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光所料不差。

王繼恩歸南鴻前夕,宇文隆緒決定小範圍宴請南鴻使臣。參加的人預定為六人:宇文隆緒、蕭榮哥兒、笙諾、王繼恩、宏光與我。

可是,南鴻使臣王繼恩堅持要求護將趙更參加,宇文隆緒隻得答允。

宏光已趁入宮之機向笙諾說明了此宴的重要性及王繼恩、趙更的身份,並提醒她,這是她真正成為“毓葶公主”的機會。

筵席設在蒙泉園的草地上。

臨時搭建的王帳內,宇文隆緒居中而坐,他麵容威嚴中帶著沉肅。他左側的蕭榮哥兒笑意盈盈,右側的笙諾唇角微抿。

長條幾案左首王繼恩、趙更依次而坐,宏光與我坐在右側。

王繼恩震驚地看我一會兒,目光投向我身側的宇文宏光。

趙更自進帳篷注意力似乎不在三個女人身上,隻是慢慢啜著觥中酒,不發一言。

笙諾麵色漸白,雙瞳之中擔憂驟顯。

蕭榮哥兒笑容依舊,但慢慢地已有苦澀之意。

宇文隆緒渾若不知身側兩個女人神情的變化,他的注意力一直在王繼恩身上,他似是極滿意眼前看到的,端起酒觥:“兩位將軍,自南鴻立國便與我大北奴為友好之邦。南鴻地大物博,農業發達,手工業作坊遍布城鎮村莊,你們的百姓生活富足,而我大北奴北部地區總有漫長一季,百姓生活無法保證。南鴻皇帝仁慈,每年送錢送物以解我們百姓之苦,今天我誠敬兩位……”

王繼恩目光終於收回。

趙更也終於抬頭,抬起桌上酒觥,麵含微笑看向宇文隆緒。口中頌語尚未說出,目光忽然定到笙諾身上,手中高舉的酒觥“當”一聲掉在案子上,怔了一瞬兒後快速起身跪在地上,態度極為恭敬:“公主,臣聞您被賀蘭山土匪所劫,為何……為何會出現在王宮之中?”

趙更的演技毫無破綻可尋。

王繼恩握著酒觥呆了。

宇文隆緒目光冷銳盯著趙更,牙似乎咬著,但臉色如常,故作驚訝看一眼笙諾,問:“趙將軍口中所說的公主是誰?難道是朕的貴妃?”

笙諾的淚似乎早已蘊在眼窩之中,就等著這一刻的到來。此時聽到宇文隆緒這番話,她身子輕顫起來,聲音更是帶著哽咽腔調,道:“趙將軍請起,我被那些人追了一宿,途中幸遇王宮侍衛,被他們搭救。承大王錯愛,本宮就留在了北奴。”

王繼恩眼睜睜看著趙更指鹿為馬,卻也無可奈何。

等趙更向宇文隆緒長揖一禮後返回自己的座位時,王繼恩才皮笑肉不笑輕聲道:“趙將軍眼力見兒是比我們這些老臣子好,朝堂上還沒有人注意到太子時,你已是太子跟前的得力幹將。現在公主身著北奴服飾,妝容似乎也與以前在宮中稍有不同,我看著像,但始終不敢開口相認,不承想,還是趙將軍領了先。”

蕭榮哥兒不著痕跡輕舒口氣,略顯蒼白的臉色也恢複了正常。

趙更道:“公主失蹤,趙某失責已是死罪,可承蒙皇上、太子不棄,趙某的項上人頭還寄存在脖頸上。趙某曾暗中發誓,趙某在世一日必會尋找公主以報皇恩。”

趙更的話雖然聽起來冠冕堂皇,其實是借太子之勢阻止王繼恩說下去。王繼恩在宮裏早已活成了精怪,豈會分辨不了趙更話中含義。

話已至此,王繼恩隻好站起對笙諾行跪拜大禮。

笙諾輕拭眼角後臉上漾出溫婉嫻靜的淺笑:“本宮煩勞兩位將軍傳個話,轉告太子,在這裏大王和皇後待本宮很好。”

