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周末,嶽娥做了魚,叫明暉來姐姐家吃飯。
下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整個城市灰蒙蒙,天很快黑下來,等到晚上七點,明暉還沒來,嶽娥開始焦急,讓明珠打電話問。電話打通了,明暉快哭了似的,下雨路滑,他開車把人撞了。
嶽娥一聽,臉色倏地變了,抓起自己的小包包就往外走,
開車?開什麽車?什麽時候學的駕照?電瓶車?明珠也來不及多想,穿上外套和媽一起出門。嶽娥方寸大亂,語無倫次地追問:“他受傷了嗎?嚴重嗎?多帶點錢吧!”
明珠也一頭霧水:“說是他撞了別人。”
臨出門時,明珠還是回屋拿了錢包。
秋雨淋漓,母女倆在路邊打了輛車,直奔事故現場。地上有一大灘血跡,交警在拍照,傷者大概已經被救護車拉走了,明暉蹲在路邊,抱著頭,路邊有一輛白色的捷達,車頭有破損。
嶽娥一見到兒子安然無恙,拉起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心有餘悸地對兒子又捶又打:“你嚇死我了,怎麽回事啊?”
明暉被嚇壞了,身體哆嗦著,也說不清楚。
明珠讓自己冷靜,走到交警跟前:“同誌,怎麽回事?”
“闖黃燈,全責,等著賠錢吧!”交警在寫字,頭也沒抬。
肇事車要被拖走待處理,明珠看著身後的明暉,媽還在心疼地摸摸兒子胳膊摸摸兒子頭,檢查有沒有受傷,明暉全須全尾,還理直氣壯地給媽解釋“那個人就忽然衝出來”,明珠氣不打一處來,質問他:“你怎麽這麽不小心?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你有駕照嗎就開車?開誰的車?”
明暉還在為自己辯解:“我有照。”
不問倒好,一問把明珠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原來明暉拿來姐姐的十萬和媽的兩萬塊錢後,並沒有盤下他說的那家打印店,而是選擇了另一家較偏遠地段的打印店,花了六萬,剩下六萬買了一輛八成新的二手車,理由是運貨方便,也方便接送女朋友上下班。誰知道車子還沒開兩天就出了事,真夠倒黴的。
明珠愣住了,轉頭問媽:“這些事你知道嗎?打印店和買車的事,你都知道嗎?”
媽目光躲閃了一下,否認道:“不,不知道!”說著回頭就捶兒子,裝腔作勢地怒罵:“你翅膀硬了啊!做事都不和我們商量,敗家子!”
明珠馬上明白了,媽從頭到尾都知道,盤了一家便宜的店,省下錢買了一輛車充麵子,她都知道。
明暉被打急了,脫口而出:“打我幹啥!我跟你說過啊!”
一種被欺騙被算計的恥辱感讓明珠的身體在也冷風冷雨中顫抖起來,一腔無名之火無處發泄。現在不是十萬塊錢的事了,而是她的失落——她熱情地為這個家的興旺添磚加瓦,拾柴添薪,而他們卻算計她。明珠怒不可遏,打算甩手不管了,扭頭就要走。
一直沒抬頭的交警過來說:“趕緊去醫院看看傷者,現在還聯係不上傷者的家屬,你們趕緊過去交錢。”
嶽娥一臉懇求地拉住了女兒。
有人被明暉撞傷了,總不會是他們演雙簧騙人吧?就算演戲,這麽多交警也陪著演戲?明珠歎了口氣,又暗忖自己真蠢,這事是真的才讓人頭疼呢!無論是對方傷了殘了,都非常麻煩。
一家三口去醫院看望傷者。到了病房門口,明暉還畏畏縮縮不肯進,被明珠狠狠一戳,才跌了進去。
傷者是一個麵皮黝黑的大叔,人醒著,手術已經做了,腿骨上釘了鋼板,露出一段猙獰的傷口,小腿跟還有一些血沒擦拭幹淨,看上去觸目驚心。
嶽娥在背後戳一戳明暉,明暉才笨拙地道歉,說:“對不起!我太慌張了,不是故意的。”
大叔是個進城務工人員,在一家建築工地打工,那會兒剛下班,這大叔一看也是個老實人,也沒有得理不饒人地罵人,隻是哭訴:“我這腿什麽時候能好?我不幹活家裏怎麽辦?我女兒上大學,每個月等我我給生活費呢?怎麽辦啊?怎麽辦?”
