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十幾日,沒有韓世奇的一點訊息。他生氣了?還是薊州糧鋪的事情確實沒有處理完?自他離開那天起,我做什麽事都提不起精神,從阿桑揶揄取笑中我意識到我是在意他的,心裏也是想念他的。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喜歡。我喜歡韓世奇!
“小蠻,真生氣了。”阿桑一臉緊張望著我:“我剛才逗你玩呢,少爺他……”
我猛地起身,望著滿園春色,一掃幾日來心中的陰霾:“阿桑,我們出園子去糧鋪轉轉,瞧瞧我做的木馬流車到底管用不管用。”
見我臉上表情由陰雲密布直接變成豔陽高照,阿桑滿臉驚訝:“你沒生氣啊?”
“我為什麽要生氣。”我笑著步出湖心亭子,沿著虹橋緩步前行。
阿桑跟上來:“你沒生氣幹嗎一臉不痛快的樣子。”
“我在想事情啊。”
“想什麽事情?”
“就不告訴你。”
“說來聽聽嘛!”阿桑一臉壞笑:“是不是跟少爺有關?”
被猜中心思,我臉上一熱,嘴裏卻逞強:“跟你少爺沒有關係,我在想,以後哪家的男兒有福氣能娶到我們阿桑。”
阿桑羞得滿臉通紅:“臭小蠻,誰要你操心。”
我笑著出了園子,閑閑朝前逛。阿桑亦步亦趨跟著,我嘴角噙著絲笑瞥她一眼,她快速打量一眼周圍:“你若再胡說八道,我就……就……”
我故意逗她:“就什麽?”
她咬牙哼一聲:“不管怎麽樣,隻要你走出園子,我就會一步不落跟著你。”
韓世奇找我一夜的事在寒園引起不小的震動,現在阿桑和韓伯看我很緊,兩人理由充足,他們少爺不在期間,他們要保護我的安全。因而聽阿桑這麽說,我隻有歎氣的份。
阿桑狠狠瞪我一眼:“少爺自小到大都是從容雅致的,從未在外人麵前失態過,那天夜裏少爺真的慌了,召集園子裏所有的男丁外出找你後,他和阿風整夜都在燕京城裏轉,生怕你出意外。”
這事確實是我理虧,我底氣不足為自己辯解:“人家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
“可不是好好的嘛,當街和於越王府小王爺拉拉扯扯。”阿桑越說越理直氣壯。
這事沒法解釋清楚,況且這裏麵還牽扯到我娘。我隻得求饒:“都是我的錯。阿桑姐姐,你就饒了我這次吧。”
“不準叫我姐姐。”阿桑大驚失色。
“那你以後不準再提這事。”無意間看到水潤月妝的房門竟然是關著的,我心中一動,大白天不開門做生意,難道是發生了什麽事?
阿桑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聲音裏全是惋惜:“聽說水潤月妝要關門不做了,這麽好的生意,可惜了。”
娘親已走十餘日,現在應該已到汴梁,紫漓現在關鋪子,莫不是幽月宮已有消息傳來。他們會怎麽處置娘親,娘親現在怎麽樣了?我覺得有必要去找紫漓,於是,走進胡同裏,輕叩院門,過了好一陣子,院門才被打開。望著眼前滿頭銀絲的老婦,我心裏一沉:“這裏的人呢?”
老婦雖老,但也耳聰目明,她很不滿意我的問話:“老身不是人。”
我心中焦急,哪有心思和她磨嘴皮子:“婆婆別生氣,是我說錯話。我想問的是,這座院子的原主人。”
老婦很不耐煩:“你們到底要找何人?”
“紫漓姑娘可在?”
她渾濁的眼細細打量我一番:“小姐請鋪中的姑娘們出去了,在一起這麽多年,突然之間要散了,舍不得。”
看來紫漓要走,已是確信。我心跳如擂鼓,卻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老人家,這鋪子生意興隆,估計可日進鬥金,為何要關了?”
老婦眼中冷光一閃:“知道我家小姐閨名的人,想來也是小姐的朋友。是小姐的朋友就應直接問小姐,幹嗎來套我這老婆子的話。”說完,竟不等我再開口,憤然關門。
阿桑被老婦的態度惹惱,掄起拳頭就要砸門。我趕緊製止,她收回拳頭,悻悻地道:“小的古怪,老的也古怪。”
我心情沉重,走出胡同站在街上環顧四周,想知道紫漓去哪裏宴請鋪中眾人。
阿桑隨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小蠻,這水潤月妝的紫漓,雖看似柔柔順順,但渾身上下卻透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這種生意人極少,和少爺有點相像。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何主動與你拉近,不僅送你飾品,而且還可隨意調換。”
紫漓做生意本就是幌子,可世奇呢?天性使然,還是另有隱情。如果另有隱情,又會是什麽呢?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現在這節骨眼我也確實沒心思去多想:“附近可有清靜點的酒樓?”
