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宮宴下來,兩樁婚事敲定。

而這兩樁婚事中,除了我之外,其他三人身份極其顯赫。因此,程序也就特別繁瑣,經辦之人更是慎之又慎,唯恐有什麽紕漏,僅擇黃道吉日就用時二十天有餘。

我與宏光的婚期定於兩個月後,而韓世奇與律樨則是來年春暖花開之時。

蕭綽頒下懿旨,旨意內容是王府已多年沒有修整,而府中三位將軍均忙於國事無暇顧及,王室體恤忠良,特從國庫撥付款項,宮中禦匠進府改造修整。而新建的駙馬府也隻是由國庫撥款,沒有動用宮中禦匠。

眾人眼中,王府榮寵無人能攀比。但府中阿奶、夫人臉色卻日益凝重,看得我心裏也開始不安。

府中奴仆匠工穿梭,人難有清淨時候。太後體恤,時常召王府中的三個女人進宮閑話家常。

而王府中的三位將軍,則是忙得不見影蹤。

宏光奉旨出使南鴻。出了燕京城過了護城河,臨別之時,在我的追問下,才知他為何去汴梁。原來,宇文隆緒截了毓葶公主,造成李繼镔“憤而”投南鴻。這麽一來,南鴻皇帝趙光耀曾答應的進貢北奴的銀兩絹帛竟遲遲沒有消息。

已是暮秋,草樹皆已黃枯,北方牧民進入艱難的等待期。等待著來年萬木複蘇,牛羊才有青草可食。

此時,若能不動用本國國庫還能讓牧民度過寒冬臘月,是蕭綽與宇文隆緒最為關心的問題。而出使南鴻,並非一定要宇文宏光,可是他卻自動請纓,理由是與李繼镔的結盟乃他一手促成,其實,我心中知道他是為了我的爹娘,他希望他們能出現在我們大婚的現場,就是不能安全救出,他也要確定我爹娘是安全的。

我心中愧疚,若不是因為我,李繼镔沒有公然投南鴻的理由。

可是,宏光卻笑著安慰說:“銀夏一帶舊有鹽地,每年產鹽頗豐,李繼镔得後收為己用。李繼镔上次暗中投南鴻實依北奴之時,這些鹽地被南鴻臣轉運使鄭文寶奪去,現歸南鴻官賣。此番李繼镔再次投南鴻,已使計讓趙光耀貶鄭文寶為藍山令,說明他誌在鹽地,而非其他。”

他的言外之意甚為明顯,北奴雖封李繼镔為西越王,但卻沒有實質性的物質幫助,李繼镔狡詐至極,豈會因為一個女子與北奴反目,和親公主被截,隻是一個理由,一個他得以投南鴻的理由。

而太後蕭綽之所以在這件事上步步緊逼,隻是為了向朝臣證明,與西越結盟是宇文隆緒決策上的失誤,她心中同樣明白這個道理。

宏光出使南鴻,趙光耀答應的貢品若如數運來,就會堵了朝臣之中太後派的悠悠眾口。

朝堂之上波濤暗湧,阿奶與夫人對太後的傳召能躲就躲。正好,北奴境內佛教興起,燕京周邊也建了不少佛廟。她們兩人每隔一些時日必會出府住在佛廟齋戒幾日。

府中修整,聲音雜亂,阿奶再次借齋戒避出府。工匠仍在施工,府中不能沒有主事之人。夫人無法脫身,因此這幾日出入王宮的隻有我一人。

這日,皇後蕭榮哥兒傳召,我依旨入宮。

蕭榮哥兒貼身宮婢青影領我到皇後殿外院門,便賠笑說:“少王妃已是皇後殿常客,奴婢今日偷個懶,就不領你進去了,我去準備糕點,少王妃你請進吧。”

我含笑答應後她欣然離去。

“母後,笙諾已進宮數月,況且,中秋宴席上大王已對外宣稱她為貴妃,兒臣想擬旨頒詔。”蕭榮哥兒的聲音。

蕭綽接口:“你雖為皇後,但並沒生下皇子。”

宇文隆緒對笙諾的寵愛,全朝皆知。如果她率先育下王子,即使北奴王位繼承製度不健全,也沒有立長規矩,可是,作為王宮第一個王子,必會得到宇文隆緒全部的喜愛。蕭綽為蕭榮哥兒姑母,當然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可是,就算不下詔,兒臣也無法阻擋她受孕。她因為身份未明,住哪個殿都不合適,現每晚與大王同宿,受孕的幾率比任何妃嬪都高。”蕭榮哥兒聲音有些低沉。

