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作為王府家眷入宮賞月,我打算好好裝扮自己。

但是,打開衣櫃取出所有的衣裙,我發現了一個問題,我的衣裙多為白色或米白色。阿奶曾因此事嗬斥過宏光,說身為王府少王妃,不能穿著太過素淡。

沒有辦法,我隻好拿出櫃子一角用布小心包著的那件明黃色緞麵衣裙。換過衣裙梳理長發時心中有些作難,及腰長發就這麽垂著似乎過於隨意,但從未進過宮的我,根本不知宮中的未婚女子如何裝扮。律樨時常過府,可她總把長發梳成無數個小辮子,但這種發式與我這身華貴精美的裙裳並不搭配。很是思索了一陣子,我對著銅鏡把頭發梳理整齊,然後綰個較為蓬鬆的麻花辮。發梢處有黃緞束帶紮緊。既不隨意又不隆重,很適合我現在的身份和心境。

也許是擔憂我穿著不當,自帶一套衣裙推門而入的夫人看到我的刹那愣了下,然後含笑道:“盛裝之下明豔動人,而且性情也算溫婉可人,難怪宏光會喜歡到了骨子裏。”

自知她曾希望宏光娶律樨公主後一直和她親近不起來,總覺得她並不是發自內心地對我好。因而,聽到她這麽一番話,我隻是抿唇微微一笑,客套道:“夫人謬讚了。”

她的笑容消失於眉梢眼角,靜靜看著我:“小蠻,我並非不喜歡你,而是朝中關係盤根錯節,不管是太後一方還是大王一方我們都不能得罪,如果宏光娶了律樨,這關係就好處得多。你也知道,作為朝中要員政治婚姻是難免的。另外,雖說一夫一妻是王府傳統,可這傳統自父親起不過兩代而已。作為女人,我心裏清楚每個女人都渴望夫婿疼愛自己一個人,我當然不例外,所以也清楚你的心思。作為母親,我也想讓宏光娶自己愛的女人。可是,現在朝中局勢不明,而王府正處於風口浪尖上。當時太後雖然是閑談時提出,但我不能拒絕,也沒有辦法拒絕。幸好,前些日律樨公主親口向太後說自己不喜歡宏光,這件事才算真正過去。如若不然,律樨公主一日嫁不出去,宏光就無法娶你。”

律樨的放棄,意味著我與宏光之間再無障礙。而且,夫人既然正麵向我說起其中緣由,也就是說她心中默認了我的身份。這兩個消息對我來說,都是好事。

我接過她遞來的衣衫問:“要換這套嗎?”

她搖搖頭:“你現在就很美。”

我把衣衫放在**,回身提壺為她倒了杯水:“小蠻心裏很清楚,不會因此事埋怨任何一個人。”

聽後,她含笑點頭讚道:“你年齡雖小,考慮事情卻全麵成熟,我相信很快你就會撐起王府的。小蠻,大婚前是否接你的父母親來王府居住?”

大婚之時怎麽能少得了父母在場,我聽得心裏一陣傷心。女兒出嫁,爹娘卻身陷囚籠。不由自主,我端著水杯的手輕抖了下。

“他們已經……?”

我知道她誤會他們已不在世,可是,不想瞞她的我要怎麽開口說呢?

“娘親,我們該出府了。”宏光跨過門檻,接過我手中杯子放於桌上。

夫人笑著斥責道:“是不是聽咄賀一說我來找蠻兒了?娘親隻有問過未來兒媳家中的情況,才能安排你們的大婚。臭小子,娘親在你眼中隻是小蠻的惡婆婆,還能時而來刁難她一番?”

我羞得抬不起頭來。

宏光卻隻是嘿嘿一笑,道:“小蠻並非燕京人氏,大婚前受邀入宮必會有好事之徒打聽她的身份。所以,剛才我已把她的情況說給了父王和爺爺。現在時間已不富裕,你在前往宮中的路上直接問父王吧。”

夫人笑斥:“你這孩子。”

宏光已過來拉起我的手往外走,我又羞又急,低聲央求他:“夫人在呢,你趕快放開。”

他絲毫不當回事,依然緊握著不撒手。

身後傳來夫人的笑罵聲:“養兒子有什麽用,娶了媳婦忘了娘。”

