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勇敢?不是她獨自走夜路,不是一個人去旅行走進無人區,更不是她飛蛾撲火地去愛一個男人,而是她決定做一個母親的時候。在她沒有決定做母親之前,之前所有的歲月都是她的少女時代,她的少女時代是迷茫的,懶散的,軟綿綿的,不知所措的,稀裏糊塗的,現在,她成為了一個母親,她的少女時代才真正終結了,她變了,她變得堅硬又溫柔,眼神堅定,目標明確,她有了要用生命去保護的東西,她像是手裏有了一根無形的矛,時刻準備著和這個世界大幹一場。

明珠打算生下這個孩子,可是,她很快發現,她被同盟和友軍相繼拋下,她成為了孤軍。

馮母晾著明珠,沒有來叨擾她,也沒有再派說客來。

養母嶽娥像是氣消了,會打電話來,也會說叫她保重身體這樣的話,但不再為她指點迷津出謀劃策了,一副隨她去吧愛咋咋地的態度。

大倪每天都在加班,時常一兩天都見不上人影。

明珠一個人去超市買菜。妊娠逐漸平穩,胎兒發育正常了,前兩日她再去醫院檢查,李大夫告訴她,所有指標都已正常了,這一定是建奇在天之靈在保佑她和這個孩子;明珠沒有什麽妊娠反應,心情逐漸平靜後,她能吃能睡,沒有孕吐,不挑食,她覺得,這也是建奇的在天之靈在保佑她和這個孩子,她隻能,努力加餐飯。

她買了牛奶,雞蛋,和一些蔬菜,現在的菜可真不便宜,尤其是綠葉蔬菜,但是李醫生說了,孕期要多補充維生素,李大夫還說了,要葷素搭配,營養均衡,肉也要多吃。

她又去買肉。嗬!這肉價是坐了火箭了吧?明珠懷疑自己看錯了,再三確認——一斤五花肉要三十七?排骨在做特價,也要三十九。明珠感概了一番生活不易民生多艱,然後挑選了一塊五花肉。

她又挑選了一些水果,結賬,就這些東西,一共三百多。正在掃碼支付時,一條短信擠進來,她掃了一眼,是信用卡中心的還款提醒,什麽?她這個月要還三千多?她匆匆支付完,出了超市。

這個月怎麽要還那麽多?她有點懵。明珠平時沒有用信用卡透支的習慣,最近一個月去醫院次數多了,她才知道,醫院是一個燒錢的地方,不能降價,從不打折,隨便一個檢查就是大幾百,來醫院一次千八百算少。而她意識到,這才剛剛開始。

副園長打電話來,說孩子們都問珠珠老師什麽時候回來,說快六一了,要排節目裏,園裏忙不過來,你沒什麽事快回來吧!

她似乎是沒什麽事了,該回去上班了。等到囊中羞澀,她才意識到,不是工作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工作。

明珠懷揣著身體的秘密去上班,像個沒事人一樣。大家都知道她的未婚夫遭遇不測,一個生命的逝去已有月餘,在外人口中不過一番唏噓,一句“節哀順變”。同事們見她全須全尾,說罷“節哀順變”,便各自忙了。

孩子們圍在珠珠老師身邊,嘰嘰喳喳,問東問西。之前代課的老師對孩子們說珠珠老師生病了,小寶伸出手摸明珠的額頭,問她是不是發燒了,現在好了沒?還偷偷從書包裏拿出一個退燒貼來要給她貼額頭上;紫函問明珠生病打針了沒有?打針哭沒哭?小寶就和紫函爭論起來,小寶說,老師是大人,大人都不哭;紫函說老師是女生,女生可以哭。說著說著,兩個人就吵起來。

明珠哭笑不得,當法官斷案,對他們說,大人難過時,疼痛時,也可以哭;女生可以哭,男生也有資格哭,哭不代表不勇敢,偶爾哭一哭,對身體有好處。她語音剛落,聽到角落傳來一聲尖銳的哭聲。是蔣子涵哭了。

蔣子涵虎頭虎腦,平時很調皮,在幼兒園見他哭,這還是頭一次。明珠做完法官,又去安撫蔣子涵,可是任憑她怎麽問,這孩子都不肯說自己為什麽哭,說這是秘密,明珠沒轍,隻好悄悄地附耳對他說,老師也有個秘密,我們可以秘密交換秘密。

