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是母親去世後,蔣彧過得最舒服的日子。

每天都能吃飽穿暖,身上也幹淨了,進出這片的店鋪,無論是買東西還是撿瓶子,被趕出去的時候也變少了些。除了鄧老頭家的老板娘一如既往嫌他髒,看他一個人時,就把他往外趕。

那些人不趕他,除了他不再那麽髒,還對他還多了一層探究。準確來講,是對新闖入日化廠地界的、那個叫齊弩良的男人,充滿了好奇。

“住你家那男的真是你舅?”

“他怎麽現在才來找你?”

“是不是他才是你真正的爸爸呀?”

“不能吧,那男的麵相年輕呢,可沒有這麽大的兒子。”

“不會是他媽媽的相好?”

“姚慧蘭死的時候多少歲來著?怎麽也三十多了吧,能有這麽年輕的相好?”

“之前從沒見過這號人。她一個人這麽多年,都幹那事兒了,要是相好能不來找她?”

……

對於這些問題,蔣彧充耳不聞,也不搭腔。他有更要緊的事業——撿瓶子。

他現在一日三餐都有得吃。最近齊弩良天天早出晚歸,中午不回來做飯時,就會給他幾塊錢讓他上外邊吃。

蔣彧卻把齊弩良給他吃飯的錢都省下了,哪怕中午那會兒餓得發慌,胃裏空虛讓他恨不得啃石頭。每天有早晚兩頓飽飯吃,他已經滿足了。

齊弩良神仙一樣從天而降,給他買吃的買穿的,把他那空****的房子一口氣變成現在這樣。

他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麽,就像不知道齊弩良是哪裏來的。同樣,他也不知道這人什麽時候會離開,不知道自己何時又會落入過去同樣的境地。所以趁現在,他要為自己攢點錢,以備不時之需。

這段時間他依然堅持不懈地撿垃圾、去網吧跑腿兒……再加上齊弩良給的飯錢和偶爾的零花錢,蔣彧幾塊幾毛地,足足攢下了一百來元。

這是在他媽媽去世後,他最富裕的時候。

媽媽去世前夕,從枕頭底下摸出省下的八百多元藥錢給他。那個時候他不懂省著,很快就花沒了,接著是把家裏所有能換錢的家什都賣了,再後來就是漫長的挨餓的日子。

這天一如既往地,蔣彧早早從網吧撿完瓶子就回了日化廠。趁收廢品的還沒收攤,把瓶子賣了一塊八毛錢。

他小心翼翼將新收入的塊票和毛票都收進右邊的衣服口袋,把拉鏈拉起來。有了拉鏈的口袋成了他的小金庫,他把所有錢都放在身上,可以摸到看到的地方,才能讓他安心。

這時候回家還太早,齊弩良沒回來,家裏也沒什麽可吃的。他便繼續在這片漫無目的地轉,試圖再撿點什麽。

轉進一條小巷,碰到了那隻大黃狗。

大黃狗比上次搶他油條時更瘦,肋骨隻被一層幹皮繃著。上回看到時,它還有一窩好幾隻小狗,如今跟在它身後的狗崽子隻剩了一隻黃白毛的。小狗髒的快要看不出毛色,但因毛發蓬鬆些,看起來不如母狗那麽幹瘦。小狗看到蔣彧,便往狗媽媽身後縮,眼神怯怯的。

流浪生活不好過,無論是人還是狗。

黃狗看著蔣彧,蔣彧也看著黃狗,這回他沒拿棍子,黃狗也沒齜牙。他們這麽對視了一會兒,蔣彧轉身走,黃狗卻亦步亦趨跟上來,落在他身後兩三米的位置。

蔣彧停下,它也停下,蔣彧轉身看它時,它竟搖了搖尾巴。卑怯而討好地,完全沒了上回齜牙狂吠的囂張。

這副模樣,蔣彧可太懂了。

他歎口氣,掉頭往小區前邊的小吃街走去,黃狗也似乎心領神會,跟得更緊了些。

在轉到那條熱鬧的街之前,狗停在了巷子口。蔣彧喚了一聲,狗原地轉了個圈,並不跟上來。蔣彧立馬明白過來,這邊人多,飯館也多,這又髒又醜的狗,該是在這片挨了不少打。

“你就在這兒等著吧。”他說著,飛快跑到常去的饅頭鋪子,要了四個饅頭。

從兜裏掏錢時,零票太多,一把扯了一地。蔣彧驚慌失措,趕緊撿起來重新揣好,拎著饅頭跑了。

回到僻靜些的小巷,兩條狗果然還等在這裏。饅頭還是熱的,掰開就散發出穀物特有的清香。蔣彧咽著口水,把饅頭掰碎喂給這一大一小兩隻狗,嘴裏念念有詞。

“很餓吧,我也餓。”

“反正我一會兒就回家吃晚飯了,都給你們吃吧。”

“別在這片混了,沒用的。日化廠的人又窮又摳,沒人會給你們吃的,帶著你的狗崽子去洪城,不然最後一個都餓死了。”