自入宮門我就發現,北奴王宮與南鴻皇宮根本就是兩種風格。

站在龍亭之上俯瞰南鴻皇宮,千門萬戶宮闕繁多,各宮各殿紅牆黃瓦雕梁畫棟。宮內,盆栽花樹與假山牆垣、小橋流水互相映襯,美輪美奐。

北奴王宮沒有南鴻皇宮的雅致秀麗,它質樸大氣高貴厚重。所經之處,但見殿閣牆壁均以巨大條石砌成,簷廊房脊沒有任何刻意的雕飾,隻在宮門紋路上可見青牛白馬的圖案。宮中地上除了青石鋪成的路之外,其餘全都是碧油油的草。看上去簡潔而明快。

我心中有些震撼,北奴王族雖然定居,雖然某些方麵漢化得極快,但王宮大內仍保留著草原上原有的氣息,處處有青草。

老王爺宇文休哥打頭走著,宏光及他父王並排跟在其後。他們身後,我與夫人則走在阿奶的左右兩邊。

阿奶也許是擔心初次進宮的我心裏怯,從宮門下車起就一直握著我的手,邊走邊介紹兩邊的殿閣:“這是校場,也就是大王拉弓射箭練身手的地方……這是蒙泉園,是進出後宮的必經之路。”

“蒙泉園”是王宮裏最大的一片園子,裏麵散養著大量的牛馬羊。園中有鬱密的林子,有人造的小湖,還有王宮內皇子公主臨時起意搭起的幾頂帳篷。這裏,如果遠方沒有高聳的院牆,放眼望去,還真像置身大草原一般。

依舊一身火紅的律樨躺在一頭肥碩的青牛背上。一腿平放於牛背,一腿垂在牛腹邊隨意晃著。那青牛悠閑地慢慢走著,她也閑閑地輕聲哼唱著草原上盛行的歌。也許是聽到腳踏青石板的走路聲,她側過身子微抬頭向這邊瞟一眼,看清是我們後又懶懶向後靠去,繼續哼唱著歌。

阿奶看一眼律樨又瞧一眼我,然後含笑打趣道:“看樣子,律樨這丫頭對宏光是徹底死心了,蠻丫頭,你可放心了?”

聞言,前麵宇文休哥及宇文磉跋相視一眼後輕聲笑起來,宏光卻轉過身子看向我,唇邊噙著絲壞笑重複阿奶的話:“小蠻,可放心了?”

他的樣子十分得意,我羞澀地小聲埋怨阿奶:“阿奶,我什麽時候不放心了?”

阿奶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你什麽時候放過心?”

宏光嗬嗬直笑。

一直沉默的夫人笑哼一聲:“在小蠻麵前你們都是好人,就我是惡婆婆,你們都喜歡小蠻,就我不滿意她。結兒女親家,太後總要向咱們府的女人們說才行啊,母親倒好次次裝糊塗。可是兒媳在太後麵前哪有這臉麵,太後說什麽我都得應下來。”

宏光笑揖一禮:“兒子能理解母親的難處。”

夫人又是一聲輕哼,才側過臉看向我和阿奶:“這下母親也該放心了?”

阿奶笑眯眯地頷首道:“放心嘍,以後有這丫頭天天陪在身邊,老身還能越活越年輕呢。”

夫人笑睨阿奶一眼,嗔怪道:“既然放心了,母親可否走過來一點,即使不拉兒媳的手,也離兒媳近點。”

眾人先是一怔,後皆大笑。

笑聲引著律樨再次抬頭,但她的目光隻在我們一行身上停留一瞬就望向我們身後。不知道看到了什麽人,她快速坐起翻身跳下牛背,然後一團火似的衝出草地。我好奇地轉過身子。

是韓德讓一家三口。

律樨衝到韓世奇麵前,明亮的小臉上滿是愉悅的光芒。我們相距並不遠,而律樨的聲音又相當響亮:“我前天去韓府找你,可你不在。今日我是特意在這裏等你的。”

原來律樨出現在這裏並非是偶然,她在刻意等韓世奇。我突然間就明白了,律樨之所以放棄了宏光,是有了新的愛慕對象。這個對象,正是韓世奇。

想到這裏,我心裏一陣輕鬆。

韓世奇臉上表情淡淡:“謝公主厚愛,韓某俗務纏身,基本上不在府中待。”

律樨嘰嘰喳喳地說,韓世奇的神思似乎在飄忽。因此,聽著律樨的話,不是點點頭就是微微一笑。律樨是個熱情的姑娘,而且心思單純,對他的冷淡反應根本不以為意,依然跟在他身邊有說有笑。

“你在擔心他?”突聞宏光的聲音在我身邊,我趕緊收回目光。這才發現阿奶她們四人已經遠去,宏光唇邊雖掛著絲笑,可雙瞳之中卻帶著絲不確定。

我坦然一笑:“咱們邊走邊說。”