嶽娥也沒經過這樣的事,隻能說一些虛頭巴腦地話:“你好好養傷,別想太多,孩子太年輕,莽撞,誰也不想這樣……”
正說話間,護士進來了,拿了一堆藥和一疊長長的繳費單,幫傷者換吊瓶,眼皮也沒抬一下:“家屬,趕緊把費用繳了。”
嶽娥看看明暉,又看看明珠,明暉看看媽,再看看姐姐,明珠歎口氣,壓著心裏的火,接過了繳費單。
出了病房,明暉跟上來,倒是一副懂事的樣子:“姐,我去吧!你上上下下不方便。”
明珠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回到家時已經夜裏十二點,雨停了,路很滑,進單元門的時候,明珠差點滑倒,餐桌上的那盆魚表麵的油已經凝固,涼了。明珠跑前跑後,又沒有吃完飯,心情很糟糕。她同情那位受傷的大叔,覺得應該承擔起責任來,她更同情自己,生活好像一個巨大的陷阱,充滿惡意。
嶽娥小心翼翼:“我把飯給你熱熱吧!”
“不餓,不想吃。”
“你不吃肚子裏的孩子要吃。”嶽娥歎口氣,進廚房很快煮了一碗麵出來,擺在女兒麵前,明珠累極,一動不動。
“這是意外事件,誰也不想這樣的。明暉還小,也被嚇壞了,咱們得幫他。”
剛剛看到這碗麵,明珠還有點感動,媽也跟著跑前跑後沒吃飯,回家還想著照顧她,可是現在聽到這句“咱們得幫他”,護犢的厲害,明珠的心又涼了半截,記得小時候明珠不小心用鉛筆刀把同學的額頭劃傷,媽給同學賠了醫藥費買了營養品,回家把她好一頓訓,可是今天晚上,媽回來的路上,對明暉連一句重話都沒說。
“幫他,怎麽幫?”明珠冷著臉。
嶽娥現在也不得不看女兒臉色了,她知道明暉盤了便宜的店鋪,省錢買車這件事讓明珠很生氣,她哪裏還敢和女兒談錢,隻得小心翼翼地說:“要不,你找找人,看有沒有交警隊的關係,有人好辦事,什麽全責不全責,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一聽這種愚蠢的話明珠更來氣了:“你當馬路是咱家開的啊?還全責不全責一句話的事?現在都有電子監控,天網恢恢,誰也別想跑掉。”
“那怎麽辦啊?那個人會不會獅子大開口啊?”
明珠忽然想起來:“他的車子買保險了嗎?要是買了保險,保險公司還能賠點。”
嶽娥不知道車子有沒有買保險,但她看了那個傷者的腿,她就知道,明暉捅的婁子比較大。她不知道怎麽回答,隻是重複嘮叨著:“那怎麽辦?那個人會不會獅子大開口啊?”
明珠心煩意亂,也沒有力氣再多說一句話,起身回屋睡了。哪裏睡得著?她回屋後,打開手機,打算把通訊錄和微。 信好友挨個翻一翻,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在這件事上幫的上忙的朋友,微 信一打開,就看到好幾條未讀消息,大倪發了一張自拍照給她——“親愛的,我穿這條裙子美嗎?”,已經快一點了,不必回了;另一條未讀是李醫生的,他說:“明天你該產檢了,記得空腹,帶好孕婦建檔卡,醫療卡,少許現金,一盒蛋黃酥,兩盒也行。”
他不提醒這茬,明珠還真把這個事忙忘了,不過,產檢要帶一盒蛋黃酥?兩盒?這是公然向患者索取“賄賂”啊!兩盒蛋黃酥是沒有了,冰箱裏還有前兩天做的紅豆酥可以帶上。
早上一起床,看到媽正在玄關換鞋,提著一個保溫桶。原來她也整夜無眠,四五點就起床燉了雞湯。
“我去醫院看看那個人,再道個歉,說點好話,給你留了雞湯,記得喝!”