……

“今天沒有了,找別人去。”蔣彧拍拍手。

兩條狗子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下四個饅頭,大狗坐在一旁舔嘴,小狗歡喜地繞著蔣彧搖尾巴轉圈,不停地舔他的手指。

大狗舔完嘴就走了。快要走出巷子時,小狗停下了繞圈,左右看了看,還是跟上了大狗,一路回頭看蔣彧。

蔣彧也該回家了。

他剛一站起來,就聽有人說:“喲,挺有愛心嘛,流浪狗都喂。”

蔣彧一回頭,看到三個男的,就在他身後不遠處。這些男生不是張小強那樣的小孩,都是十好幾歲的輟學青少年,個頭已經趨近成人,卻不像成年人那樣有正經事兒幹。

他們時常偷雞摸狗,有的已經是在派出所幾進幾出。有犯的事兒小,有還不到完全負刑事責任的年紀,總之不能把他們真的扔進監獄。日化廠這片所有人都嫌棄這幫家夥,但又無可奈何。

他們還搶小孩兒的零花錢。

蔣彧拔腿兒就跑……

“嘿,你跑什麽啊,哥哥我之前還給過你麵包吃,還記得吧。”

蔣彧掀起眼皮,露出半個眼白,既瑟縮又仇恨地盯著這齙牙男。他當然記得,麵包裏裹著圖釘,紮了他滿嘴血。

三個小流氓把蔣彧堵在牆根,他根本無路可逃。

“這麽有愛心,也借點錢給我們花花唄。”

蔣彧下意識捂緊了衣服口袋。

“不是吧,對狗都這麽大方,借點錢給我們又怎麽了。”

其中一人伸手去拉蔣彧捂著衣服的手,男孩死死扣住,他試了一下竟然沒能拉得快。氣急敗壞的小流氓甩手就給了蔣彧一耳光,惡狠狠地說:“找死是不是,把手拿開。”

蔣彧慣會趨利避害,知道跟這幫家夥頂著幹沒什麽好。可這實在是他辛苦攢的錢,是齊弩良離開後他賴以生存的“財產”,他不能給他們。

短短兩分鍾的抗爭,就使得他兩邊臉都被扇腫了,衣服口袋也在拉扯中被撕了一條大口子。這件衣服是他唯一合身暖和還算新的外套,到頭來,不知道衣服被撕爛和錢被搶光,到底哪個更讓他心疼一些。

被掏光衣兜後,那夥人走了。

蔣彧原本沒哭的,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就沒再哭過。

直到齊弩良回家,把一串糖葫蘆放到了桌邊,不知怎地,看著那串鮮豔甜蜜的果子,他竟不是流口水,隻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大滴大滴就掉了下來。

第二天下午,按蔣彧估計的時間,齊弩良便在出入日化廠那條巷子的入口處等著。

他頭上戴著那頂絨線帽,穿一件翻毛領的收腰舊皮夾克,咖色皮夾克外麵的人造皮已經掉得有些斑駁,一條髒兮兮的帆布勞工長褲,腳上是一雙舊毛皮靴。

齊弩良靠在巷口的磚牆上抽煙,也不管那牆上都是灰。蔣彧蹲在他旁邊,拿個棍兒戳地上的螞蟻。

“你說那幫小流氓搶了你多少錢來著?”齊弩良低頭問他。

煙灰掉了些在蔣彧頭頂,男人拿手拍了拍,把煙頭換一隻手夾著。

“一百一十八塊三毛。”

齊弩良有點驚訝:“這麽多?

“原來撿垃圾這麽賺錢,不如明天我跟你一塊兒,不去找工作了。”

從昨晚開始,蔣彧就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齊弩良試圖講個笑話逗逗他,但他實在不是會講笑話的類型,果然講得也很失敗,孩子看起來更低迷了些。

隻是垃圾的錢還好,蔣彧一想自己連午飯都舍不得吃省下的錢也全沒有了,鼻子又一酸。

齊弩良怕他又哭,趕緊換了個話題:“你確定那幾個人會來這兒?”

“嗯。”蔣彧扔了棍子站起來,“他們白天都會去洪城的網吧,這個點會回來,從這兒經過。”

“那就再等等。等不著,你帶我上他們家找去。”

齊弩良一支煙抽完,蔣彧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指著沿著公路朝這邊來的四個勾肩搭背的小年輕:“是他們。”

“四個都是?”

蔣彧辨認了一下:“穿黑衣服和黃衣服那兩個是昨天搶我的。還有一個沒在。”

“確定是中間那兩個穿黑衣服和黃衣服的?”

“嗯。”蔣彧點點頭,但突然有點緊張,又拉了拉齊弩良的衣袖,“要不算了吧,他們四個人……”

齊弩良把手裏的煙蒂最後狠狠吸了一口,扔地上碾滅:“這種小崽子,別說四個,十個都隨便揍。”他伸手把蔣彧往後推,“你靠邊站,離遠點,別礙事。

“誰要是衝你去,你就跑,知道不?”

蔣彧點點頭,趕緊跑去了巷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