他瞟了眼後麵越來越近的四人,點了點頭。

見我步子比剛才稍微快了些,他笑意擴大,道:“剛才的話隻當我沒問。”

我氣瞪一眼他後,笑著歎口氣:“你不問我也得說,省得某人悶在心裏瞎想。我的心太小,容納不了兩個人。我留意他,並不是心係於他,而是擔心笙諾的事連累到他。現在我如願留在你身邊,笙諾也重獲了一個新的身份,我與她也算是各得其所。但是,韓世奇卻是無端卷進來的。紫漓冠上‘笙諾’這個名字,第一個叫出來的人是他。我心裏很擔心,也很不安。擔心萬一以後出了事第一個遭殃的就是他。以前我欠他得太多,以後我不想再欠下去。你也知道,他生性不喜官場,但是大王卻頻頻見他。我知道他是陽奉陰違,因為,依他的性情他應該是果決地拒絕才是,他沒有拒絕人,為的什麽?你我心知肚明。”

其實,還有一層我沒有說出來,我很擔憂客棧的局是笙諾設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以此要挾韓世奇?又或是我?如果是要挾韓世奇,必然是為了糧食。如果是為了糧食,她的目的就是為了扶助宇文隆緒。可如果是為了要挾我,那她肯定是為了以後讓宏光幫她鞏固地位。但是,無論是兩種情況的任何一種,她的計劃也是相當的可怕。

第一次聽到我正麵談論韓世奇,宏光很是意外。以至於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放心,即便真有事也不會牽扯到他。”

我恍惚的心神頓時安穩下來。是啊,我怎麽可以不考慮他的能力呢。假若有一天,笙諾真敢要挾我,宏光必不會放過她,不管她是不是宇文隆緒最寵愛的女人。我相信,宇文隆緒絕不會為一個女人失去一個得力的幫手。

因此,如果客棧圈套是笙諾所設,她的計劃隻能是前者,她要以此要挾韓世奇。

想到這裏,我腳下一軟。

宏光飛快拉著我的手:“對我沒有信心。”

我搖搖頭:“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能力。”

宏光加重了握我手的力量,道:“把一切交給我,從今日起,我不會讓你再欠他,他也不會因此事受到牽連。”

大王宇文隆緒的頻頻相邀,不管是意圖拉攏韓世奇,還是笙諾早有安排,對韓世奇來說都是件極麻煩的事。而韓世奇沒有幹淨利落地回絕,和笙諾入宮一事總是有著或多或少的關係。因此,宏光能從旁暗中幫助他,令他遠離這些,我心中還好受些。背負感情債的感覺太累,宏光既然這麽說,證明他心中已然明白了我的感受,當然也明白了我的心。

想通了這些,我再也不願意遮掩:“從今日起,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欠他就是你欠他。你若想試試欠別人人情的滋味,你可以撒手不管。”

他雙瞳之中翻卷著欣喜的巨浪,但臉上笑容還算平靜。靜靜盯著我看了半晌後,含笑輕敲我的額頭,道:“既然決定了棲息地,以後你的眼裏心裏隻能有我,不能再有旁人。”

手被他緊緊攥著,雖然很疼,但卻不願抽出來。隻是,又實在不想他太得意,於是,我裝作不滿摸著被他敲的地方,輕哼一聲道:“棲息地?如果我是鳥雀,你是什麽?鳥巢?”

他笑意盈盈,不理我的聒噪,加快步子,向前方阿奶一行追去。

月如玉盤,鑲在灰黑天幕上。

陸續進宮的眾大臣在宮中奴仆的引領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自宏光口中得知,此處是睿德宮中的絲竺殿。睿德宮乃太後蕭綽所居宮殿,而絲竺殿則是睿德宮中接待外臣最大的宮殿。

為賞圓月,筵席設在絲竺殿外的花園裏。名為花園,實際上園子裏沒有刻意擺放的盆景花卉,有的隻是如茵的草地及雖經人工卻似天然的幾個小湖泊。

草地之上,或在院牆邊或在稍高點的小丘上、湖泊旁,一簇簇不知名的各色小花散發著誘人的清香。

看著眼前的景色,聞著幽幽淡香,心中有到距離較近的小湖邊摘朵花的衝動,可隨著通傳聲由遠至近傳來,我隻好放棄。

上有明月,下有高懸的宮燈,園子亮如白晝。

肅容奴仆簇擁著大王宇文隆緒與太後蕭綽緩步而來。

宴席主位一分為二,左首蕭太後,右首北奴大王宇文隆緒。

右首處有三張長條案子。一前兩後擺設。宇文隆緒主位,他左後的女子年約十四五歲,雖然姿色明豔美眸靈動,看上去極其聰穎巧慧,但是臉上顯然青稚未褪。因此,乍一看上去,特意為彰顯威嚴高貴而穿的華服鳳冠竟顯出一絲滑稽。