趙澤玨與毓葶公主很要好,皇宮之中人人皆知。

王繼恩起身回座:“卑職一定轉告太子。隻是,公主雖仰仗大王疼愛,在此間生活無憂,但卑職認為,還是公開身份,奏請朝廷重新擬公主封號,並以國禮隆重嫁過來更好。”

毓葶已嫁往西越,若公開身份,當然不可能再用原來的封號。隻是,王繼恩的心思當然不僅是這些。趙更眉頭不著痕跡蹙了下,唇邊一直掛著的淺笑變得有些無奈。

笙諾側過頭安靜地看著宇文隆緒,似詢問他的意思。宇文隆緒臉上無一絲情緒,目光淡淡掃過眾人,看向笙諾時臉上終於現出絲笑意:“按愛妃的意思辦。”

笙諾溫柔一笑看向王繼恩:“有勞公公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我心中卻沒有輕鬆的感覺。

宇文隆緒清楚地知道各人的身份,趙更的行動打亂了他的所有計劃,他能輕易猜出是宏光事先安排了此事,趙更是南鴻太子趙澤玨心腹,南鴻太子的心腹竟然聽從了宏光的安排。宇文隆緒不會認為宏光有通敵之嫌,可宏光與南鴻太子中間有聯係已經落在了明處。

席間雖然是烤肉香醇美酒醉人,我卻食不知味,心神一直被這件事纏著攪著。

婚禮當天,太後與大王齊來王府。王公大臣必定齊來王府,城外駐兵將領哪敢有丁點鬆懈,更不用說離崗前來道賀了。因此,距婚期還有七八日時,王府之中已陸續有軍階低的將領前來祝賀。

而這些人通常由宏光接待。

在外人麵前,叫人總有不便之處。於是,在阿奶的“嚴厲”糾正下,我隨著宏光的稱呼叫。接連幾日一直接待來客,我身子竟有些吃不消,腰胝酸軟臂膀無力,精神差了許多。

宏光留意到我的疲憊,他神情嚴肅告誡我:“其他來客不必跟我一起招呼,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好好歇息,把精神養足,我的新娘子在大婚當天可不能灰頭土臉的。”

這話聽得我直樂,笑嘲他:“難道蒙著蓋頭,別人也能瞧見我的麵容嗎。”

他刻意板著的臉再也繃不住,抑著笑湊到跟前壓低聲音說:“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萬一撐不住怎麽辦?”

我一聽頭臉驟燙,道:“登徒子。”然後,落荒而逃。

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我仍窩在榻上不肯起來。

阿碧輕輕推開門,躡著步子走進來。

她輕手輕腳撩開紗帳一角,看到我大睜著雙眼。她臉一沉,三兩下便把紗帳掛起:“都什麽時辰了還賴床。”

透窗灑進來的明亮陽光有些刺眼,我用手擋了會兒,道:“阿碧,你哪像當丫頭的,問都不問一聲就闖進來逼人起床。”

阿碧笑哭笑不得指著窗子:“我的少夫人,你瞅瞅太陽多高了。還用問嗎?三位夫人之中,老夫人奉詔進宮,夫人在前廳陪韓夫人,隻有少夫人賴在**,你還好意思說逼你起床?”

我掰著指頭數數也不過說了四句而已,她說我的超過我一倍還多,顯然我不可能再賴在**。掀開棉被披衣而起,推開窗子把頭探出去,深吸一口窗外冷冽清爽的空氣,然後才走向妝台。

阿碧絞了帕子遞過來,我淨了麵,卻發現她皺眉盯著我的腰身,我低頭看看,心中也有些犯愁:“不知怎麽回事,這個月好像胖了些?”

阿桑接過帕子,欲言又止。

我拿起銅鏡邊的篦子:“想說什麽就說吧,憋著多難受。”

阿桑把濕帕子放回銅盆中,臉色微紅,神情有些扭捏,問:“你與少爺是不是……是不是……”

我把梳好的長發輕甩向身後,笑著追問:“是不是什麽?”

