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化廠在洪城郊區,離真正的洪城城區還有兩三公裏的距離。

挨著工廠的生活區是八九十年代廠子效益好時候繁榮起來的。九十年代末,工廠倒閉,工人下崗,曾一時的繁榮隨著廠子關門迅速凋敝,變成了如今的城市貧民窟。

這些下崗的工人,年輕的還能改行幹點別的營生,老頭老太們幹不了別的,多的是一早起來拾垃圾補貼家用的。每個小區的垃圾投放點都有這些老人站崗,拎著的垃圾來不及扔就被他們截下來,還會因為爭搶一個紙盒兩個塑料瓶大罵出口。

蔣彧顯然不是這些人的對手,從收獲最豐的垃圾站裏,他什麽也撈不到。

從巷子轉回了他家外邊那條窄街,這條街熱鬧得多,兩邊都是些小門臉,經營著最基本的生活所需——雜貨店、理發店、菜店肉鋪,應有盡有。最多的還是小飯館,賣小炒和麵條米線餃子粥的。在這幾家小飯館裏,最容易撿到飲料瓶。飲料瓶一毛一個,對於蔣彧來說,是他收益最大的營生。

他躲在“鄧老頭牛肉麵”店外的電線杆後邊,仔細觀察著店裏的情況。他不能貿然進去,因為一準兒會被老板娘轟出來,哪怕隻是去撿個空瓶子。

一個食客麵朝大門在吃牛肉麵。他筷子挑上一大夾,呲溜嗦進嘴裏,再夾上大一塊兒燉得軟爛的肉一並塞嘴裏,大嚼一陣,再埋著頭呼嗤喝一口湯。明明大冬天的,他卻吃的臉膛紅亮,額頭冒汗。

蔣彧一邊跟著他不停地咽唾沫,一邊看桌邊的可樂瓶。可樂已經喝了一半,他無比期望那男人在吃完麵條前能把那瓶可樂喝完,那樣空瓶就會留下。還有每張桌子下邊的垃圾桶,運氣好的話,一早上的飲料瓶此刻都還在垃圾桶裏。

男人喝完最後一口麵湯,同樣也喝完最後一口可樂,把空瓶留在了桌上,擦嘴走了。

趁老板娘還沒出來收拾桌子,蔣彧飛快跑進去撿到了他盯上的目標,接著又在每個垃圾桶裏翻找起來。

“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髒死了。”老板娘人在後廚,但從出麵口看見了他,大罵起來。

蔣彧充耳不聞,快速地翻著垃圾桶,在老板娘追出來之前,一口氣撿了四個空瓶,跑掉了。

接下來的餃子館和炒菜館如法炮製,背著一身“要飯的”“小流氓”和“又髒又臭”的罵名,蔣彧撿了十來個瓶。

這第一階段的戰鬥算是告一段落。他拎著這些戰果去小區後街的垃圾收購點,換了一塊二毛錢,花了一塊錢買了兩個饅頭,狼吞虎咽地吃了,剩下的兩毛錢裝進了汗衫的胸兜。

眼看一上午就快過去,今天的午飯是沒有著落了。下午在日化廠這邊轉悠不出什麽名堂,他隻好出了巷口,沿著馬路,朝洪城城區走。

日化廠這邊的人不待見他他知道,他們總是罵他髒。他的確很髒,夏天還能隨處接個涼水洗個澡,冬天就不行了。他還知道他們嘴裏的“髒”有另外的意思,開始總是反駁,但越反駁,那些人越開心,漸漸的,他懶得爭辯了。

到了洪城他並不滿大街亂竄,而是找了一家熟悉的網吧,跟著進出的人便混了進去。

網吧裏人滿為患,煙霧繚繞,又臭又嗆人,好處是冬暖夏涼,大家都忙著玩電腦,沒人顧得上趕他。而最大的好處是他能在這裏撿到很多塑料瓶,桌子上的,垃圾桶裏的,還有一些滾到了桌子底下。

他趴在桌子下邊掏空瓶,大腿突然被踹了一腳。上邊的男人把他揪出來罵了一頓,怪他碰到了電線,讓他遊戲輸掉了。

有時候會遇到這種事情,那些打遊戲輸掉的人,會把怒氣發在他身上,踹他一腳,或者扇他兩巴掌。蔣彧已經習慣了,隻又瞥了一眼那個壓在機箱下的瓶子,不舍地走開。

“小崽兒,過來。”

一個叼著煙的男人朝他招手,蔣彧跑了過去。男人掏出十元錢給他:“去給我買包煙,黃山,五塊的,知道是哪個不?”

