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加上累積的疲憊,齊弩良年三十那天睡到天光大亮。

他猛一醒來,竟沒有在**看到蔣彧。正尋思這孩子這麽早去哪兒了,一動身子,才發現小孩連頭帶身都在被子裏,臉貼著他的胸膛,一條腿橫搭在他腿上,全然沒有了昨晚恨不得分個楚河漢界的別扭。

到底是個小屁崽子,裝得再怎麽深沉懂事,也終究蓋不住他還是個小孩的本質。

這麽想著,齊弩良把自己露在外邊那隻冰涼的手,輕輕縮進被子裏,撩起蔣彧的衣邊,把手按在他潮熱的後背上。

“啊……”

被子裏爆發出一聲大叫,棉被掀開,蔣彧彈似的坐了起來,亂糟糟的頭發貼在額頭,臉上全是懵懂的驚嚇。

齊弩良哈哈大笑起來。

等小孩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驚嚇變成氣憤,氣呼呼鼓起臉,把被子一裹,背對齊弩良,躺到了離他最遠的床邊。

齊弩良戳他的肩頭:“被子給我一點。”

蔣彧不理。

齊弩良便強硬地把被子往他自個身上扯:“我感冒還沒好……”

蔣彧拉扯不過,被子一扔,起床了。

齊弩良揪著被角,看著那飛快穿衣服的背影,心想,糟了,搞砸了。他本來隻是想開個玩笑叫蔣彧起床來著,沒想這小孩這麽不經逗。

他也隻好起床。煮了兩碗麵條,翻箱倒櫃找到最後兩顆雞蛋,討好地全臥在了蔣彧碗裏。

孩子端碗就大吃起來,齊弩良以為他氣消了,又主動搭話:“以往你們怎麽過年的?”

“……”

“初一早上是吃餃子還是湯圓?”

“……”

得,氣性還挺大。

吃過早飯洗了碗,齊弩良坐在沙發上抽煙,看蔣彧抓了個編織口袋又要出去,趕緊眼疾手快把人給抓住了:“大過年的,就不要去撿垃圾了吧。”

蔣彧扭了兩下:“那做什麽?”

要知道過年才是撿飲料瓶的好時機,特別是等晚上放過煙花,到處都是廢紙盒。

“跟我出去買點年貨。”齊弩良從兜裏掏出一個紅包揚了揚。飯館老板發的,裏邊是兩張嶄新的百元鈔票。買別的不夠,買點好菜做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夠了,“把你的口袋也帶上。”

市場比平時還熱鬧,簡直是人擠人。兩人跟著人群,好不容易擠了進去,也正好隨著人群在每一個攤位停留。

從豬肉鋪子買了肉和排骨,從雞肉鋪子買了雞腿,從水產鋪子買了條大鯉魚……光是肉和菜就裝了一大包,被齊弩良搭在肩上。

逛到市場南邊,這片全是零嘴攤子。花生瓜子糖果都是過年必備的年貨。路過那個蛋糕房時,新鮮出爐的蛋糕的味道兒實在太香太甜了,齊弩良毫不懷疑他已經聽見了蔣彧吞口水的聲音。顧不上保質期短,齊弩良還是買了一大包,他相信蔣彧會在保質期內把它吃完。

又逛到市場西邊,這片全是賣衣服的,都是大人帶著小孩,新年給孩子們換新衣。

兩百塊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齊弩良瞥了一眼蔣彧,還好,小孩專心致誌咬著手裏的蛋糕,沒一會兒已經吃了好幾個。

明年吧,明年也一定讓蔣彧像其他孩子那樣穿上新衣。

“少吃點,一會兒中午吃不下飯。”

蔣彧抬起頭,茫然地看著男人,好像根本聽不懂“吃不下飯”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省著點吃,照你這吃法,不到下午就沒了。”

蔣彧這才不好意思垂下眼皮,手裏那個吃完,舔舔手指,沒再繼續往袋子裏伸手。

年貨終於采買完,在市場出口處是一家賣香燭紙錢和煙花爆竹的商店。這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幾天之一,鞭炮和煙花已經綿延到了街麵上。每一個從市場出來的人,都在這塊買上一把香和燭,年輕人和小孩更喜歡買一些煙花火炮。

齊弩良也買了香燭,還剩了點錢,讓蔣彧去挑一把煙花。

孩子隻搖頭。

“怎麽,你怕啊?好歹也是個小子,膽子這麽點?”

蔣彧又搖頭,老氣橫秋地說:“這有什麽意思,看別人放也一樣,還不花錢。”

“……”齊弩良著實無語,又想不出反駁的話,幹脆轉頭直接讓老板給他拿了兩把。

結完賬,剛剛好把餐館老板的紅包花完,兩人拎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走出店外,正好碰到榮八妹領著她女兒也來買煙花。

住同一個小區,難免碰上,加上最開始是榮八妹給他帶了路,齊弩良也會主動打聲招呼、發根煙什麽的,算是熟人。

見著人,榮八妹先招呼:“都買好了?”