成交。子涵點了點頭。

小孩子就是好騙,先說了自己的秘密。原來,是媽媽生了小妹妹,全家人每天都圍著小寶寶轉,爸爸一回家先抱小妹妹,小妹妹晚上可以和媽媽睡在一張**,而子涵隻能和奶奶睡了,昨天下午在小區裏玩,鄰居奶奶說,媽媽生了小妹妹,不愛他了。當時子涵沒哭,今天早上來上學前,媽媽給小寶寶換尿不濕,都沒回頭看他一眼,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剛才老師說男生也可以哭,哭不代表不勇敢,他就沒忍住。

明珠摸了摸子涵的小腦袋,微微笑了。接下來正好是一節繪本課,她借此機會給孩子們讀繪本《現在你是哥哥了》。孩子們聽得很認真,子涵好像已經忘記了剛才為什麽哭,還有個女生舉手說“現在我是姐姐了”,明珠便說,明天給大家讀《現在你是姐姐了》,那女生便得意地挑了挑眉,原來做哥哥和做姐姐也是很不錯的體驗呐!

下課了,子涵已經像完全忘記了那回事,跑去操場和大家一起玩了。明珠望著孩子們的幼小身影,心裏卻頗有感觸,那小小的身體裏,也承載著許多情緒,卻有很多喜怒哀樂被大人忽略了,她想,每個孩子都需要公平,平等的愛,如果有兩個或者多個孩子,父母該如何分配自己的愛?她想,自己就生這一個孩子,要把全部的愛都毫無保留的給她,讓她(他)在成長中,不會再受到父母偏心的委屈,不會再嫉妒兄弟姐妹獲得的愛和關注,她(他)獨一無二。

小子涵玩到氣喘籲籲,忽然從操場折返過來,跑到明珠身邊,追問道:“珠珠老師,你剛才說秘密交換秘密,你的秘密,還沒有告訴我呢!”

她一怔,笑了:“那你要為我保守秘密啊!”

兩個人拉勾勾,明珠附耳悄悄對他說:“老師的肚子裏,也有一個小寶寶。”

孩子驚奇地睜大眼睛,追問:“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不知道,但是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老師都會很愛她(他)。”明珠怕敏感的孩子又會胡思亂想,又補充道:“但是老師還是像以前一樣愛你們。”

小子涵大大咧咧地笑了:“我知道,我沒那麽小心眼,我不嫉妒。珠珠老師,我已經知道怎麽做一個哥哥了?我可以做你的寶寶的哥哥嗎?”

“可以啊!那真的太棒了!”

師生倆擊掌為誓。

快下班的時候,工資到賬了,上個月她請假太多,工資少的可憐。她歎口氣,發愁信用卡的賬單該怎麽還。

晚上,大倪回來了,帶了明珠愛吃的粥,嚷著連日加班太困了,就進屋去睡了。臨睡前,明珠聽到自己手機裏進賬的提示音,打開支付寶一看,大倪轉給她五千塊錢,附言道:從今天開始,姐包養你。

這筆錢,夠她還信用卡還有結餘。明珠望著手機屏幕,手指停在那裏。

女孩子間的愛和善意,有時比鑽石還要珍貴和純粹,不摻一點雜質。隻因為一段長長的黑暗,她們曾一起相伴走過。她想了想,沒有回複任何,沉默地接受了這份善意。

第二天早晨,大倪起早上班,明珠也早已醒來,站在自己臥室門口,叫住正在換鞋準備離開的大倪。

大倪知道她要說什麽,手一揮:“打住!我告訴你,我這輩子可能不會結婚生孩子,所以你這個孩子得管我叫幹媽,他(她)得為我養老送終的,我不虧。”

明珠笑了,輕輕地說:“大倪,我愛你。”

秘密並沒有保守太久。

這天下午,明珠正在為孩子們編排六一的舞蹈。這個舞蹈叫《偶像萬萬歲》,本來是幾個年輕偶像的作品,明珠稍加改編,教給孩子們跳,歡快又活潑。她知道自己現在懷著孕,做動作的幅度都很小,有小朋友就嘲笑她:“老師,你的翅膀沒打開。”

孩子們都笑起來。

第二次跳的時候,明珠就下意識把“翅膀”打開了一些,腿也踢得高了一些,就在這時,園長進來了。那個和藹的園長大驚失色,忙叫她停下來,把她拉到一邊,關懷備至地說:“明珠啊!我是剛剛知道,你怎麽不告訴我呢!”