宏光悄聲向我介紹,那女子是皇後蕭榮哥兒。

宇文隆緒右側竟然是笙諾。她一襲淡紫華貴緞袍,臉上掛著溫和的笑端坐著。這個位置應該是貴妃的,可是未曾聽說笙諾受封。

雖然不知道這麽安排的用意,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現在的笙諾正冠寵後宮。顯然,宏光也不想過多談論笙諾,因此,對於這個安排他並沒有多說。

接下來,笙諾會做什麽?我正在思索,忽聽蕭綽的聲音響起:“中秋乃闔家團圓的日子,……”

她說了什麽我並沒有仔細去聽,聽了太多關於她的傳聞,現在我隻顧盯著她看了。她麵色白皙,兩頰泛著健康的紅色。韶華雖逝,可除眼角有少許細紋外,在她臉上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另外,她雙眼極其有神,因此,整個人看上去顯得精明強幹。

她說完長篇大論後,舉起手中酒觥向左右兩邊的長案遙敬。眾臣也齊舉手中酒觥,共祝中秋。

我茫然隨著眾人舉起,輕抿一小口準備放下時,突然發現蕭綽下首默坐著的律樨雙目不眨盯著韓府人所坐的方向。

宏光注意力多在我身上,我的發現他同樣察覺到了。刹那間,他笑意溢滿雙瞳,身子探過來正欲開口向我說什麽,眼睛餘光卻見左側下首一位年輕的臣子向他遙舉酒觥,他朝我暖暖一笑後向年輕臣子舉了下酒觥,然後一飲而盡。

王府中秋家宴是中午進行的。那時候我心裏全是地牢中的娘親,根本沒聽下什麽東西。進了睿德宮,隨著阿奶和夫人不停地向其他的官家女眷們打招呼,早已餓得兩眼冒金星。因此,太後與宇文隆緒輪番敬酒後,我雖隻飲了兩觥,腦袋已有點蒙。

宏光把切好的烤羊肉整盤移來,悄聲道:“中午你沒吃多少東西,這麽飲酒容易傷身。太後大王已敬過,你已不需再飲。”

雖然我知道我們一行極受關注,但還是拿起切刀吃起來。

耳邊不住有臣子說些讚譽之詞。酒足飯飽後的我聽得漸漸乏味,於是,抬起頭開始逐桌打量眾臣家眷們。

韓德讓一家坐於左側上首,下首按官職大小依次坐著一班文臣。而宇文休哥乃武臣之首,因此我們六人坐於右側上首。我們下首依次坐著宇文沙、宇文斜軫他們。再往下,我卻是不認得了。

無趣,十分無趣。阿奶與夫人她們已經習慣這種場合,我發現,她們倆一直端坐著微微笑。可我不行,明明心裏不想笑硬要裝出笑的樣子來,對我來說是件苦差事。我寧願看天望地瞧美色。

於是,我真的微微仰頭望向廣寒月宮。這時候,頭頂明月下恰有一朵雲彩飄過,蟾宮玉兔影忽地一暗。我在心底輕歎一聲,心道:“難道說這就是以後生活的一部分了嗎?”

仿佛回答我心底裏的疑問似的,我真的聽到耳邊有歎氣聲,雖然微不可聞,可我確定是對麵的韓世奇。一直刻意避免與他目光相遇,可乍一聽到這一聲不該出現的歎氣聲,我不由自主低頭望向對麵。卻見他正默默打量著我,目光不閃不避與我對視。

他總能輕而易舉猜出我的心事。

可是,我卻不想承認這些。因而,我麵色平靜地朝他輕一頷首就若無其事收回目光。草原之行我們已說得相當明白,他不應該再有其他念頭,我也不能再有讓他生出這些念頭的言行舉止。

“小蠻。”乍聞宏光叫聲在耳邊,我心神一慌,側過頭抿唇笑看過去。

他手指了下院子門方向,並對我使了個出去的眼色。

我趕緊搖頭:“此時退席是為不敬。”

他笑著悄悄起身,拉著我的手:“我喝多了要去更衣,不行嗎?”

見他笑得無賴,我唇邊綻出笑:“你堂堂王爺都不怕,我懼什麽。”

筵席之上雖說是悄悄離開,但於越王府是眾大臣關注的對象。而我又是身份未明,因此我們的步子剛邁出兩步,對麵文臣隊伍裏便傳來小聲議論聲:

“那丫頭就是王府少王妃?”