她又瞅一眼我的小腹,快速地說道:“平時你總穿寬鬆的裙裳,瞧不出來。你小腹隆起的樣子,像剛剛顯懷的婦人一樣。所以,我才問你是不是和少爺在一起了。”

這陣子常出入王宮,已知“顯懷”是什麽意思。

婦人懷孕一般三至四個月顯懷,而我進王府恰近四個月。想到這裏,我心頭一窒,覺得腦袋有點眩暈。還有兩日便是我與宏光的大喜日子,這節骨眼上,發現自己竟然懷著別人的孩子。

篦子刺得手心生疼,但是心裏痛卻更甚。

阿碧用力掰開我的手,抓起篦子扔在妝台上,心疼地看著我手心上被篦子齒紮得密密麻麻的血點,埋怨道:“少爺知道了肯定高興,老夫人和夫人隻會更高興。你不用擔心,咱大北奴不注重這些,別說婚前懷孕,就是婚前生子的還大有人在呢!”

我已聽不到任何聲音,腦中隻是反複想著,我怎能帶著外人的孩子心安理得地嫁給宏光?

阿碧似是被我嚇壞了,拔腿就準備往外衝。

我心神一緊,此刻還未證實是不是懷孕,怎能讓她跑出去叫人。

“阿碧,這個消息先不要告訴任何人。沒有大夫證實,萬一不是懷孕,這時候讓老夫人、夫人知道,豈不是要鬧出笑話來。另外,如果證實確實是懷孕了,我想親口告訴宏光,想讓他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我思緒已捋順,腦子也不再混沌,隻是心已如死灰般不起半點波瀾。盼望了這麽久,想真正成為宏光的人,可終是鏡花水月。

原來,真正相愛的人並不一定能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不由自主,我想到了娘親和爹爹,甚至是韓德讓和蕭綽,還有我和宏光……

阿碧一跺腳,輕拍一下自己的嘴巴:“我真糊塗,這種事自然是少夫人親自告訴少爺的好。”

我木然苦笑,任由她為我換上鮮亮的裙裳。

轡輧閣。

我與宏光婚期前的最後一個夜晚。

從書房到臥房,房中擺設的每一樣的東西,我都細細撫摸一遍。

最後,我呆呆坐在妝台前。滿眼的紅色讓我心生錯覺,這是我和宏光的洞房。我並沒有受孕,沒有懷別人的孩子。

脈象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而癸水又數月未來就說明受孕了?不,是藥鋪老板醫術不精,診斷錯誤。可是,五六家藥鋪裏的大夫都是庸醫嗎?

“王爺,少夫人在裏麵等你。”外間的阿碧喜滋滋的聲音傳來。

這丫頭一定以為我要在今夜告訴宏光懷孕的“好消息”,殊不知,這是我決定去留的重要時刻。

見我呆坐著,宏光走過來攬著我的肩頭。我順勢靠在他胸前。

他扳過我的身子盯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後眉微微皺起。但唇邊笑意卻未減一分,他開始打趣我:“夫人,是否想為夫了?嗯,肯定是想了。若不然,明日都成親了,今晚還打發人叫我來。”

我抬起手,從他的額頭、劍眉、挺鼻……一點一點地仔細撫摸。我要把他的麵容刻進心裏。

他笑容略僵:“怎麽了?”

我的手停在他的麵頰上,在心裏對他說:“宏光,這一切都是蠻兒的錯,蠻兒不該在感情上黏糊不清,不該明明知道喜歡上你的時候,還不肯果斷地拒絕韓世奇,結果你擔心難過,韓世奇傷心絕望,還讓別有用心的人算計,都怪我。”

見我一直沉默不語,他終於覺察出不對勁:“蠻兒,到底怎麽了?”

我壓下心頭的紛雜,道:“宏光,你背上的傷疤讓我看看。”

他麵色一鬆,唇邊慢慢現出絲壞笑,身子卻一動不動。但見我咬唇地堅持著,他斂了臉上的揶揄表情,麵帶狐疑看著我鬆開腰間束帶。

長長的疤痕雖然早已愈合,但顏色仍是深紅色,乍一看上去讓人心驚。我拿著燭台,身子半蹲,仔細地找著,希望心中所渴盼的情況出現。

從傷口的上方開始,一點點、一寸寸往下看……心怦怦直跳,我下意識地緊咬下唇,以防它自口中跳出來。

沒有抓痕,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那晚的人的確是韓世奇,腹中的孩子也確實是他的。