“大王的第一個孩子必須是皇後殿的皇子。”蕭綽語調漸冷。

我進退兩難。可是,宮闈秘事,能避開就一定要避開。所以,我暗中提氣力求腳步無聲,急速轉身出了皇後殿,我準備到皇後殿外的湖邊等宮婢青影一起進殿。

可剛出殿門,卻見院牆拐角處一抹淡紫色的人影一閃而逝。

那種淡紫在王宮之中根本就是笙諾的象征。

我愣了。依她的路線,似乎是從皇後殿越牆而出。她太大膽了,居然敢在白天翻越院牆聽壁角,可見,她對有些事誌在必得。

我並不想淌這渾水,也不想跟她牽扯不清。悄悄留意了一下周圍動靜,見正好無人時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繞了一大圈,才走到就在皇後殿宮門正對的湖中亭子裏。

湖水清澈,一眼就能看清水底亂石堆裏遊動各色小魚。我沿著湖中虹橋走了不過百米,青影端著糕點匆匆而來。

見我在湖上轉悠,快跑過來:“皇後並沒有外出。”

我含笑解釋,沒人通報擅進皇後殿總歸是不敬,因此才在這裏一直等她。她聽後不住道歉。

再次走進皇後殿,恰遇要離開的蕭綽。我趕緊施禮,阿奶與夫人不在,她眸中神色極冷淡。

蕭榮哥兒恭送完蕭綽後,一臉拘謹頓時褪去,笑著拉起我的手:“前天聽律樨說宮外有一個很好的去處,陪我去怎麽樣?”

這幾次每次來皇後殿,總能遇見宇文隆緒。每逢這時我總不期然想起中秋宴席上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心中驚恐,自不想在王宮之中多待一刻。況且,前天接到宏光的消息,說是今明兩天就會回來,我很想趕快回府,因此,爽快答應:“好啊。”

蕭榮哥兒歡呼雀躍,跟平常判若兩人。

我指指她身上的宮裝:“你不會穿這身出去吧?”

蕭榮哥兒嗬嗬一笑:“哪能呢。青影,趕快為我更衣。”

主仆倆正在內殿忙活,笙諾走進皇後殿,見我獨自一人立著,她含笑問:“皇後娘娘呢?”

她話音剛落,蕭榮哥兒已從內殿跑出來:“小蠻,你瞧瞧這麽穿可好?……笙諾,你來了?”

笙諾似乎沒察覺蕭榮哥兒滿臉驚愕似的,滿臉羨慕盯著她:“皇後娘娘,能否帶笙諾一起出宮?”

笙諾與宇文隆緒整天在一起,蕭榮哥兒或許是有顧忌,猶豫很久也沒有回答。

笙諾舉手許諾:“我肯定不讓大王知道。”

蕭榮哥兒很為難:“可是,……”

笙諾截口說:“你也知道,大王今日並不在宮中。”

蕭榮哥兒這才臉色一鬆:“我也是第一次出宮。萬一大王斥責……”

我不知道笙諾想幹什麽,可是,目前這情形還是帶上她的好。於是,我笑嗬嗬地接口:“你放心吧,萬一大王斥責,笙諾會想辦法的。”

蕭榮哥兒雖貴為皇後,但總歸是女兒家,況且年齡尚小。自出宮門便連連驚歎,她對任何事物都感興趣。途經茶樓說書的地方,她津津有味聽了半個時辰,沿途小販的攤位,每一個都要去瞧瞧。

被她感染,我也忘記了三個人的身份。一口一個“哥兒”叫她。笙諾有點插不上話,因為她對外麵這些東西太過熟悉,根本沒有蕭榮哥兒那種看什麽都覺得稀奇的勁頭。

見笙諾無趣,我問蕭榮哥兒:“哥兒,你到底想去哪?”

蕭榮哥兒一臉得意,道:“律樨說,那地方全燕京隻有一家。”

笙諾與我相視一眼,笑問:“哪裏?”

蕭榮哥兒正要開口,卻見人流自中間一分為二向街兩邊擠擁而去。

我與笙諾有些功夫感覺還好,可蕭榮哥兒卻一臉驚恐。我與笙諾有默契地把她擠在中間,護著退到身後的酒鋪簷廊之下,確認她站好後才向路中央望去。

“聽聞宇文將軍今日回來,看來是要進城了。”我身旁站著的一年輕華服姑娘滿臉傾慕向城門方向張望。

她身邊另一位嬌小身材的姑娘踮起腳尖:“聽我兄長說,宇文將軍自入仕起辦的差都很完美。”

聽後,華服姑娘連連點頭:“宇文將軍是咱大北奴的驕傲。隻是,可惜了,聽說要嫁給他的女人並不美。”

笙諾淡淡瞥我一眼:“你好福氣。”

哥兒一臉壞笑道:“沒想到宇文將軍挺招女人喜歡?”