蔣彧點點頭,接過錢,顛顛兒就跑了。

這是他在網吧裏另外的“買賣”,替人跑腿兒。前台隻有飲料和零食,買煙買飯就要去外邊。也可以打電話自己訂餐,但手機對於這些人來說也是奢侈品,不是每個人都有。他在這邊混久了,運氣好會接到這樣的“大活兒”。

很快,他氣喘籲籲把煙和零錢拿回來給男人,男人隻說了句“放桌子上”,便不再理他。蔣彧站在旁邊等待自己的報酬,男人打完一把遊戲,卻說沒零錢,下回再給。

有時也會發生這樣的事,讓他幫忙跑腿兒,卻吝嗇那五毛錢的報酬。如果他再討要,對方就會生氣讓他滾蛋,說不定還會挨上一巴掌,蔣彧隻好走開。

但黴運攢多了也會遇到好事兒,下午就有個女的讓他幫忙買炒飯,把找回的兩塊五毛零錢一塊兒給了他。不僅得到這一筆“巨款”,女的炒飯吃不完,分了他一半。

這一天收獲頗豐,他一共賺了四塊跑腿兒費。轉了那一片好幾家網吧,撿了二十多個瓶子。

揣著兜裏的錢,他又去了鄧老頭的牛肉麵館前轉悠。他們家最便宜的素麵三塊錢二兩,是洪城所有店裏最便宜的。他躲在門口的電線杆後邊,直到老板娘送餐出了門,才趕緊繞到後門,果然隻有鄧老頭一個人在。

鄧老頭其實不是老頭,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蔣彧把三塊錢放在後門門邊的矮桌上,怯聲道:“老板,二兩素麵。”

鄧老頭也瞅見了他,這會兒正忙得騰不開手:“聽到了,你把錢收起來。”

蔣彧沒動,有點不好意思。鄧老頭沒收過他的錢,但真沒錢的時候,他卻不好意思到這兒來蹭白食。他從街頭巷尾聽到過流言,有說這個男人差點成了他後爸,最終怎麽沒能成,他也不知道。看著這個矮卻壯實的男人,要是真給他做後爸就好了,那樣他就有吃不完的牛肉麵。

雖然叫的是二兩素麵,男人卻給他用最大的碗滿上一碗,上頭蓋了一大勺紅油顫顫的牛肉。蔣彧盯著那肉眼睛發直,狠狠吞咽著唾沫,恨不得把舌頭也一塊兒吞了。

老板雙手捧著海碗,把麵放在門口的條凳上,把錢給他塞回兜裏,正回頭給他拿筷子,麵碗就被給隔壁送完餐回來的老板娘端走。

蔣彧見這馬上就要到嘴的食物被拿走,急赤白臉地說:“我有錢……”

“有錢也不賣給你,快滾,別髒了我門口。”

鄧老頭把麵碗從他媳婦手頭拿過來,皺著眉:“你這是做什麽。”

“我才要問你是做什麽。他有多少錢,你這一大海碗加三份牛肉的。鄧老板,你是開門做生意,不是搞慈善救濟,這牛肉十幾塊一斤,一碗給半斤,我問你賺什麽錢?”

男人不理睬他老婆,執意把麵條放到蔣彧麵前,隻說:“吃你的。”

“你配吃個屁。”女人兩步上前,一把掀了碗,肉和麵條流了一地。

蔣彧被嚇了一跳,跟著心疼得眼睛都酸了。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自己要是那條黃狗就好了,這會兒他便能趴在地上吃個痛快。

被氣紅眼的鄧老頭對他媳婦舉起了手。

女人往前頂了一步:“你打啊,你打啊,你有本事就打。老娘跟了你十年,給你個王八蛋生了兩個兒子,也比不上那個死賤人是不是,有本事你就打……”

先是一點脂粉香氣飄進了蔣彧鼻子,接著一隻塗著大紅指甲的手按在他肩上:“找了你一下午,你個死孩子在這兒看人兩口子吵架。”

蔣彧一回頭,看見了榮八妹。

榮八妹穿了一件大紅色的長羽絨服,衣擺直到了腳踝,前襟卻沒有扣子,靠一條腰帶係著,濃妝豔抹,一頭大波浪,和這日化廠的女人們全不是一個樣。

她翹著手指吸煙,聲音也像是吸多了煙傷著喉嚨一樣沙:“愣著幹什麽,走啊。”

蔣彧不想跟她走,往外掙,但榮八妹的手鉗子一樣扯著他:“還不走?人兩口子就因為你幹架,你還看,小心挨揍你。”說著,她強硬地把蔣彧拉走。

兩人前腳剛離開那後門口,跟著一盆開水潑在兩人站過的地兒,女人朝門外罵道:“髒死了,晦氣。”

