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那邊,孩子已醒了,小高抱起來哄,張仙女又忍不住想過去看看,被佳妮製止了:“你不用管,放心!”

小高離得遠,張仙女又悄悄說:“幹完今天,就讓小高不用來了,要不然我這一天清閑著,這不是浪費人力資源嘛!月嫂費用不低吧?花那冤枉錢幹啥?”

“怎麽能叫浪費呢?媽,你帶大了我們三個,又替馬馳馬騁帶孩子,勞累一輩子,也該歇一歇了,我本來是不想麻煩你的,但生娃坐月子這樣的時刻,又想媽陪著,讓你來,就是陪陪我,有你在,我心裏踏實,你陪著,比你幹什麽活兒都重要。”

晚上七點,小高下班了,不一會兒,景明下班回家了。景明初為人父,人又勤快,不像有些爸爸回家就做甩手掌櫃,小高走了,他回家來正好接替小高的工作,又是給孩子換紙尿褲,又是洗奶瓶,幫佳妮私處的傷口擦藥,夫妻倆說著體己話,張仙女不便打擾,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

在馬騁家忙忙碌碌連軸轉,到了這邊,竟然有點清閑,她還有點不習慣。睡不著,隻能玩玩手機。周嵐更新了一條朋友圈,發了一張她合唱排練的圖,那臉蛋,白皙得像瓷,光一打,圖一修,一絲皺紋也無,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六十多歲的人。她隻有羨慕的份兒。她給嵐姐點了個讚,再往下翻,玉琴一如既往,一天發好幾條朋友圈,全是多角度全方位的炫,想起臨別前兩人的齟齬,又想起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她還是大度地給她點了個讚,過了一分鍾,她發現自己前天發的寶寶照也多了一個讚,玉琴點的,原來她也正刷朋友圈呢,張仙女很想找個人聊聊天,點開和玉琴的聊天框,發現聊天框正好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張仙女的心雀躍了一下,屏住呼吸,也輸入問候語:“玉琴,你好!最近好嗎?”打好了這一行字,她發現那行“對方正在輸入”消失了,等了一會兒,對方並沒有發消息過來,又等了一會兒,她歎了口氣,刪除了自己打好的字,失落地退出了聊天框。麵子大過天,兩人像小孩似的,誰也不肯先低頭。

第二天一大早,景明上班去了,小高的上班時間是八點,還沒來。昨晚孩子吐奶,把自己的衣服和大床床單都弄髒了,佳妮愛幹淨,把床單換了,換下的床單和衣服放在髒衣筐裏。張仙女可算找到了活兒,抱到衛生間去洗。

她先找了個盆,不夠大,又找了孩子的浴盆,才把床單正好泡進去,倒上洗衣粉,泡了一會兒,就開始彎腰揉起來。

佳妮看到母親用浴盆艱難地揉搓床單,驚訝道:“媽,怎麽不用洗衣機啊?洗這種大件,你怎麽揉得動啊?”

張仙女想直起腰,發現腰和髖骨那裏仿佛突然失去知覺一樣不聽使喚,她一手撐牆,慢慢站起來,喘了口氣,自嘲道:“我一直都是這麽洗的,手洗的幹淨。”

“小孩衣服手洗就可以了,這種大件,還是洗衣機洗著方便。”

張仙女這才難為情地承認:“你們現在的洗衣機,太智能了,我不會用。”

佳妮無奈地笑了,太智能反而不會用,到底是科技進步,還是老齡鴻溝?她想教教母親,讓母親把泡好的床單搬到小陽台的洗衣機旁,無奈浴盆盛滿了水和床單,張仙女根本搬不動。

恰好小高來了,見狀,一俯身,兩臂緊抓浴盆兩邊的把手,輕輕鬆鬆就把浴盆搬到了小陽台,然後把床單擰出來,塞到滾筒洗衣機裏,蓋上蓋子,打開滾筒左側的小抽屜,倒入洗衣液,關上,按了幾個按鍵,洗衣機裏傳來嘩啦的流水聲,很快,滾筒轉起來。