阿桑指指前方:“順著這條路一直向前走,走到頭左拐,臨湖有家翠屏小築。小蠻,你不會是想去找那個叫紫漓的女人吧?”
“阿桑,別問了。”
阿桑見我的情緒突然間又低沉,體貼地跟在身邊,不再開口。兩人一路前行,走到湖邊已見不著商鋪攤販,附近極是清靜。
見湖四周都是獨門獨院,而且那些院子規模都不小,盯著湖邊楊柳下坐著幾個垂竿釣魚的老者,我心裏有些納悶:“這些人衣著華貴,應該是北奴人。這裏到底是個什麽所在?”
阿桑壓低聲音:“他們都是北奴貴族,被太後奪權之後遷移至此,他們不管世事,隻需縱情享樂。”
原來這些就是當年企圖逼迫當今大王宇文隆緒下台的人。我搖頭輕笑,望著不遠處的翠屏小築,它位於兩路相交的一角,一麵臨路,另一麵臨路又臨湖。位置極佳,既不喧鬧,又立於豪門富戶之間。我在心中暗暗稱歎,這主人心思極巧。
我和阿桑跨入店門,一個衣衫潔淨的小二笑麵迎來:“兩位,是樓上雅間,還是樓下閣間。”
所謂閣間,其實是桌與桌間以矮屏隔開,坐下是獨立的一個單間,站起則可看見隔壁相鄰的桌子。我四下打量,樓下並沒有她們。
小二察言觀色,殷勤引領我們向樓梯邊走。我和阿桑跟著上樓,卻發現樓上房間都是關著門的,想找人隻能挨間去敲門,心裏正為難,右邊一個雅間房門突然打開。四目相望,眼睛紅紅的小婢愣了:“小蠻姑娘。”
我心裏一喜,這小婢正是紫漓的貼身小婢:“你家小姐可在?”
紫漓應聲而出。她身上仍是淡淡的紫色,隻是,這次的紫是不同於往日的紫,淡淡的像是氤氳著清晨紅日初升前最後將要消逝的輕霧一般。
紫漓微微一笑,道:“真巧。”
我掩飾住內心的不安:“確實夠巧。”
紫漓靜靜望著我:“水潤月妝要關門了。”
“我剛才路過那邊,確實沒有開門。”我不知道怎麽開口問我想問的。
紫漓眼裏閃過一絲苦楚,交代小婢:“你和小蠻姑娘有話要說,替我好好招待阿桑姑娘。”
阿桑看向我,我點點頭,阿桑不放心:“我還是跟著你吧。”我搖搖頭,她無奈跟著小婢走進雅間。
尋個無人的雅間,我們臨窗坐下,我默盯著她的眸子,徑奔主題:“你姑母可尋到了?”
她靜靜回望著我,唇邊慢慢漾出絲笑:“你很關心此事?”
我笑著點頭:“你的吊墜讓別人誤會我是東丹王後人,我當然關心。你剛才說鋪子要關門,若不是你尋著了人,還會有什麽理由?”
她斂了笑,苦笑著道:“王府之中除了老王妃之外,應該無人認得那個墜子,不知我說得可對?”
我點點頭:“確實是老夫人認識。”
她再次苦笑:“姑母已回,但不是我尋到的。”
她言語之中隱蘊懊惱不甘,我心生不解,娘親已回,她為何如此?是不是她尋到的,有區別嗎?
我凝視著她問:“既然你姑母已回,你已不需要在此逗留。一個女子孤身在外多年,總是不便。要回故土,即將見到娘親爹爹,理應高興才是。”
娘親、爹爹四字我咬字清晰,說得極重。她臉色驀地一白,咬唇默忍一會兒,方抬頭淺淺笑著:“小蠻,我們不需要繞來繞去,何不說個明白,你想問什麽?你又和姑母是什麽關係?”
我斂了笑:“她是不是你尋回的,重要嗎?”
