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城市街道暢通無阻,可是十分鍾的車程,顯得特別漫長。李景哲抓著方向盤的手出了汗。

明珠感到小腹傳來一絲隱痛,像誰用錐子錐了一下。她吸了口涼氣:“嘶1”

“開始疼了嗎?這是陣痛,用我之前在孕婦課堂上教給你們的方法吸氣,呼氣,還記得嗎?在宮鎖縮開始時深吸一口氣,呼氣的時候,放鬆身體,用鼻子吸氣,用嘴巴呼氣,嘴和兩頰的肌肉保持放鬆。”

她嚐試用他說的方法呼吸,也許是心理作用,痛似乎有緩解。

“現在給你父母打電話,叫他們來。”

陣痛過去了,她喘了一口氣,目光遲疑了一下,拿出了手機,撥打了爸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終於被接起,那邊傳來迷迷糊糊的聲音。“明珠,怎麽還不睡啊?”

陣痛再次襲來,“爸!……”她像是瞬間被一把利刃刺中腹部,疼得說不出話來。

李醫生自顧搶過手機:“叔叔,明珠要生了。在省婦幼保健院,請你馬上趕過來。”

那邊連連應聲。

車子轉彎,醫院出現在眼前。

除夕的醫院燈火通明,急診室甚至比平時更忙碌。

陣痛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見紅了,她已經疼得恍恍惚惚,剛才的呼吸法已經不管用了,疼法也變幻莫測,現在像無數錐子在後腰不斷刺入,她抓著擔架床的欄杆,身體扭曲著,不斷變換著姿勢,一會兒像弓腰的大蝦,一會兒像被神經繃緊不斷抽搐的魚,汗水和淚水齊齊湧出。胎心監護,內檢,b超測評……,因為有李醫生的照拂,一切順利進行。誰知b超顯示胎位不正,且臍繞頸,李醫生當即決定,為明珠進行剖宮產。

他做好了手術準備,特意走過來鼓勵她:“我來給你手術,不要怕。你一定會生一個健康漂亮的孩子。”

她頭發已濕透,嘴唇發白起皮,頭頸無力,已經沒法點頭示意,隻好閉閉眼睛,喉嚨裏發出沙啞的一聲“嗯!”

麻醉師到位,她隻覺得腰部一陣脹疼,很快,肚子以下就失去了知覺。

一切都很順利。疼痛消失後,她的意識格外清醒,對周圍的事物都知道,她甚至能從手術燈的玻璃裏看到李醫生的操作,他泰然不驚,語氣沉穩地對護士吩咐指示,她對手術中的切割、拉扯所產生的疼痛渾然不覺,很快,她聽到孩子的哭聲,清脆、響亮,護士把一個皺皺巴巴血次呼啦的小東西抱給她看,“沈明珠,沈明珠,看看,你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孩子在護士手中掙紮著,兩隻小手在空中亂舞,是個女孩,可是,那張小臉又紅又皺,胎發沾在額頭,好醜啊!明珠心裏歡喜,又略感失望,和從前她想象的感覺一點也不一樣,一時百感交集,各種情緒湧上心頭,她流出淚來,又破涕而笑:“女孩,我喜歡女孩。”

關腹縫合的時候,李醫生安撫她:“放心吧!現在都是美容刀口,不用拆線,縫合後留下的疤可以忽略不計。”

她疲倦地笑笑。

就在進行筋膜層縫合時,她忽然感到一陣針刺般的頭疼,忍不住叫出聲來:“頭痛,不行,頭痛。”

床邊的麻醉醫生很快發現,她的心率迅速掉到了每分鍾35次,緊接著血壓計竟然也測不到血壓了,血氧飽和迅速掉到了80%,

李醫生心裏一沉,暗呼不妙,沉默地麻醉醫生交換了一下眼神,迅速啟動緊急氣管插管、呼吸機輔助通氣,推注甲基強的鬆龍、多巴胺、阿托品、氯化鈣、腎上腺素……,他的心髒也陡然緊跳起來。

“羊水栓塞!”他心裏暗忖。他從醫科大學畢業時已25歲,加上在醫院的三年住院醫師培訓,已工作了七年,在他短暫的職業生涯裏,他從來沒有臨**見過羊水栓塞,以往隻在教科書和新聞裏看到過,現在,擺在了他麵前。

他迅速為她關腹縫合,有條不紊地指揮現場搶救,啟動危重產婦搶救程序,讓護士上報總值班室,上報市危重孕產婦搶救網絡。

還好,副院長,婦產科主任,麻醉科副主任都在值班,很快趕到現場,同李景哲一樣,工作二三十年的他們,也從來沒遇到過羊水栓塞的產婦,羊水栓塞猶如惡魔,明珠被惡魔選中了。

病情凶險,凶多吉少。

明珠的意識已越來越模糊,產床邊陡然多出的醫生,緊張的氣氛,醫生之間的竊竊私語,她似乎猜出了幾分。她發出微弱的呼喊:“李醫生,醫生!”

