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城是一個地處南北交界的十八線小城,冬天偶有兩場北方那樣的大雪,卻不像北方那樣家家都供暖氣。
在不下雪的日子,天總陰沉著,烏雲棉被一樣壓在這個陳舊得灰蒙蒙的小城上空。
這天,天卻格外清亮,清晨的陽光刀子一樣明晃晃地割眼睛,但也格外冷,是把凍過的冷刀子。因著前一天剛下了點小雪,巷子兩邊的屋簷上還積著一層幹淨的雪,但巷子中間坑坑窪窪的爛馬路上,被踩爛的雪泥成了橫流的汙水,讓平日就不好走的路,變得更加泥濘不堪。
像是這冬天的第一場雪,終於把天空給洗幹淨了,卻把汙濁潑灑到了人世間,特別是日化廠這片老樓棚戶區。
巷口有家麻將館,上午生意就紅火得很,周邊的孩子也跟著大人聚到了這塊。大人打麻將,這些穿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孩子們就跟髒皮球似的,拖著兩條亮晶晶的鼻涕,滿大街滾來滾去。
漸漸的,這些小孩聚到了一堆,圓滾滾的孩子們中間,是個瘦高個。
瘦高個和這些同樣十來歲的孩子相比隻略高出一截,卻因瘦成了皮包骨,看起來鶴立雞群。身上一件破棉衣已經看不出本色,緊邦邦繃在身上,短袖子裏露出一長截細手腕。褲子如出一轍,青色的腳腕全露了出來,腳下是一雙舊帆布鞋。
他杵在那裏,就像一根憑空長出的竹竿,隻有那生滿凍瘡的手指,紅豔豔地腫起來,像冬天掉光葉子的樹幹上掛的一串紅柿子,渾身上下就這麽點喜慶的地方。
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小鬼,嘿嘿地笑,他手上拿了一串糖葫蘆。他把糖葫蘆舉到瘦高個眼前晃:“蔣小狗,想吃嗎?想吃就學個狗叫,叫一聲,給你吃一顆。”
“對啊,快點叫。”
“快叫啊,糖葫蘆可好吃了。”
旁邊其他小孩有的興致勃勃看著糖葫蘆,有的興致勃勃看著蔣彧,一邊吞口水,一邊看好戲。
“快點叫哦,蔣小狗,不叫我吃了哦。”鴨舌帽故意把糖葫蘆湊近嘴邊,聞了聞,然後狠狠咽了口口水。
蔣彧低著頭,又髒又長的發簾遮住了他那雙盯著糖葫蘆的眼睛,也遮住了那種饑腸轆轆極度渴望的眼神。他口腔裏過度分泌著唾液,喉嚨不停吞咽著口水,鼻腔呼出一陣又一陣白色的霧氣。
糖葫蘆,記憶裏那種冰涼甜蜜的味道像罌粟一樣引誘著他,空虛的胃也霎時興奮起來,過度激烈地分泌著胃液,咽下去的唾沫,又變成酸水從喉嚨眼冒出來。他盯著那串糖葫蘆,恨不得喉舌都變成利爪,然後一把搶過,再一口吞下。
隻要學狗叫,他就能吃到。
但他隻是狠狠捏著那雙捏不太成拳頭的手,緊緊抿著嘴角,並不開口。
糖葫蘆並不是那個鴨舌帽的,而是另外一個更小的孩子的。那孩子巴巴地望著自己作為誘餌的吃食,對讓蔣彧表演學狗叫的興趣並沒有把一串糖葫蘆吃到嘴裏的**大。
他伸著短手去搶,嘴上又央求著:“他不學,你還給我吧。”
鴨舌帽舉過手,有點急了:“你真的不叫?你不叫就沒得吃,棍都不會給你舔。”
這時從人堆裏鑽出來一個稍大一些的戴眼鏡的小鬼。小眼鏡抱著胳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指著蔣彧說:“他不會學狗叫的。”又指使鴨舌帽,“你去找個蚯蚓來。”
鴨舌帽詫異地望著小眼鏡,直到對方催促一聲:“快去,糖葫蘆我先給你拿著。”
他領著一幫孩子飛快地散開了,在巷子牆根的犄角旮旯裏翻著石頭尋找起來。
這大冷天的,蛇蟲鼠蟻都躲起來了,並不好找。但鴨舌帽作為領頭人,眼前這就是他最大的事業。他搶了人家的糖葫蘆,絕不說自己想吃,而是招來一幫人看“表演”,所以非得把這“表演”辦成不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扣得滿手髒泥,可算找著一條。
他把蚯蚓交給小眼鏡,想看看他有什麽更好玩的、更可笑的招兒。
小眼鏡捏著那條扭曲的蚯蚓遞到蔣彧眼前:“吃下去,糖葫蘆就給你。”
圍觀的小孩們吆喝起來。
蔣彧的目光從糖葫蘆移到蚯蚓上,扭曲著的蟲子讓他惡心。目光又從蚯蚓移到糖葫蘆上,嘴裏像是藏著一架永動機,隻要看著這紅彤彤亮晶晶的一串,口水就沒有會幹的時候。
等了一會兒,小眼鏡又說話了:“不願意吃嗎,那算了吧。”說著他作勢要把蚯蚓給扔掉。
就在這時,蔣彧一把奪過蟲子,跟著塞進嘴裏,“咕嚕”一聲,整條吞了下去。
周圍瞬間變得落針可聞,很快呼喊吆喝聲和疑問的聲音一並爆發——
“他吃了嗎?”