她點點頭,苦笑起來:“重要,重要到可以關係我一生。如果姑母是我尋回的,我就可以脫離幽月宮,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如果不是我尋回的,我就要回去,履行我該做的一切。”她的笑凝結在臉上,呆呆望著窗外的湖麵,許久沒有回神。
我輕歎一聲:“男人們縮起頭來隱身幕後,幽月宮這種做派,不要說一甲子,就是再過百年,也難以成事。你們出生之時,未及享受父母疼愛,便被交於外人撫養,長大成人後隻知幽月宮不知父母,有違人倫綱常。還有女子終生不得嫁人這種宮規,生生扼殺了人的感情,與天理人道相悖。你們努力的結果不外乎有兩種,一是推翻當今大王的統治,但這樣冷血的人,就是取得了天下,能體恤黎民百姓嗎?二是,無休止的戰爭,除了殃及無辜百姓,傷了同胞,有其他意義嗎?”
她眼中隱蘊點點淚光:“宮裏女子不分輩分,無論老幼皆以姐妹稱呼,聽宮裏年長的姐姐提起過,第五任宮主宇文青寇是唯一一個嫁了人的,說是嫁,其實瞞過首領,待首領發覺,已有孕在身的宮主早已不知所終。首領盛怒之下頒下一級死令,宮中眾人無論是誰,隻要發現宮主,都可亂劍砍死。宮主武功雖高,身形卻日漸不便,終是不能抵擋宮中眾人追殺,後背中一劍墜了崖。但宮眾並未在崖底發現姑母屍首,首領又頒一令,宮中女子,每三年派出兩人尋找姑母,尋到之人,可脫離宮裏的控製。”
原來娘親受過如此折磨。我心頭一陣難過,想抑住又壓不下去,想摒棄卻怎麽也甩不開。半晌後,方覺得心口鬱積悶氣散去一些,看向她,她眼中淚已隱去,但眸底那絲絕望卻越發讓人心痛。
我道:“首領由東丹王的男人們承擔?”
她點頭:“首領從不在宮裏露麵,所頒下的令也由左右護法分別口授,身份神秘至極,但肯定是東丹王後人。你既已知幽月宮,定是和宮主見過麵,你是宮主的女兒?”
我不否認,也不承認。
她靜靜看我一會兒,目光黯淡下來,喃喃自語道:“其實我們心裏都是羨慕姑母的。”
我重重歎口氣:“既是如此,為何不逃出幽月宮呢?”
她搖頭輕笑:“鴆毒、鋸割、斷椎……這都算得上酷刑,你知道什麽叫開口笑嗎?”
我心中一震,開口笑,名稱雖好,可排在最後麵:“那是什麽?”
她臉上現出驚恐之色:“一根木棍自口中撐入,過咽喉直插進肚子裏,人並不會當時死去,那種慘狀……”
我驚恐地“啊”一聲:“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
娘親竟然回到了這種組織,他們會對娘親怎麽樣?我不應該出穀的。如果我不出穀,娘親仍會默默隱身於山穀之中,我已不敢往下想,心膽如裂開一般,忍不住痛哭出聲。
門“啪”地被推開,阿桑衝進來,攬住我的肩頭怒聲質問紫漓:“你怎麽我們家小蠻了?我家少爺回來,不會輕饒了你。”
紫漓靜靜起身,看我一眼,默默向外走去。
我推開阿桑,攔在她麵前:“他們會怎麽樣對她?”
她搖搖頭,錯開身子,仍欲往外走。
我心中絞痛,思路卻清晰起來:“告訴我,幽月宮的具體方位。”
她停步,與我肩挨肩,我麵向窗子,她麵向房門,兩人默站一會兒,她靜靜地道:“我身份已有所不同,不能泄露宮中機密。”
“紫漓……”我轉身懇求她。
“告訴她。”門外,傳來宇文宏光冷若寒冰的聲音。話音剛落,他已立在我跟前。
紫漓默站一會兒,目光自宇文宏光身上收回,幽幽黑瞳盯向我,麵色平靜,嘴角現出絲苦笑:“小蠻,我親眼見過開口笑,你是想讓我也試試嗎?”
我身子一抖,顫著音道:“讓她走。”
宇文宏光注目盯著我。我眼中已泛起霧氣,重複道:“放她走。”
宇文宏光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我腳下一軟人已往地上倒去,他眼疾手快,攬住我的肩頭。我呆呆愣愣,任他扶著。
紫漓走到門檻處,頭未回,輕聲道:“嵩山。”
她跨出房門,我口中喃喃重複:“嵩山,嵩山。”
紫漓身影消失不見,房門口又出現一人,是那少年。他回頭又望一眼紫漓背影才跨入房中,皺眉對宇文宏光道:“連背影都是冷的,好奇怪的丫頭。”
宇文宏光恍若未聞,扶著我坐下,拉凳子坐於我對麵,盯著我,柔聲問:“可好了一些?”