蠟燭滴在手上,我沒有感覺到灼痛。而那本以為會跳出來的心,也並沒有跳出來,相反,而是一絲絲地往下沉,直沉到那看不見的漆黑深淵。

絞痛自心髒開始,一寸一寸往外蔓延。我覺得身上每一寸肌膚都在撕扯著,隻是瞬間,全身上下便鮮血淋漓。

我心中悲痛,但卻哭不出來。痛哭已表達不了我此刻無助的心情。

宏光似乎感覺出了我的異樣,準備轉身看個究竟。

我恐他瞧出異樣,快速把燭台向桌上放去,或許是白天的決定太過大膽,心裏緊張導致手顫抖著,因而,燭台啪的一聲落於桌上,然後骨碌碌從桌邊滾落在地上。燭光觸地而熄,房中光線頓時暗淡下來。

他剛轉過身我便撲到他懷裏,急切抬頭想尋找他的唇,誰知,他正好低下頭想問我什麽。我的唇觸到他的耳朵。

他身子似乎輕顫了下。

我心在遲疑,但行動卻仍在繼續著。用雙唇輕蹭著他的耳垂,對他柔聲輕語:“宏光,咱們的洞房花燭提前到今晚,可好?”

“為何?”他喉結似是響了下,語調已有兩分漫不經心。

“明日成婚,太後大王的親臨,朝臣勢必齊聚王府。禮成之後,挨桌敬酒這些繁瑣禮節下來,不喝多人也會累。你不是說春宵一刻……”

我雖沒有說完,可他的呼吸已略顯粗重,光**的上身也火燙起來:“我身強體健,新婚之夜怎會疲憊?”

我用雙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背,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嫵媚聲音去蠱惑他:“你不願意?”

他緊繃的身體突然放鬆,長籲口氣後猛地轉身把我打橫抱起放在**:“怎可能不願意,今日、明日、後日……以後的每個日子,我們都會同行同止同食同宿,我們會朝夕相對,直到老去的那一天。”

他的動作雖然很輕很柔,但雙手卻因激動而輕顫著,花好一陣工夫竟沒有解開我腰間的束帶。

我輕聲道:“我自己來。”

暗淡的光線下,他褪下身上衣袍,躺下來。

……

我腦中思緒本極清晰,心中甚至隱著絲豁出去了的快意,大夫不是說忌**嗎?我偏要逆而行之。可是,發生了才知道和至愛的人在一起,人是不可能清醒的。我根本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的心神隨著他向遠遠的地方飄去。

不知是因懷孕,還是剛才情緒太過激動,事後,我覺得身子很是疲軟無力,在他的輕撫下我有些昏昏欲睡,但腦中還殘餘的意識提醒著我,不能睡著。於是,我努力睜開眼睛:“宏光,我還不想睡,陪我聊聊可好?”

“咱北奴女子雖沒有鳳冠霞帔,但少王妃的行頭也不是鬧著玩兒的。聽話,睡覺。”

“可我還不困?”

“你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說不困?”

“我不想睡?”

“聽話,趕快睡……”

“你說我們會有孩兒嗎?”

“會有……”他的聲音已有幾分睡意。

“若我有了別人的孩子呢?”我問出心中早已想問的瞬間,覺得心底那絲緊繃的弦一下斷了,渾身上下竟一陣輕鬆。

“胡話,怎麽可能?”他的聲音已幾近無聲。

“若真有了呢?”我雖然極想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卻不敢晃醒他。因我無法預知他清醒的狀態下,我還能不能說出這些?

