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談好的彩禮錢是二十萬,喻老師一口應承下來,其實她兜裏沒錢。給兒子買房裝修已掏空了家底,她現在手裏隻有十萬塊死期還沒到期呢!不能現在拿出來。碧晨的父母回去後不久,有一天知冬來追問喻老師,彩禮什麽時候給?婚宴定哪家?婚紗照我們自己選好了一家,我這個月工資付了房貸已經所剩無幾了,碧晨說婚紗照的錢她出。
喻老師一聽到彩禮,心裏一咯噔,追問兒子:“碧晨的親戚來了沒?”
“什麽親戚?”
“就是,那個,女孩那個,洗身上,月經。去醫院查了沒?”
“哦!這幾天沒聽她說啊!可能來了吧!”
“來了啊!”喻老師有點失望,若有所思。
晚上碧晨來家裏吃飯,喻老師一直留意著,發現碧晨胃口不錯,也沒有再惡心嘔吐。天氣熱,飯後,知冬從冰箱裏拿來冰淇淋,問碧晨吃不吃,她推脫:“這兩天不能吃涼的。”
喻老師冷眼觀著,一顆心落入了穀底。她隻好老老實實想辦法湊彩禮。
她先去找大女兒。知夏很爽快:“上次就說不夠了我給你啊!你說你有。”
“我有是有,我有個十萬塊,存了死期,還沒到期呢!“喻老師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行,我給你。”知夏一口應承,還好奇八卦:“不過我一直很好奇,你們以前工資那麽點,又養活三個孩子,怎麽存那麽多錢的?”
這是老一輩的生存秘訣,等閑之輩可學不會。喻老師得意一笑:“這你就別管了,我的省錢大法要是出一本書,我比你火。”
知夏拿出手機,打算給工作室的財務發消息,說:“還是建行的那個號嗎?我叫小劉給你轉過去。”
“你給十萬就行了,另外十萬我找知春要,你們姐妹倆一人一半。”喻老師安排得明明白白。
喻老師說一不二,知夏就讓財務轉了十萬,收了錢,喻老師就要去找二女兒“化緣”,知夏脫不開身送母親過去,深感抱歉:“我等會兒還要跟工作室的人開個會,就不送你了,開完會還要去火車站接我婆婆,她聽說我懷上了,非要來照顧我,真是讓人頭大,還好他明天出差就回來了,不然跟他媽在一個屋簷下,我真不知道怎麽相處。我就不送你了。”
“怕她什麽?這回你給她家生個男孩,她巴結你還來不及呢!哪敢給你臉色看。”喻老師胸有成竹地給女兒打氣。
知夏苦笑一下:“嗬!生男生女這誰能保證呢!我就是看若皎孤單,給她生個伴兒,孩子健健康康就行。”
皎皎在屋裏寫作業,不專心,聽了一耳朵,探出頭來表示抗議:“別賴我頭上,我可沒說孤單,我都十三歲了,你生個小不點出來,怎麽跟我作伴,又玩不到一起。”
一句話就把知夏嗆了回去,知夏心虛地吼她:“趕緊寫作業去。”
喻老師獨自去找二女兒知春。
知春這幾年頗掙了些錢,設計的玩具還獲了幾個獎,換了大平層,開一輛保時捷,整日裏眼朝天,等閑人入不了她眼,聲稱自己是不婚主義,三十有四,還單著,可把喻老師愁死了。喻老師想,趁此機會,好好勸勸知春,找個好人就嫁了。
知春的房子臨湖,窗戶全打開風穿堂而過,南北通透,不上班的時候,她喜歡宅在家裏,煮咖啡,睡懶覺,日子不知道多愜意,而她的同齡人都在和鬥小三,
對此喻老師有話說:“你住再好的房子有什麽用?等你老了,病了,沒人照顧,那才叫可憐。我那天看一個新聞,有個人沒結過婚,無兒無女,一個人死在房間裏,過了十幾天才被發現。“
對母親的每句勸誡,知春早有對策,她不以為然地說:“媽你多慮了,我國以後的養老機製會越來越完善,這些完全不是問題。”
喻老師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掰扯不過知春,就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沒想到一向財大氣粗的她馬上跳腳:“憑什麽?憑什麽你兒子結婚,我來出彩禮錢?”
“不是要你出,你和你姐一人一半。”
“那更不行,憑什麽兒子結婚,兩個女兒掏彩禮錢?”