我木然點頭,心中還在想著開口笑。
那少年隨手拉起凳子,看看我,又凝神瞅了會兒宇文宏光,最後輕咳一聲,頭撇向窗外,宇文宏光抬起頭,吩咐阿桑:“去湖邊交代下去,把馬車停在店門。”
阿桑早已驚得麵無人色,乍一聽叫她,人不由哆嗦一下,慌忙跑了出去。
我閉目一瞬,理順思路,再次睜開眼睛,正對上他關切的黑瞳,我心中一暖:“去嵩山最快幾日?”
他道:“不休息,換馬不換人,兩日也就到了。”
我木然點點頭,又默下來。
此時,那少年突然回頭,嘴邊噙著絲笑,看著宇文宏光:“操練兵士並不是非你不可,大北奴可用將才多著呢。”
宇文宏光頭微微垂下,肅容道:“宏光謝謝你。”
那少年輕搖了下頭,複又望向窗外。
阿桑怯怯地進來,宇文宏光伸手欲扶我,我搖頭拒絕。
宇文宏光說得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能處理得了嗎?從今日起,從現在起,我要堅強起來,為我,也為娘親。
宇文宏光默默打量著我。我一步一步堅定地向外走去。
天將拂曉,桌上巨燭也已燃完。
我低頭苦笑,心中最後那絲僥幸也隨著燭滅而消失,世奇還是未歸,內心期待能見他最後一麵,可枯等一夜,還是不能如願。
我提起包裹,起身拉開房門。立在門口的阿桑聞聲抬起頭,雙眼通紅道:“我隨你一起去。”
我直接搖頭:“我要麵對的人武功都不弱,你手無縛雞之力,跟著我隻能增加我的負擔。阿桑,昨晚我已給你說得十分清楚,你一夜不睡我也不會改變想法。”
“小蠻。”阿桑拉著我的衣袖苦苦哀求:“我保證不給你添麻煩,我跟著就伺候你的生活起居。”
我把包裹斜負於身後,狠狠心甩開她的手。
阿桑執意跟在我身後:“上次你整夜不歸,少爺找你一宿,現在少爺未回,你卻要離開,而且是要去涉險。你是為了你的娘親,可你從未出過遠門,現在孤身一人上路,我不放心。韓伯昨晚就遣人快馬加鞭去薊州給少爺送信,你再等幾個時辰,少爺還在路上,他回來陪著你一起去。”
我的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些,心裏有絲渴盼,想讓他陪我前行。猶豫不決間,突然想起鴆毒、鋸割、斷椎、開口笑這些酷刑,前麵已有娘親犯險,現在還要再加上世奇?我心底一寒,苦笑著搖搖頭。
出了我所住的院子,遙見韓伯順著湖上虹橋匆匆跑來,跟上來的阿桑麵色一鬆,臉上憂色淡了些。
韓伯此來,定是相勸,我不能再耽擱時間,提氣向園子院門方向疾掠而去。自來此地,我沒有在寒園露過功夫,見我輕盈如燕向前飛掠,韓伯呆了片刻後揚聲道:“蠻兒,少爺已在途中,一個時辰之後,少爺必定會趕回來,你快停下。”
阿桑哽咽的聲音也又響在身後:“小蠻,你當真不帶我。”
我心頭一酸,雙手掩耳,越牆離園而去。出了城門,過了護城河,望著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路人,我心裏一陣茫然。路上,除了挑擔的農人外,遠足之人要麽馬車要麽各色小轎。而我身上包裹裏僅有麵具和娘親留下的衣衫,竟忘了帶些銀錢在身上,怎麽辦?難道要徒步千裏去嵩山?
正為難,身後忽地傳來宇文宏光的聲音:“小蠻。”
我心頭狂喜,快速轉身:“正好碰到你,可否……”我話說一半住了口,騎著高頭大馬的他,手裏還牽著匹小黑馬。我有些遲疑:“這馬是給我準備的?”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我以為你昨晚會出城。”
他身上衣衫微皺,麵上稍帶倦色,我心裏突然不安起來:“你不會是昨晚就在這裏等吧?”