“沒有公主美麗,身形還有點像南蠻子。”

“她到底是什麽出身來曆?”

……

對此宏光充耳不聞,仍拉著我大步流星向園子門方向行去。

我心中忐忑,不隻太後與大王在,性格火辣的律樨也在,這種議論聲如果傳到她耳邊裏,會有什麽樣的尷尬事發生?而且,朝中兩股勢力的中堅力量全部匯集於此,可以說,這場中秋宴又是兩方權臣明揚暗損鬥心奪權的口水戰。作為兩邊勢力都沾邊的敏感府邸,會不會因為此事而發生一些無法預估的惹事?

不過,既然已經離席,此時回頭更是不妥。我稍悄運氣,變成我在前宏光在後,就在即將跨出殿門時,律樨的脆生生聲音響在身後:“宏光哥哥,你帶蠻姐姐去哪?”宏光的一隻腳剛跨出院門,律樨已響在了身後。

剛才隻顧驚慌失措了,竟沒有留意到這丫頭也跟了過來。

我悄悄打量了下,阿奶麵色沉靜,夫人卻眉頭緊蹙,顯然很不滿意我們的舉動。我心裏有些難受,但是,又很理解她的憤怒。因為這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眾多準備看好戲的目光投過來。

同時,議論的聲音又密集了許多。

有的說:“這麽一比較,小王爺身邊的女子確實不像咱大北奴的人。”

有人反駁:“你府中最小的姑娘不也是身材嬌小嗎?難道說也不是咱北奴的種。”

眾人大笑。血統問題爭辯升級。

那邊還沒有爭出結果,這邊又有人說了:“與王室聯姻是太後的恩寵。拒絕就是不把太後放在眼裏,小王爺此舉不知是仗了誰的勢?”

有人馬上反駁:“無論仗了太後的還是大王的,都是咱做臣子的福分。蕭大人這種挑撥離間的話可是大逆不道啊。”

先前的那個慌忙請罪。

一時之間,我們三人成了園子裏的焦點。

見我麵色難看,律樨回身遙點議論聲密集的地方:“都閉嘴。本公主的事也是你們能議論的事嗎?”

我心下一鬆,感激地看向律樨。

宏光似乎也沒有想到單純想出去透透氣的舉動引來這麽大的風波,他麵色漸冷環顧一圈後對律樨道:“公主,剛才空肚子飲了幾觥酒,腹中鬧騰得難受,這才離席準備找些醒酒湯來。”

托詞說找醒酒湯雖說不甚合適,但總比借口更衣好多了。

律樨看看宏光,又看看我:“去尋醒酒湯還拉著蠻姐姐?再說,你酒量大小本公主還是知道的。王宮內的奴仆是用來看的嗎,有事吩咐她們就好了。”

我頓時傻了,這丫頭剛才的舉動還是條理分明的。這時候居然揪起這個細節來。我細細想了會兒,心裏有點回過了味。前些日子律樨常去王府時總是叫我小蠻,而且從沒有像今晚這樣對我親昵。現在,她雖然聲音甜美叫我蠻姐姐,但在這節骨眼上做不合時宜的舉動顯然是落井下石。

望著她雙瞳中故作的無邪,我心中暗自叫苦,這丫頭竟挑在這時候報複我和宏光。

見我苦悶。她眉梢眼角的笑意再也遮擋不住,探著身子湊到我耳邊,輕聲道:“我貴為公主,隻有我不稀罕別人不要別人,還沒有人敢不稀罕我不要我。以後像今天這種好心問候會無所不在,你要小心嘍。”

我側頭看一眼宏光,無奈歎氣。

宏光靜思一刻,臉上倏地湧出絲笑,聲音壓低道:“公主,前些日子聽大王提起過,皇後有一個妹妹不但美貌還極富才華,恰好韓府公子尚未婚配。你也知道,大王心裏又極想結交韓公子。”

蒙泉園律樨的刻意等待,我心中已有了某種認知,可依然聽得一愣,原來宏光也留意到了。而且,還有我不知道的其他事。

律樨笑靨稍黯,但瞬息之間便又恢複過來,聲音依舊壓得極低:“王兄拉攏臣子絕不會用皇嫂的妹子,你欺我不懂朝中局勢嗎?”