我朝她們倆敷衍一笑後再次望向城門方向。不知道這次出使南鴻,有沒有辦好他要辦的事?貢品的事,李繼镔的事,還有我爹娘的事。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六名騎兵,他們兩人一排,分成三排。

他們身後,宏光與王繼恩並轡而行。宏光神情冷肅,與王繼恩沒有交流。王繼恩初入燕京,似被眼前繁榮景象所震懾,表情看起來很是驚愕。

咄賀一、蕭達石跟在他們身後。

後麵大隊車馬馱著成箱的東西緩緩而來。

而以蕭天仰為首的雲狼們並不見影蹤,想來是一入城門便分散隱於人群之中了。他們從不在外人麵前顯露形跡。

隻顧盯著宏光看,一時竟忘了自己是趙光耀冊封過的毓葶公主。王繼恩目光無意中向這邊投來時,我腦裏才轟然有了認知,於是,慌忙拽著笙諾哥兒矮下身子。待他們一行遠去,街上行人擁向街心,我才撫著心口站起來。

慌亂之間哥兒並不清楚是誰拽她蹲下的。見笙諾麵色有異,她憐憫地看著笙諾:“與宇文將軍一同前來的南鴻使臣,你一定認識。”

笙諾無聲掃我一眼,對她點了下頭。

我心中擔憂,笙諾雖知皇宮一些事,但人與名字根本對不上號。如果蕭榮哥兒這時問王繼恩身份,笙諾根本無法答得上來。

於是,我晃了下握著的蕭榮哥兒的手,轉移話題道:“什麽好地方?”

蕭榮哥兒打趣道:“笙諾,你瞧,宇文將軍回來了,小蠻開始著急催我們了。”笙諾心中有事,聽著她的話隻是微微一笑。

我們誰也沒有料到蕭榮哥兒說的竟是水潤月妝。

站在街口,望著門楣上的四個大字,我悄悄打量笙諾神色。

笙諾臉色神情雖然淡然,但雙瞳之中卻略顯慌張。也許在這裏的幾年是她最快樂的日子,但此刻,卻是她的軟肋。

蕭榮哥兒小女兒家的心性在此刻完全顯露出來,她左手拉起笙諾,右手拉著我,徑向店鋪門口走去:“宮裏首飾雖然已很多,但過於華麗,況且由於品階限製種類也單一。這家店麵我早已聽說過,但始終心有懷疑,正好前幾日律樨拿回去幾個腰花。看著真別致。”

笙諾麵色微變。

我暗中歎口氣,但目前這種情形,我們兩個都無法勸正在興頭上的蕭榮哥兒。

我很希望店裏的人不是原來的那幾個。

可是,事實真讓人無奈。

笙諾曾經的貼身小婢自櫃台後抬頭的那瞬間便傻了。

我隻好硬著頭皮笑領著蕭榮哥兒走向小婢所在右側櫃台,然後回頭:“笙諾,我覺得你比較鍾愛腰間飾品,這邊擺的正是腰花,過去瞧瞧。”

小婢櫻唇張翕兩下,最終沒有說出什麽。她收起臉上歡喜的表情,神情複雜地為我們介紹各個腰花的特性亮點。

我雙眼雖在飾品上流連,但心思卻在小婢與笙諾身上。其實,我心中還有另外一層擔憂,店鋪裏的其他人會不會突然從後院進來,若在不知情的情形下開口叫出“紫漓”二字,到時候笙諾如何應對?

蕭榮哥兒自十二歲就嫁給宇文隆緒,後宮之中爭房爭寵的女人鬥爭比起朝堂爭權的男人鬥爭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心機顯非一般人可比。此時雖然純真乍顯,那也隻是暫時卸下了皇後身份的束縛。如果我的擔憂成為現實,蕭榮哥兒必會瞧出端倪來。她若顧忌宇文隆緒,自己必不會出手,但是,難保她和蕭綽閑談之間不會有一個隨口的提示。蕭綽心中正擔憂著笙諾會生下第一個皇子,這對於蕭綽來說是一個機會,或許還會順藤摸瓜,查出笙諾的真實身份來。到那時候,欺君罪名似乎並不是笙諾一人。

宏光,我,甚至連累到王府中人。這麽一想,我腦門頓時出了不少冷汗。

於是,我輕扯了下她的袖子,瞟了眼她的小腹。

她不著痕跡後退了些,我擠站在蕭榮哥兒身邊。

“笙諾,這個乳白色腰花適合你。你裙裳多為淡紫,乳白淡紫相配,肯定好看。”蕭榮哥兒抬起頭,“笙諾呢?”