齊弩良點頭:“買好了。”見對方兩手空空,“你們才來?”

“是啊,市場人太多了,擠不進,過會兒人少些再去。”

齊弩良把旁邊的蔣彧招呼上來,指著他手裏的零食袋子,又指指旁邊的榮小蝶:“給妹妹拿個蛋糕。”

蔣彧沒什麽表情,也沒有拒絕,解開了裝吃食的袋子,敞給這一直討厭他的小孩。

見小姑娘隻緊緊抓著她媽媽的衣服,齊弩良給榮小蝶拿了兩個蛋糕,又用花生瓜子糖把小女孩所有兜塞滿。榮八妹給齊弩良發煙,讓女兒道謝。小女孩怯怯地說了聲“謝謝叔叔”,幾人才分道揚鑣。

回去的路上蔣彧有些沉默,齊弩良以為是讓小姑娘分走了他的吃食,他不高興,撞了撞小孩的後背:“別悶著,吃完我們又去買嘛。”

“以後別買了,也不頂餓。”

“……我說你小子,成天跟個飯桶一樣,別隻知道幹飯行不?”

齊弩良當然知道蔣彧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煙花啊、零食啊,對於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人來說,都是“奢侈品”。但現在他不是流浪兒了,他應該像一個普通小孩那樣,喜歡零食,喜歡玩,而不是分分角角的錢都存著,一天到晚隻知道撿垃圾。

他不知道該怎麽跟蔣彧說,歸根到底還是他錢少了,如果他很能掙錢,壓根不用在乎這些花銷,小孩可能才會覺得花錢買小吃和玩的是正常的。

“你不要和榮八妹太好了。”

快要到家時,蔣彧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齊弩良有些摸不著頭腦,下意識就道:“我什麽時候和她太好了?”

對他的反問,蔣彧並不理睬。

“不是,你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

齊弩良有些時候覺得蔣彧很像以前同監那個老頭。在裏頭呆得久了,老頭什麽門道兒都知道,但就是說話不說全乎,留下半截兒給你猜,煩死人。

“我聽說她對你挺好的,給你買新衣服穿,你怎麽還說這種話?”齊弩良突然想到什麽,捏住蔣彧的胳膊,“她是不是對你做過什麽壞事兒?”

“沒有,她沒對我做過壞事兒。”

“那你為什麽這麽說?”

蔣彧又不說話了。

“……”

得,不問了。再問下去,齊弩良可能會先把自個兒給氣死。

回到家裏,便把在市場裏買的菜都拿出來,開始料理。

平時都省著放油的,今天也倒了半鍋,炸排骨、炸雞腿、炸魚……食材一下鍋,很快就滿屋飄香。不愧是在餐館裏呆了一段時間,耳濡目染,看也看了個七七八八,至少自家烹飪沒什麽問題了。

蔣彧循著香味兒守在灶台邊,看似在幫齊弩良摘菜打下手,實際那雙眼睛已經粘在了剛炸好的雞腿上。

齊弩良實在受不了那目光,從盤子裏拿了個雞腿給他:“拿去吃。”

蔣彧咽著唾沫:“你不是還沒做好?”

“已經可以吃了,醃好才炸的,有味兒。”

蔣彧好似十分鄭重地接過來,並沒有急著往嘴裏塞。等他出去,齊弩良從廚房門口朝外頭看了一眼。這個角度看不到客廳的全貌,但能夠看到沙發的一角。那裏有男孩的兩條腿兒,一前一後交錯著搖搖晃晃,吃到了好吃的,十分快樂愜意的模樣。

齊弩良忍不住笑。

他還從沒想過要養孩子,也從來不喜歡小孩。如果這不是姚慧蘭的兒子,他可能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然而和蔣彧相處的這些日子,他卻時常覺得這小子挺可愛的,不光是外貌,還有性格。除了懂事和可愛,小孩似乎天生有一種能力,能夠將人心裏的某些空洞給填滿、某些悲憤給撫平。

齊弩良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麽,但他清楚地知道,這短短幾個月裏,他和剛出獄時相比,心態上的變化。他沒有那麽孤單,也不再是孑然一身,他有了要做的事,人生也因此有了點意義。

總而言之,就算蔣彧不是姚慧蘭的兒子,這麽一個小崽子,齊弩良也願意養著他。隻是可能不會非要送他去學校,他愛撿垃圾就隨他撿去。

齊師傅忙活了一下午,才把年夜飯做好。隻不過端上桌時,那一盤子雞腿兒已經一個不剩了。而那個吃掉所有雞腿兒的“罪魁禍首”還舔著油膩膩的嘴巴,把目光鎖定在了那盤紅燒排骨和糖醋鯉魚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