他凝目注視著我,點了點頭。
我匆忙收回目光,不敢與他再對視:“多謝費心,這馬我先借用,順帶再借些銀錢,回來後一並歸還。”
他聲音無波瀾,聽不出真實情緒:“對不住,這兩匹馬是母子馬,小黑馬品種雖優良,但還沒有獨自遠行過,估計借不了。”
我心急如焚,聽他不同意,伸手就要去拉他手中韁繩:“小黑馬不能借,母馬總能借吧。它總能長途奔襲吧!”
他突然住口,任由我拉扯。我驀地想起來,他的這匹馬更借不走,這匹馬隻認他這個主人。我惱羞成怒:“不借你牽出來幹什麽?你究竟想怎麽樣?”
他微微一笑,伸手拍拍馬鞍邊的行囊:“我也去汴梁,恰是同路。”
我狠狠瞪他一眼,伸手拽過小黑馬的韁繩,飛身上去:“你去汴梁幹什麽?”
他神秘一笑:“自然是有事需要去。”
我掃他一眼,輕夾馬腹,兩馬並行疾馳。
日漸西斜,官道之上塵沙飛揚。
我身子僵直,雙腿已無知覺,但仍雙眼微眯,揚鞭抽馬。
身側袍角飛揚的宇文宏光,蹙眉再次開口:“小蠻,身子可受得住?”
我仍盯著前方,木然點頭。
他輕歎一聲:“再前行十裏,換馬,歇息。”
我仍是隻點頭,不發一言。
官道之旁一座客棧孤零零地立著,宇文宏光翻身下馬,向我伸出手,我身子麻木,已不能動分毫。他眉頭緊鎖,攬腰抱下我,徑向客棧走去。我掙紮著要下地,可腳一沾地,雙股鑽心地痛,腿一軟,眼見就要倒地。他眼疾手快,一把撈起我:“你若想早點到達目的地,還是不要逞能的好。”
我隻好任由他抱著。
兩名黑衣人聞聲而出,對他屈身一禮:“王爺,飯菜和馬車均已備妥。”
他輕一頷首,兩人快速退下。
“你早就安排好了。”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我的心也莫名其妙跳得快了些,一下又一下,幾乎要蹦出胸膛。
“這樣可以節約時間。”他跨進客棧,把我輕輕放在桌邊椅子上:“路上條件簡陋,先湊合著吃些。”
“你汴梁的事也很急嗎?”剛說完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為什麽一定要問出來,故裝不懂不好嗎?
他發間落了灰塵,燈光下呈灰白色,但無損於他容顏的俊朗。此刻,正直直盯著我的眼睛:“你的急就是我的急。”
我快速低頭,抓起竹箸就開始吃。他拿起酒壺倒兩杯,把其中一杯拿到我麵前:“喝了。”
我抬頭,目光卻不敢與他相觸:“我沾酒即醉,不能飲酒,否則晚上根本不能趕路。”
他輕輕一歎:“你腳已不能沾地,已不能再騎馬。咄賀一昨晚已命人在此地備下馬車,用過飯我們都坐馬車。這杯酒能讓你好好睡一晚。”
“還是騎馬吧,馬車速度太慢。”
“明天早飯過後,還要是要騎馬的。”
我這才點點頭,端起酒杯就欲灌下。
他伸手擋下,用手遮住杯口,看著我柔聲道:“待用過飯再喝,我不是讓想讓你醉過去,隻想你微醺後暫時忘記煩擾,好好睡一晚。”
一股暖流滑過心間,我朝他淺笑著點點頭。
他眸中一亮,臉上瞬間神色飛揚,夾一箸筍絲放入我麵前碗中,道:“隻有心靜下來,才能理順思路,分析你娘親可能現身的地方。”
娘親為了我隱居十多年和幽月宮殘酷的刑罰一直交替著撕扯我的心,讓我無暇去分析去想象。現在經他一提醒猛然警醒,未明幽月宮下一步行動之前娘親肯定不會貿然回去,紫漓知曉娘親已回,肯定是娘親自己放出的消息。娘親如果不在嵩山,隻會在汴梁。
我放箸於碗邊:“鬼叔叔是趙普之子趙淩,你能確定?”