佳妮見母親一臉茫然和愧色,親昵地攏住她的肩頭,指了指洗衣機的洗滌劑盒、按鍵,耐心地解釋,先這樣,再那樣,然後再按這個,最後按這個,就好了。張仙女眼睛好像學會了,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就是方便,下次我試試。”

小高已經去做早餐了,孩子早上六點多吃完奶仍睡著,地板昨天才擦過,張仙女又恢複了無所事事的狀態,落寞地坐在客廳裏。

佳妮也坐過來喝水,說:“媽,無聊就看看電視啊!想看什麽自己換台。”

她把遙控遞給母親。

張仙女放下遙控:“會吵醒寶寶的。”

“沒事,這房子隔音好,關上門根本聽不見。”

張仙女這才實話實說:“我不會開。”

“這有什麽難的,跟馬騁家電視一樣的。”

“他家的我也不會開。現在的電視,什麽數字電視,弄得跟電腦一樣,許多亂七八糟的功能,要用好幾個遙控,一會兒按這個,一會兒按那個,我根本開不開。”

“你在他家沒看過電視嗎?”

“沒看過。”

佳妮愣住了,心裏五味雜陳,她還抱怨小時候父母陪伴缺失,現在父母老了,何嚐不需要耐心的陪伴,做兒女的,對父母隻會一味索取,有幾個人真正去體恤父母內心的需求?他們不是沒有感情的工具,他們也想追趕、融入風馳電掣的時代,他們老了,遲鈍了,腦子不靈光了,也需要人像對待孩子一樣,手把手教他們那些新事物,重新認識這個世界,而她,他,這些兒女們,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佳妮起身,先在電視後麵按了一個按鍵,對母親說:“這個開關我以後就不關了,然後你看,按這個遙控上麵的紅色按鍵。”

她拿了一個遙控,耐心地給母親說步驟:“再按這個,你看,現在有畫麵了。然後你要選節目,這樣,這個上翻,下翻,你看這個電視劇嗎?最近挺火的。學會了嗎?”

張仙女實話實說:“馬騁其實也教過我,眼睛是學會了,可第二天再自己開,又不會了。”

佳妮把遙控再遞給母親,耐心地說:“我關了,你來試一遍。從小老師就教我們,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

張仙女試了一次,果然打開了電視。

佳妮又關了:“再來試一遍。”

她就如法炮製,再試了一遍,又打開了。如此反複了幾遍,張仙女確定,自己這一次真的學會了。她嘻嘻地笑了,皺紋生動地舒展著,比小學生考了一百分還開心。

佳妮說:“明天,再搜羅點髒衣服,我再教你開洗衣機,我一定教會你。”

這次張仙女自信地說:“那個我都學會了。”

“至少兩節課才能學會,還有許多功能,羊絨清洗、絲綢清洗、快速清洗,哦對,旁邊還有個烘幹機,也教教你。”

老師循循善誘,學生也好學,張仙女兩天時間,把家裏所有智能家電的使用方法都學會了。接連幾天,張仙女愛上了洗衣服,把家裏的髒衣服髒床單全收集起來,在洗衣機麵前大展身手,看著洗衣機在她的指揮下轉動起來,這沉悶的老漂生活仿佛也多了一點趣味。洗得多了,刹不住閘,佳妮無奈地笑,委婉提醒:“媽,洗衣機費水。”

這話是以前張仙女愛說的,現在她用年輕人那套說辭反駁女兒:“費水和費時間哪個更重要?我的時間更寶貴,我的時間要騰出來幹更有意義的事,抱我的小外孫。”