榮八妹瞥眼看了一眼,臉色不好,但什麽也沒說。她隻顧抓著蔣彧胳膊,一路拉扯。

蔣彧不樂意被她拉著,扭來扭去。榮八妹氣得罵起來:“再扭信不信我揍你?”說著她真舉起拳頭,鼓了鼓眼睛。

蔣彧消停了一些,還是被她一路往前拖著走,她也一路罵著不停嘴:“個死孩子怎麽這麽別扭,一點不討人喜歡,你要討人喜歡點,還有人多賞你兩口飯吃。你這一天天的,遲早餓死。

“你那姑真不是個人,甭管跟你媽有啥深仇大恨,你好歹是她蔣家的親侄子,就真讓你跟條野狗一樣亂竄。拿了你的救濟,還最恨不得讓你死。

“日化廠這些人都不是個東西,別以為那些給你好臉色的男人就是好人,最不是東西的就是那些人……”

一路罵罵咧咧回到日化小區,榮八妹家和蔣彧家是挨著的兩單元。

把蔣彧一路拉回她家,但在進屋時遇到了阻力。她女兒一見蔣彧就尖叫起來,蹬著腿兒,把腳上的拖鞋脫下來往門口砸,不讓蔣彧進她家。

榮八妹強勢地把人拖進家門,跟著把她耍混的女兒抱去臥室關了起來。臥室那邊響起梆梆梆的砸門聲,一扇門板也阻擋不了女孩尖利的嚎叫。

蔣彧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榮八妹又過來把他拉到餐桌旁坐下,又開罵起來:“別理那死丫頭,一天到晚就知道撒潑,還是個勢利眼。”

說著她去廚房端了一大碗飯,飯上邊蓋了滿滿一層土豆燒肉。她把飯放下,也不多說什麽,就坐邊上看電視了。她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壓住她女兒的嚎叫。蔣彧便在嘈雜的電視聲和女孩的叫聲中,大口大口吃著飯。

米飯和著肉汁一塊兒吞進肚子裏時,他就什麽都聽不到了,他的嘴裏胃裏眼裏心裏便被這好飯塞得滿滿的。一海碗米飯,他不到三分鍾就全吞進肚子,接著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個幹淨。

見他這麽快吃完,榮八妹一點都不詫異,又從袋子裏扯出來一件新棉衣。她強勢地把蔣彧身上那過分窄小的衣服給扒下來,給他換上了新的。

新衣服寬大,榮八妹很滿意。她現在手裏拿著這件也是她去年買的, 小孩一年一個樣,長得太快了。她還沒有那麽有閑錢,給個無親無故的髒小子年年買新衣。

“舊的這件我扔了哦?”

“還給我。”蔣彧伸手拿了回來。

“你今天滿12歲,知不知道?”

蔣彧倒是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冬月初六,隻是不知道今天是何年何月。

原來他是今天的生日,滿12歲了。

他心裏默默算了算,他媽媽就是在他10歲生日過完不久去世的,這麽算來,已經去世快兩年了。

“沒別的事了,你回去吧。”榮八妹去給他開門,把人放出去,又忍不住罵一句,“也是個白眼狼,謝謝都不知道說一句。”

蔣彧隻是看了她一眼,轉身跑了。

他低頭看新衣服,但天快黑了,也看不出來個什麽,但是很暖和。也可能是剛剛吃了一大碗熱飯,他整個身子都暖起來,後背微微有些發汗。

肚子裏有貨,今晚應該可以睡個好覺,他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一路小跑。

他家在四樓,樓道裏的燈大都已經壞了。但蔣彧走得很熟,摸黑也能找到家門口。爬了兩層樓,他感覺今天的樓道跟以往有點不一樣,但又說不清楚哪點不一樣。

直到爬上三樓他才明白過來,不一樣的是樓道裏有一股濃重的煙味兒,而來源就是這個坐在他家門口抽煙的男人。

外邊天快黑了,樓裏光線更暗,借著那昏暗的光影,蔣彧能確定的是那是個高大的男人,還是光頭。

他不知道一個光頭男人坐在他家門口做什麽。按理說他不認識這樣的人,想想整個日化廠都沒有這樣一個人,肯定不會是來找他的。但不知怎地,蔣彧腿肚子打顫,這萬一是個壞人……他在回家和往樓下跑這兩個選項裏遊移不定。

男人顯然也瞥見了他,沉著聲音率先開口:“你認識蔣彧嗎?”

蔣彧聞聲,拔腿兒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