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韓世奇緩步走在燕京的街市上,左側跟著阿風,右側跟著阿桑。一行四人,錦衣華服。韓世奇本就氣宇軒昂,加之他麵容不似平日裏的清冷淡然,而是溫和熨帖,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阿風早已見怪不怪,鼻孔朝天麵帶傲色,阿桑悄悄掩口輕笑,被阿風怒瞪一眼,阿桑的笑聲憋了回去。

我看看身側的韓世奇,心裏一陣甜蜜。

韓世奇仍緩步向前走著,頭未低,目光未收回,嘴角噙著絲笑:“小蠻,為何笑得如此古怪?”

我臉一熱,訕笑著搪塞:“哪裏古怪了,身邊的你光彩照人,連帶著自己也受別人的注目禮,覺得好笑,隻是……”話說一半我住了口,意味深長看他一眼。

他笑著低頭,問:“隻是什麽?”

我大笑起來:“隻是,路邊的姑娘們目光如刀如劍,我隻覺得渾身上下已是千瘡百孔,感覺怪異而已。”

他一愣,繼而搖頭輕笑,邊笑邊低語:“看似什麽都明白,怎麽每逢事情與自己有關時就迷糊,該拿你如何是好?”

我笑容一僵,心中似是明白他話中含義,但細想一瞬,又猜不出來。茫然看著他等待他的下文。他卻輕歎一聲,看向前方,緩緩前行。我輕咬下唇,心道:“我哪裏迷糊了?下山已近兩月,我沒見過的,現如今差不多都見過了;沒聽說過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默想一陣,甩甩頭,疾行兩步,和他並行。

突然,前方傳來“哇”的一聲,原來是前麵一個小女娃摔倒在地,我慌忙跑上前,可未待我伸手去扶,路邊攤子旁一婦人已快步跑來抱起小女孩,邊為她拭淚邊輕聲哄著,小孩畢竟是小孩,臉上還掛著淚花,嘴邊已現出了笑。

我怔愣看著已遠去的母女倆,心頭有些微酸,不知娘親怎麽樣了?麵具已尋回,是該回穀的時候了。

韓世奇走過來,默看著我,半晌沒有開口。阿桑輕扯了下我的袖子,我回神朝她笑笑,又向韓世奇笑笑。然後,舉步默默前行,韓世奇跟上來:“想你娘親了?”

我點點頭:“我想回穀了。”

他步子微滯,手伸過來輕輕握了下我的後馬上鬆開。

我抬起頭盯著他:“麵具已經尋回,我也該回去了。”

他微微一笑:“我送你回去。”

說不清為什麽,我心頭一陣失落,但仔細想想他並沒有說錯什麽。但是,我突然間不想再說話。於是,一行四人再不開口,隻是默默向前走。

刊家糧鋪店門,一輛輛糧車如長龍一般溜邊停放著,每輛車旁都有人或坐在車上或蹲在車旁。

我心有不解,停步疑道:“現在麥子尚未收割,為何會有這麽多賣糧的?”

韓世奇看我一眼後笑望向糧車。

阿風得意地賣弄:“新糧即收,有田者的餘糧便不會再存。再說,此時糧食正是青黃不接時,能賣個好價錢。我們刊家糧鋪又名聲在外,當然是這些散戶的首選。”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突然想起韓夫人的擔憂,心不由得一沉,擔憂地看向韓世奇,他似是有所感應,忽地回頭,雙眸不解默看我一瞬,我展顏一笑,走到他身邊:“世奇,我此次回穀,不知何時才能再出來,索性就多玩兩個月,燕京,我差不多已逛了個遍,不如我們去別的地方遊玩。”

他雙瞳突然晶亮,嘴角也微微上揚,整個人頓時顯得神采飛揚:“好。我們遊遍所有國家。”

心頭剛剛聚集的積鬱頓時消散,私心想在他身邊多待些日子也好,真心為他也罷,總之,能和他日日相伴心裏就是快活的。

“先去哪裏呢?”

“我聽你的。”

“那就渤海那邊好了。”米白蠶絲衣,寬大鬥笠罩在頭上,臉上傷疤遮住不少。我心裏“咯噔”一下,鬼叔叔下了山,莫不是娘親出了事情?

“好。”

我拔腿就準備去找鬼叔叔,他含笑輕輕搖頭,用眼神示意避開韓世奇。看來他並不想見太多人。我輕頷下首示意他我明白了,他疾步離去。

鬼叔叔下了山,我幾乎可以斷定他是前來接我回穀的。雖然很想娘親,可如果不阻止韓世奇收糧,北奴大王宇文隆緒會怎麽對付他?我猜不出來:“世奇,你做生意隻是為了掙銀子嗎?”

