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世界經濟的兩大霸主蘇俄與美國,一個日暮西山,一個經濟暗礁叢生,新興的“日元經濟區”咄咄逼人,歐洲蠢蠢欲動,世界經濟體係麵臨一輪大洗牌。王座將傾,美國出擊,重塑世界經濟體係。
20世紀70年代初,巴黎的一個擦鞋匠為大洋彼岸的一位遊客服務完畢後,美國人掏出了一張美元紙幣付賬,卑微的擦鞋匠卻拒絕接受,“對不起,請付法郎”。在這位法國人心裏,美國人手裏這張擦屁股都嫌硬的紙,對他或者整個法國來說,毫無價值。
擦鞋匠的傲慢來自整個歐洲對美國人賴賬的反感。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整個世界都被打成了廢墟,隻有美國人發了大財。原因很簡單,大戰之前,華爾街的大鱷們資助希特勒造大炮,資助日本鬼子造飛機和坦克,把荷屬東印度(今印度尼西亞)的橡膠和石油倒賣給日本,好讓它們放心地殺中國人;戰爭後期,美國人又親自下場參戰,打到德國和日本本土,把人才、技術和機密材料(如731部隊殘害中國人得到的人體實驗數據(日美之間具體交易細節參見日本人青木富貴子所著《731——石井四郎細菌戰部隊揭秘》(2010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搶個精光。
跟美國人做生意,全球各國都虧得底朝天,連當年的世界第一強國英國都被逼得賣光了底褲——為了跟德國人死磕,它甚至把加勒比海上的島嶼租借給美國人當99年的軍事基地,就隻換了50艘老掉牙的美國破軍艦。如此生意做下來,全球財富和資源都流入了美國人手裏。大戰結束後,美國人握有整個資本主義世界3/4的黃金,於是連威脅帶忽悠,美國人逼得世界各國接受了它建立的“布雷頓森林體係”。
這個體係其實很簡單,用一個詞就可以說清楚——“雙掛鉤”,即美元直接與黃金掛鉤,其他貨幣與美元掛鉤,即固定匯率製。也就是說,美元成了當時國際貿易體係(GATT,關稅及貿易總協定體係)的太上貨幣,美國人也就成了國際貿易體係的太上皇。
和童話一樣,一切開始都很美好,20世紀整個50年代和60年代,任何人都可以按照美國人當日的承諾,拿35美元跑去美國兌換一盎司黃金。當時的美國握有全球大半黃金儲量,自然有底氣這麽幹,但是此後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連續增長了20年,尤其是西歐人和日本人手裏的美元越來越多,於是他們不停找美國人換回黃金存在自己手裏,此消彼長之下,美國人就頂不住了。
1973年,美國人用出老千、拉偏架的手段,支持以色列打贏了第四次中東戰爭,把阿拉伯人打得滿地找牙(以色列初戰失利後,尼克鬆總統決定全麵援助以色列,代號“五分錢救援行動”,將美國空軍大量C-141和C-5運輸機派往以色列,緊急運送戰爭物資。美軍36架F-4戰機換上以色列標誌,直接參戰。美軍還以衛星發現埃及西奈半島兩個集團軍之間的缺口,並把情報送給以色列。以色列據此突襲埃軍,扭轉戰局。戰爭期間,美軍共運送22400噸物資與裝備給以色列。)。盛產石油的阿拉伯王爺們輸了戰爭很生氣,於是對以色列及其背後的黑老大展開了石油禁運([美]艾倫·布林克利《美國史》,913-194頁。原文:1973年“猶太贖罪日戰爭”期間,“歐佩克”的阿拉伯成員國宣布不再向支持以色列的國家輸送石油,也就是指美國及其西歐同盟。)。這一年10月到年底的三個月內,國際石油價格從3美元/桶,漲到11美元/桶以上,接近12美元/桶。全球經濟尤其是歐美日受此打擊,就此結束了二戰後長達二十年的經濟繁榮,全麵陷入經濟停滯。