“什麽?”

“你這孩子,自己心裏沒數嗎?你不能再這樣跳舞了,你肚子裏的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麽辦?”

明珠的臉上閃過一絲羞赧,她沒有追問園長是怎麽知道的,網絡和媒體這麽發達,太陽底下沒有什麽秘密,但她有別的擔心:“可是,馬上六一了,我們班的節目還沒排出來。”

“還排什麽節目啊!這事就交給倩倩了。”

倩倩是和明珠搭班的配班老師,連日來就是她代課,現在,隻能由她挑大梁,把六一的節目排出來。

明珠考慮到自己的身體,點點頭:“也行,我配合倩倩,幫著把班裏的節目排出來。我們這個節目報到市裏,這次要在市裏演出的。”

園長皺了皺眉:“幼兒園孩子這麽多,孩子們都調皮,沒輕沒重的,萬一碰了你,你有個閃失……”

園長欲言又止,明珠有點明白了,又有點不確定,遲疑地問:“那我……,那您的意思……?

“你回家好好養胎。乖!聽話。”園長還是那樣和藹可親,可語氣裏,卻透著一股堅硬的冰冷。

明珠這一次是聽明白了,可她仍不敢相信這個決定是從園長的口中說出的,她質疑道:“您是要解聘我嗎?”

“我怎麽會這麽做呢?是你要辭職的,但是你放心,咱們單位不會想你要違約金的。”園長表明的態度,不僅要她離職,賠償金也是沒有的。

明珠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覺得胸悶氣短,說話聲音都有點顫抖:“我跟單位簽了三年的合同,我平時工作兢兢業業,每年都是優秀教師,排的節目獲過省級的,國家級的獎項,就算懷孕了,勞動法規定,不能在女職員懷孕期間辭退她的。”

園長依然保持著一副無懈可擊的親切笑容,嗔怪道:“你這孩子,我都是為你著想,你跟我扯什麽勞動法,這多讓人寒心的。”

這一刻,明珠意識到,多說無益,她不再爭辯了,摸了摸身邊一個孩子的頭,對園長淡淡一笑,朝屋外走,就在這時,她的腹部忽然傳來一絲隱隱的痛,像是有一塊石頭在往下墜,她覺得下體傳來一股溫熱,那種熟悉的感覺讓她心裏“咯噔”一下,不妙。

人性就是這麽複雜。園長逼她辭職時冷酷無情,卻又能在關鍵時刻親自開車送她去醫院,還墊付了醫藥費,她躺在病**時,園長還去買了粥送到床邊,依然是往日那個可親的大姐。

李景哲醫生很嚴厲地批評明珠:“胡鬧!你怎麽還能跳舞?這孩子你不想要了?不想要也不能這樣折騰自己。不是我說你……”

明珠一時間委屈啊,失望啊,傷心啊,無奈啊,各種情緒齊齊湧上心頭,哭了,急忙說:“我要,我要,這個孩子我要。”

好巧不巧,她這話剛說完,養母就推門進來了,進來就拉著她的手,許久沒有過的慈母樣,寵溺地說:“別哭,生下來,媽幫你帶。”

明珠還溺在差點流產和即將失業的倉皇失措裏,對養母的突然到來也沒有多想,她此刻是脆弱的,需要撫慰的,就任由養母拉著她的手,她痛痛快快地流著淚,養母也被感染,甚至想煽情地把她抱在懷裏,但兩人都僵在一種微妙的隔閡裏,始終沒有再近一步。

李大夫在一旁看著,有些感動,又感到尷尬,他看到明珠的眼淚把衣服都打濕了,於是從白大褂裏摸出一包紙巾來,想遞給她,手拿著紙巾停在半空裏,覺得不妥,給護士使了個眼神,那護士接過紙巾,口罩下的嘴角撇了撇。

明珠接過紙巾時,意識到自己失態,擦了眼淚,克製下來,想起來問媽媽怎麽忽然來了。養母有一大堆理由,在老家一直掛念她,園長給她打了電話,她馬上就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來了。明珠也沒去細想,到底是養母掛念女兒才來,還是園長通知才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珠發現,當自己做這個生孩子的重大決策並承擔這個責任時,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迷茫感襲來,她需要一個支撐,這個支撐,哪怕是養母,哪怕聊勝於無。

園長把明珠交給養母就離開了,李大夫叮囑了一番,出去了。

鄰床的人睡著了。

母女倆的聊天像一幅密卷一樣,一點點鋪開,像圖窮匕見。

媽說:“我能幫你帶孩子,我跟你爸一起帶。”

“嗯!”