見她欲回身找笙諾,我趕緊指著另外一個:“哥兒,你瞧這個,看上去是幾近透明,但仔細再瞧瞧卻著淡粉色,配我的裙裳可好?”

蕭榮哥兒搖頭:“你裙裳多白色,我覺得粉色太淺。”

小婢的注意力本就在笙諾身上,見她離開櫃台自然是目光追隨過去:“這位小姐,你怎麽了?”

我心中有數,蕭榮哥兒卻滿臉驚色,放下剛拿起來的腰花,十分著急地問笙諾:“你臉色怎麽這麽蒼白?”

此刻的笙諾雖然滿臉冷汗,但神色略顯尷尬。

我心領神會對小奴婢道:“煩勞店家領著這位姑娘去更衣。”

兩人走進內院後蕭榮哥兒輕舒口氣,道:“虛驚一場,要不然,還真不知該如何向大王交代。”

我心中有些愧疚。

蕭榮哥兒又道:“這南鴻人就是身子弱。”

麵對笙諾她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異樣,我不知道她是掩飾的好,還是習慣了多個女人服侍一夫。沒有了宮中的氛圍,我脫口問道:“大王這麽寵笙諾,你不難受嗎?”

她唇邊剛漾出的笑驟然淡去,雙目神色微黯:“我難受的不是大王寵誰,而是我為何是姑母的侄女,父親的女兒。”

如果她不是蕭綽的侄女,或許會得到宇文隆緒的愛。

我心中默然:“哥兒,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令你傷心的。”

她抬起頭輕搖了下,笑意重新回到臉上:“有些東西雖然改變不了,但我對大王的心是真摯的,我不會成為別人的棋子,我的身份現在隻是大王的皇後。從我嫁給大王的那天起,太後隻是我們共同的母後。我已經沒有了姑母,我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發自內心的。”

我點點頭:“理應如此。”

她環視一眼周圍,見周圍注意力並不在我們身上,才壓低聲音再次開口:“笙諾的身份公告天下,她才會有機會冠上貴妃名號,名正言順生活在大王身邊。但這些話我無法親口告訴笙諾,因為大王似乎沒有這個打算。”

宇文隆緒的真正想法我無法臆斷,但是笙諾如果沒有名號,如果受孕肯定不能養育自己的孩子。到時候,她該怎麽辦?

想了一會兒,我暗中歎口氣。何必想這麽多呢,現在的我隻想過簡單的生活。

見我不語,她輕歎口氣後繼續看起腰花來。

我默站一瞬,朝櫃台後通往後院的簾子望去。卻見門檻處,一綹淺紫裙擺露在外麵。

笙諾已經回來,剛才我們的話她聽到了?

“韓世奇,你快點。”一聲嬌脆催促聲響在門外。

律樨一身明亮紅色,背對著店門看著緩步慢行的韓世奇。

韓世奇看上去清減不少,身上的米白長袍也相應顯得寬大許多。他的注意力不在律樨身上,也不在周圍眾人身上,他的樣子仿若正在想什麽心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自然,也瞧不出他內心的欣喜厭煩。可以這麽說,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生氣。

我的心揪了起來,自己擔憂的事成真了?韓世奇的婚姻會像他的父母一般,貌合神離。

蕭榮哥兒走到店門,笑道:“今天刮的什麽風,怎麽一窩蜂全擁到這小小店鋪裏來了。”

律樨聞言轉過身,見是我們,拔腿衝了進來:“原來你們都在。”

韓世奇慢慢抬起頭,目光凝在我身上。

我所有的思緒因他的注視而停頓,但心底僅有的意識提醒著自己,我的這種反應會更傷他。我擠出絲笑朝他輕頷下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收回目光走到不知何時已回來的笙諾身邊。

蕭榮哥兒笑瞥韓世奇一眼,然後點了下律樨的麵頰打趣道:“難怪整天見不到你的人影。”

律樨明亮的雙眸柔柔地望向剛跨進店門的韓世奇,嘴裏卻毫不示弱反過來打趣蕭榮哥兒,道:“你大婚前不是整天膩著王兄嘛。還說我。現在,你眼裏除了王兄還能看見旁人嗎?”

