中還有擔憂。如果北奴真正強盛壯大了,隻會出現兩種結果。而這兩種之中,不管是哪種都不是我樂意看到的。”說完,他輕歎一聲。
宇文隆緒的感慨並不需要有人附和,因此,宏光並未接口。
律樨卻皺起柳眉,看向宇文隆緒,道:“王兄,渤海地區及燕雲十六州體製與咱大北奴原有體製不同,我們不能用遊牧民族體製對待這兩地區的南鴻人。因此,咱們才有了以國製治北奴、以漢製待南鴻人這項舉措。自實施到現在,境內南鴻人已明白他們的南鴻人身份並不會受到歧視,他們如果有才能一樣會位極人臣,現在他們基本上已經沒有抵觸情緒。征服南鴻一統天下是遲早的事,隻要咱們善待他們,不管是北奴人還是南鴻人,咱們做到一視同仁,何愁將來發展壯大?但是王兄,為何你還歎氣?”
宇文隆緒笑搖了下頭,道:“宏光說給她聽。”
宏光抬頭看了眼城門上方巡邏的兵士,端坐於馬上的身子又後退了些,才道:“渤海地區及燕雲十六州百姓多為南鴻人,田地耕種者主力是他們。這些城市的北奴人雖也不少,但他們要麽位高身尊,要麽是白領著朝廷薪俸的閑散宗親王爺,而真正放棄遊牧從事農耕自我們的北方發源地遷徙而來的北奴百姓少之又少。農業薄弱,對於定都燕京的我們來說,糧食是頭等大事。而國力強盛發展壯大,不外乎是發展經濟擴張領土。經濟要發展,就要發展農業、手工業、製造業,可是,這些對於遊牧民族來說,是個難題。但若這些都掌握在南鴻人手中,對北奴來說隻會是個災難。徹底解決這些,就需要提倡通婚,通婚的結果是人口占少數的北奴人漸漸融入到南鴻人之中,最終,北奴人會湮滅於世間,這個民族將不存在。而不通婚,保證北奴血統,通過征收錢稅經濟也會發展起來,國庫裏糧錢充足,就能擴張領土,征服南鴻、吞並西越後我們北奴人領導著南鴻人、黨項人。但爭戰過程中,我們不僅需要攻城略地,還要搶掠糧食,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糧食輜重可以保證前方兵士所用,搶掠糧食則很難不犯百姓,犯百姓的結果,即使成功奪了領土也會失了民心。對於統治者來說失了民心也就失了天下,更何況目前經濟發展源頭在南鴻人手中。”
要麽失了種族,要麽失了天下。對宇文隆緒來說,都是最大的失敗。可是,為了預防將要出現的困境就待在固有的圈子裏不作努力,做一個毫無建樹的帝王,對於睿智的他,也是一種恥辱。
宏光這麽一解釋,律樨麵色黯淡下來。
笙諾與我,不在旋渦中心,自然不會接口。於是,一行五人沉默起來。
幾人靜靜走一陣,宇文隆緒看著一直默著的笙諾,道:“笙諾。”
笙諾扭過頭,笑中帶苦,道:“帝王應有這樣的考慮,我不會多想,大……您不用多想。”
宇文隆緒眸中雖現欣慰之色,但眉宇之間心疼憐惜顯露無遺。律樨瞥一眼笙諾神色,小嘴嘟起輕歎一聲。
笙諾啊笙諾,你身上流的是北奴血脈,此時,卻流露出孤苦無依楚楚可憐的小女兒家模樣,是真愛上了眼前這位帝王,還是想謀取後宮那最高地位?心中這想法一起來,我不由自主多看了笙諾兩眼。無意中和宏光視線相撞,他臉色淡漠似無覺察,我細思片刻,暗責自己大意,現在的笙諾身份已是南鴻公主,自宇文隆緒默認她身份的那天起,她已和紫漓沒有關係,和東丹沒有關係。笙諾明白這個道理,宏光同樣明白,隻有我沒有轉過彎。
我衝他淺淺一笑,斂去腦中雜念,目光平視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