這老二不如知夏貼心聽話,喻老師也隻能順著她,口氣軟和道:“就算我借你的,等我那個錢到期了,我再還你。”
這話最能攻心,倒讓知春不好意思起來,她知道母親的潛台詞就是——父母養孩子不計付出,孩子找父母要錢理直氣壯,而父母找孩子要錢隻能小心翼翼地“借”。知春氣急敗壞:“你這話說的,我養你老不是應該的嗎?我帶你旅遊,給你買東西,什麽時候眨眼了?什麽叫算借的?隻是冬冬的彩禮錢,不該是我和姐出,也不該是你來借,就算借,也該他來借。”
一聽這話,喻老師也跳腳,振振有詞:“年輕人結婚,不都是父母操辦嗎?他們哪兒來的錢?還非得弟弟來張口,男孩子的臉不要的嗎?不給算了,我自己想辦法,白養你了。”
說罷!喻老師就氣衝衝地起身要回,走得太急,不小心被地毯絆了一下,險些跌倒,她扶住了五鬥櫃,又沒留意把五鬥櫃上的一個藥瓶打翻下來。
喻老師順手把小藥瓶撿起來,狠狠地頓在櫃子上,本來還要罵一句“白眼狼”,她的目光落在小藥瓶上,眼神亮了,那個藥瓶上,赫然寫著“葉酸片”。
葉酸片,喻老師當然懂,其最重要的一個作用是妊娠期、哺乳期婦女預防給藥,那麽,誰在吃藥片?誰懷孕了?
知春有點慌,過來拉母親坐下,擋住那藥瓶,轉移視線,口氣也軟下來:“你坐,錢的事好商量,我給。”
喻老師冷不丁把藥瓶從她身後拿過來,問道:“你吃的?”
“沒,沒,幫朋友買的。”知春不會說謊,一說謊就結巴。
喻老師平時戴近視鏡,但這一刻有如火眼金睛,她竟然又看到了五鬥櫃上的蛋白粉,維生素片,嗬!家夥事兒挺全啊!
“你懷孕了?那男的是誰?幹什麽的?人咋樣?對你好不好?打算生下來嗎?還不趕緊結婚?”喻老師連珠炮一般發問,表情是嚴肅的,但眉稍掛上了喜,嘴角也不自覺地向上勾著。
知春被問得不耐煩,撇撇嘴:“哎呀你不用管了。”
“我怎麽不用管,結婚生孩子的大事,我怎麽能不管?快給媽說說,怎麽個情況?你這什麽時候悄悄地談對象了?連孩子都有了,胡來!趕緊結婚?什麽時候結婚?”
“誰說我要結婚了?”
喻老師一聽急了:”孩子都有了,你還不結婚?怎麽?那男人不想負責?不肯結婚?到底是誰?你告訴我。”
開心,焦慮,著急,好奇,在喻老師心裏攪成一團,她恨不得馬上把那個男人挖出來,把女兒塞到他手裏——知春三十三了,還不結婚,也一直沒聽說談戀愛,用網上流行的段子說,再過幾年就絕經了,當媽的都快愁死了,喻老師好幾次做夢都夢到知春穿著婚紗,身邊一個小孩子追著喻老師叫外婆。現在,知春懷孕了,不管是意外,還是小年輕們說的“遇見愛情”,喻老師都得想辦法促成這樁婚事。
知春可不這麽想,從她從她當年從那個二流大學退學一刻起,就注定她不再是一個守規則的女生,母親的規則,社會的規則,人生的規則,她就是不守。她不想結婚,認為婚姻對女人百害無一利,婚姻是桎梏,是反人性的,恩格斯說婚姻是私有製的產物,對,並不是愛情,但婚姻卻披著愛情的外衣,坑蒙拐騙了無數天真少女,她不想要婚姻,不想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子,一個婆婆的兒媳,但是,她想生個孩子。
“跟別人沒關係。這是我的孩子,我想要這個孩子。”她認真地說。
這話像一個炸彈,喻老師瞬間炸毛:“你說什麽?你的孩子是孫猴子,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你是聖母瑪利亞,自己就能懷孕?是不是這個男的不想負責?你告訴我,這個男人是誰?我去找他。”
“媽,我再說一遍,這孩子是我的,跟別人沒關係,我不想結婚,但是我想要這個孩子。”
“你說什麽胡話?你一個人怎麽要這個孩子?你要單身生這個孩子?孩子一出生就不知道爹是誰?你是不是發燒了呀?行行行!那男人不負責任是吧!那趕緊去把孩子做掉吧!幾個月了,還沒有三個月吧?呀!你幹得這叫什麽事啊?三十多歲了,本來都是高齡產婦了,還打胎,多傷身體啊!以後還要不要孩子了?怎麽這麽不叫人不省心。”