蕭榮哥兒笑容一僵,快速看一眼笙諾後不再吭聲。

留意到蕭榮哥兒麵色微變,律樨也意識到自己的比方不太合適,另外,她或許是對中秋宮宴上的事還耿耿於懷,掃向笙諾的目光之中很是不屑:“王兄分得清親疏。有些人就是一輩子努力也趕不上你在王兄心目中的地位。”

我聽得心裏咯噔一下,律樨說的正是笙諾的死穴。我擔憂地望向笙諾,卻發現她笑容十分溫和。她道:“律樨真是挑了個好相公,現在的男子哪肯陪女人來選首飾。”

律樨一愣後眼裏現出絲尷尬。

笙諾上前拉住律樨的手:“你瞧瞧,無論是你王兄還是宇文將軍,有哪一個肯來這裏的。”

律樨小臉一揚得意地道:“世奇比他們都好。”

我與蕭榮哥兒對視輕笑,移開目光後卻見笙諾雙瞳之中一陣清寒,我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這時候,韓世奇的目光漫不經心掃過我,嘴角苦笑輕漾道:“其實,能陪心愛的女人挑選她喜歡的物品,也是一種幸福。”

笙諾明明清楚韓世奇的意思,偏要往律樨身上扯:“唉,韓公子這是氣我們呢。律樨,你今日不該帶他來這裏。”

律樨暈生雙頰沉浸在幸福之中,絲毫沒有注意到氣氛有些許古怪。

蕭榮哥兒卻若有所思細細打量著韓世奇的神色。而這時,韓世奇淡淡的目光正在我的身上。

我心中焦急輕扯了下笙諾衣袖。剛才我為她解了難題,現在是她隨意說些什麽把岔開話題的時候了。

笙諾卻趁機提自己的要求:“我需要你的幫助。”

韓世奇仍出神地盯著我。

情勢已容不得我考慮:“我能力範圍內,會的。”

她轉身從櫃台上拿起剛才蕭榮哥兒誇讚的腰花,笑靨如花地對韓世奇道:“今日我們三人要沾律樨的光了。”

韓世奇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看向笙諾:“很榮幸。”

蕭榮哥兒目光從我們幾人身上再次掃視一圈後,悄悄隱去各種懷疑輕聲笑起來:“我今日買得可不少哦。”

韓世奇笑著頷首:“沒關係。”

心神恍惚的我腦中思緒極是紛雜。隨手拿起律樨來之前便已挑好的耳環,茫茫然放在眼前,但是,注意力卻並不在它身上。

“小蠻,你發什麽呆?”律樨的聲音忽然響起。

我手一抖,耳環落地粉碎。

律樨歉意一笑:“我聲音又不大,你幹嗎一副受驚的樣子。”說完,蹲下身子準備去拾。

韓世奇卻先她一步把摔成幾截的耳環拾起來,然後問小婢:“有沒有重樣的?”

小婢搖頭。

律樨不以為意地說:“沒有就算了。小蠻再挑其他樣的。”

我對這些飾品並不是很感興趣,我來不過是陪蕭榮哥兒而已。況且,我要陪的正主心裏或許已經起了疑,這時候正悄悄打量著我與韓世奇。因而,我趕緊阻止準備找相似耳環的小婢,裝作很不在意,笑道:“我正好並不是特別喜歡那個。你不要去找了。”

小婢點點頭。

半個時辰後,蕭榮哥兒和律樨各挑一小錦袋。笙諾卻隻拿了蕭榮哥兒為她挑的那隻腰花。我經不住律樨一再地道歉,拿了個還算入眼的吊墜。

出了門,笙諾有意壓慢步子,與前麵的三人拉開距離。

她壓低聲音道:“皇後的提議對於我來說雖然冒險但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正好王繼恩在燕京,我希望宇文將軍能在與大王閑談時無意中提出來。”

我直接搖頭拒絕:“我剛才說過是我的能力範圍內。”

她嘴角現出絲冷笑:“剛才韓世奇把摔碎了的耳環悄悄收起來。你說,如果公主知道這事,她會怎麽想?”

我甩開她握過來的手,道:“我既然答應過必定會做到。隻是,大王聽後會不會照著做,我想,宏光也左右不了。”

笙諾麵色稍鬆,道:“隻要有人向大王提出來即可,至於以後的事我會自己看著辦。”

我不再與她多說,小跑著趕上蕭榮哥兒一行三人。韓世奇探詢的目光望過來,我隻當沒看到。

南鴻使臣來境,宮中設宴款待。因而,宏光自入城直接入宮後一直沒有回府。

初冬時節,樹上枝葉落盡。我斜躺在光禿禿的樹椏上,默望著頭頂的圓月。一陣涼風吹來,我阿嚏一聲後身子打了個寒戰。

“少夫人,起風了,您趕快下來吧,不要受涼了。”咄賀一再次勸我下樹。

自中秋宴賜婚後,府中奴仆雖然還是叫小蠻姑娘,但咄賀一蕭達石他們兩個已改口稱我為少夫人。婚期已近,我也就沒有反對。

確實有點冷,我坐直身子:“王爺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咄賀一道:“沒說時辰,但肯定是明日。”