戰後經濟危機也發生過幾次,開始的時候,美國人、歐洲人和日本人毫不在意。大家立刻開動印鈔機,配合央行降息、降準,釋放了大量流動性,按照老劇本,危機立刻成為過去,高速的經濟增長立刻到來,——戰後的二十年就是這樣過來的嘛。
然而,這次美國人卻沒有等來經濟複蘇。讓大家目瞪口呆的是,經濟複蘇並未出現也倒罷了,釋放流動性必然帶來的通貨膨脹卻如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這就是有名的“滯脹”——經濟停滯加通貨膨脹。傻了眼的美國人轉過頭,發現歐洲人和日本人也在那裏發呆,如同《暗戰》裏的傻黑社會分子林雪想不起打破自己鼻子的劉青雲是警察。
美國人比歐洲人和日本人更慘,因為歐洲人和日本人背上沒有那個承諾——可以拿紙幣無條件兌換自己的黃金。於是,聰明的尼克鬆總統搶在大家明白過來之前,直接宣布賴賬。這一下子就捅了馬蜂窩,整個GATT(關稅及貿易總協定)體係立刻炸了窩,美元信用在大家眼中的地位,瞬間跌成了狗屎。法國巴黎街頭擦鞋匠的反彈,不過是大時代中泛起的小小漣漪而已。
其實設身處地地想一下,我們很容易理解美國人的尷尬——做老大有做老大的難處。歐洲人和日本人可以躲在美國人的卵翼之下享受和平,而美國人卻必須為美日歐共同的全球體係負責,所以雖然美國國內經濟陷入困局,國外還得繼續在越南戰爭的泥潭裏掙紮。
最可怕的是,這個泥潭無邊無際,越是掙紮美國人就發現自己陷得越深——中國人開辟了名為“胡誌明小道”的後勤通道,支持越南南方的遊擊隊和越南北方部隊對美軍作戰;蘇聯人則利用中國境內的鐵路交通線對越南進行輸血,來自中蘇兩國的戰爭物資和後勤物資源源不斷地進入遊擊隊和越南正規軍手中,然後美國人就連續被放了二十年的血。以中國為例,200億美元的對越援助,換取了美國數十倍的損失,繼而連續的經濟失血([美]艾倫·布林克利《美國史》第10版,908頁。“戰爭耗費了美國近1500億美元的直接經濟損失,間接損失不計其數。戰爭奪去了5.5萬年輕人的性命,另有30餘萬人致殘致傷。此外,美國為此喪失了自尊和自信,恢複元氣仍需多年時間。”中國損失人員不過1100餘人死亡,6萬人受傷。),加速了美國經濟地位和金融信用的崩潰。話說到這裏,我們便可以理解尼克鬆為啥自打耳光,以堂堂美國總統之尊公開賴賬,搞得連巴黎街頭的擦鞋匠都拒收美元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美國人脖子後麵涼颼颼的,它們想起了英國人的遭遇:當日二戰,光榮孤立之前以及參戰之後的美國人就是這樣慢慢勒緊英國人的脖子,逼得英國人把自己手裏的家當一點點以跳樓價典當給美國人,加勒比海諸島自不必說,英屬迪戈加西亞也是如此變成了美軍的軍事基地。
很顯然,若是局勢不能逆轉,美國人就會如當時的大英帝國在二戰中一樣慢慢失血,直到丟光自己的家當,直到丟失霸權,直到美利堅帝國氣絕身亡。
所以,尼克鬆競選美國連任總統的承諾之一,就是“一旦當選總統,就要去中國訪問”(1968年尼克鬆競選總統,他對記者說:“如果中國給我簽證的話,我將會訪問中國。在今後8年內,中國問題一定得解決,不然它將成為懸在頭上的劍。”),而美國大選的結果也對此做出了正麵的回應——他成功連任總統。這個50年代跟著麥卡錫在全美搞白色恐怖的老牌右翼分子在致力於反共反華幾十年後,硬是做出了所有總統中最親華的舉動,他跑到北京向中國求和,用“承認中國在國際政治中的合法地位”([美]艾倫·布林克利《美國史》,909頁。“(1971年)當年秋天,在美國讚同下,聯合國接受了中國共產黨政府,並驅逐了台灣駐聯合國代表……”)換取了美國人“體麵地”從越南脫身。同時,基辛格跑去沙特阿拉伯,用軍事保護沙特王室家族萬年不變的承諾,換取了沙特及其控製的歐佩克僅用美元為石油計價的承諾,算是給美元找到了一個新的錨定物,勉強保住了美元的國際地位。