喻老師急火攻心,一股血直往腦門上衝,百爪撓心,卻一籌莫展。知春是家裏的老二,那幾年知夏中考,知冬還小,婆婆又病了,喻老師忙得腳不沾地,對知春關注比較少,直到現在,知春還經常調侃自己二女命苦,父母是“疼大的,愛小的,中間夾個受罪的”,說這話時,喻老師就一陣心虛,強詞奪理,“你怎麽受罪了,短你吃還是短你穿了。”,還時不時把知春擅自退學的事拿出來說,“還是沒讓你讀書?好好的大學,說不念就不念了,五千塊的學費就那麽打水飄了。”一提起這件事,母女倆就要爭辯一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知春一直喜歡畫畫,自學,高考時報了美術學院,喻老師說女孩子做個老師就挺好,有寒暑假,受人尊重,好找對象,將來自己孩子上學也方便,知春不聽,說任何職業都不應有性別標簽,沒有什麽工作是必須男孩子做的,必須女孩子做的,廣闊天地,大有可為,每個人都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夢想,喻老師跟她說不通,悄悄改了知春的誌願,後來知春被師範大學錄取,心有不甘去上學,不到半年就退學了,自己打工自費去讀美術學院的成人班,沒有學曆,喻老師氣得肝疼,她那時才恍然覺得,這個孩子在夾縫中野蠻生長,已經生了翅膀,不受她的掌控了。
現在,知春冷靜地看著母親,她的眼神平靜,呈現淡淡的藍色,像嬰兒的眼睛一樣純潔而閃亮,這是劍拔弩張橫衝直撞的從來沒有過的眼神,她說:“我不打胎,我也不結婚,我會生下這個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我會給他(她)全部的愛,給他(她)最好的成長環境,教育條件,給他(她)自由選擇的人生,他(她)想學藝術,還是想學造船,我都會支持他(她),我不會改他(她)的誌願,因為那是他(她)的人生。”
句句如劍,句句刺挑著喻老師的神經,喻老師憤怒又焦躁,不耐煩:“行了行了,你就作死吧!愛咋咋地,我不管了,有你哭的時候。一個個的,沒一個讓我省心的。”
喻老師氣呼呼的起身走了,錢沒要到,還生了一肚子氣。知春心裏又不落忍,起身追出去,要開車送她,喻老師走得很快,甩開女兒的手,頭也不回。
從知春的小區出來,喻老師拐了個彎,找了個公交站牌,站在那裏等車。這裏全都是新建樓盤,人流少,公交也少,半天都不來一輛,下午太陽還沒落,一絲風也沒有,喻老師站了一會兒就一頭汗。想到自己大熱天還為兒子的彩禮錢奔波,又在女兒這兒生了一肚子氣,她也不免自怨自艾,歎自己命苦。她年輕時受婆婆的氣,婆婆不在了,她壓抑的強勢的性格漸漸暴露出來,又看不慣窩囊無能的丈夫,天天和他生閑氣,他抽煙打麻將,睡覺磨牙放屁打呼嚕,事事都不遂她的心意來,孩子們逐漸長大,個個都有自己的想法,個個都能高高在上地審判她,糾正她,說服她,她有時很茫然,經常會在心裏琢磨,是不是自己的觀念,想法,真的錯了?知春真的做得對嗎?不能啊!單身生孩子,沒人會讚同吧?
車還沒來,站牌後的甬道上,走來三個女人,兩個中老年婦女,和喻老師一般大,還有個年輕女孩,走在她們旁邊。喻老師定睛一看,這不是……,不是知秋嗎?
她連忙移開目光,若無其事地轉過臉,聽到她們在聊天。——
“這個房子就是我給你和建奇買的婚房,給你和寶寶,天經地義。”
“親家,我聽說過戶可以加急辦理。”
“在辦了,在辦了,放心吧!保姆我也請好了。”
“請什麽保姆?我照顧明珠就行了,誰能有娘家媽盡心?”
……
對,知秋在那家叫明珠,那個穿藍衣服的,就是明珠的養母吧?