皇後蕭榮哥兒是太後蕭綽弟弟蕭隗因的女兒。

大王與太後蕭綽之間的暗中爭權,原來表麵看來單純的律樨也知道得這麽清楚。

我一怔,而宏光卻依然笑著:“大王在皇後心中的分量怎麽樣,你比我更清楚吧。”

律樨小嘴嘟起來:“走,我們一起出去。”

“律樨,你們三人為何站在院門?”蕭綽的聲音不怒而威。

聽到問話,律樨挽住我的胳膊,聲若銀鈴般嬌笑著:“宏光哥哥空肚子吃酒,腹中難受,準備找些醒酒湯喝,蠻姐姐不放心宏光哥哥,所以就跟著他。至於我嘛……”她瞟一圈眾人,聲音低了下來:“枯坐著難熬,看蠻姐姐往外走,就想跟著他們出去。”

宏光精神很好,絲毫沒有醉酒的樣子。

但律樨是蕭綽三個女兒之中最受寵愛的一位,她既然這麽說,倒也沒有人敢起來反駁,就連剛才出言挑刺的幾位臣子也噤聲屏氣,不敢再放厥詞。

蕭綽目光緩緩從宏光身上掃過,最後定在我身上。她冷冷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駐很久才看向阿奶,笑問道:“淑芬,這孩子眉眼輪廓間隱約有咱北奴人的影子,可是膚色與眼睛顏色又像南鴻人,怎麽回事?”

阿奶側身笑看我們三人一眼:“蠻丫頭可憐,家人在世時也有幾百頭牛羊。可惜,家人被家中惡奴暗中殘害,並搶了牲口。現在家中隻有她一個人活著。”

在北奴境內,我爹娘的身份確實無法說出來。這套身世上的說辭,就是我以後對外的身份,在路上時宏光已向我解釋清楚,我雖心中有些難受,但真想不出其他更合適的辦法,所以就應承了下來。畢竟王府之中每個人都是為我著想的。

爹、娘雖被囚於南鴻境內,但是仍健在,因此阿奶剛才才會說“家人”而非“爹娘”。

不提這茬還好,一想起我不由得再次想起爹娘現在的處境,心不由得揪了起來。

見我麵色愁苦,律樨趕緊安慰我:“小蠻,別難過了。以後宏光哥哥會對你好的,王府中人都會對你好的。”

見此情形,阿奶輕歎一聲不再說話。

太宗宇文德光侄兒兀欲,也就是世宗繼位五年後遇弑,而他逝後繼位者兀律,也就是穆宗,又被近侍謀斃。北奴史上有兩君死於非命,且都為近侍所殺。上行下效,北奴境內牛馬多的家庭被惡奴謀殺的屢見不鮮。

阿奶的歎氣,我揪心時的傷悲。外人看來,絲毫沒有破綻。因此,蕭綽冷肅雙眼柔和了一些:“王府一家三將軍,均為國奔忙。宏光成婚時,本宮必會親自前去。”

律樨揮手招來奴仆吩咐去取醒酒湯來,我們三人返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這場由偷偷離席引起的小小騷亂歸於平靜。

坐下來時,我恨恨掐一把他的胳膊:“幹嗎非要出去,惹出麻煩了吧。”

他忍痛嘿嘿一笑後貼在我耳邊:“太後終於親口賜婚了。”

我一愣。

他緊盯著我的眼睛,得意地笑著:“我很快就能住進轡輧閣了。”

我大窘,再次狠狠掐他的胳膊。他隻是笑。

臉色剛轉為正常的夫人輕聲訓斥:“還想惹事?”

我慌忙坐直身子。目光無意中落在對麵,卻見韓世奇麵色雖然淡漠但雙瞳之中悲傷絕望徘徊不去。一直暗中留意著他神色變化的韓夫人神情黯然。而韓德讓微微笑著賀喜宇文休哥。但我看得出,他的笑確實是因為開懷,但他的賀喜卻並不是真心實意地祝賀。

掌管王宮門戶的總宿衛兵一職,自宇文隆緒繼位,蕭綽便一直由韓德讓兼任,可經幽月宮一役,被宏光取而代之。與其說太後派心存不滿,不如說是他們心有驚懼。自古以來,朝廷之中一股新生勢力的崛起,原有的勢力勢必消逝。而消逝過程中,流血必不可少。

太後親口賜婚,並說會親自參加。這種親近是一種姿態,也是一個信號。

新起的君王派有的麵容沉沉,冰冷的目光掃射過來。而有的則是平靜地隱忍著,仿若不知中間利害關係。

宇文隆緒一直笑著飲酒,看不出她的真正情緒。

由於律樨的關係,我與宏光確實需要太後親口賜婚。可是,我真的沒往深裏想,賜婚之後會有兩股勢力的波濤暗湧。

我正茫然無措,案子下的手忽被宏光緊握住。我抬眼看向他,目光相交,我的心突然間就安定下來了,胸口的那股子煩悶鬱氣也隨之消散,我暗自對自己說:“不管了。無論是蕭綽,還是宇文隆緒,他們有怎麽樣的目的與我無關。我會把與宏光的婚事看作是純粹的,屬於正常人的平凡婚事。”

