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下了雨,淅淅瀝瀝的小雨潤濕了路麵上的髒泥,糊在鞋邊上。

馬路上,空氣裏還彌漫著淡淡的火藥味兒。白色的霧氣也被空氣中還沒能散盡的煙花爆竹的餘灰,染成了淡藍色。

細雨和藍色的淺霧交織,描繪出一種淡淡的悲傷感覺。

姚慧蘭的墓在洪城陵園裏。說是陵園,其實就是在城邊的一處荒山上圈了一塊地,裏邊亂七八糟豎起一些墓碑、堆起一些墳包。陵園裏除了墳,就隻剩下荒草。除了一個守大門的老頭,也沒有其他管理人員。

老頭讓齊弩良登記他去看的是誰的墳,並叮囑道:“不準放鞭,別亂扔煙頭,離開前把火都滅幹淨。”不忘嚇唬他一道,“沒滅掉燒了山,公安局的會把你給抓起來賠錢判刑,自個小心點。”

蔣彧在前邊帶路,在眾人踩出的小路上爬了好一陣,才終於找到姚慧蘭的墓。

也不知道是誰選的地,一個小墳包,剛好落在一個小山坳裏。四周被半人高的茅草給填平,像是蓋著一層厚厚的草被,墳包安靜地躺著,好似正在安睡。

齊弩良走進山坳裏,找到墓碑的位置,開始拔那些半人多高的茅草。蔣彧也跟上,幫著齊弩良整理墓碑前那塊空地。整理幹淨的空地上露出以前祭奠過的痕跡,石頭香爐還殘留著以前上香的竹簽,石階也被熏得發黑。

齊弩良打開帶來的袋子,拿出香燭紙錢一一點燃。兩朵白燭火苗跳動,青灰色的香煙徐徐上升。齊弩良扶著蔣彧的肩膀,把他推到前麵:“知道怎麽祭拜不?”

蔣彧點點頭。

以前母親還活著的時候,每年初一都會帶他下鄉去祭拜姥姥。母親每次都念念叨叨,也會讓他上去作揖,但拜完就走,並不會回去娘家。

他走到前邊,先是弓腰作了三個揖,跟著扯了一把幹草墊在濕漉漉的台階上,跪下磕了三個頭。除了母親出殯那天,這也才是他第一次來看望她。時間過得好快,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

齊弩良沒作揖,也沒磕頭,隻是點了根煙,站在墓碑旁邊,看那堆因為下著小雨而冒著青煙、燒得很慢的紙錢。

墓碑上方有一張姚慧蘭的烤瓷照片,和家裏那張遺像是同一張。成熟風韻的女人,一頭短的細卷發,眼神寂靜。

開始他不忍,無法麵對這張遺像,無法麵對她已經逝去的事實。現在他已經慢慢接受了,可無論看多少遍,齊弩良都還是覺得陌生。

他記憶中的女人是鵝蛋一樣圓潤飽滿的麵頰,杏眼笑笑的,一頭烏黑油亮的齊腰長發。

平日要幹活兒,她總把它綰成一大坨發髻堆在後腦勺,用一根粗糙的木簪子別住,沒得簪子用,就用竹筷子。

隻有洗頭時,端一大盆水擱在她家壩子邊的木凳上,彎腰埋頭,將熱水往頭發上舀。打濕的長發垂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就像一條永不幹涸的瀑布。洗完了她就坐在壩子上曬,一邊曬一邊修茬發。

洗頭膏甜香的桂花味兒順著風飄,很容易就飄到隔壁的齊弩良家。這種時候,他就坐在門檻邊上,一邊切豬食,一邊偷看。

姚慧蘭那時年輕得像剛長成的青蔥一樣。

她甩著半幹的長頭發,回了屋子裏,出來時,手裏多了一袋糖。她徑直走到齊弩良跟前,蹲在旁邊,把糖放在他剛切好的豬草邊上:“給你。”

齊弩良知道自己臉肯定紅了,悶悶地說:“我不要。”

“為什麽不要?芝麻杆,好吃的。”

“不喜歡吃糖。”

這話把姚慧蘭逗笑了,她揉了把齊弩良的腦袋:“我才不信,哪有小孩不喜歡吃糖的。”說著她站起來,“一會兒切完豬草,來找我,我看看你背好些了沒。”

齊弩良沒搭腔,他有點不開心。

他才十歲,在大家眼裏,他還屬於孩童的範疇,而姚慧蘭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止一次,他聽到隔壁姚老叔和叔娘討論她嫁人的問題。

姚慧蘭不愁嫁,村裏好多小夥兒都打她主意。見她總愛把齊弩良帶身邊,常常有人曲線救國找齊弩良替他們送東西。開始他傻了吧唧地幫忙送,後來他不幹了,回絕別人說姚叔娘知道會罵人。