他靠近她,心遽然揪起來。

“醫生,我快要死了嗎?”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喉頭發緊,給自己打氣,也給她打氣:“不會的。”

眼淚湧出來,她已無力發出哭聲,氣若遊絲:“醫生,我的特等獎兌獎券,阿拉丁神燈,聖誕老人,你還記得嗎?今天,你要兌現了。李醫生,我想活著,我想活著。”

他的眸中閃過沉痛和焦灼,咬了咬唇,盡力掩飾內心的驚濤駭浪,竟開了個玩笑:“你會活著,活很久很久,活到被人罵老不死的。”

她疲倦地勾動嘴角,陷入一個短暫的夢境一般的昏迷中。

手術室外,喻老師已經來了。那個保姆小慶興致高,偷偷跑出去逛大唐不夜城,半夜回來,喻老師劈頭蓋臉地罵了她一頓,匆匆趕到醫院。

喻老師已看到了小外孫女。多可愛的孩子啊!那小臉和明珠小時候一模一樣。孩子很快被護士抱走了,她在等待明珠,準備手術結束後送她回病房。

誰知,過了不久,她等到的是一臉焦灼的李醫生。

聽到病情,喻老師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她沒聽過這個名詞,雖然有點擔心,但覺得應該沒什麽大問題,醫生慣會唬人,做個闌尾炎手術都會有一大堆風險。李醫生給喻老師做過取環手術,又是明珠的好友,她相信他,但是她說話的時候還是有些牙齒打顫:“醫生,她不會有事的,對吧?麻煩你告訴明珠,媽媽在外麵等著她。”

李景哲喟然,護士跑出來悄悄告訴他:“產婦血壓沒了。”他迅速轉身回了手術室。

喻老師用手機查什麽叫“羊水栓塞”,不知道是哪個“栓”字,還問旁邊的一個婦女,一查嚇一跳,喻老師的淚馬上刷得淌出來。

手術室裏,以李醫生為首的一支龐大的搶救團隊正在與這隻洪水猛獸做殊死搏鬥,麻醉師打通多條靜脈通路,分別進行輸血、補液……,不久,明珠出現了血尿,這說明她的凝血已經出了問題,更確認了李景哲的診斷:羊水栓塞、彌漫內血管內凝血。血液不凝,必須輸血,同時要用纖維蛋白原、凝血酶原複合物幫助止血。一般產後出血使用六到八支纖維蛋白原足矣,但這次搶救中用到的纖維蛋白原遠遠不止這個數字。

“藥房有多少支?”他問。

“300支!”

“先準備100支!”

輸血科備足血漿,同時向血液中心申請血小板,很快血小板和血漿抵達手術室。

輸血!不斷地輸血!輸血!輸凝血物質!**複蘇!激素抗過敏!糾酸!血管活性藥物循環支持!糾正電解質紊亂!李景哲出了一層又一層汗,裏麵的衣服全都濕透了,神經緊繃,目光如炬,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不敢放鬆。

看著醫生和護士不斷進進出出,喻老師陷入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之中,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手一直在發抖。

淩晨4:30,明珠原本已經變成紫色的指端變為紅潤,子宮出血沒有增多,生命體征也趨於平穩,隻是人還陷入昏迷。

在場所有的人暗暗鬆了一口氣。

一位小護士悄悄問李醫生:“外麵那位老太太是病人的家屬嗎?一直在哭。”

“……”李景哲頓了頓,說:“是她母親。”

“要給她通報一下病情嗎?”

李醫生心頭的那根弦還沒有放下,想了想:“等等吧!等綜合評估後再說。”

嶽娥和老許大半夜叫醒了村裏一個本家的侄子,開車送了他們來。

明珠生死未卜,喻老師的眼睛已哭花了,看到嶽娥,根本沒認出。嶽娥倒是認出了她,看到她,氣不打一出來,先指責她:“你哭什麽哭?你有什麽臉哭?”

喻老師抬起淚眼,認出了她,心裏也充滿怨氣:“你怎麽現在才來?有你們這麽當父母的嗎?在她最艱難的時候,撇下她不管。我把好好的孩子交給你們,你們好好待她了嗎?”