“不可能。”他呼吸均勻,但話語卻異常肯定。

我無語苦笑,不可能的意思豈不是無法接受。

我心中僅存的一點幻想如陽光下的皂角泡般,還沒來得及看到它斑斕的流彩,便已忽然破裂,消失在空氣裏無影無蹤。

我坐起來,大睜雙眼靜靜看著他。還有一天時間,我們將永遠不再見麵。明日禮成送入洞房之即,便是我與他分離的時刻。

其實,聽大夫證實有孕的那一刻,我衝出燕京西城門,繞過官道,衝入一片密林子裏,就想就這麽離去。可是,慈祥的阿奶、和善的夫人、威嚴外表下十分溫和的爺爺、看似敦厚實則極有謀略的公爹,這些身影挨個閃進腦海。我心中卻異常清楚,沒有新娘的王府婚宴將會是燕京,乃至整個北奴最大的笑柄。

王府三代將領的英勇事跡雖早已是人們茶餘飯後消磨時光的談資,但隨著爺爺的日漸老邁、公爹刻意淡出人們的視線,人們的目光漸漸集中在宏光身上,特別今年鏟除幽月宮之後,宏光的形象在百姓心中,更是如天神降臨一般。

我怎能讓他忍受妻子出逃的羞辱。

我必須參加婚禮,我不能讓宏光成為笑柄,也不能讓王府在人前蒙羞。

大婚過後,無論是“少王妃突染惡疾香消玉殞”,還是“少王妃外出遇刺身亡”等等,無論是什麽,隻要有個說法即可。

但這些已不是我要操心的,我隻要盡力做好明天新娘子要做的就好。

睡夢中的他胳膊向我伸來,我慌忙躺下,身子馬上被他密密實實圈在懷中。

暮秋初冬,鴻雁南飛。

我坐在妝台前,默看著窗外天空中越來越遠的一排人形黑點子。

律樨自宮中帶來的婆子們手異常靈巧,披肩長發沒有盤得油光發亮,相反被綰得極為蓬鬆,不顯淩亂又有種別樣的韻味。

律榍拿起桌上的明黃水晶長墜,小臉微皺:“小蠻,這墜子顏色和你的嫁衣不搭,換我拿來的這條。前些日子,我特意讓玉匠做了兩套,一套給你,一套我用。”

不忍拒絕,我隻好點點頭。

阿碧乖巧地走過來,接過水晶長墜,放入櫃中的妝奩裏。

律樨好笑地盯著我,道:“妝奩為何要收到櫃子裏?放在妝台上,隨後讓丫頭們拿到轡輧閣即可。”

我笑笑:“我也為你準備了一樣禮物。它或許沒有王宮的名貴,可卻是我真心想送給你的。”

律樨嘻嘻笑著道:“到時候你一定要入宮陪著我,像現在我陪你一樣。你送給我的首飾我也一定會在婚禮上戴。”

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鐲子,套到她手腕上。現在,是該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律樨抬高手腕放在眼前,口中不住嘖嘖稱歎:“這還不算名貴,恐怕王宮裏也沒有成色這麽好的翠玉。小蠻,我知道你娘家沒什麽人,這鐲子如果是家傳之物,你應該留下來自己戴著,既算作是個念想,也可一代一代傳下去。”

我把手臂也舉起來,和她並列,道:“你瞧,我手腕細,戴上這麽個鐲子,整天光顧操心它了。念想?我根本沒有。既然嫁入王府,名前就已冠上了宇文姓,本不是王府的物件,哪能一代一代傳下去。”

她口中的“念想”與我口中的,根本不是指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她有她的意思,我有我的意思。

律樨滿臉笑容:“咱倆是不打不相識,以後你要常去駙馬府,咱們出城騎馬去。那種馳騁在草原上的感覺,我知道你喜歡。王宮中的蒙泉園,跟城外感覺根本不一樣。”

我依舊微笑,輕頷下首:“如果還有機會,我會很樂意。”

律樨心機還是單純,根本沒有意識到我話中有話。她臉上掛著盈盈笑意:“以後咱們生了寶寶,還可做親家。”

我笑容一僵,胸口隱隱地有點痛。

“新娘子可準備好了?”房外蕭達石的聲音一反往常謙恭,歡快語調中透著幾分隨意。

阿碧還沒開口,律樨已大笑著說:“隻等新郎來接了。”

門被推開,身穿大紅喜袍的宏光大步跨進門。

燕京作為中原故地,雖被北奴統轄,但燕京城的南鴻人依然沿襲祖輩婚俗習慣。平民之中通婚早已普通,因而,所謂北奴婚俗早已名存實亡。特別是宇文隆緒默許貴族男子可隨意娶漢家女子後,漢家婚俗頓時成為主導。因此,王府婚宴,無論是禮節還是形式,都是這種特定曆史環境下生成的特有風俗。