“好像吃了。”
“這麽惡心的東西都吃啊,他好惡心啊。”
“他本來就很惡心。我媽說他身上都是跳蚤。”
……
在這所有聲音裏,蔣彧一臉漠然,朝眼鏡伸出手:“給我。”
眼鏡剛剛誌得意滿,這下突然沒主意了,糖葫蘆也不是他的,他便看向鴨舌帽。鴨舌帽的“演出”大獲成功,但在兌現“報酬”時,也沒法爽快,糖葫蘆也不是他的,他看向這串糖葫蘆的“主人”。
小孩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眼淚在眼眶裏轉著圈,糖葫蘆一給出去,立馬就能哇哇大哭起來。
這小孩可不像蔣彧,人爹媽就在旁邊的麻將館裏打麻將,一會兒他要是哭起來告狀,鴨舌帽一準脫不了幹係。再說,怎麽可能把糖葫蘆給蔣彧,一條沒爹沒媽的流浪狗,他配吃嗎?
鴨舌帽眼睛一轉,瞅著蔣彧:“你沒嚼,你剛直接吞的,誰吃東西不嚼兩下,糖葫蘆不能給你。”這小鬼頭轉頭向周圍的人傳遞了個眼神,其他孩子心領神會。
“就是就是。”
“沒嚼就不算吃。”
“不能給他。”
……
不等大家討論出個定論來,蔣彧突然伸手,抓起竹簽上的糖葫蘆,一把便全捋了下來,接著全部塞進了嘴裏。
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敢想這臭狗屎一樣的流浪兒還敢搶東西。
同一時間,糖葫蘆真正的“主人”哇地一聲亮起嗓門哭了起來。
蔣彧捂著嘴巴,轉身就跑。
鴨舌帽反應過來,著急忙慌地指使自個“小弟”們:“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又轉頭安慰哇哇大哭的小孩,“你先別告訴你媽,我幫你搶回來。”
蔣彧拚了命倒騰著兩條腿兒,嘴裏塞滿了沒法嚼,他又摳出來幾個,大概嚼嚼便往下咽。情況緊急,別說吐籽,連味道都來不及好好嚐,糖霜結成的硬殼割了他的嘴,也覺不著疼。
還沒跑出巷子,他便被抓住了。一陣推攘後,他跌倒在地。鴨舌帽走過來一瞧,糖葫蘆已經沒法挽救了,氣得對他拳打腳踢。鴨舌帽的小跟班們,也從路邊抓起稀泥往他身上砸。
蔣彧隻顧趴在地上,往嘴裏塞剩下的,這時候,他才來得及好好嚐一嚐味道。果然和他想的一樣,酸酸甜甜,很好吃。就是有點太涼了,吞到肚子裏像吞了幾個冰疙瘩,他本身也沒多少熱氣,捂不熱這冰冰涼涼的糖葫蘆。
“嘿,幹什麽呢!”
一聲男人的暴嗬,把這幫欺負人的小孩給震懾住了。
“張小強,就你小子帶的頭,你媽就在那邊打麻將,要不要我把她叫過來?”
“劉老蛋兒來啦,快跑。”鴨舌帽率先拔腿兒,小孩們一哄而散。
劉老蛋兒是巷口麻將館的老板,個子矮小,還有點駝背,又因為十分懼內,周邊的街坊們當麵稱呼他劉老板,背地裏管他叫劉老蛋兒。
他趕緊過去把蔣彧拉扯起來,嘴裏咕噥著罵道:“一群小畜生……摔著沒?”