“可是……”明珠猶豫了一下,沒有攔她。
媽走後,她本來想讓婆婆陪她去醫院,打了電話,無人接聽,一看時間不早,索性自己打車去了。
去晚了,抽血的號排得靠後,隊伍排得老長,還隻能站著排。沒站幾分鍾就覺得頭暈目眩,想坐下休息,休息區的沙發座全被占了,她隻好蹲下來喘口氣。
剛蹲下,就被人拉起來,低聲教訓:“這樣蹲,等會兒起身很容易暈。跟我來。”
明珠抬頭一看,是李醫生,就跟著他走。他把她帶到最裏麵的一個窗口,給抽血的醫生小聲說了兩句,那醫生心領神會,對已經快排到的患者說先抽一個急診的,明珠就排到了前麵。
抽完血,李醫生在門口等著,和她一起回診室。
“我要的東西你帶了嗎?”
“嗯?”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下一秒:“哦帶了帶了。”
到了診室,她把紅豆酥給他:“還沒做蛋黃酥,做了紅豆酥,這個也很好吃。”
“不挑食,不挑食。”
他給她量血壓,她的臉色蠟黃,血壓有點高。
“沒休息好?還是精神壓力大?”
“都有吧!”想起明暉的糟心事,能不血壓高嗎?
“血壓有點高,但問題不是很大,要多注意休息,飲食要低鹽低油,多吃蔬菜。對了!陪你來的家屬呢?”
“我媽,她臨時有點事。”
“心真夠大的。下次必須要有人陪同,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你不是一個人輕快奔跑了,孕育一個生命是一個非常艱辛且危險的過程,你是重點保護對象,要把自己放在首位,對自己和孩子負責。”
明珠知道醫生說得對,但她還是為自己被怠慢而找借口,輕描淡寫地說:“現在月份還不大,我能行能走的,沒事,我媽說她那時候生孩子前一天還在地裏幹活呢!”
李醫生停下了打字的手,嚴肅地叮囑她,有點恨鐵不成鋼,歎了口氣:“聽話!”
這一次,明珠點了點頭。
取完檢查報告,一切都正常,她和醫生道謝告辭。
“謝謝你剛才讓我插隊,不然我現在還在排隊呢!”
明珠的感謝略顯諷刺,讓人哭笑不得,李醫生卻笑納了這感謝,並且自誇道:“有一個歪理邪說,說一個人的朋友圈裏,要有三種人,醫生,警察,教師,就能解決生活中所有的麻煩,我覺得有點道理。”
明珠愚笨,想了想,也覺得好像有點道理,她說:“我以前的朋友圈大部分是教師,現在有了醫生。”
“我和你正好相反,我以前的朋友圈大部分是醫生,現在有了教師。”
她感到李醫生在口罩底下笑了。
原來已經是彼此的朋友了。
從醫院出來,她在路邊打車,叫網約車,不知為何,遲遲沒人接單。
這時,一輛銀色的車子緩緩滑行到她麵前,車窗落下,李醫生從駕駛座探頭:“我送你吧!”
“你不用上班了?你不用客氣,我打車。”她本能拒絕。
“我昨晚值班,現在下班了,順路而已。”
即便是如此,明珠依然覺得不應該坐這個順風車,她再次拒絕:“真的不用了,我剛叫了網約車,很快就到了。”
李醫生也沒有強求,便道別離開了。
明珠再打開看網約車的app,發現有人接單了,過了兩分鍾,一輛銀色的車子緩緩滑行到她麵前,她看了看車號,上了車坐在後排,一上車就自報家門:“我是尾號4950.”
不料對方並沒有說什麽禮貌用語,反倒埋怨道:“你看你,非得讓我又調了個頭。”
李醫生竟然也開網約車。明珠驚訝,又覺得不好意思。
“你怎麽也開網約車?”逼仄空間要找點話說才不至尷尬。
“有一段時間休長假,在家閑了大半年,無所事事,就注冊了出來跑跑車,跟人聊聊天。”
什麽長假一休就是大半年?明珠想問,又怕李醫生覺得自己多嘴,“哦!”