韓世奇嘴邊仍噙著笑,他靜靜看著我,聲調平平問:“你是不是聽我娘說了什麽?”

渤海之行十有八九會泡湯,我本也不想隱瞞此事,我點點頭。

他微不可聞輕輕一歎,舉步向店門走去。我們一行幾人剛走到門口,第一輛糧車邊蹲著的漢子盯著韓世奇使勁揉揉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來人是他一樣:“韓公子,你是韓公子,刊家糧鋪的東家。”

韓世奇笑著點頭。那漢子身子一矮就要跪下,韓世奇忙托他起身,漢子泣道:“您真是好心人,前年我生病,田地無人耕種,荒了,既要交租又要養活家裏七十老父和五個孩子,若不是你賒糧給我種,我們一家老小怕早已餓死。”

那漢子嗓門極亮,經他這麽一嚷嚷,後麵幾輛車上的人全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說了起來。

我已被他們擠出圈外,韓世奇邊笑著寒暄邊回頭示意我先進鋪子。我心中擔憂更甚剛才,默默瞅他一眼後轉身進了鋪子。

店中,阿桑正和櫃台後掌櫃的說著什麽,許是見我麵帶鬱悒神色,走過來,掀起簾子,我跨過內院門檻,進後院坐在樹下。阿桑倒了杯水,便默立在身後。

半晌後,韓世奇進院,坐於另一邊,靜靜地瞧著我。

我暗自思索一陣,盯著他道:“我們相處時日雖短,可我也瞧得出來你性格淡泊,喜歡雲淡風輕閑雲野鶴的日子,這也許就是你不願意做官的原因。既然這樣,又何必因此而遭嫉呢?現在的燕雲十六州等於是北奴的經濟命脈,而糧食又是根本,把生意規模做到讓王室都感到芒刺在背,世奇,這是不是有違你的初衷?”

他啜了口水,目光投向對麵的大幢糧倉:“我沒有任何初衷,做生意全憑高興與否,高興了便做,不高興沒興趣便不做,他們擔心害怕,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但是……”

他回過頭,嘴邊含笑:“你為我擔心,我很高興。”

這話他說得直白,不似以往的含蓄,我麵上一熱,頭低了下去。背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我這才想起來阿桑還在這裏,我臉上一陣火燒,越發不肯抬頭。

他輕笑起來:“她已經走了。”

我抬頭,卻發現他仍盯著我:“別這樣看我,”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小蠻,沒有人會傷害到我,我所做的一切也不會危及任何人,我做的隻是生意,與朝廷、戰爭無關。我們稍做準備就往渤海那邊去。”

遊玩,怕是沒有機會了。隻是,就這麽走了嗎?

他微微一笑,提議道:“去完你想去的地方後,我們去東瀛,怎麽樣?”

未見鬼叔叔之前,說什麽都為時過早,隻是這些我並不想讓他知道。我皺鼻一笑,道:“從未出過遠門,要好好計劃一下。”

他朗聲大笑,第一次聽聞他如此爽朗的笑聲,我有點意外,不自覺間兩眼不眨默看著他,等回過神,才發覺他早已收了笑,四目相交,心慌如鹿撞的我再次覺得手足無措,實在按捺不住心慌,猛地站起身,目光投向別處:“出來好久了,該回園子了。”

他起身,先我一步向外走去。邊走邊說:“我們出來還不到兩個時辰,事情還未處理,哪裏該回園子了。小丫頭,知道害羞,就證明長大了。”

“了”音落,他已進了前方鋪麵,我枯坐一會兒,起身向糧倉走去。

長、寬約十五丈,四四方方的大倉庫。幾個壯實漢子不斷從外麵扛包進來,堆在倉房門口,然後,倉房內接應的壯漢再扛進倉內。來來往往,個個汗流滿麵,衣衫全濕。

走進倉房內,包包糧食依牆整齊地碼放著,我心一動,以步丈量倉房到鋪麵側門的距離,扛包的漢子許是以為小孩子起了玩心,均不置可否,搖頭輕笑。我撇撇嘴,心道:“等我做出來,可以省你們多大力,到時看你們怎麽感謝我。”

韓世奇忙完前麵糧鋪中之事,我們四人回到園子時已是玉兔東升。我不知鬼叔叔何時來尋,推說很困,沒吃晚飯,便匆匆回房。半個時辰後,房門“啪啪”兩聲,靜謐深夜,叩門聲雖輕,但仍驚得我一愣,忙起身拉開門,卻是阿桑。

我笑容僵在臉上,阿桑提著食盒怔站在門口:“少爺吩咐夥房專門為你做了些清淡小菜,你怎麽這副表情。即便不是少爺送的,你也不必這樣吧?”