他喝完杯中酒,放下杯子,麵上微露得意之色:“南鴻所有將領的畫像,我們大北奴每個將領手中均有一份。不說他們的長相、作戰方法,就連嗜好、和哪個大臣交好,我們心中都有數。”
我默然輕笑,對此不置一詞。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沒有什麽比娘親的安危更重要,南鴻也好,北奴也罷,不管誰統一了天下,都跟我沒什麽關係。現在隻要宇文宏光能確定鬼叔叔的身份就好,見到鬼叔叔,也就等於有了娘親的消息。
他斂了臉上淺笑,默盯著我,眸中隱著期待:“你昨晚為何沒有出城?”
自出城門起,我一直刻意不去想韓世奇,刻意不想昨晚的等待,聽宇文宏光突然提起,我心頭一窒,韓伯早上說韓世奇再過一個時辰即回,現在已過了一天,他肯定已經回到園子裏,我的離去他會怎麽樣想?會不會追來?其實,這時候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內心深處我是想讓他追來的,想讓他和我一起麵對這個困境,想給無措的我找個心理依托。
宇文宏光見我久久不語,眸中神采瞬間散去:“吃完飯還要趕路。快吃吧。”
我頓時回神,夾起剛才掉到桌上的菜重新放於碗中準備吃。他看得眉揚嘴彎:“我們大北奴的人從不糟蹋糧食,因為我們知道糧食來之不易,也珍惜目前的安居生活。”
心知他是刻意岔開話題,我心中卻依然難受,如同硬生生塞進一塊大石,堵得難受。宇文宏光此去汴梁,是真的有事,還是刻意相陪?那天翠屏小築中錦衫少年看似無心的話語再次湧上心頭,我忍不住開口問:“宇文……”
他輕哼一聲,道:“我們要同行一路,你這麽叫我,我聽著不順。”
在王府中連名帶姓叫他,他聽著不順。在府外,他還是聽著不順。意思豈不是讓我直接叫他的名字。不知為何,我心中莫名一慌:“你去汴梁所為何事?”
他默默打量著我,眸中慢慢湧出柔和之色:“如果我說,我此去是專程陪你,你信嗎?”
我心驟然一沉,今晨心中焦慮,未曾深思。他如此待我,我受得起嗎?
他凝目盯著我:“信嗎?”
我慌忙撇過頭,望向店門之外,發現皎月已升,銀光下,萬物罩上柔和的光芒。我要怎麽回答?
夜,死一般的寂靜。店內店外,除了我們兩人的呼吸聲,竟連蟲鳴聲也無。
宇文宏光微不可聞輕輕一歎:“潘世傑已死,南鴻重臣之中已無與我大北奴交好之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南鴻皇室多數臣子對趙光耀不滿,已有人通過李繼镔帶信給大王,願做我方進軍中原的內應。我此去是暗中查訪此人是真心投誠,還是另有所圖。”
我悄悄鬆口氣,不是為我就好!隻是,轉念又一想,潘世傑已死半年,他此時才去不甚合理。他是為了讓我安心才說剛才那席話?心再度揪起來,不願意相信這個可能性,隻得一遍又一遍安撫自己,他此行是為了北奴王室,是為了於越王府榮辱,不是為我!不是為我!可是,安撫似乎並無效果,我心中鬱積之氣不減反而又增了幾分。
宇文宏光一直留意著我臉部的神情變化,許是見我眸中愁苦,他臉一冷,喝道:“蕭達石,再上熱飯!”
音剛落,蕭達石便從後麵出來,垂手躬立在宇文宏光身側,快速打量一眼桌上,謙恭地道:“王爺,這客棧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食材已全部用完。奴才們的飯菜剛剛做好,正熱乎著,要不要上一些?”
宇文宏光目光仍裹在我身上:“出門在外也講究不了這麽許多,端上來。”蕭達石轉身進去,頃刻而回。
宇文宏光目光漸漸溫和:“再吃一些,不吃不喝哪有力氣救你娘親。”
沒有他,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到達汴梁,所以,無論他是不是專程相陪,我眼前都必須接受。這個認知讓我心裏更加難受,我不想再胡思亂想下去,低頭大口大口地吃飯。
“慢著點。”宇文宏光聲音柔和。
我吃完最後一口,端起杯中酒一飲而盡。隻一會兒工夫酒氣便上湧,如我所願,還真有些頭暈目眩,撐桌站起,身子晃悠著向客棧門口走去。
宇文宏光走來握著我的手。
我掙了下,未掙脫,我抬起頭望向他:“我可以……我一個人……能行,我會嚐試一個人去麵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默盯著我的雙眼全是心疼,酒精作怪,我竟然回望著他,說出心裏的話:“你不需如此待我……你身份尊貴,我隻是山野女子……況且我心中……”客棧門檻很高,邊說邊走的我邁出左腳後,一個不留神右腳掛在門檻之上,整個人徑直向地上趴去。
宇文宏光眼疾手快,一把撈起我的身子,扳著我的肩膀,讓我與他對視:“況且你心中的人不是我,是吧?”