太後與大王同時出現在一個婚宴上,造成了北奴權貴齊聚一堂的盛大場麵。但這並不是氣氛達到最高的原因。當我與宏光行禮時,太後最寵愛的律樨公主竟然跟著新娘為新娘整理裙裳,這個細節把全場氣氛烘托到了最高點。群臣的恭賀聲幾乎掀掉了王府的屋頂。

這雖與王府往常風格迥異,可是,大家都清楚原因是什麽。

儀式繁複,宏光恐我疲倦,不時輕聲叮囑:“蠻兒,再堅持一會兒就好。”

可他哪裏知道我雖然已是精疲力竭,可心裏卻希望這場婚禮永遠不結束。這樣,他就可以永遠握著我的手,我就可永遠站在他的身邊。

“永遠”兩字尚在腦中盤旋,我已被送入轡輧閣。

兩根紅燭早已燃起,**也堆滿了紅棗花生等預示吉祥的東西。

我把一幹丫頭擋在門外,走到床邊撫摸著那兩個菱形枕,昨晚愛痕猶在今日卻要分離。我一直強撐著的情緒再也無法撐下去,也不願再撐,於是,熱淚順腮而下,撲到滿是幹果子的**大哭起來。

哭聲我雖已控製到最小,房外阿碧仍然聽到了,她警覺地敲了下門:“少夫人,還是讓我進去伺候著吧?”

我急忙止淚,坐起來頭向後仰起,覺得這樣做,淚就不會再流出來。待情緒平穩一些,我故作輕鬆:“我有點累,想趁機休息一會兒,如果沒什麽事不要再來打擾我。”

阿碧聲音悶悶的:“奴婢這就退下。”

我環視一周,心中雖有萬般不願,但步子仍挪向紅木衣櫃,那裏麵有我昨日準備好的東西。

我拿出櫃子一角的男式米白蠶衣,用手細細撫摸一陣,放在床邊,並把道別的信放在上麵:小蠻走了,勿尋勿掛。

沒有寫原因,因為我實不知該如何寫。

信的內容短得不能再短,那是我不敢說太多,我擔心自己會忍不住,會不願意離開。

把明黃緞麵裙裳妝奩包好,脫了嫁衣,鬆下長發,換上娘親親手做的米白蠶衣,經房後泉湯推窗輕躍上房頂。

王府奴仆本就不多,此時都在前院忙碌,一路之上沒有遇到一人,我輕易地出了王府。

出城門,我繞過官道,專擇荒僻小路疾行。

天擦黑時,人已在連綿起伏的一座山嶺中。

白天還是秋日高照,這會兒竟是小雨淅瀝,雨絲兒撲麵而來,落在臉上身上,經風一吹竟有些沁骨冷意。

我所行崎嶇小道兩側林木高聳,白天可遮天蔽日,可現在光線極其暗淡,前方道路已看不清。

縱身而起,雙腳不住變換輕踏樹幹,身形在樹與樹之間向前疾飄,盞茶工夫,出了那片林子,才發覺自己進入一個山穀。

三麵環山,我來的方向居然是唯一的出口。抬眼遠眺,夜色下,滿山深綠已變為黑色,而山半腰白煙繚繞飄散,黑白映襯有絲詭異的美。

就這樣毫無目的走到哪算哪嗎?

前方的路在哪?回我們的山穀?可是娘親爹爹還在囚牢之中,家中無人,回去幹什麽。去汴梁?受孕才四個月剛才飛縱之時已感吃力,月份再大些,還能翻越宮牆去救母親嗎?顯然不可能。

可是,娘親被困皇宮始終是我的心病,若他們不能被安全救出,我走到哪兒心都不能安寧。

去汴梁等待時機。

心思已定,我邁步向前走去,不管發生什麽事,前麵的路還是要自己走。

“富貴,撒完尿快快進屋,外麵的雨越下越大,濕了衣裳,明日沒有穿的了。”一個女人的高嗓門響在前方。

我心中一喜,今夜住宿有了地方。

繞過兩片小菜田,來到農舍前。舉手輕叩房門,隨著蹦跳的腳步聲,房門打開,裏麵露出一張稚嫩的臉:“姑姑,你迷路了嗎?”