她前半句還是正正經經,後半句已是滿臉壞笑。

我瞪她一眼,接過食盒,向外推她:“我要睡了,你也早些歇了吧。”

她嘿嘿一笑:“你睡得著嗎?”

“臭阿桑。”我大叫。

她這才壞笑著轉身離開。待她走遠,我插上門閂,坐於桌邊,打開食盒。

“啾啾啾……啾啾啾。”

我忙起身,辨好方向,開了門奔到牆邊,提氣躍起,在牆頭一點,輕盈落於院牆之外。

鬼叔叔自樹後走出,我撲過去挽住他胳膊:“鬼叔叔,娘親可好?有沒有想蠻兒?有沒有生蠻兒的氣?我找到麵具了,我真找到了。”

鬼叔叔輕拍下我的腦袋:“死丫頭,現在才想到小姐會生氣?”

我朝他伸伸舌頭:“人家不是做錯事了嘛。有錯就改才是好孩子,這不是你常常教我的嘛。”

“臭丫頭。”

“娘親好嗎?你可是來接我的?”

他斂了笑,月光之下,隻見一臉肅容。我心一緊,難道真出了事?

見我緊張,他拉著我的手向前走去。

真走了嗎?我回頭朝牆頭上方看去,這個方位應該是世奇的房間吧?心無二用,我腳下一軟身子便趔趄了下。他拉著我前傾的身子,輕斥道:“這一個多月,功夫是不是沒練?這麽亮的月光,竟看不清路。”

我的確沒堅持練功,我訕訕一笑,問:“我們是回去嗎?我行囊還沒有帶出來,麵具在裏麵呢?”

“不是要回去。”

“娘也準備出山了?”

“還是由小姐告訴你。”

月色之下,路上寥寥幾個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鬼叔叔我們兩人刹住身形,如常人一般匆匆向前走著。

皎月銀輝之下,子楚酒家門楣兩側的兩盞大紅燈光芒弱了許多。

我老老實實伸出手準備敲門。鬼叔叔拉我一把,打量四周,見無人經過後飛身躍上牆頭,我心中狐疑,卻知他必有緣由,隨後跟上翻牆而入。

酒家內院各個房間已是燈熄人寢,隻餘東北角一盞暈黃燈光,房中客人影子映在窗欞子上。我心中一喜,輕飄飄落地,身影一晃已到門前:“娘親。”

房門應聲而開,娘親柔美的麵容出現在我眼前。以前在穀中,娘親總是粉黛不施,可現在竟然是黛眉胭脂臉,雙眸也不似往日裏的淡然冷漠,而是炯炯有神。

我一呆,娘親已笑擁我入門,鬼叔叔笑看我們母女一眼,關上房門,三人落座後娘親靜靜打量著我不作聲。

我湊到她身邊,拽著她胳膊抱在懷中,嬌聲道:“娘親,你今日真美。”

娘親扳直我的身子,盯著我:“蠻兒,娘親要囑咐你一些話。”

我一愣。難道娘親不是來接我的?

娘親道:“娘親來此已有半個月,也觀察了你半個月,現在娘親很放心。”

娘親竟已來了半個多月,她話中含義竟像是不再回山,又似以後不再見麵。我心中一慌,握住娘親的手,生怕一鬆手,娘親就會消失在眼前:“娘親,我隨你回山,我們現在就走。”

娘親搖頭,盯著我的雙眸裏盛滿慈愛:“蠻兒,我們隱於深山避世這麽多年,娘親終於盼到了你長大成人,韓世奇對你很好,娘親可以放心地離開了。”

悲傷湧上心頭,想抑住卻又由不得自己,娘親避世竟是為了我。現如今我已長大成人,似乎是該讓娘親自由的時候了。想到這裏,心中酸澀竟減了幾分,眼中雖噙著淚,但仍展顏笑道:“蠻兒長大了,娘親以後有何計劃,能否告知蠻兒?”

娘親抿唇輕笑,溫柔地撫了撫我的長發。

鬼叔叔卻輕歎一聲,頭撇向一旁,盯著窗欞子,默不作聲。

我追問:“娘親,你要去哪裏?”

娘親卻仍然避而不答,隻靜靜盯著我的眼睛:“每個人都有必須要做的事,娘親也不例外。娘親找你來,隻是要告訴你一件事。蠻兒,從今日起,對外你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你不姓趙,也不姓宇文,你沒有姓,隻有名。”

一股涼意自脊背躥起,我緊張的心揪成一團:“娘親,你有沒有聽說過宇文紫漓這個名字?”