我笑容慘淡點點頭,眼皮澀,腦袋蒙,人不受控製倒向他胸膛。
他打橫抱起我,在我耳邊輕聲問:“蠻兒,告訴我,你昨晚未出城,是在等他嗎?”
我“唔”一聲:“我想讓他陪我……卻又害怕他陪……”
宇文宏光力道奇大,似是恨不得把我揉進他的身子,我們兩人身子密密貼合在一起,我呼吸有些困難,人卻清醒起來,身子卻絲毫不敢動彈,唯恐他發覺我並未深醉。
他舉起雙臂,讓自己的臉貼在我的臉上:“蠻兒,那晚你清新如荷的麵容在一襲白色裙裳襯托下,竟有光豔動天下的絕色效果。出身王族,從小到大我不知見過多少傾城傾國的美人,可不知為何,我覺得她們不及你三分。你衣飾不華麗,你粉黛不施,可你本身就是一幅絕好的畫,美好得讓人移不開眼睛。清麗脫俗又不染塵埃,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知道,今生就是你了。那晚跟蹤你,一是你和家人聯絡方式奇特,令我懷疑,另外那層原因,卻是我想知道你家在何方?你走後我暗自尋覓月餘,希望能找到你,可沒能如願。回到燕京,我暗中遣人入山多次,大雪封山之時也沒中斷。可穀中並無人煙,也沒有人家居住的痕跡。我沒想到會在出使西越的路上見到你,更沒想到你會結識韓世奇。我恨不得當時就帶走你,可我不想隻帶走你的人,我想連你的心一並帶走。我人在西越,心卻在你身上,擔憂你會焦急,更擔憂你用其他方法要麵具,我讓咄賀一快馬加鞭趕回去,沒有想到你直接去了燕京,我喜憂參半,喜的是麵具在我手中,我有親近你的機會,憂的是你住在寒園,身邊有韓世奇。辦完事後我快馬加鞭往回趕,途中接到咄賀一急信,原來伊人竟在我府中。”
我心跳如擂鼓,覺得一不小心就會蹦出胸膛。我想製止他繼續往下說,卻不敢輕易開口,讓他知道我聽到他剛才那席話。心提到嗓子眼,還好,他不再繼續往下說,用重重地歎口氣作了結尾。
蕭達石聲音響起身側:“王爺,馬車上毛氈已鋪好。”
宇文宏光未出聲,抱著我,大踏步走著。
身子輕柔地被他放下,感覺他坐在身邊,我依然裝作熟睡。
不知是車夫駕車技術極好,還是車夫與馬搭檔多年已有默契,馬車越跑越快,一路之上,既無揚鞭聲又無輕喝聲。官道似是很平坦,我竟不覺得顛簸,我昨晚本就一宿沒睡,且騎一天馬,此時,困意襲來,我有些睡意朦朧。
“韓世奇,韓世奇……”我一呆,耳邊又傳來他的輕語聲:“你們不過相處一個多月,你了解他嗎?你可知道,他前去薊州幹什麽了?”
薊州糧鋪出事,我不知是何事,更不知是大事,還是小事,寒園之中,無人談論世奇的生意,我本也無意打聽,所以根本無從知曉。聽他口氣如此,我心中一沉,難道竟與朝廷有關,與朝廷有關,莫不是與這次調糧有關?
我不由自主睜開雙目,自車簾間隙而入的月光下,以手支腮側躺在我身邊的宇文宏光一驚。
我咬唇躊躇一瞬,吞吞吐吐地問:“薊州……薊州出了什麽事?”
他雙眼微眯,黑瞳炯炯有神,不答反問:“你什麽時候醒的,還是根本沒睡著?”
我趕忙掩飾道:“我剛剛才醒,我什麽也沒聽見。”
他雙眉緊蹙:“我說了什麽了嗎?”
我一呆,我說自己什麽也沒聽見,豈不是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欲蓋彌彰無微不顯。
謊言揭穿,我麵一熱,再不敢直視他的眸子,翻身坐起來。這個人,應該麵紅耳赤的人好像不該是我,可他為什麽就這麽坦然呢?甚至沒有一絲尷尬之色。
腦中蒙了好一會兒,心神才穩了下來,頭抵在膝頭,我心中猶豫著,該怎麽樣開口問。
他已躺下,扯過薄毯蓋上,似是要睡。
我心中焦急,囁嚅一陣,聲音輕若蚊蠅:“薊州出了什麽事?”