“養孩子是花錢,你做好準備了嗎?”

“嗯!”

“這孩子是馮家的血脈。”

這話說的,終於步入正題。明珠沒有吭聲,仿佛是等著媽把話說完。

“建奇他媽一直牽掛你和孩子,老問我來著,叫我勸你。“

這一次,明珠沒有再劍拔弩張地質疑養母的居心,也沒有把自己放在馮母的對立麵,為什麽要對立呢?大家不都是想養育這個孩子嗎?何況那是她深愛的男友的母親,是這個孩子的奶奶,她能不對孩子好嗎?

“他們家條件好,不會虧待孩子和你的,媽和你爸也幫襯著,咱們一起把孩子養大,也不枉你和建奇好一場。”

“嗯!”

談話到這裏就結束了,雖然簡短,但言簡意賅,直指中心,明珠把心打開一個口子,試著接受這份命運帶來的所有悲喜交集。她從逃避回到現實中。

婦產科的病床永遠緊張,明珠留院觀察後沒什麽大礙,下午就被準許出院。

一切顯得那麽自然,一個司機開著載著馮母來接,仿佛是一早安排好的。養母和準親家也執手相看淚眼,唏噓孩子們命運多舛,珍惜這份緣。

明珠至此已經很清楚,準婆婆和養母一直有聯係,早都串通好的,步步為營,給她設一個圈套,很可能園長解聘明珠這件事也和準婆婆有關,但明珠不想追究了,這件事不能視為一個圈套,她生的是建奇的孩子,他們是有感情的,她心甘情願,這件事她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設。準婆婆要接她去那套承諾的房子去住,說一切都收拾妥當了,連小孩的玩具都買好了。明珠遲疑了一下,說行,但是要回自己的住處收拾,退租,再給她幾天時間。

養母當時就暗忖這孩子一點也不傻,條件沒談妥,可不能這麽稀裏糊塗的住過去,她爭取了幾天時間,剩下的事就看娘家人的了。嶽娥就順口說道;“對,也不急這兩天,先送她回那邊,我跟你過新房看看,看還有什麽要置辦的。”

媽媽們把明珠送回住處,安頓好,就歡天喜地地告辭,臨出門的時候,明珠悄悄地叫著養母,聲音很低很小,但不容置疑:“你適可而止。無論如何,我都要生。”

嶽娥眉稍有一絲絲得意,她說:“放心吧!我有分寸,媽不會害你的。”

人都走了,屋子裏安靜下來。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想要把接下來的事在心裏捋一捋。

過一會兒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她以為是兩個媽媽忘帶了東西回來拿,去開門,卻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中年婦女,梨花卷發,白淨優雅,穿一件寬鬆的連衣裙,手裏拎著一提禮盒。那女子笑微微地,說:“明珠,你好!”

明珠看她麵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

“我是許知夏。”女人自報家門。

明珠倒是聽過這個名字,一個挺有名的作家,做自媒體,公眾號的文出來篇篇爆款,寫情感話題和女權文,明珠還關注那個公眾號,閑來翻一翻文,有些文讀來讓人頭皮發麻,心不能平靜,字字平常,卻像句句像說到了人心上。她以前總以為作家都是蓬頭垢麵邋裏邋遢呢,眼前這個人,卻這麽優雅好看,她真是那個作家嗎?還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她來找她有什麽事?不會也是像那些跟風的自媒體一樣,要來采訪明珠吃人血饅頭蹭熱點?這件事還有熱點嗎?

想到這裏,明珠警覺,正要關門,那女人忙解釋:“我是喻靜香的大女兒,你的,姐姐。”

這對生疏的姐妹倆就這樣站在門口默默對視了幾秒,見慣了場麵的知夏竟有些局促,而明珠的心突突地跳著,胸口都快喘不過氣來,在幾秒內壓製了心裏的情緒起伏,把呼吸咬在牙齒裏,佯裝出平靜,說:“進來吧!”

明珠想起來那一次在醫院遇到的那個奇奇怪怪的大媽,童年往事和一些模糊的影像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她忽然靈光乍現,哦!原來是她呀!

那麽,是她派大女兒來的嗎?她們想要做什麽?也是和腹中的這個孩子有關嗎?