我飄然落地,走到房門時扭過頭道:“準備碗薑湯來。”

咄賀一輕歎:“還是受了涼。”語畢,轉身出了院子向夥房而去。

我拿條貂毛毯子走到窗下的臥榻,裹好後隨手拿起榻邊放著的一卷書。沒看兩行,身子慢慢暖和的我腦子也漸漸混沌起來。

“蠻兒,醒醒,喝點薑湯。”

熟睡的我撥開我麵頰的那隻手,迷迷糊糊中嘟囔著:“困,別鬧。”

那隻手是拿開了,可是,我的身子被抱起來了。這麽一折騰,我睡意漸消,腦子清醒起來。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宏光略顯擔憂的臉。

見他眉頭緊皺,我伸手順著他的眉向後撫去:“不是說明日才回嗎?”

他任由我的手在他臉上遊走:“不會在房中等嗎?大小乖有油光發亮的皮毛,你有嗎?”

我一愣,然後舉手捶他肩頭一把:“我若是猴子,你是什麽?”

他哈哈大笑:“自然是公猴子。”

我們本來就是臉對著臉,此時正是他大笑後低下頭,四目相望,我們兩個人的臉中間隻有一拳頭的距離。他靜靜看著我,我的臉慢慢地燙起來。

他的臉越來越近。

我心頭一慌,掙開他的手躺回臥榻上:“我爹娘怎麽樣?”

他一愣過後滿臉歉意湧出:“蠻兒,對不起,這趟過去我沒能救他們出來。”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此,我並不感難過。我把並排的兩個菱形枕摞在一起,歪靠著道:“有他們的消息嗎?”

見我靠得舒服,他躺了下來,把雙手放在腦後當作枕頭:“你爹爹腳筋被挑,行動受限製。而你娘親隻是武功被廢,身上並沒有受傷。”

趙光耀對娘親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十分忌憚,既然擒到娘親必會想盡一切辦法廢掉娘親武功,這我早已預料到。隻是依趙光耀的性情,娘親身體沒有受傷,隻是武功被廢,趙澤玨應該費了不少唇舌。

他拉起貂毛毯子蓋在我們倆人的身子上:“我們應該感謝趙澤玨。”

看來我並沒有猜錯。

他又道:“蠻兒,想我嗎?”

我臉一熱,有心說“不想”,可抬起頭正對上他柔如水的雙眸時,到嘴邊的話竟不覺改成了“想”。

宏光粲然一笑:“所以我安排完手邊的事就趕回來了。”

我再次笑捶他一把:“總是說正經事的時候你不正經。”

他笑容一頓:“蠻兒,真不怪我嗎?”

我搖搖頭。他雖然武功不弱,可飛簷走壁的本事還不如我。我不會讓他冒這個險。即便是咄賀一,或是雲狼二十騎的其中一人,他們武功雖高,可是雙拳難敵四手,不可能獨力救出兩個人。出動人數多目標又太大,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地牢中而不被發覺。

我不可能因為這事責怪他。可是,我的心裏極端難過是事實,囚禁地牢已兩月有餘,即使他們沒有受傷,可難免會有其他病痛。況且,寒冬將至,娘親的哮喘怎麽辦?想得越多,心越涼。

宏光一直靜靜打量我臉上神情的變化,見我麵帶淒惶久久不語,他道:“蠻兒,相信我,……”

我搖頭阻止他繼續往下說。然後我轉過身子盯著他,道:“我在穀中曾聽娘親提過,說皇爺爺生前屬意我爹爹繼承皇位,趙光耀不可能把爹爹仍然活著的消息泄露出一絲一毫。所以,南鴻皇宮雖有北奴眼線也不可能知道地牢的具體方位。你無法下手。你能做的隻能是借助南鴻、北奴之間開戰向趙光耀暗中提要求,但是,隨著李繼镔的投南鴻,近期不可能再有戰事。”

他伸出胳膊拉我入懷,輕歎口氣:“我一定會找到他們把他們救出來,希望成婚時他們二老也在場。”

我抬起頭:“你打算怎麽查?”