“她是誰?你在燕京認識的北奴朋友?”

“她說你是她的姑母。”

娘親臉一寒:“蠻兒,把事情經過仔細說給我聽。”

從頭到尾一字不落,說完後,我把紫漓仿做的吊墜與娘親的那個一起拿了出來。

娘親接墜子時手輕輕顫了下:“該來的總會來的,隻是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他們仍沒有放棄。”

我心中暗驚,想起宇文宏光的那席話。

娘親嘴角有絲若有若無的笑:“避了十幾載,終究還要麵對。蠻兒,你現在對母親起誓,會牢記娘親的叮囑。”

我大驚,讓娘親如此恐懼,東丹王現在勢力究竟有多大?驚懼自心底蔓延開來,強忍的悲傷也再次襲上心頭:“娘親,他們不會傷害到蠻兒的。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是你的親人。”

娘親冷冷一笑:“親人?”

見娘親如此表情,我不敢再次開口,娘親沉溺於自己的思緒裏,靜默許久。我看向鬼叔叔,他搖頭示意不讓打擾娘親,我點點頭,也默了下來。

半晌後,娘親才開口:“自爺爺投了南唐,我爺爺也就是他們所說的東丹王,王族中人及隨著過去的將領、侍從便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男子可以娶妻生子,保持北奴血統,但女子,自落地的第一天就由幽月宮統一撫養,自小習武,出類拔萃者出任宮主統領全宮,資質平庸者,分管宮中其他事務。娘親十二歲時得遇異人陳摶,學習了奇門遁甲之術,武功也進步神速。於是,娘親及笄之時便統領全宮,本以為會一直這麽過下去,可是,卻偶遇了你爹爹。”

我聽得瞠目結舌,娘親竟然小小年紀就統領幽月宮。娘親兩頰緋紅,雙眸含情嘴角噙笑,就像回到與爹爹初見時:“你爹爹神氣清朗體態瀟灑,渾身上下無半絲俗氣,哪像天家……”

鬼叔叔輕咳一聲,起身出門而去。

娘親回神,羞澀一笑:“蠻兒,以後把娘親放在心中就行了。明日娘親就動身前往汴梁,找機會娘親回來看你。”

我鼻頭微酸:“蠻兒隨娘親一起去。娘親回去仍當宮主嗎?”

娘親搖頭,笑道:“傻蠻兒,你舍得下這裏嗎?”

我一呆,她歎口氣,笑容有絲苦澀:“宮裏規矩多而繁雜,娘親豈會讓你受此委屈。”

我默一陣,道:“比起娘親來,什麽人蠻兒都能舍下。”

娘親一愣:“韓世奇極像你爹爹,你不是喜歡他嗎?”

韓世奇的麵容不時閃在腦中,我喜歡他嗎?如果是喜歡,跟娘親比起來,他似乎不太重要,可如果說不喜歡,我腦子裏確實經常出現他的身影。

“蠻兒,娘親最大的願望就是你能幸福。”

我擠出絲笑:“這陣子蠻兒心中也很迷茫,心裏很亂,想回穀陪娘親,但又怕從此之後再沒有機會見到韓世奇、阿桑他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喜歡?但如果隻能二選其一,蠻兒還是會選娘親。”

娘親笑容一頓,默思片刻,鄭重地對我說:“蠻兒,不要苦惱了,你們相處時日較短,你又未經過感情之事,難免彷徨,這是娘親的錯,應該讓你早些下山的。至於以後你喜歡他或是不喜歡,現在都不要想了,順其自然,不要勉強自己,也不要勉強他。”

我點頭,娘親鬆口氣,起身拿碟點心放在我麵前。

我高興地道:“娘親,這一個多月我最想這栗粉餅了。”

娘親眉頭微皺,笑斥道:“隻想栗粉餅,不想娘親?”

我掰下一塊,放入娘親口中後嬌笑道:“更想娘親。”

我們兩人笑起來。

“小姐,今晚小蠻如何歇息?送回去?還是……”房外傳來鬼叔叔的問詢聲。

我搖搖頭,娘親輕聲道:“明早讓蠻兒自己回去吧。”

房外細微腳步聲漸遠,行到對麵,開門、關門聲接連而落。

我躺在娘親身側,閉著雙眼,默默思索。能令北奴王室都小心防備的組織,娘親竟還曾是宮主,另外,既然東丹後人女子不得成親,娘親不但成了親,還生了女兒,娘親回去後會怎麽樣?受刑,還是……想到這裏,心裏一冷,人也哆嗦一下。

娘親輕柔地撫著我:“幽月宮真正需要的是兵器製作和奇門遁甲之術。宮規在這些麵前什麽也不是。”