“我怎麽虧待她了?缺她吃缺她穿了嗎?我還供她上了大學?我怎麽對她不好了?”

“那是我娃聰明學習好,你兒考不上,你不供說不過去。”

“別挑我的理了。你大女兒學習好,你咋不供上大學?有啥資格說我呢?”

原來,她們彼此在這幾十年裏都默默地關注著對方,像懸在頭頂的監控一樣,一個暗戳戳地關注著,一個悄無聲息地嚴防死守著。嶽娥連知夏沒上大學的事都知道。喻老師被搶白得啞口無言,愣了半天,想起還躺在手術室生死未卜的明珠,又委屈又心疼,忽然崩潰大哭:“吵什麽啊!我們的女兒,快沒了。”

老許連“呸”了三聲:“說什麽晦氣話?別胡說。”

李景哲出來了,眉頭終於舒展。

三個人都圍上來,詢問明珠的病情。

“產婦生命體征平穩,子宮保住了,暫時脫離危險。”他說。

早晨6:30,在綜合評估明珠的病情後,明珠終於從手術室轉到重症監護室。她終於醒來,意識模糊恍惚,像是中學時長跑衝刺時忽然暈倒,陷入一個短暫的昏厥,耳邊一直回想著噪雜的呼喚聲,醒來時,腦袋依然嗡嗡作響,頭痛欲裂,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

老許被叫去簽字。

仍不能去探望病人。

轉到重症監護室,隻是救治告一段落。接下來,還有一道道難關。羊水栓塞的各種並發症出現了,肝衰竭、胰腺衰竭,最常見的腎功能衰竭也來了!重症監護室組織多學科專家會診,討論病情、製定治療方案。

早晨8:30,嶽娥去醫院食堂買了包子豆漿,給喻老師一份,喻老師沒接:“不吃,不餓。”

她焦急地望著重症監護室,胃早已忘記了饑餓是什麽感覺。

嶽娥又把包子遞給老許一份,兩人各自拿著包子,都沒有吃,過了一會兒,嶽娥想了想,拿起包子大嚼起來。

喻老師鄙夷地瞥了一眼,冷笑:“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這種時候還有胃口吃下東西。”

話比包子噎人,嶽娥放下了包子,提起一口氣,反唇相譏:“人是鐵,飯是鋼,我就知道,天塌下來,也得吃飯,吃了飯才有力氣,才能活下去。”

“吃吧吃吧!都給你。”喻老師把手裏的那份包子都塞到嶽娥都手裏。

嶽娥又給她塞回來:“不光我要吃,你也得吃,你不吃,你身體垮下來,誰幫我照顧明珠呢!”

聽到這話,喻老師眼睛裏的光亮了一下,喜出望外:“我可以照顧她嗎?你不生氣我跟她走得太近了?你同意?”

嶽娥不自然地撇撇嘴:“血濃於水,我不同意有什麽用?你倆不是一直都來往呢?”

“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明珠,大妹子,你要是家裏有事,你就忙你的,我一定把明珠照顧好。”喻老師忙不迭地保證。

“那是你欠她的。咋?還想我感謝你?”

“對,我欠她的,我欠她的。”

在嶽娥的勸說下,喻老師也強迫自己吃幾口包子,兩人都心境平和了一些,像熟人一樣閑聊幾句。

“我給你說,你可不要有別的心思,明珠是我養大的,她要給我養老送終的。”嶽娥說。

“放心吧!別胡思亂想,明珠是個孝順懂事的娃,你把她教育得挺好。”

“是呀!明珠是個乖娃,從小就乖巧伶俐,惹人愛,長得又漂亮。”

“那還不是我會生?不然你哪能撿這麽漂亮一個娃。”喻老師不免有點沾沾自喜。

嶽娥在這件事上,永遠站在道德的高地,輕蔑地乜了喻老師一眼,說:“真是的,這麽好看的娃,你當初咋舍得送人呢!”

繞到這件事上,喻老師永遠理虧,沒什麽好說的,歎口氣,一臉內疚:“那時候也是沒辦法,沒辦法,鄉裏嘛!就為要個小子,都是這樣,我也實在沒辦法。娃送走我哭了幾天,病了一場。你能理解我吧!”