他凝目看我一會兒後唇邊突然湧出絲古怪的笑,道:“把一切都交給我,別問了。”

我點下頭後,忽然意識到他的話是語帶雙關。臉驟然間火燒起來,翻身就準備下榻回轡輧閣。

他啞著嗓子笑起來,拉著我胳膊一把拽回來重新塞進毯子裏後才道:“我沒有其他意思,你別想偏了。現在已是四更,再來回折騰一趟,你今晚就別想睡了,歇在這吧。”

我身子向後縮了下,緊靠著牆。

見狀,他抿唇輕笑起來。

白天陪蕭榮哥兒逛一天。我的雙腿如灌了鉛般,而且晚上又等他半宿,這時候我是真不願意動彈了。況且睡在他身邊很暖和。我決定聽他的,就睡在這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正準備去睡,忽然想起笙諾所托之事。睡意頓無,轉過身卻見宏光臉上倦意深濃,雙眼已經緊閉。

汴梁之行,估計他為爹娘的事沒少奔波,他定是累極了,才會在我轉身工夫間已然熟睡。

我不忍叫醒他,自己又被忽然想起的事弄得沒了睡意。於是,隻好雙眼盯著帳頂默想心事。

“想說什麽?”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有睡著。

我用手支起頭,側過身看著他,道:“笙諾希望你在與大王閑談之時適時提出建議,讓笙諾的公主身份大白於天下,這樣她才能被封為貴妃,孕育孩兒時才有可能自己撫養。”

宏光靜靜看著我,半晌不語。

我心中略有不安,他清楚我根本不想摻和宮中之事,也不願與“南鴻公主”這個頭銜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如果沒有不得不為的原因,我不會答應笙諾,更不會鄭重向他提出這個事。

我咬著下唇默想一會兒後輕聲解釋:“今日皇後約我出宮閑逛,笙諾也隨著去了,誰知,恰好碰到韓世奇陪著律樨……”

他抬起我的下巴,讓我的目光對上他的臉:“笙諾為人聰慧機敏,知道如何吸引大王的注意力,也知道用取悅皇後來打消太後的疑慮。可是,她目的性太強,雖然她自認為掩飾得很好,但大王也是個觀察入微的人。她流露出來的蛛絲馬跡,不用說與她朝夕相處的大王,就是我這個外臣也能瞧得出來。據我觀察,大王之所以對外宣稱她為貴妃,那隻是不想親近太後為他安排的後妃。皇後遲遲沒有下詔,大王卻沒有幹預,甚至連問也沒有問。這本身就說明大王有自己的考慮,太後反對隻是個幌子。至於皇子撫養問題,即使真的封她為貴妃,到時候也由不得她做主。畢竟,皇後殿還沒皇子。”

我不解,追問道:“王宮中風傳大王獨寵貴妃一人。本來我不相信,因為我感覺大王不是這種人。但是,隨著這些時日我常出入後宮,依我的所見所聞,認為傳言並非空穴來風,大王的確很寵笙諾。”

他微微一笑,道:“男人愛年輕美貌的女子是劣根,也是本能。對於大王來說,女人若沒有利用價值,她隻會是生活中的調劑品,根本不能從大王那裏得到她想要的。至於大王的考慮……”

他默盯著我歎口氣,沉吟好一會兒才又接著道:“王峰被人殺死在汴梁城外。”

他的話前言不搭後語,這兩件事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但王峰被殺這個消息太過震驚,我一時之間無法細細思量:“咄賀一派去的人回來說,他們把王峰送到了皇宮北門。怎麽可能會被殺,而且還在汴梁城外?”

宏光眉頭再次緊鎖,盯著我細細打量著:“趙澤玨見到我,並沒有問起你。我心中疑惑,言語中試探幾句,發覺他並不知道你身在北奴。我便直接問王峰回宮沒有,他竟然大驚,問我何時見過王峰。我這才知道王峰已被殺。開封府尹認出他的身份,卻沒有查出是何人所殺。當時,趙澤玨曾提過一句,王峰身上致命傷是北奴人常用的彎刀。”

我這才有點回過了味,但仍然沒有辦法把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可是,大王為什麽派人殺死他?”

宏光笑容有點苦澀,道:“草原之行後,律樨頻繁出入王府,大王不隻不阻攔,還有鼓勵之意。當時我不解,以為是太後向他施加了壓力。後來才知道,他根本不想讓我成這個婚,換句話說,他不希望我娶的人是你。”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紛雜思緒捋不到一起,心神更是無法集中。宏光的話令我吃驚,更令我恐懼。

宏光捧起我的臉,情意深深盯著我。

我強迫自己鎮靜,然後把他的話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從王峰的太監身份,宇文隆緒應該已猜出我是真正的毓葶公主。可是,不管是我,還是笙諾,毓葶公主本就是宇文隆緒為宏光而劫,宇文隆緒為何會忽然幹預宏光與我成婚。這似乎於理不通。

見我皺著眉半天不說話,宏光把兩個菱形枕頭重新摞好。我歪靠在上麵,問:“大王為何忽然之間和太後站在了統一戰線,不想讓你娶我?”