我的心這才慢慢安定下來,睡意跟著襲來。

四更天,突然驚醒的我一摸身邊沒人,心裏一激靈,跳下床榻撥亮油燈,一眼看見桌上的包裹,打開,是兩身米白色蠶絲衣衫,衣衫配有兩根束帶,一條嫩綠一條淡粉。包裹下,是一紙書信:蠻兒,娘親走了,不要傷心難過,娘親定會回來看你。

不辭而別隻能說明去意已決,我抓起包裹衝到對麵廂房,鬼叔叔果真也已不在。眼底有霧氣上湧,轉身就往酒家外衝。

“小蠻。”銀白月色下,宇文宏光滿眼關切望著我,仿佛專門在等我。

我哪有心情理他,繞開他繼續疾行,我想追上娘親和鬼叔叔,我想和他們在一起。

“他們離開很久了,以你的腳力,不可能追得上。”他語調淡淡地道出我也知道的事實。

我頹然返回房間,坐在桌邊,淚忍不住落下。他關上房門絞了塊帕子遞過來,我接過後懨懨瞥他一眼:“你不是在城外軍營練兵嗎?怎麽會在這裏?”

他默而不語。我抬眼望向他,燈光下,他星眸如水凝視著我,顯然,並不想回答我的問題。我狐疑地與他對視一瞬後心裏突然回過味,忍不住把娘親不辭而別的那股子委屈轉成怨氣向他發泄:“我不是讓人送去半個月肉幹了嗎,你還跟蹤我幹什麽?小人行徑,不過既然來了,把晃晃還給我。”

他麵色一下子轉冷。每次見到他臉上出現這種表情,我總無端心虛,覺得自己做了莫大的錯事,不由自主趕緊撇開臉,暗自提醒自己,對麵坐的是於越王府小王爺,是大北奴最春風得意的年輕將領,在他麵前絕不能太囂張。另外,娘親到汴梁後如果回幽月宮任宮主,以後勢必與北奴有一場硬仗要打,現在逞一時之氣和他翻臉,不妥!

他一直默著。我按捺不住看過去,誰知他仍如剛才般專注地看著我,目光相觸,我從他眼裏看到一絲別樣的東西,正想分辨是什麽,他卻突然低頭,拉高衣袖,輕撫晃晃的腦袋。再抬頭,麵色從容淡定,眸中一絲情緒也無。

兩人默坐一會兒,遠處有雞鳴聲傳來,望向窗外,發現天色灰暗,顯然黎明已近。我盯著他手下懶懶不動的晃晃:“晃晃聽話嗎?它若一直跟著你,以後怎麽辦?”

他手仍輕撫著晃晃,話題根本不往晃晃身上扯,隻問他想問的:“他們是你的家人?女的是你娘親,男的呢?”

我道:“鬼叔叔。”

他微愣:“鬼叔叔?倒是名副其實。”

我問道:“你昨晚一直在寒園外麵?”

他嘴邊噙著絲笑:“他們跟蹤你多日,今晚突然離開,這麽放心把你留下,想必對韓世奇很滿意。”

我麵上一熱,他猜得竟絲毫不差。

見我未開口,他冷冷一笑:“你鬼叔叔麵容雖毀,北奴認識他的人可不少。他們是不是回了汴梁?”

我一驚,連我都不知鬼叔叔身份,這燕京城竟有人認識他。他細辨一眼我的神色,他卻忽然一笑,不再繼續往下說。

我心氣惱,本以為他不會再次懷疑我的身份,沒想到他竟然本性不改,依然如此試探我。

我把包裹係好,起身,沒好氣地道:“宇文將軍忙了一夜也累了,我鬼叔叔姓甚名誰,那也是我家私事,不勞你費心掛念。你若喜歡這裏就留下,我沒有工夫奉陪,要回園子了。”

拉開房門,微風拂來,脖頸竟然一絲涼意。我低頭看一眼自己,趕緊退回房中,掩上房門。

宇文宏光拿起床頭衣衫走過來遞來,我麵紅耳赤接過,身上僅著褻衣和他同處一室這麽久。心裏懊惱得要死,卻見接過我手中包裹的他居然又坐回桌邊,我咬牙恨聲道:“你還不出去?”