心思既定,我隻覺一身輕鬆。

奴仆端來醒酒湯,宏光眉微皺不情願地慢慢喝著。我忍不住掩口輕笑,卻又擔憂夫人再訓斥,悄眼打量她時卻見宇文隆緒正望向這邊。但讓我意外的是,宇文隆緒目光看似在宏光身上,可我卻分明感覺到他的灼灼目光盯在我的身上。

我心中暗驚,這種目光在刊家糧鋪中我曾感覺到一次,這已是第二次。我在心裏默默思索,他到底想幹什麽?想了會兒,心驟然急跳起來,這種目光與趙光耀準備送我與西越和親時算計的目光相同。

宇文隆緒暗中有計劃,而且這個計劃中有我?

我被自己的猜測嚇蒙了。

“宏光,說來你和世奇與朕也算同歲,朕身邊已有皇後貴妃相伴,而你,今日也算有了著落。咱們倆是不是得好好幫世奇留意,看哪家有才貌雙全堪配上世奇的女子。”

韓世奇立誌不涉足官場,這是朝野皆知的事。而宇文隆緒言談之中流露出他與宏光、韓世奇似莫逆之交的朋友一般。

眾臣噤聲,小心翼翼悄眼打量著太後、韓德讓的反應。

蕭綽笑意淡淡沉默著。

韓德讓含笑道:“兒女婚事兒女做主。臣聞於越王府有這條不成文的規矩,臣仔細想過,覺得甚好。所以,世奇的婚事臣早已答允他,可由著自己性子選,我與他母親不幹涉。”

韓世奇不會答應別人強加於他身上的一切事,這個事實韓德讓清楚,宇文隆緒同樣明白。

因此,韓德讓這番話既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又把緣由歸到王府之中。話說得可謂高明至極。

蕭綽臉上笑意依舊,但雙眼之中沉鬱頓散,取而代之的是欣愉。

“大王,臣妾與皇後閑談之時,曾聽皇後提起過有一個妹妹,據聞,她既有草原女兒的豪邁灑脫,又有著漢家女兒般的清麗嬌俏,不說看,就是聽著也覺得是位風華絕代的美人。”靜寂中,笙諾一口純正的北奴語道出了宇文隆緒的意圖。

眾大臣看似是恭敬地垂目端坐,實則都是豎著雙耳靜等宇文隆緒的下一步,此時,經笙諾的口在宴席中閑話家常般說出來,雖說未出大家預料,但誰也沒有想到說破的人竟然是她。

皇後的妹妹也是太後娘家的人,眾大臣無法提議其他女子。如果像宏光所說,蕭榮哥兒心在宇文隆緒身上,這個計劃可謂是無懈可擊。

韓世奇淡漠地坐著,似乎此刻朝臣談論的事與他無關。

韓夫人擔憂地盯著他,很長一段時間,韓世奇方收回目光,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安慰了下他的母親,站起來,不疾不徐地道:“既然是皇後的妹子,容顏必是絕代。世奇……”

他的話尚未說完,律樨已輕拍幾案憤而站起身,在宮燈的映射下,她雙眼似是輕泛霧氣。她盯著韓世奇,口中卻是埋怨笙諾:“你是什麽身份,竟敢在王兄宴請朝臣時胡亂開口說話。蕭花奴的麵你都沒見過,你口中所描繪的美醜,可信嗎?”

往常出宮時律樨很願意親近笙諾,此時竟在這種場合公然頂撞。笙諾暖風般的笑容一頓,雖然心中已明白律樨為何如此,可已經遲了,在這個時候,哪能再多說什麽?她隻得為難地看一眼宇文隆緒。

宇文隆緒笑容未變,開口輕斥:“律樨,休要胡鬧。”

律樨繞過案子,走到韓世奇麵前:“韓世奇,律樨喜歡你,要你做我的駙馬,我不答應你娶別的女子。”

