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泡沫經濟
1985年,校園裏靜悄悄的。
“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裏坐,隻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抑揚頓挫的讀書聲從教室裏傳出。鳥兒在天空飛過,也停止了歌唱,仿佛害怕打攪讀書的孩子。
忽然,“丁零零”一聲鈴響,讀書聲像是被一把大剪刀剪斷了一樣,校園裏忽然靜了一下,隨即,“老師再見”的聲音從每個教室裏傳了出來,“轟”的一聲,無數小朋友從教室裏湧出,說著笑著向操場跑去。
瓜子就是其中之一。這時學校的大喇叭早已響起“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蔣大為的《北國之春》舒緩地響起。很快,小朋友們來到操場上,列隊完畢,廣播操就此開始。
瓜子不知道,這《北國之春》卻是來自日本,原唱者自然也非蔣大為,而是日本著名歌唱家千昌夫。這一年,38歲的千昌夫發行完畢最後一曲《あんた》之後,宣告退出歌壇,不問世事,原因很簡單,他的事業如此成功,早已達到財務自由。於是,打這開始,他便整天坐在家裏修身養性。
然而,他的清靜日子沒過多久就被打破了。因為這一年9月,日本在美國逼迫下,簽訂了“廣場協議”。
我們談到“泡沫經濟”,必然會追溯到1985年的“廣場協議”,每個人都能連篇累牘地講出其強大影響:
“廣場協議”簽署的三個月之內,日元匯率從1美元兌250日元,快速升值到1美元兌200日元附近,升幅20%。1986年底,1美元兌152日元,1987年最高達到1美元兌120日元。從日元對美元的名義匯率看,1985年2月至1988年11月,升值111%;1990年4月至1995年4月,升值89%;1998年8月至1999年12月,升值41%。從日元實際有效匯率看,1985年第一季度至1988年第一季度,升值54%;1990年第二季度至1995年第二季度,升值51%;1998年第三季度至1999年第四季度,升值28%。從簽下“廣場協議”的1985年開始,在以後的十年內,日元匯率每年平均升值5%。
換言之,隻要把手頭上的貨幣換成日元,就算什麽也不做也可以保證每年5%的收益,而且可以穩定地連續收益十年,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所有做實業的兄弟都明白,除了房地產以外,實業領域每年回報達到5%是多麽難的一件事情。於是,我們就可以理解全球投資人的那種欣喜若狂——這樣的好事哪裏去找?
於是,日本人民驚喜地發現,他們腳下踩的土地和家裏住的鋼筋水泥變成了寶貝,隻要買入,接下來就等著大把大把地數錢吧。作為“追求最高回報和最大收益”這一市場經濟基本法則的反映,在暴利驅使下,日本爆發全民炒樓的熱潮。這種情況下,日本樓市泡沫橫飛,直飛上天。在最瘋狂的日子裏,國土麵積隻相當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日本(37.78萬平方公裏),其地價市值總額竟相當於整個美國(939萬平方公裏)地價總額的4倍。其中,1990年時,僅東京都一地(2187平方公裏)的地價就相當於美國全國的總地價。
千昌夫老先生也想發財,他拿出全部積蓄投入房地產,短期內便成了超級富豪,名下辦公大樓達到50幢,其他商業地產、海外酒店不計其數,遍布歐洲、澳洲、美國、日本,號稱“會唱歌的不動產大王”。
有句台詞說得好,“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不動產泡沫界也有句話,叫作“爬得高,跌得狠”。
有道是晚痛不如早痛,1989年,麵對國內經濟的瘋狂態勢,日本政府終於坐不住了,仔細考量之下,東京政府決定主動下手,用“早痛”替代“晚痛”。這一年,東京開始采取緊縮措施,著手針對泡沫采取強力的(強力的,而非有效的,這一點我們一定要注意)降溫措施,這個所謂的降溫措施,便是加息、收緊貸款雲雲。比如,一年之內,日本的貼現利率從2.5%提高到了6%。種種壓力下,樓市炒家的獲利空間急劇縮減,於是,他們很快做出了“理性”的選擇——撤退。