他坦****掃我一眼,神色絲毫沒有理虧的樣子,我氣急怒瞪著他不吭聲,他嘴角漾著絲笑:“咱們大北奴民風開放,沒有男女授受不親這些繁文縟節。況且已經坐了一個時辰,該看見的早就看見了,就在身後穿吧,我腦袋上又沒長眼睛。”

我雖氣惱,可無一絲辦法,隻好走到他身後,邊換衣衫邊回味他剛才的話,他說的是“咱們”,他心裏篤定我是東丹王後人。想想他剛才說鬼叔叔的語氣,我心中不由一寒。

他像背後生了眼睛:“你鬼叔叔麵容極像趙普之子,趙淩。趙淩武藝高強,第一次隨軍作戰便打出了名聲,隻可惜他老子是杯酒釋兵權的始作俑者,他當然不可能再帶兵。因而他成了南鴻開國皇帝趙光輝最疼愛的二子趙德睿的貼身侍衛,真是可惜這麽個將才。南鴻的大將,趙德睿的貼身侍衛,這是你家的私事?你的家可真夠大的。”

鬼叔叔叫趙淩,竟是南鴻宰相趙普的兒子。

南鴻開國皇帝趙光輝黃袍加身後,趙普一直是趙光輝的謀臣,後官至宰相。削奪朝中諸將兵權、削弱地方財權、中央禁軍建設、削奪節度使兵權等等謀略均出自趙普之手。我常聽鬼叔叔與娘親談論,殊不知趙普竟是鬼叔叔的爹爹,可是鬼叔叔談論之時,也是直呼趙普名諱,這不合常理。另外,如果鬼叔叔真是趙淩,是當年二皇子趙德睿的貼身侍衛,那他怎麽會在穀中陪著我和娘親十幾載。

換好衣衫默坐於他對麵。他如剛才般靜盯著我:“趙光輝之弟趙光耀繼位後,一度不得誌的趙普憑借魏王趙光美一案翻身,雖再一次官及宰相,但始終是為他人鋪路,趙光耀豈會真心用他。前些日子,辭官之後的趙普府中突然放出口訊說是已病入膏肓,如果我猜測不錯,此是趙淩回去的理由之一。”

我心中一動,昨晚鬼叔叔確實是麵帶憂色,難道宇文宏光說的是真的?我突然想起臨睡前娘親說的那些話,她最後那句雖未說完,但“天家”兩字我聽得清楚。趙淩是趙德睿的貼身侍衛,難道我爹爹竟然是趙德睿?爹爹死後,趙淩護著娘親隱居山野?這麽一想,所有的不合理都變成了合情合理。難怪娘親一再囑咐,我不姓趙,更不姓宇文,也難怪我們隱身的山穀在三國交界。

我呆呆怔怔,許久都不能回神。宇文宏光似是極滿意眼前看到的,默默盯著我。

多年的疑問一下子全解開,我卻沒有輕鬆的感覺,相反,心底驚悸直衝大腦,不想被他看破,隻得一遍又一遍在心裏安撫自己,自己是小蠻,是升鬥小民,和南鴻沒有任何關係。

他眉頭皺起,走過來輕攬著我的肩頭,我本欲掙開,但身上力氣卻似被抽幹了一般,身子僵直站著,頭卻不由自主抵在他肩頭,緊握著的雙拳掄向他的前胸,淚水直流:“你為何告訴我這些?我根本不想知道,我隻想做個普通人,過簡單的生活。我不想知道爹娘和鬼叔叔是什麽身份,他們隻要是我最親的人就行了,我娘也隻是我一個人的娘,和東丹王沒有關係,鬼叔叔也隻是我一個人的鬼叔叔,跟皇子高官搭不上邊,至於我爹,他早已死去,我不記得他的樣子,他隻是我娘的相公。僅此而已,我什麽都不想知道。”

他攬在我肩頭的手加重了力道:“十幾年的山中生活,你從家人口中明白了天下大勢,可對自己身邊的人、事迷糊至極,以後你身上將會發生什麽?你要如何處理?你可曾想過?”

我愣住,他是故意的。他一直很留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一個吊墜,他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鬼叔叔找我的暗語,第一次或許是令他驚奇,可是這次他卻是這麽有心,以他的年齡,不該認識鬼叔叔。

淚幹了,我抬起頭,他麵容平靜而淡定,雙瞳中卻閃著關懷柔和,我一時愣了:“為何這麽對我?”