明珠打開門。

她們像是被鑄在空氣裏,許久沒有開言,知夏是被母親強逼來的,喻老師自上次在醫院見了明珠,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來看看明珠,被知夏勸住了,但勸住的條件是知夏來打個前陣,她在來的路上,把要說的話演練了好多遍,可是當真正麵對這個妹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不能像對知春那樣親密無間,不能像對知冬那樣訓誡教導,這尺寸很難把握。

明珠呆坐了半天才想起來給客人倒水,而知夏呆坐半天才想起說第一句話:“你一個人住這裏嗎?”

這個地址是她輾轉托了老家那邊的人打聽到的,小區中低檔,樓管門禁也並不嚴,她跟著進單元門的人就進來了。

明珠泡了一杯**茶給她,真好,知夏最近正好有點上火。

“我和閨蜜合租的。”她對這位姐姐不設防,如實回答。

“幾個月了?”知夏盯著她的肚子問。

明珠一時沒反應過來,答非所問:“我們在這裏住了快兩年了。”

“我是說,你懷孕幾個月了?”

“哦!還不到三個月。”

“孩子的父親?你們……?”知夏猶豫了一下,還是直接說了出來:“你們的事,我在網上看到過消息,那天在醫院見到你,就一直很牽掛你,想來看看你。”

“我挺好的。”

“是打算生下這個孩子嗎?”

“嗯!我要為他生下這個孩子。”明珠聲音太高了一些,有點怪,像上戰場的戰士喊口號。

屋子裏忽然又陷入一陣沉默,知夏低頭喝了一口茶,像是在組織措辭,許久,才說:“其實你不必背負道德壓力,考慮其他人,你該多想想自己。”

這是她此行想要對這個妹妹說的話。

“我想過了,我想要這個孩子,沒有人給我壓力,是我想要。”

“這會很難。他的父母一定也很想要這個孩子吧?他們會幫你吧?”

“當然。”

“你父母身體還好吧?”

“還行。”

“那就好。”

明珠的回答都很簡短,始終待著一種疏離的客氣,她對眼前這位優雅知性的姐姐遷怒不起來,但也親熱不起來。

她們的談話到這裏本該結束了,知夏卻覺得堵得慌,就像她寫文章卡殼,有好多話憋在筆頭,不吐不快,她又喝了一口茶,說:“我來之前把要說的話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哪些話該說,哪些不該說,可是見了麵說起來還是毫無條理。有些話,在我心裏好多年了,我幻想過有一天見到我這個妹妹,我該怎麽說。你出生那年,我已經十二歲了,我還用奶瓶給你喂過奶,你小時候長得特別好看,眼睛是彎彎的,好像時刻在笑。

我現在三十七歲了,到了這個年齡,好多人覺得自己混沌開了,活明白了,越來越慈悲為懷,有些事不知道該去指責誰,有些事分不出對錯,我不知道這樣說你是不是接受,我媽她……,我是說,喻老師一直也內疚,她也不容易,你不要怨她。”

“我不認識她,為什麽要怨她。”這話說的明白,卻還是不經意間,帶出了幾分怨恨。

這樣的反應,是知夏預料中的,甚至比預料中好很多,她做過最壞的打算,明珠將她拒之門外,把她提的東西和她一起扔出去,但是她沒有,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孩。

知夏知道自己該走了,多說無益,她們的談話就像隔著一層毛玻璃,聊不透,徒勞,徒增煩惱。她說:“那就好。生孩子的事,你要自己拿主意,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你隨時找我。”

“我沒事,我很好,謝謝你。”明珠馬上表明立場,無情地拒絕了她。

知夏站起身,那盒燕窩進門時就悄悄放在玄關,要走的時候,她也依然讓它悄悄地留在那裏,不必特意提醒,不敢太過醒目,她害怕它的命運是被扔出來。

明珠送至門口,知夏還是忍不住,說:“能留一個你的聯係方式嗎?我保證不打擾你。”

她們加了微 信。

進電梯的時候,知夏才打開了明珠的的微 信主頁。她的主頁背景圖是沙漠孤煙,下麵是一條直線,知夏不知道是不是她加完微 信就屏蔽了她,還是她從來不發朋友圈?應該是前者吧!明珠的微 信昵稱就叫“明珠”,真是個老實孩子呢!

知夏想告訴她,那時候媽媽也給她取了名字,叫知秋,很美的名字,但是她知道,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