小高也教給她許多科學育兒方法,她也不抗拒小高了,經常虛心求教,比如嬰兒的不同哭聲代表不同的需求,嬰兒的便便顏色預示什麽身體問題,她都爛熟於心。小高下班以後,有時景明回來得晚,張仙女就有了用武之地,她發現那些科學方法,確實管用,屢試不爽,孩子哭鬧都有規律可循,大人帶起來就輕鬆,她常常一邊侍弄著孩子,一邊感慨:“一竅不得,少掙幾百。帶孩子有什麽難的?我再帶十個八個都沒問題。”

佳妮看著母親舒展的笑容,欣慰地笑。

景明回來得越來越晚,說快到年底了,工作繁忙,需要加班。景明大學學的是食品科學專業,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一個月前才升了主管,薪資也水漲船高,責任大擔子重,忙點爾也是應該的。他晚上不回來,會提前打電話告知,張仙女就睡佳妮房間,晚上有個照應。

母女倆躺在一張**,閑話就多,張仙女提醒女兒:“男人夜不歸宿,你還是要多留個心眼兒,現在這社會,**太多。”她想起臨產前打無痛針他猶豫的那一瞬間,總覺得這個男人靠不住。

佳妮不以為意:“放心吧!景明不是那樣的人。他那樣的家庭出身,他做不出那些事。”

據說景明的父親就是當年出軌後離婚,母親狠心沒要景明,景明跟著奶奶長大的,後來父母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新的孩子,他就更顯多餘,這樣的原生家庭,養成了景明內斂穩重的個性,也正是因為如此,佳妮懷孕生產,他那邊的“公婆”都靠不上。

張仙女細想一下,也是這個理,景明這樣的男人,更會珍惜婚姻,渴求幸福。是她多慮了。

“你產假休多久?我要是回去了,誰給你帶孩子?”張仙女雖然更心疼女兒一些,和佳妮也相處更融洽自在,但馬騁和老馬那邊隔三差五互相告狀,火燒屁股了一般,都等著她救火呢!她也沒法安心長期待下去,趁此機會,探探女兒口風。

“我想好了,出了月子,一切都順了,我也可以自由活動了,我打算把工作辭了,自己在家帶孩子。”

一聽這話,張仙女嚇了一跳,坐直了,一臉驚詫:“你瘋了?你不上班了?在家做全職媽媽?”

“隻是不上班,不是不工作,我……”

還不待佳妮說完,張仙女生氣地打斷了她:“你不上班,景明一個人養得了家?一個人工資夠花嗎?奶粉紙尿褲,哪一樣不燒錢?還有將來孩子要報各種培訓班。你弟弟家那個萱萱,光課外班就報了五六個,哪樣不花錢,馬騁曉苒兩個人掙錢,你不知道馬騁那個摳搜樣。”

佳妮當然知道馬騁摳搜,噗嗤笑了,說:“別擔心,這些我都考慮到了。決定生孩子之前,我就攢出了一筆產育的費用,正好景明上個月升職加薪了。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張仙女還是極力反對:“不行,那也不行。你好好想想,咱村裏多少女孩,上到初中就不上了,你學習好,我和你爸沒拖你後腿吧!我和你爸省吃儉用供你上了大學,那大學白上了?要是為了在家當個家庭主婦帶孩子,那當初不如不上大學。”

“那不一樣的。媽,你別擔心,我都說了,我隻是不上班,不是不工作,我這個工作,以我的資曆,現在在家接點項目也可以。”佳妮解釋道。

佳妮學的是室內設計,在一家規模不小的公司上班,也是個小主管,管著好幾號人。別的道理張仙女不懂,但她知道,女人不能坐在家裏伸手向男人要錢。

“你不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吧?不出門,就和社會脫節了。你好好想想,實在不行,馬騁那邊我讓他另想辦法,我多待一段時間。”

話說至此,佳妮有點猶豫,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考慮不周,還是母親多慮了,她認識的朋友裏,也有很多高知女性回歸家庭照顧孩子,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付出、犧牲、舍棄,甚至斷送,但她自信地以為,自己可以兼顧,可以兩全。她迷茫了。

“媽,別擔心,我還沒決定,休完產假再說吧!”她安撫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