國際資本獲利後撤離,這在1991年後逐漸成為主流,其直接結果就是高高在上的樓市忽然失去了資金支撐,隨後的形勢發展“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日本房地產泡沫隨之迅速破滅,房地產價格暴跌,四年之內,房價折去一半。局勢發展到1993年,日本房地產業已經全麵崩潰,凡是牽涉到房地產的企業紛紛倒閉。這一浩劫,遺留下來的壞賬高達6000多億美元。這次泡沫不但沉重打擊了房地產業,還直接引發了嚴重的全國性財政危機,受此影響,日本迎來曆史上最為漫長的經濟衰退,陷入了長達20多年的蕭條和低迷——直到今天,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還在自欺欺人地喊“要帶領日本走出衰退”。
千昌夫大叔沒有國際炒家那麽幸運,雖然教他投入全部身家全力炒房的妻子是美國人,但是美國資本獲利撤退的時候,卻沒有通知到他,於是會唱歌但是不再唱歌的“地產大王”、超級富豪千昌夫變成了負債1000億日元的超級“負豪”。
20世紀80年代便已退休的歌王,於1991年重返歌壇,甚至2011年在台灣省,我們依然能看到千昌夫商業演出的廣告。那千億日元的債務壓在他身上,讓他在垂暮之年依然四處奔走。
千昌夫隻是日本經濟的縮影,大家指責日本當局舉措失當的同時,都忘不了將更多的警惕放在美國人身上。沒錯,日本經濟泡沫破裂的大背景,就是全球經濟“再平衡”的必然結果(“亞太戰略再平衡”是奧巴馬的口號。在2009年9月24日開幕的G20會議上,奧巴馬拋出了“全球經濟再平衡”的概念,並將其定為一號議題。)。
二、“雁陣模式”
20世紀80年代,美國製造業早已衰退。
美國號稱“車輪上的國家”,汽車業則是美國製造和美國經濟的脊梁,但是這個脊梁卻被強大的日本汽車製造業打垮了。20世紀80年代,日本汽車占據了美國汽車市場30%的份額,而美國汽車的市場占有率卻從二十年前的接近100%下降到50%以下。
不僅是汽車,在打印機、隨身聽(便攜式錄音機)、電視機、錄音機、照相機、機器人等方麵,日本都建立了對美國乃至全球的絕對優勢。今天的世界,最時髦的消費品是蘋果,而1980年到1990年的世界,則是日本產的Walkman隨身聽。1991年,索尼賣出了1億台Walkman,這個成就,如同2015年的蘋果賣出2.3億台iPhone。如此強大競爭力的結果便是,1990年美國貿易赤字的六成都來自日本。
日本製造如此強勢,除了日本本土的強大競爭力之外,還有來自日元經濟圈的強大競爭優勢。我們通常把這個架構稱之為“雁陣模式”:
一、日本提供資金、技術、管理,是領導者,叫作雁頭;
二、東亞、東南亞如新加坡、韓國等國和中國香港、台灣等地區,以及此後的泰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等(也就是亞洲“四小龍”和“四小虎”),提供廉價勞動力和資源(如東南亞盛產的石油、橡膠、棕櫚油等),是為雁體和兩翼;
三、中國作為最低級的成員,提供原材料(如各種礦石、木材)和能源(如石油、煤炭,秦皇島港是當時對日本出口煤炭的主要港口),以及技術含量最低級的工業品(如紡織品),是為雁尾。
因此,翻翻當年中國的外貿記錄,我們會發現,我們的外匯儲備就是靠賣資源、能源和苦力,一點一點艱難積攢起來的。而且,從1978年起到2001年底,攢了24年,才2121.65億美元。
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內拍攝的電視劇有很多雷同之處:提到城市,就是搞改革,打破大鍋飯,比如講廢品收購站改革故事的《破爛王》;講到農村,則必然是引進外資,而項目,則必然是紡織廠,比如《雙橋故事》、《潁河故事》。
事情很清楚:在雁陣模式的分工下,中國被分配到的角色,決定了這些電視劇的劇情。
現實也是如此。於是,一個傳說從某編輯部傳出來,流遍全國:森林覆蓋率僅僅12.7%的中國,向森林覆蓋率75%以上的日本出口木材做筷子。據此,某編輯部成功誘導大家得出如下結論:中國人不愛護環境,所以素質低;日本人寧可多花錢進口國外木材,所以素質高。事實上,在“雁陣模式”的安排下,砍伐日本本土的木材,成本遠較進口木材為高,這跟素質高低無關,隻跟各國在“雁陣模式”中的分工有關。
事情到了2017年9月15日,事情終於完全反轉。台灣《中時電子報》一篇報道告訴我們,“大陸已是世界最大的木材進口地,且日本木材最大的買主是大陸。日本2016年向大陸出口木材總值98億元人民幣,比前年增長48%”。所以如此,無他,經濟規律在起作用而已。