喻老師等她們稍走遠了幾步,又悄悄回頭看。對,知秋在那家叫明珠,那個穿藍衣服的,碎花連衣裙的,就是明珠的婆婆吧?藍衣服那個,自然是明珠的養母了?聽語氣虛頭巴腦,透著股子虛偽。不知為何,喻老師天然地對知秋的養母有一種敵意,就好像她女兒是人家搶走似的。
聽起來,是婆婆和媽一直有商有量,明珠一直不說話,看上去不太開心?喻老師又不自覺地憂心忡忡起來。自從上次在醫院偶遇,她放心不下,托知夏去看明珠,知夏回來說,明珠一切都好,婆家和娘家都支持她生下孩子,知夏還說,明珠不怨恨喻老師。喻老師聽了這話,心裏更多了層愧疚,這孩子善良,長得也好看,跟那個明星趙麗穎似的,看著就叫人喜歡,當初怎麽舍得把她送人了呢?她要是在身邊長大,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那三人走了大約兩百米,進了路邊這個小區的大門,喻老師再看不見了。
這家小區正好在知春家小區旁邊,新樓盤,交房有兩三年了,是什麽開發商喻老師也不懂,但是聽知春說過,她這一片的樓盤,都是非富即貴。聽話聽音,好像是那婆婆說要把房子給明珠?這是讓明珠生下孩子的條件嗎?有房傍身,有人照拂,總好過孤苦伶仃無依無靠,隻是孩子的爸爸沒了,明珠這樣生下孩子,真的好嗎?一個個的,都不叫人省心。
車來了,喻老師回望了一眼,上了車。
回到家,許文忠正在客廳嗑瓜子,喻老師急急進了衛生間,剛才在公交車上一直憋著尿。誰知剛坐上馬桶,屁股一涼,伸手一摸,一手的水,不用問,又是老許上廁所沒掀馬桶蓋,尿到了馬桶圈上。
喻老師強忍著怒火,擦洗幹淨,從衛生間出來,老許還在嗑瓜子,瓜子皮鋪了一地,牆上的時鍾指向六點,該做晚飯了,但老許永遠是那個等著開飯的人。喻老師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怎麽今天沒去打牌呢?”
老許不知有詐,還老實回答:“我跟這人都不熟,也不知哪有棋牌室?我明天回去呀!”
“要回自己回去,沒人跟著伺候你。”
“我一個人也沒見餓死。”
喻老師給老許做了一輩子飯,到頭也沒落好,聽到這話,喻老師一口鬱氣悶在胸口,就想開火幹仗:“那你倒是做一碗飯啊?就會做到這兒當大爺。”
老許這才意識到又撞到了喻老師的槍口上,他無意招惹她,馬上口氣疲軟:“我又不會做飯,我做的飯你又不吃。”
“不會做不會學啊?”
……
每次吵架,就會這樣陷入死循環,兩個人都覺得累,吵完了覺得特別沒意思,人就像空了的麵袋子,精氣神全抽走了。
喻老師吵了幾句,想到兒子快回來了,還是自己進了廚房。
晚飯做得簡單,油潑麵,老許和兒子都愛吃,麵剛煮好,知冬就回來了。
飯桌上,喻老師又嫌老許吃麵聲音太大,又嘮叨他:“注意一下形象!以後跟兒子兒媳住一起,叫人家嫌棄你。”
老許不以為然:“誰要嫌棄嫌棄去,我跟誰也不住,我自己在老家待著,哪有不去,我明天就回去。”
喻老師白一眼,無語至極。
知冬破天荒地替父親說了句軟和的調停的話:“晨晨聽話,哪會嫌棄你們呢!”
喻老師和老許心裏都感到欣慰,互相撇撇嘴。
既說到兒媳,知冬這才才鬥膽問了一句:“那,那個彩禮錢?咱有嗎?晨晨雖然沒問,可是這樣拖著不太好吧!”
一提到彩禮,喻老師就想起知春剛才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想到她腹中來路不明的孩子,頓感血往上湧,沒好氣地說:“我沒有錢,給你買這個房子,都把家底掏空了。你給她說,就這條件,給一萬塊意思一下,要結就結,不結就拉倒。”
知冬愣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嚷起來:“你怎麽出爾反爾啊?這不是那天說好的嗎?你叫我怎麽給她爸媽交代?”
“你要是有錢,是一百萬我都沒意見。”
“我哪有錢啊?媽,你想想辦法啊?我和晨晨以後一定會孝敬你的。”
喻老師心煩意亂,被兒子纏得不耐煩,不小心脫口而出:“我想辦法了,你大姐說給十萬,老二說要錢可以,讓你去找她要。”
“什麽意思?讓我去找她?聽她陰陽怪氣教訓我?不就有兩個臭錢嗎?有什麽了不起。”
一直默默吃麵的老許抬起頭來,補刀道:“有兩個臭錢就是了不起。”
知冬飯還沒吃完,把碗一撂,氣衝衝地回房了,嗓門震天響:“這婚我不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