他凝神盯著我:“深山老林的夜裏忽然出現一個白衫長發女子,如仙子一般在樹上飛來飄去。作為將領,我懷疑你。但作為男人,……”

我的心似是要跳出胸膛,不敢再停下去,匆匆打斷他的話:“你別說了。”

“小蠻……”

“別說了。”我能猜出他想要說的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表白嚇住了。根本忘了我們還相擁著。待覺察到他的呼吸吐納嗬出之氣近在耳邊,我臉一熱,猛地推開他的身子後退兩步。

他輕笑出聲:“以後再說也好。”說完,竟抓起我的包裹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我默立一瞬後忙跟出去。

天已大亮,酒家裏裏外外人來人往。

宇文宏光青色長袍,同色束帶,身姿英挺,一路行去眾人紛紛來看,一位老婦看看我又看看他:“男的俊女的俏,相配,天作之合。”

我剛想開口否認,忽然想到我們自同一個房間出來,否認反而不好。宇文宏光十分滿意我的沉默,厚著臉皮笑對老婦道謝:“謝謝老人家。”

我白他一眼,他卻恍若沒有看見。兩人出了酒家大門。眼看著太陽漸高,我心裏有些焦急,若是世奇發現我出了園子肯定著急,我得趕在他發現前回去才行。宇文宏光提著包裹慢慢走著,我朝他伸出手,道:“我要回去了,把晃晃還給我。”

他似笑非笑:“你隻要能帶走它,我求之不得。你知道它為什麽死賴在我手腕上不走嗎?”

晃晃的“變節”讓我很有挫敗感,遂老老實實問:“不知道,這是它第一次離開我,若說你服用過我的血,娘親和鬼叔叔也曾服食過我的血,它為什麽唯獨對你有興趣?”

他一笑,臉上全是得意:“晃晃終日裏纏在你手腕上,既不為吃食發愁也不下地遊走,它長不大,體形比同樣大小的蛇胖太多,你手腕細,它纏得不舒服,恰好我剛服用過你的血,它選擇拋棄你這個主人很正常。”

不知是真是假,不過晃晃一直沒有睬我是事實。十幾年的陪伴,晃晃早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不在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於是,上前拉起他的衣袖就準備硬拉它回來,可晃晃居然用腦袋蹭蹭我的手背後在他手腕上纏得更緊了。宇文宏得意一笑:“看到了?是它不願隨你走。”

我心裏氣極,抬手就準備去拍晃晃,宇文宏光反應奇快,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不死心,快捷無比伸出另一隻手,仿佛早就料到我會這樣,他再一次比我快,我們當街手握著手,眼瞪著眼,他全然不顧及王爺身份,我心裏隻想抓回晃晃,也沒留意我和他的行為有多引人注意。

不遠處有人拍掌:“精彩,精彩。”

聲音有些耳熟,但燕京我真沒什麽熟人。宇文宏光臉上現出一絲無奈鬆開手,我抬眼望向來人。居然是他!那個自稱喜歡樂意助人的少年。

少年眼睛明明透著笑,可身上那種不怒而威的氣質令人不敢輕視:“宏光,說說,怎麽回事?”

宇文宏光轉身對少年敷衍地抱抱拳,算是打了招呼:“你不在府裏處理政務,跑出來幹什麽?”

那少年似笑非笑掠我一眼,再看向宇文宏光時臉上全是戲謔:“我若不出府怎會看見我大北奴的冷麵將軍與姑娘當街拉扯,剛才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宇文將軍,你不應該在城外操練軍隊嗎?說說,為何現身在此?”

宇文宏光滿臉無奈把包裹遞給我說:“小蠻,你先回去。”然後看向少年:“宏光改日再與你細說,現在先送你回府。”

那少年又看我一眼:“我現在還不想回府。姑娘,今日需要幫忙嗎?”

難怪那日他執意“幫忙”,原來是宇文宏光的熟人。我朝少年微微一笑:“謝了,今日不需要。”

宇文宏光默盯我一眼,皺眉:“對陌生人不要這麽笑。”

少年不滿地皺眉:“姑娘,我們是陌生人嗎?”

在宇文宏光“陰狠”的目光下,我無奈道:“我們確實是陌生人。”

宇文宏光滿意地走向少年:“陌生人,現在可以回府了嗎?”

我衝著宇文宏光的背影揮舞拳頭:“霸王。”

回頭看我的宇文宏光麵色難看,少年卻朗聲大笑:“宏光,相見即是緣,既然有緣,何不請這姑娘一起坐坐。”

宇文宏光拒絕得幹脆利落:“她出來很久了,該回去了。”

少年看一眼初升的朝陽:“出來很久?宇文將軍,你昨晚在哪兒?”