中國在雁尾的位子上苦苦掙紮,而日本人的日子,卻越過越舒坦。對於日本人來說,這一切,都要拜“雁陣模式”的良好運轉所賜。日本國力飛速上升,直追步履維艱的美國。於是,自負的日本人相信,全麵趕超美國的日子就在眼前。在日本人眼中,在美國人眼中,甚至在全世界人眼中,下一個世紀必然是日本的世紀。於是,日本人的企業成了全球學習的榜樣,日本企業家紛紛寫書出版,把自己和日本經濟吹得天上少有,稻盛和夫、鬆下幸之助這些大名一報出來,便如及時雨宋公明哥哥一樣,具有令人納頭便拜的魔力。
百思不得其解的美國人則跑去電影院看《超級魔鬼幹部》,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家美國企業瀕臨倒閉,工人們朝不保夕,走投無路之下,請來了日本人當老板,於是企業就活了,大家也保住了工作。看完電影,大家隻能得到一個結論:比起美國,日本技術更加先進,管理更加有效率。
美國人的憤懣無處發泄,於是拍了《Rising Sun(旭日東升)》。影片中,一堆金發碧眼的美女圍著一幫猥瑣的日本老頭子轉,看了就讓美國人生氣。
所有這些怨氣集合起來,美國國家意誌和民間意誌高度統一——要打掉“日本丸”這艘超級經濟航母對美國的威脅,這就導致了1985年的“廣場協議”。
三、“愛日本、拚經濟”和“隻給野熊走的公路”
1999年夏,傳奇教師鬼塚英吉一個人來到了北海道,他騎著摩托車從地平線上出現,進入了偏遠的小鎮幌比內。作為成功的“麻辣教師”,他成功解決了鎮上的兩個問題學生的心病。三個星期後,他騎著摩托車再次一個人離開,消失在地平線。
大家都知道,這是當年的大熱門影片《麻辣教師GTO》電影版。
那條鬼塚來來去去寬闊的高等級馬路,簡直可以直接供戰鬥機起降。然而,鬼塚英吉之外,隻有一個賊、賊引來的警察、采訪捉賊事件的漂亮姐姐藤原紀香走過這條路,這種公路被日本人戲稱為“野熊才會走的路”或者“給猴子修的公路”。這便是日本20世紀90年代“經濟泡沫”破裂的結果。
經濟上的潰敗,難免會反映在政治上。與之相應的是,自1991年到2000年,日本政壇上,出現了7個首相:海部俊樹、宮澤喜一、羽田孜、村山富市、橋本龍太郎、小淵惠三、森喜朗,他們走馬燈般上台下台,將記憶力極好的瓜子弄得暈頭轉向。
為了振興經濟,每個首相上台後,為了向選民表明自己“愛日本,拚經濟”的決心,都會很快宣布“×萬億日元”、“××萬億日元”,甚至“×××萬億日元”的經濟刺激計劃。一個較小的副作用是:初時,瓜子震驚於數額的龐大,後來見到頻繁的刺激措施似乎僅僅帶來慘淡的效果後,直接導致瓜子對“龐大數字的投資與經濟發展的關係”失去信心也失去興趣。
日本政府也從1992年8月開始以追加預算的方式實施了十餘次經濟振興計劃,1992年到1999年,日本發行的普通國債約達142.28萬億日元,用於刺激經濟的財政投資達125萬億日元,再加上1997年以來為穩定金融秩序而投入的,總額將近190萬億日元,總國債餘額占GDP比重從1993年的67.9%上升到2000年的135%。(唐有東《利潤與私有製經濟問題》,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
這專門為刺激經濟撥出的大筆資金,在日本國內並未真的得到“刺激經濟”的效果。於是,直到今日,日本政府的巨額經濟刺激措施仍然不斷出台。
在大筆的日元投資資金形成的巨額流動性的推動下,按照規劃,在日本已經布滿了鐵路、公路、機場的狹小國土上,連續不斷地開始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
然而,煩惱的日本人發現,經過連續百年的建設,日本國內已經沒有地方容納這些鐵路、公路、機場了。於是,滑稽的場麵出現了:在已有的鐵路、公路旁邊,建造起止、走向、功能相同、平行的第二條、第三條線路,或者硬把山包上一層水泥外殼,或者在荒涼絕域的北海道建造高等級公路——這些路上常年沒有人跡,隻有野熊出沒,於是有人譏諷日本人造了“給野熊走的路”,或者在鳥不拉屎的荒涼絕域建設機場——管它有沒有飛機起降,反正刺激了經濟。我們在電影《麻辣教師GTO》中看到的直通荒僻小鎮幌比內的那條高等級公路,就是日本當局荒唐的經濟政策刺激出來的可笑產物。
持續多年的治理之後,日本壞賬數額之巨大讓人看了就頭大。餘永定先生在《2002年日美間的資本流動和匯率變動》中說,“在過去的10年間,日本已經處理了1萬億美元的不良債權,目前仍有1萬億美元以上的不良債權需要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