此後整個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的所有美國總統,都在跟滯脹做鬥爭。到了1979年裏根競選總統的時候,通貨膨脹率達到驚人的13%,失業率也超過了兩位數。1982年,美國的GDP下降了1.9%,創造了二戰後最糟糕的數字。如果我們去讀此時的美國經濟史,便會看到一個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人物——當時的美聯儲主席保羅·沃爾克,其光輝戰績就是利用兩位數的利率把美國通脹壓到了一位數,而這一年,恰好就是那個美國經濟創造了最差紀錄的1982年。
話說到這裏,我們不得不佩服搖筆杆子的無恥之徒,明明是畸高的利率打塌了美國經濟的脊梁,卻硬是被他們寫成了壓低了美國通脹率,還把這麽一個七八十歲的愣頭青寫成了聖人、常勝將軍。我這樣說是有原因的,保羅·沃爾克雖然壓低了通脹,卻將美國經濟推進了另一個深淵——沒了惡性通脹的威脅,卻跌進了競爭力持續下滑的泥潭,經濟增長始終陷入泥潭裏爬不上來。
1987年8月11日,美國總統裏根任命的艾倫·格林斯潘接替保羅·沃爾克,開始執掌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兩個月後的10月19日,華爾街經曆“黑色星期一”,道瓊斯工業股票平均指數全天跌幅達到創紀錄的23%。據說,在這場股災中,連戰無不勝的索羅斯也損失3億美元以上。
格林斯潘領導下的美聯儲迅速發表簡短聲明,承諾向任何處於困境的金融機構提供貸款幫助,次日股市反彈。然而,這僅能治標,問題的根本必須得到糾正。
在這個資本全球流動的世界上,資本的流入將推動一國經濟迅速發展,而資本的流出,則會將一國經濟迅速推入深淵,甚至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現實是,美國的股災頻繁發作,而且殺傷力越來越強。這是危險的先兆:資本厭棄了缺乏競爭力且不能帶來穩定高收益的美國,越來越多地青睞歐洲和日本,特別是日本,因為那裏能夠帶來更多的回報。
換言之,美國人自己製造的體係中,美國人的競爭力甚至落後於自己的跟班歐洲人和日本人。再換言之,從70年代初到80年代末,美國經濟不過就是從崩潰邊緣(想一下那個拒絕接受美元的巴黎擦鞋匠吧)到勉強維持的泥潭裏來回晃悠而已——這就是“聖人”保羅·沃爾克為美利堅帝國留下的光輝遺產。
美國人倒了大黴,蘇聯人卻發了大財,原因很簡單,蘇聯人也是賣石油賺錢的。1973年年底的最後三個月,油價暴漲了三四倍,蘇聯人由此賺得盆滿缽滿。
於是,蘇聯人把軍隊派進了阿富汗,然後就悲劇了。
阿富汗的外號叫作“帝國墳場”,阿富汗獲得這個光榮稱號是有緣由的:1838年,大英帝國如日中天,策劃鴉片戰爭對華侵略的同時,悍然派兵打進了阿富汗。三年後,英國人被迫向阿富汗求和。1842年1月,英軍16500人開始撤退,沿途不斷遭到截擊,最後隻有一個身負重傷的軍醫逃回英屬印度,報告了全軍覆沒的消息。