蔣彧站起來,扭開他的手。
男人又把塑料袋紮著的幾根油條遞給他:“吃吧。”
一早看到這孩子在巷口轉悠,他就去買油條了,結果排了一會兒隊,再一轉身過來,已經給人欺負上了。劉老蛋常常不忍心,但他也沒法,這沒爹沒媽沒人管的孩子,可不就是誰都能來踩上一腳麽。
“快拿去吃,熱乎著的,涼了不好吃了。”見男孩不伸手,他又催促了一遍,把油條直接往他手裏塞。
蔣彧卻順手一揮,油條也落到了地上。他作勢要跑,卻被男人抓住了胳膊。
“你,你這小子……算了,走,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蔣彧不跟他走,往後硬掙。
男人很無奈:“我不會害你,這大冬天的,要吃點熱乎的……”
兩人正在拉扯,一個高大壯碩的婦人出現在巷口,怒氣衝天,一邊朝著男人怒罵,一邊氣勢洶洶走過來,單手擰住男人一邊耳朵。
“我他娘的說你一早去了哪兒,燒茶的人找不到,結果跑這兒跟這死孩子拉扯。”
劉老蛋捂著耳朵,一陣哎喲:“他遭孩子們欺負,我就是給他送點吃的,多可憐……”
“可憐,這世界上可憐的人多了,沒見你這狗日的一個個送吃的?咋啦, 還在想去給他當爹啊,那個婊子都死好幾年了,還沒死了這份心,你咋不當初也一塊兒死去算逑?”
“走走走,別說了……積點口德吧……”
隨著怒罵聲遠去,巷子全消停下來。蔣彧揉了揉胳膊,剛那些小孩沒把他揍疼,倒是別劉老蛋給捏得生疼。
人走了,對那男人的厭惡和他自個的尊嚴也慢慢消退,饑腸轆轆的感覺重新清晰起來。他轉頭去找自個揮掉的油條,就落在兩米外,他一眼就鎖定了。塑料袋係了口,沒弄髒,撿起來就可以吃。
吃自個丟下的東西,該不算撿垃圾吃。
就這一秒的猶豫,一條真正的流浪狗已經湊到了油條邊上。大黃狗跟他一樣瘦,一層黃皮裹著嶙峋的肋骨,也一樣饑腸轆轆。
蔣彧心道不好,他不敢貿然上前,嗬斥了兩聲。黃狗並不怕他,壓低前爪,嗚嗚低嚎,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蔣彧心裏害怕,但他不能退,一退油條就沒了。他從昨天下午到現在,就剛剛吃了幾個糖葫蘆,胃裏實在是空得啥也不剩,饑餓讓他不得不勇敢。
他和黃狗對峙了幾秒,剛想彎腰撿個石頭,一錯眼睛,黃狗立馬叼起袋子飛快跑了。
他拔腿追上去,狗比他跑得快,但他比狗聰明,抄了幾條近路,路上還撿了個棒子。心想如果狗不鬆嘴,他就給它一棒,這頓早飯本就是他的。
黃狗跑到一堆廢石邊上,不再逃跑,反而轉過身,壓著前腿,再次對他發出嗚聲威脅。蔣彧拎著棒子慢慢走上去,也威脅道:“還給我,不然打死你。”
因他的迫近,黃狗顯然有些害怕,緩慢地朝後退。
蔣彧提高聲音:“鬆嘴!”
話剛落音,廢石堆下,突然冒出兩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哼哼唧唧叫了兩聲。難怪黃狗到這兒不繼續逃了,原來他的狗崽子在這兒。
聽到小狗崽兒的聲音,黃狗更凶悍地嗚鳴起來,並頂著蔣彧往前走了一步,放下嘴裏的食物,開始對他狂吠。
蔣彧喉頭動了動,終於還是慢慢往後退到安全距離,隨後拎著棒子離開了。
拖著步子走在這片錯落的巷子裏,木棒在牆上劃出滋啦聲,一旦閑下來,饑餓的感覺立馬席卷了他。剛剛生吞了蚯蚓的惡心感覺也泛了上來,讓他想吐。可他不能吐,要不然吃下去的東西就白瞎了。他微微彎腰按著肚子,去了附近的小學。
周末的學校空無一人,他沿著圍牆繞了小半圈,找到那豁口,便翻了進去,徑直去了男廁所。
在洗手池裏擰開水龍頭,喝了兩捧冰水,壓下想要嘔吐的感覺。水冷得刺骨,吞進肚子裏,整個人都打了個哆嗦,涼得肚皮疼。
他在地上蹲了一會兒,才站起來,去上了個廁所。出來後洗幹淨手,又才撿了條髒布擦身上和鞋子上的汙泥。
肚子餓著不是辦法,從學校出來,不知在哪兒撿了個塑料袋,還是幹起了他的老本行——拾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