我臉上一熱:“他昨晚和我不在一起。”四更天之前確實不在一起,不算說謊。我沒有意識到過於急切的撇清聽在不知情的人的耳中其實是此地無銀。

少年曖昧地看我一眼,繼續打趣宇文宏光:“原來昨晚你沒和這位姑娘在一起。”

我百口莫辯,宇文宏光輕歎口氣:“還不走。”

滿心羞惱的我急忙轉身,剛走兩步,就呆在當場。

對麵街上。韓世奇麵青唇白,一臉憔悴,顯然一夜沒睡。他有沒有聽到那少年的打趣?我疾步上前,下意識地去解釋:“昨晚我娘來了,鬼叔叔來園子尋我,我著急見我娘,沒給你說就出了園子,我不是故意不給你說,是……”完全的語無倫次。

他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你沒事就好。”

“我沒事。我們……回去吧。”我心裏的愧疚並沒有因他的寬容而減少一分,相反,做錯事的感覺更強烈,心裏更愧疚。

韓世奇身後,阿風冷聲輕哼:“少爺找你一夜,你卻在這裏與其他男人拉拉扯扯……”

“小風。”韓世奇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厲。阿風咂咂嘴,咽下未說完的話。

韓世奇眼梢眉角全是疲憊,手也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我反握過去,聲音有些哽咽:“對不起,世奇,讓你擔心了。”

他溫柔一笑:“我們回家。”

我點點頭,還未及止步。身後傳來那少年的聲音:“宏光,怎麽回事?他是什麽人,與這姑娘什麽關係?”

宇文宏光聲音很冷:“韓大人的獨子,韓世奇。”

韓世奇停步回身,朝兩人遙一抱拳。

那少年一邊打量著韓世奇一邊問宇文宏光:“韓德讓大人獨子,生意遍布十六州,刊家糧鋪的東家?”

宇文宏光點頭。少年目光瞬間變冷,即刻又麵帶微笑,看著韓世奇,悠然走來:“久仰韓東家大名,恕我唐突,韓大人為當朝大臣,公子又滿腹經綸,為何不謀個一官半職,父子一心為朝廷盡些綿薄之力。”

韓世奇淡然一笑:“我自小閑散,不喜約束,也無心為仕。失禮,我們要回去,小王爺,回見。”

我能感受到背後的兩道灼灼目光,卻不敢回頭看宇文宏光。直到上了馬車,落簾的瞬間,我裝作不經意望過去一眼。宇文宏光神情冷冷凝望著我,那少年嘴角雖噙著絲笑,眼神比宇文宏光更冷更懾人,隻不過少年眼裏的人是韓世奇。

我心中大奇,看向韓世奇,發現他正盯著我的臉上雖微微笑著,眼裏卻是令人不敢直視的痛楚,我心裏一陣難受,愧疚再次沒頂而來,我有想抽打自己的衝動。

阿風輕喝一聲,馬車突然停下。韓世奇臉一沉,冷聲嗬斥道:“小風,還不走。”

“公子……”

阿風剛開口,馬車簾子就被人猛地掀開,宇文宏光臉上帶著冷漠的微笑,聲音卻是從所未有的輕柔:“小蠻,下次你最好親自去送晃晃的肉幹,上次送的那些許是沾了別人的氣息,這小家夥一直不肯吃,這幾天估計餓壞了。”邊說邊拉開袖子。

韓世奇默盯著我。

宇文宏光肯定是故意的,怒從心中起,我咬牙狠狠瞪著他:“你……”

宇文宏光沒給讓我說完的機會,他笑著向韓世奇告辭:“打擾了,韓兄。”

韓世奇含笑頷首,道:“客氣了,小王爺。”

我不知道怎麽形容心中的感受,不敢去看韓世奇臉上的神色,如果目光能殺人,宇文宏光早已死了無數次。宇文宏光無視我的憤怒,放下簾子的那一刻,對我溫柔一笑:“別忘了,小蠻。”

我握握拳頭,忍住砸向他麵門的衝動,不是不想砸,是知道砸過去也是自取其辱,我身手不如他,隻能在心裏不停咒罵“賤人賤人”。

韓世奇閉目歪靠在錦墊上,閉上眼睛:“我有些困,你也歇會兒。”

我默盯著他略顯蒼白的臉,把自己的唇咬出了血。

回到園子,韓世奇微微笑著送我回房,吩咐阿桑準備早飯。

阿風和阿桑離去,我和他有了獨處的機會,輾轉在心頭的解釋話剛到嘴邊,他卻含笑說:“我回房了,你吃完飯後也好好休息。”

我心思複雜看著他離去。

吃完早飯小睡片刻已是中午,我去尋他,他院子裏打掃的奴仆道:“少爺正在休息。”我怏怏而回。

日漸西斜,我再去尋他,那奴仆仍在,“少爺出門辦事,不知何時回來。”我垂頭喪氣,回到自己房間。

踏著月色,我再一次尋他,還是同一個奴仆道:“薊州糧鋪有事需少爺前去處理,少爺趕過去處理,不知什麽時候回來。”我呆立當場,很久後醒過神,黯然回房,輾轉一夜不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