我一怔,小家夥繼續問:“如果不是迷路,怎麽入夜了還不回家去?”

我張口欲答,小家夥背後已出現一位身子高挑的婦人,她上下打量我一眼,揪著小家夥的耳朵,把他拎到一邊,粗聲道:“富貴,既然知道姑姑迷路,還杵在門口擋住道。”

富貴苦著臉:“姑姑,你快進來。娘親,姑姑都進來了,你的手能鬆開了吧。”

那婦人話很少,領我進門後,直接在簡陋的木桌上加了副碗筷:“隻有菜粥,將就著吃些吧。”

桌子很矮,凳子更矮。

我坐下去,雙腿緊抵著已隆起的肚子,身子不由得向後仰了些,根本不能低下頭,隻好端起碗來慢慢喝著。

那婦人看我一眼:“既然不想打掉,就不要作踐自己。逃避不是辦法,自己做錯的事就要自己承擔,孩子沒有什麽錯。”

我心中微愣,她不似普通農婦,況且她的北奴語說得很純正地道。

想到這兒,我心中升起絲警覺,快速打量房內。除了他們母子倆,似乎沒有其他人。

深山之中,孤兒寡母獨居,難道僅僅是避世?

我放下粥碗,正思量著如何開口時,富貴拿起木勺為我又盛半碗:“姑姑,飯做少了,你夠嗎?如果不夠,我碗裏的給你。”

望著孩子真誠的笑臉,我摸了下他的腦袋,道:“姑姑夠了。”

那婦人默聽著富貴懂事的話語,臉上現出見到她起的第一絲笑容。

我心中躊躇一瞬,還是開了口:“姐姐,一個不期而至的孩子,母親心中並不希望他的到來,出生後,這個母親能一心一意對他好嗎?”

那婦人慈愛地瞅了眼富貴:“即使這個母親恨他的到來,生下後,這個母親也會全心全意愛他,會窮畢生力量讓他生活無憂,會為他甘願放棄一切。”

知道這個孩子存在時他已在我腹中孕育了四個月。開始雖有震驚,雖心有不甘,但靜下來輕輕撫摸他時,心頭湧出的那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感覺,實在是異常溫暖,我覺得,我心底排斥的並不是他。

這個認知其實很令我難過。但是,我卻不願結束他的生命。

見我默著不語,那婦人沒有再次開口。她哄富貴上床睡覺後,開始默默收拾起桌上的鍋碗。

我把身前的碗遞過去,道:“姐姐,我想在這裏住半個月。”

那婦人頭未抬,淡淡地問:“躲避愛你的人?”

我心中一酸:“孩子的父親,我不願見他。而我相公,我無顏見他。”

那婦人幽幽一歎:“別說半個月,就是一個月、半年、一輩子住下來,我與富貴也是願意的,這穀裏已幾年沒有人來過了。”

山中無日月,日升日落第九次時,據那位被我稱為姐姐的婦人說,山中來了群訓練有素的人,若不是山穀外荊棘叢生,根本沒有出入山穀的明路,他們真有可能進山穀來,因為瞧他們那勁頭,恨不得把整座山一寸一寸翻一遍。

我心中絞痛,卻不願流露出來。

說這話時,婦人滿臉狐疑盯著我,似是不解為何那日我不隻進來了,還毫發無傷。

我一笑而過,她哪裏知道我是“飛”著進來的。

但事後,富貴神秘地告訴我,他娘親把出穀的密道悄悄封死了。

我仍是淡淡一笑。

太陽第二十次升起時,我拿起包裹,向富貴告別。

那婦人冷眼看著我。我飛身縱起站在枝椏上向她告別:“姐姐,我會記著你的。富貴是男孩子,一直幽居山穀終歸不妥,他年齡越大,越不易融入外麵的社會,姐姐不妨認真考慮下小妹的話。”

那婦人麵容一陣恍惚。

我身形一旋,向穀外如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