一句話讓嶽娥心裏感概萬千。鄉村社會是一個網,人被這個網網住,就被扼住了喉嚨,穿上了鼻環,一輩子被牽著走。嶽娥原來跟村裏的幾個婆子媳婦到鎮上的基督教堂去過,牧師說,神說了——‘我必定增多你懷孕的疼痛,你必在疼痛中生兒女,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神說女人犯過原罪。神的話聽得女人怨氣更深了,女人被婆婆和丈夫管轄著,怨氣重重,是個矛盾的角色,女人有時是施暴者,有時又是被施暴者,女人的嘴是刀子,能殺人,你沒生孩子時,說你是不生蛋的母雞;你抱養個孩子,說你養的野種;你生不出小子,被人罵一輩子絕戶。嶽娥被人戳著脊梁骨罵過,也跳著腳罵過別人。

她理解喻老師,她當然理解喻老師,於是歎了口氣:“唉!別說了,咱女人都不容易。”

明珠醒過來了,眼皮張開,眼睛亮亮的。

她嘴巴起了皮,嘴唇嚅囁了一下,因為使用呼吸機,仍無法說話。

李景哲忙了一晚上,滴水未進,心有餘悸,久久不能平靜。業內曾有人開玩笑說,如果一個產科大夫能夠救活一個羊水栓塞的產婦,那這“豐功偉績”足可以“吹一輩子”,這說明羊水栓塞的凶險和搶救成功率極低。但是他寧願不要這種豐功偉績,也不願明珠遭此劫難,不願任何一個病患遭此劫難。

明珠一共失血量4550毫升,相當於所有的血液都流幹了;補充懸浮紅細胞4800毫升、血漿3200ml、血小板3個單位、纖維蛋白原96瓶、凝血酶原複合物2600個單位。而明珠此刻還未完全脫離危險,不能掉以輕心。

他看著她的眼睛,又看看窗外,說:“醫院外麵那株臘梅已經開了,就是被你跳窗壓過的那株,趕緊好起來去看。”

護士拿了一大堆單子去找家屬繳費。明珠有醫保,但手術複雜,有自費項目,且價格不菲。喻老師衝在前麵接過單子,看也沒看:“我去繳我去繳。”

老許和嶽娥想想幫明暉還債掏空的家底,麵麵相覷,隻能歎氣。

喻老師守在監護室外麵,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白天徘徊在監護室外麵,晚上找個椅子歇一會兒。醫院不允許陪伴家屬太多,嶽娥和老沈呆了兩天回去了,嶽娥還要照顧骨折的明暉,又放心不下明珠,隔兩天夫妻倆又來了,有時候輪流來。知冬和老許都過來過,給喻老師送行軍床,送吃的,要換她回去,她就是不肯走。

終於,第四天,李醫生通知她可以到監護室去看看明珠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揉揉腫脹的眼泡,走進了監護病房。

病**,明珠還用著呼吸機,臉現在是腫的。她忍住沒哭,安撫明珠:“你放心吧!孩子挺好的,健康,可愛,長得像你,家裏挺好的,你婆婆有保姆照顧著,那天晚上保姆偷偷跑大唐不夜城玩去了,我把她批評了。一切都好,你放心,踏踏實實配合醫生治療。”

“謝謝你!”明珠仍使用著呼吸機,沒法說話,從她嚅囁的嘴唇依稀可辨,她說的是那三個字。

人慢慢清醒,身上的痛漸漸恢複了知覺,她覺得渾身都疼,萬蟲噬咬的鑽心椎骨之痛。她流出眼淚,從眼角一直超鬢邊流,喻老師就用手帕去擦,一邊擦,自己也一邊流淚。

醫生們在反複討論,製定方案。

術後第五天,明珠順利拔除氣管插管、撤呼吸機,血氧飽和度100%,呼吸平穩,沒有憋氣。

明珠的身體指標一天天好起來。手術後第十天,李醫生終於看到明珠排尿了!

接下來的日子,李醫生每天最高興的事兒就是看到她的尿量逐漸升高。她的腎功能還沒有完全恢複,仍然住在重症監護室裏。

李醫生出名了。有記者來采訪他,被暴跳如雷的他罵走了,他讓他們去采訪婦產科、麻醉科、病理科、血液科、重症監護室的其他同事,把明珠從死神手中搶回來,很多科室都參與和提供了支持。他討厭當這個英雄,小時候他也有英雄夢想,現在才深深體會到,英雄無用武之地,才是平安,才是最好的夢想。

術後第十二天,喻老師把嬰兒抱到明珠身邊。孩子剛剛吃過奶,還沒睡,小嘴巴嚅囁著,頭側著,朝著明珠睡的方向,不過短短十日,已褪去了初生的紅皺,皮膚雪白雪白,眼珠子漆黑,眼白泛著點藍,清澈,純潔,無欲無染,剛吃過奶的孩子,嘴角勾著勾著,露出一個甜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