“其實開網約車很好玩的,你能拉到形形色 色的人,醉醺醺的酒鬼,吵架被男朋友趕出來的女孩,聽他們絮絮叨叨哭哭啼啼也是種樂趣,讓人覺得人間熱熱鬧鬧,痛苦都那麽真實,倒黴的不止我一個,我心裏就舒服了許多;我還拉過那種下夜班後很疲倦的白領,坐在車上還在回複工作群裏的消息,放下手機靠著車窗兩秒鍾就能睡著,你能想象嗎?一個衣著時髦的美女,在我的車上打起了呼嚕,還有一次,有一個女的,上了車要我改變路線,幫她追丈夫和小三的車,我讓她取消訂單,她不肯,和我吵起來,說要投訴我,還要把她老公叫來打我,後來她老公真的來了,那個男人衝我揮著拳頭,說,他決不許別人欺負他老婆,多麽感人的夫妻情,我都快感動哭了。“
原來脫掉白大褂的李醫生不僅是個話嘮,還是個心理陰暗的“小人”,明珠以前覺得醫生都威嚴穩重,現在對李醫生刮目相看,甚至覺得他有點可愛,現在,她敢鬥膽問一問:“你休什麽長假,能休半年?休假還不開心?“
“說來話長。那次我接診了一個產婦,羊水栓塞,聽過吧!很危險,我是真的真的拚盡了全力搶救了,可是最後還是沒能保住產婦和胎兒的性命,那家人婆家和娘家有點勢力,鬧得很凶,認為是我貽誤了時機,院方迫於壓力,給我了一個處分,讓我休了個長假,那段時間,真的在懷疑人生,對整個職業方向也產生動搖,醫生診斷我是中度抑鬱,我去爬山,到一個寺廟的老和尚那裏算命,老和尚給我說,烏雲都有金邊,你現在所經曆的一切,都不是壞事,經此一劫,你就不是凡人了。其實聽起來像沒用的雞湯對不對,但是低穀中的人就是特別需要雞湯,雞湯喝了有勁兒,後來事情平息,我回去上班了,還在婦產科,還是會麵對各種誤解,麵對各種責難,你看我挺佛係的,其實心裏憋著股勁兒,想證明自己,我可以的。”
話題有點沉重,明珠聽得好像心裏被一個小錘子敲打著,有一種微微的痛楚和深深的震撼,人在經曆劫難時要有多強大的意誌才能全身而退,浴火重生啊!她想緩解下氣氛,便小小開一個玩笑:“你們本來就不是凡人啊!你們醫生不是天使嘛!白衣天使。”
路遇一個紅燈,車子停下來,李醫生轉過頭來,看了看明珠,又轉回去目視前方,說:“沈明珠,我其實特別感謝你,你身上那種堅強,勇敢,特別感染人,還有你給我的信任,讓我覺得,我堅持下來,是值得的。”
明珠愣了,原來人人都有病,而人人也都有可能是那個醫者,她這樣不完美,懦弱,自卑,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卻在不經意間,成為那個醫者,做了那個渡人的人。
“沒有啊,我一點也不堅強,也不勇敢。”她仍在否定自己。
“好的,你可以不堅強,也不勇敢。”他說。
說什麽繞口令,明珠都聽不懂了,也就不再接話了。
前麵快到她的小區了,李醫生在路邊停了車,轉頭對她說:“你,坐到前麵來。”
“嗯?”明珠不解。
她發現訂單已經顯示行程結束,可是這裏下車還要步行一站路才能到家門口啊!
“訂單行程已經結束了,你的定位就是這裏,你投訴我也沒用哦!沈明珠,你記住,做為一個乘客,你應該每次坐在後排,以保證安全,現在還有一段路程,我作為朋友送你回家,坐朋友的車,應該坐在前麵,以示尊重。”
“哦!”她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社交禮儀,以後一定要注意,於是,她下了車,坐在了前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