他道:“他們不是統一了戰線,而是某位天仙般的姑娘既然懂得製作木馬流車,別人認為她也一定懂製作連弩馬甲等作戰實用物品,大王一心南侵,怎會對某人不上心。不希望我娶,當然是希望自己娶。”

我這才明白宇文隆緒看我的目光為何令我恐慌。身上冷意驟起,難怪中秋宴上宏光會在眾目睽睽下拉著我出院子,因為他知道律樨必會借機發難,心裏也清楚律樨的心已向著韓世奇。與其說是太後適時提出了我們的婚事,不如說是他故意安排爭取來的。隻是,宏光在朝堂之上處理事情極是沉穩,而那晚的所作所為太異於平常,大王不會有疑心嗎?

他瞅我一會兒後靠過來和我擠在一起躺。

我明白他的感覺,因而並沒有推開他。我依然默默地想這個變故可能會帶來的其他後果,可想著想著,心裏忽然驚懼起來。宇文隆緒向南鴻索要貢品,會不會有一箭雙雕之意?

宏光總能輕易猜出我心中所想的。他的下巴抵著我的肩頭,道:“使臣雖是王繼恩,但前來護送貢品的將軍是趙更,趙澤玨對趙更下有密旨,關鍵時候,王繼恩要聽從趙更指揮。”

趙澤玨為襄王時,趙更已在他的身邊。因此,趙更值得信任。況且,趙更曾是我爹爹的近臣。

“唐長孫皇後雖不見得是李世民最愛的女人,但絕對是李世民最信任也最尊敬的妻子。在她麵前,李世民能脫下心靈的盔甲,能與她暢談,能放心地把朝堂上各種利害關係分析給她聽,她會及時調整後宮妃嬪位置用以牽製或拉攏。蕭榮哥兒雖然是太後的親侄女,可自從嫁給大王,她便極力與娘家斬斷聯係。而且大王的意思,她從未違逆過,大王需要她時,她會不遺餘力也不計得失辦好。所以,表麵上大王對她溫和有餘熱情不足,可是,大王心裏極看重她,最懂大王心思的後妃,隻有她一人。”宏光把我的長發用手指梳理好,一邊說著一邊笨拙地編著麻花。

這麽說,笙諾所做的努力根本就是枉然。

我握起他的手,手把手教著他編:“既然皇後知道大王心思,為何還要公開笙諾身份?讓王繼恩認出我不是更好嗎?這於理不合,且前後矛盾。”

他手上動作一頓,瞅我一眼輕哼道:“女人的無私是有度的,笙諾在大王心中的位置不可能超越蕭榮哥兒。而你不同,若大王能得到你的心,別說大王會獨……你一人,甚至她的位置也難保。她又不傻,當然希望笙諾這個冒牌公主及時詔告天下。而大王,不會得罪整個王府強娶了你。”

“寵”字,他始終沒有說出口。我心中鬱悶,恨恨地在喉間咕噥一句:“沒有想到我還成了香餑餑。”

聞言,他輕哼一聲:“從你出穀的那天起,你哪天不是香餑餑。”

確實,自從再見到他,無論我做得對還是做得不對,他都是順著我來。我向他伸伸舌頭:“不是非去不可,以後我不會再入王宮。”

他欣賞著自己編好的麻花辮,似乎頗有成就感,笑說:“這樣最好,省得我操心。”

我起身把摞上麵的枕頭扔給他,自他手中拽回發辮:“你以為我想進宮,一道詔書下來,我能擋住,還是你能擋住?”

他摟過我的身子壞笑起來:“若有一天你身子不便時,就是有詔,阿奶也會親自回了。”

我頭臉驟燙:“那也隻能躲十個月而已。”

他笑聲極為得意:“那就一直有身子。”

我跳起來捶他:“你以為我是母豬呢。”

他抓起我的手緊握著:“你不是母豬,你是母猴子。”

他似乎十分享受我的粉拳捶打。我一急,就跨坐到他身上,卡住他的脖子。

正笑鬧間,外麵突然響起咄賀一聲音:“王爺,……少夫……今早是單獨用飯還是……”

我頓時傻了,呆呆坐在他身上不敢動彈。

他哈哈大笑:“單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