他雙目雖閉,但眉宇卻微微蹙起:“北奴本為遊牧民族,經濟全靠老天,水草豐富,牛羊無瘟疫,子民們才圖個溫飽,國基不穩,導致八部終日縱兵搶掠,為改變戰亂不休的現狀,強奪燕雲十六州。並以此為樣,引導其他地區發展農耕,誰知,效果並不理想。農業還是集中這十六個城市,大王十分頭疼,既不能奪了田地收歸國有,又不能過分奴仆這十六個城市的南鴻人,糧食也就成了大北奴的軟肋。韓家自祖上已歸北奴,況且韓德讓為政事令、兼樞密使、總宿衛兵,這在北奴史上從無先例,韓世奇做糧食生意,本也沒什麽,大王也並沒有多想,可近兩年,韓世奇生意越做越大,存糧相比國庫隻多不少,韓家骨子裏流的是南鴻人的血,朝臣們開始擔憂,長此以往韓家豈不是要控製北奴的經濟命脈。大王無數次暗示過韓大人,卻毫無成效,韓世奇生意上的事根本不聽韓大人的勸說。太後倚重韓大人,大王苦無他法,便以調軍糧為理由買糧,可韓世奇……”
他說的前半段,我也算是略知一二,後半段卻是第一次聽聞。世奇早知大王十分忌憚他的生意,可依然故我,他究竟想幹什麽。是心中無所圖,才無所顧忌呢?還是因為其他自己所不知的原因呢?如果真有所圖,又為何把生意做得如此招搖?
心中一直緊張擔憂,手心已全是冷汗,全然沒有在意他臉上一直變換的表情。正聽到關鍵處,他卻停了下來,我納悶地望向他。他默盯著我,灰黑的光線下,他竟似滿眸傷悲,兩人目光一觸,他依然凝目看著我,我卻不敢與他直視,別過頭,不敢再看他,一時之間思緒極亂,再難集中心神。
他拉我躺下,我向邊上移移,距他身子遠了些。
他輕哼一聲,冷聲道:“我不會吃了你,這麽貼著車子易顛著。如果覺得我比較可怕,把毯子裹緊些。”說完,裹緊他自己身上的毯子,閉目不再開口。
我心中雖想知道下文,但卻明知無法再次開口相詢,遂睜著雙眼,盯著車頂,默默出神。
“如果我不說,你應該睡不著。”他仍閉著眼:“限期十日,憑他的能耐應該很容易辦到,他隻需坐在燕京城總店發一道命令,糧食自會調齊,根本不需親自往返於這十幾個城市。但結果,他隻調來所需糧食的一半,卻把大部分糧食調至薊州,不知他意欲何為?”
我心暗驚,世奇也曾提過,單純調糧並不需他親自出馬。當時我並未多想,甚至私底下還暗自揣測,認為世奇是唯恐屬下怠慢,調配不齊,才這麽做,原來並非如此。我在心裏琢磨一陣,仍是沒有頭緒,腦中卻越發混亂起來。
默忍一瞬,側過頭,看著他問:“你既已知道薊州有糧,大王理應也已知曉,世奇此去薊州,難道……”
我話未說完,他“呼”地一下掀開毯子,沒有看我,徑自揚聲向外麵喝道:“蕭達石,酒壺拿來。”
蕭達石靜寂無聲遞了進來,他回頭,盯著我:“喝一口。”
我起身,接過酒壺,默看他一眼。他閉目一瞬,聲音雖壓得很低,但語氣怒極:“韓德讓有太後護著,大王不會怎麽樣他。讓你好生睡一宿也這麽難?”
我默默喝一口,怯怯遞給他。他猛灌兩口,擰上蓋子後隨手扔在一邊,倒頭就睡。
我暗歎一聲,默默躺下。
酒果然有用,一夜無夢到天明。陽光透過簾縫照在臉上,我以手遮臉,翻身坐起,身邊已沒有宇文宏光的影子。掀開簾子,發現他騎馬走在前麵,衫袍飄忽,黑發隨風飛揚,渾身上下沐浴在初升的紅日裏,身姿飄逸神態俊朗。放下簾子,望著腿上的兩張薄毯,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