難怪蕭綽喜歡律樨,這丫頭是純粹的草原女兒,漢化並沒影響到她。她對愛情的態度是不做作、不掩飾,大膽直白兼帶野性。

眾臣愕然,蕭綽手中酒觥也頓了下,似乎沒有料到會有這個轉折。

律樨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從她肩膀的僵直看出了她內心的緊張。

韓世奇麵色平靜,雙眼雖默看著律樨,餘光卻毫不躲閃直接投在我的身上。

園子裏沒有一絲聲響,連啾啾歡鳴的夜蟲也識趣地閉上了嘴。

見我怔愣望著他,韓世奇淡漠的雙目中多了分迷茫和遲疑,我心頭一驚,自己在幹什麽?思緒瞬間回籠,伸出手覆在案邊宏光的手上。

我這個動作摧毀了韓世奇所有的希望。

這時,宏光的手突然反握過來。

韓世奇目光一直凝在我們相握的雙手上,久久沒有收回。

我的心似被細針密密紮了一層。收回手,讓他繼續眼睜睜地看著我對宏光談笑撒嬌。把我與宏光的甜蜜幸福架在他的苦痛傷悲之上?還是再堅持一會兒,絕了他這份念頭?時間治愈傷口後,他一定會找到心的歸屬地。可是,萬一是另一種結果呢?雖然情況稍有不同,可是,他會重複韓德讓及韓夫人的悲劇嗎?

瞬息之間,腦中有無數個念頭轉過。湧上一個,被我否決一個。再一個,細思後仍覺不妥……

我的諸般情緒紛雜糾結,心中再無一個主意可用時,韓世奇嘴角已微微翹起,眸中絕望一絲一絲堆積,但是,臉上慣常帶著的笑容卻湧了出來:“世奇何德何能,能得公主如此厚愛。而且世奇生性淡泊,平素少言寡語,怕是不能給公主幸福的生活。”

律樨不等韓世奇說完,肩膀一鬆輕盈地轉過身子,裙擺旋出漂亮的弧線還未完全展開,人已“撲通”一聲跪在蕭綽案子前:“求母後成全。律樨請你和王兄主持大婚,律樨要和蠻姐姐的婚事同時舉行。”

所有人都愣了。

太後依仗著韓德讓。

韓世奇是令大北奴王室極為忌憚的糧源控製者,但他做生意我行我素,沒有人能夠駕馭,包括韓德讓。

宇文隆緒意圖很明顯,他正極力拉攏韓世奇,甚至想用聯姻方式與他成為親戚。

韓世奇態度雖然曖昧不明,但沒有明顯拒絕,甚至參加了往年從未參加過的王宮宮宴。

太後最寵愛的小女兒喜歡韓世奇,並當著眾大臣麵求婚,韓世奇沒有直接拒絕。

太後派臣子似乎暗自鬆口氣,難題貌似解決了。

大王派臣子心中則暗中估量,律樨公主會是太後與韓世奇關係的紐帶嗎?如果是,雖然自韓德讓手中奪回總宿衛兵一職,可糧源被太後控製,這又是一個新的難題。

韓世奇自兩案間隙緩步走下來,躬身一揖,聲音依舊淡淡,聽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道:“世奇謝大王、太後青睞。”

蕭綽臉掛盈盈笑意,輕頷下首。

宇文隆緒先看一眼皇後蕭榮哥兒,又看笙諾:“咱們的公主也長大了。”

笙諾與蕭榮哥兒嘴角微抿對視一眼,笑看向律樨,道:“一個如深潭中水,一個像正午的太陽。”

蕭榮哥兒很平靜,麵上波瀾不起。並沒有因被律樨搶了先而不高興,想來她關心的不是自家妹子能否嫁給樞密使的公子韓世奇,而是這件事沒有促成宇文隆緒會有什麽態度。

宇文隆緒雖然含笑,但雙目一直沉靜,無一絲情緒隱在其中,讓人看不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蕭榮哥兒仔細打量著宇文隆緒的神色,道:“深潭中水,若沒有溫煦的陽光照射,會終日冷若寒冰。而正午的太陽,沒有溫潤的水汽調和,隻會幹如火灼。他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良配。”

宇文隆緒道:“律樨,世奇性子溫和,以後莫再耍性子鬧脾氣欺侮人。”

聽到這句話,律樨略鬆口氣,紅雲卻驟升兩頰,女兒家的羞澀這才顯露出來。

韓世奇太過平靜,平靜得讓人從心底裏不安。他的聲音一如表情,波瀾不驚,聲音依然溫和,笑看律樨一眼:“公主,可否聽在下一句?女兒出嫁是當娘親的最感幸福欣慰之時,若同一天舉行,太後勢必錯過。宇文將軍與小蠻姑娘情堅意篤,且在你我之前,不如婚事按這個順序,他們在先,我們在後。”

律樨一臉溫良恭順:“律樨聽你的。”

眾人相顧愕然,太後派臣子焦慮漸顯,這哪是紐帶,分明是把利劍。

而大王派臣子一腔鬱氣頓時消散,相顧時眉眼中欣喜乍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