蘇聯人很可能不了解這段曆史,不過這個也情有可原,當時決策的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已經七老八十,沒心思讀書,反而整天醉心於安排最高領導人勃列日涅夫同誌給先進工作者勃列日涅夫同誌頒發獎章。據說,他總共獲得了蘇聯勳章15枚、獎章18枚、外國勳章42枚、獎章29枚,並且以此光輝戰績進入了1991年吉尼斯世界紀錄,榮獲“世界獲獎章最多的人”這一光榮稱號(據《勃列日涅夫傳》(吳偉著)。勃列日涅夫1964年掌權,1973年,獲“加強國際和平列寧獎金”;1976年獲最高蘇維埃主席團授予第5枚列寧胸章,第2枚蘇聯英雄金星勳章和榮譽武器(短佩劍);1978年3月,獲勝利勳章;1982年5月,獲越南一級胡誌明勳章和越南英雄稱號。另,關於獎章一事,可參見蘇聯史專家鄭異凡文章《獎章愛好者勃列日涅夫》,載《文匯報》2014年10月20日第7版。)。
蘇聯人利令智昏進了帝國墳場,然後就橫著出來了。今天我們讀書,隻會看到世人稱讚阿富汗人驍勇彪悍,對外敵入侵誓死反抗,卻不知道當時反抗軍的主力,其背後乃是中美聯手。
十年後的1989年,蘇聯人狼狽退出“墳場”,兩年後,蘇聯就解體了,美國人贏了冷戰。
兩個頂尖高手比拚內力,旁邊過來個小孩拿木棍兒輕輕一敲,兩個高手就此翹辮子的事情,在曆史上發生過無數次。隋末瓦崗軍和宇文化及就是這樣的超級強權,然而也就是這樣同歸於盡的。李淵、李世民很容易地先接收了宇文化及的文官體係,又接受了瓦崗軍的李密秦瓊徐世勣羅士信,建立了輝煌無比的大唐王朝。
所以,美國人贏了冷戰,耗死了蘇聯人,然而,笑到最後的卻不是它。
中國人消除了兩千年來一直壓在北方的軍事威脅,百萬蘇軍的滾滾鐵流從東北、內蒙古、西北一路南下,一天一夜奔襲北京的陰影就此消失。
同理,建國於西歐大平原上無險可守的歐陸各國,再也不用擔心五萬輛坦克和裝甲車一周內橫掃整個歐洲,英國人也不再擔心一萬枚核彈頭忽然落在自己腦袋上,大家終於可以放心睡個安穩覺了。
更爽的是日本人,日本人軍事和防禦完全委托給美國人,軍費開支連年低於國民生產總值的1%以下,省下來的錢,全部投入經濟增長和產業布局。此時,日本在打印機、照相機、電視機、機器人等諸多行業的競爭力上,遠遠超越了美國人,“經濟戰爭擊敗美國”的口號,在日本國內喊得震天響。
1990年,日本GDP(國內生產總值)上升至30522億美元,而此時,美國GDP不過為58033億美元。到了1995年,日本GDP達到52600億美元,美國GDP是73970億美元,日本GDP已經達到美國GDP的71%。實際上,在1987年,日本的人均GNP(國民生產總值)就已經超過了美國,而人均收入,也在此時超過了美國。如此成績,令日本人的口號毫不遮掩:“買下美國!”
一言以蔽之,冷戰後期以及冷戰後的世界,兩個超級大國倒下一個,重傷一個,而此前在兩強陰影下瑟瑟發抖的諸多配角,如中國、歐洲、日本,則意氣風發,國勢日強。此時,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這一點,美國人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1992年總統大選,率領美國打贏了冷戰、熬死了蘇聯的美國總統老布什自以為立下了千古不朽的大功,得意揚揚地競選連任,然而現實給了他當頭一棒,小青年比爾·克林頓橫空出世當選總統,老布什出局——無他,經濟搞得太爛而已。
事情到這裏已經很清楚了,美國人必須重整世界經濟體係,重塑自己的經濟競爭力,若是暫時不能做到這一點,那麽,就先把別國的上升勢頭搞亂即可。
賊——或者正式一點——強盜,不可以不弘毅,悶棍之任重,而打劫之道遠。美國人把打劫的棍子扛在肩上,深吸一口氣,邁開大步,向著遠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