他沒別的奢求,隻希望快快長大,趕在女孩嫁人之前。

切完豬草,他打水洗了手和臉,還擦了胸膛的熱汗,但沒敢擦後背。

他後背有幾條新鮮的口子,是昨天喝醉酒的父親拿皮帶抽的。牛皮皮帶的銅栓頭刮到後背時,不僅能把夏天的薄衫刮破,連帶裏邊的皮肉都一起刮了下來。昨晚抹了藥,但被剛剛的汗水一漬,熱辣辣的又痛又癢。

自從有記憶起,他就是個沒媽的孩子。他從未享受過一天有媽的好,還總是因為她挨打。

他爸一喝醉了酒,就會反複念叨他媽是如何無情無義,如何跟別的男人跑了。跟著男人那一腔怨憤,都變成了拳頭和巴掌,全部招呼到齊弩良身上。

昨天晚上又挨了揍。他跑出來,正巧碰上聽見動靜出來看情況的姚慧蘭。女孩便把他帶回家裏,給他抹了藥,收留他半夜,直到他爸睡熟了,他才回家。

今天是個趕集日,他爸一早就去洪城喝酒了,姚家也沒有其他人。經過兩家人中間的壩子,姚家的看門狗就趴在門邊,見齊弩良進屋也不叫。

他穿過堂屋,到女孩的閨房門口,喊了一聲:“小蘭,我來了。”

姚慧蘭拉開門,瞪著一雙杏眼,低頭看齊弩良:“叫誰小蘭呢,沒大沒小的。叫我慧蘭姐,聽見沒?”

姚慧蘭比他高大半個頭,齊弩良和她說話時,得仰著下巴。他覺得這個姿勢十分屈辱,便退後了一步。

以為他要走,姚慧蘭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進來換藥,這大熱天的,小心傷口發炎長膿。”

女孩的臥房簡陋,但收拾得十分幹淨整齊,頭發上桂花的甜香味兒更濃鬱。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每次進她房間,齊弩良都很羞愧,覺得自己像一隻落進花叢裏的屎殼郎,把整個房間都玷汙了。

但姚慧蘭從不嫌棄他,讓他趴在她的**,還給他胸前墊了一個枕頭。齊弩良的臉埋在那枕頭裏,貪婪地貼近對方每一寸氣味兒。

但這好聞的味道總是讓他格外痛。

他早就發現了,每回被他爸暴揍的時候,他好像並不覺得痛。但那些疼痛總會在女孩的房間裏蘇醒過來,指尖下的傷口像是活了過來,痛覺也有了生命,一跳一跳地折磨他,讓他無法忍受。

“哎呀,發炎了,我給你上點藥,有點痛,你忍忍。”

“嗯。”

姚慧蘭一邊幫他抹藥,一邊埋怨:“你是個傻的,幹嘛不跑?我不是教過你,你爸再打你,你就就跑,跑得越快越好。”

“嗯。”

“嗯嗯嗯,不會說話啊。”抹完了藥,姚慧蘭捏著蒲扇給他後背扇風,有些難過地說,“再忍幾年吧,長大就好了,變成大人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齊弩良不滿地反駁:“你就是大人,還不是一樣天天被你爹罵。”

姚慧蘭十八歲,的確是算個大人。冷不丁被這小子噎了一下,一時竟不知怎麽回嘴,但她很快就笑道:“我是女的,你是男的,不一樣。

“男子漢要掌握自己的命運,還要保護女人和孩子。”

後背的疼痛在涼風下,漸漸變成一種酥癢,被一陣陣的香氣熏得暈暈的,齊弩良沒多會兒就在姚慧蘭的**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陣吵鬧驚醒。姚老叔和姚叔娘趕完集回來了,見家裏冷鍋冷灶,飯沒煮,豬食也沒切,氣得大罵姚慧蘭。

“別人家十八九的姑娘,下地幹活、出門打工,什麽都幫家裏做完了。你倒好,飯不做,活不幹,老子養你這個賠錢貨……”

“老姚,說兩句算了,咋能罵自個姑娘罵這麽難聽。”

“你知道個屁。她已經是個大人了,成天跟隔壁那小崽子混在一起,我沒見她什麽時候對她親弟這麽上心,讓她給春陽看下學習,她哪回看了?”

說到這個姚慧蘭就氣,忍不住頂嘴:“我初中都沒念完,我看不懂。”

她初中學習好,老師來她家裏勸過好多次,但她爸無論如何都不讓她繼續念下去了。

“個死女子,把你養大了翅膀硬了是吧。”

叫罵著要打女孩的耳光,但被女孩母親攔下了:“小蘭也是看齊小子可憐,他爸老打他,從小沒媽的。”

“這麽想給人當媽,早點嫁人去,反正你也十八了,這家留不下你。”

姚慧蘭氣鼓鼓地:“我不嫁。”

“這由不得你。”

……

齊弩良十二歲那年,他爸喝醉了又揍他,他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和勇氣,順手操了一根柴火棍,給醉醺醺的男人的腦門上開了個瓢。從此以後,他爸揍他的頻率下降不少。

同一年,姚慧蘭嫁人了。

沒嫁給同村的小夥兒,而是嫁給了洪城的城裏人。

作者有話說:

齊哥小時候也是小可憐啊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