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大紅鐵門開著,走進去,二門,後院門也開著,一眼到底,後院是她的小菜園,一半地空著,另一半種著青菜蒜苗之類,也呈荒蕪之勢。老馬背對著她,後院門連接菜園的台階被他拆除了,磚頭水泥散落一地,他拿著工具,正在抹水泥。

“喲!今天沒出去打牌?難得。”張仙女揶揄。

老馬聽到聲音,有些遲疑地回頭,目露驚喜:“你咋今天回來了?你咋沒打電話,我到橋口去接你啊!”

橋口是他們坐長途車下車的路口,從那個路口到家裏,還有一段距離,要坐三輪車或騎自行車。

“我下車正好碰見咱村大勇,他騎的電動車,稍我回來的。”

老馬蹲得久了,腿腳麻了,用抹泥刀撐著地,吃力地站起來,起身跺了跺腳,指了指身後,邀功道:“看,我打算把這兒的台階弄成斜坡,你不是老腿疼嘛!走台階不方便,也不安全,弄成坡,好走。”

一陣風吹過,張仙女正好站在風口,打了個哆嗦,心裏卻暖了一下,但仍嘴硬道:“我又不在家,還不是方便自己?”

“你現在不是在家了嘛?你還能總不在家?兒女家再好,那是他們的家,這兒永遠是咱倆的家。”

老馬收拾了工具,把一盆髒水端起來,順手潑在窗口下的台階上,張仙女見狀,又忍不住數落他:“你要把台階改成坡,就全改了,窗台下的台階咋不改過來?”

“那工程就大了,我一個人忙不來。”

“那也不要把水往那邊倒,天冷了,結了冰,把誰滑倒了咋辦?”

“又沒人走那邊。”老馬關上後院門,“走,這裏冷,回屋回屋。”

老兩口早已分房睡了,張仙女住一間南向的房子,掀開門簾一看,房子裏新裝了一個農家常用的取暖爐,一個一人高的黑鐵塔似的大家夥,裏麵爐火正旺,她伸出雙手,一邊烤火,一邊驚喜地打量著。

“怎麽樣?這個爐子不錯吧!想著你這兩天快回來了,我昨天就裝上了。你看,這裏能燒水,烤饃,晚上就把這個蓋子蓋上,也安全。暖和吧!”

“我在家也呆不了幾天,你裝你房子就行了。”

“我用電褥子就行了。你這屋子大,過年孩子們回來了,坐這屋又寬敞又暖和。”

張仙女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間,用手指摸了摸桌麵,沒有灰,滿意地笑了,難得誇老馬一句:“你可算幹了點人事兒。”

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她覺得一下子放鬆下來,下午好好睡了一覺,夢境亂七八糟,好像有一大片麥田,她和老馬貓著腰割麥,麥田一望無際,在夢裏是變了形的波瀾壯闊,她怎麽割也割不到頭,老馬割得很快,一眨眼就不見了人影,她一抬頭,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聲勢浩大的麥地裏,忽然感到莫名的孤單和無助。

“哐”的一聲,將她從夢中拉回。是老馬開關大門的聲音,趁著她睡覺,他已經在村裏溜達一圈回來了。

“老婆子,休息好了吧?”

“這一覺睡得解乏。”張仙女伸了個懶腰。

“餓了吧?”

“嗯!有啥吃的?”

“也休息好了,那你給咱做飯吧!”老馬壞笑。

張仙女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拿一個枕巾輕輕打了老馬一下,嗔怪道:“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盼著我回來,就是等著我回來給你做牛做馬的吧?”

老馬從身後變戲法似的亮出兩個食物打包袋,打開,朝她扇了扇氣味,然後在小桌子上打開,嘿嘿笑:“我給你做牛做馬,這是我剛到鎮上買回來的,還熱著,新開的一家餄餎店,你嚐嚐,正宗不?”

她接過老馬遞過的筷子,親昵地敲了敲他的頭。

吃飯的時候,張仙女說起她做的那個夢,“你在前麵割麥子,速度很快,一眨眼就不見了,丟下我一個人。你永遠都是這樣,在夢裏都是這樣。”

老馬也用筷子敲敲她的頭:“你個瓜老婆,我幹得快,多幹一點,你不是少幹一點?”

吃完飯,張仙女洗頭,打算自己染頭發。她六十五歲了,頭發已花白,平時染黑遮蓋白發,顯得年輕精神一些,現在,白色的發根已長出寸餘,兩種發色,更顯邋遢。洗好頭發,她拿出全套家夥,戴上一次性塑料圍脖,手套,調製染發劑,然後對著鏡子用小刷子在頭上塗塗抹抹,抹了一會兒,老馬走過來,主動問:“要不要幫忙?後腦勺你看不見,還有白的,沒染上,我給你抹。”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張仙女有點意外,把刷子遞給他,笑著:“以前我染頭發,讓你給我抹一下後腦勺,你總是不耐煩。”

老馬一邊小心翼翼地塗抹,一邊說:“那時候你年輕,根本不用染,你偏要染。”

一說年輕,張仙女歎息:“是啊!現在是真老了,你看這皺紋,能夾死蚊子。”

“那時候我也年輕,急躁,沒耐心,光忙著在地裏刨食,也顧不上關心人,不懂照顧人。”老馬竟然會自我反省。

抹好了,他拿過小鏡子,從後麵對照著,讓她看。張仙女的頭發被染發劑膠著著,堆積在頭上,像聳峙的小山,很滑稽,但已經看不到一絲白頭發了,她很滿意,對老馬的服務也很滿意,像個小女孩似的嬌嗔問:“下次染頭發,你還給我幫忙不?”

有了上次進城帶孫的經曆,老馬理解了仙女的不易,性子也被磨平了,脾氣被自己煞一煞,人就像平靜的水流,不湍急,不爭先,不急不躁地淌。他笑道:“必須的,做牛做馬。”

生活恢複了往日的秩序。快過年了,老馬開著自家的三輪車,載著張仙女去趕集,辦年貨,在路上熱絡地和熟人打招呼,聊天。鄉村是熟人社會,方圓十裏都是熟人,熟人之間,有千絲萬縷牽絆著,像蛛網似的,這種牽絆,讓人踏實,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魚,回到自己的池子,不用繃著了,每個細胞都是鬆弛的,舒坦的。

老馬還記得她的腿疼,問起來:“最近還腿疼嗎?”

“不疼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也有勁兒了,一口氣爬五樓,不費勁。哈哈哈!”張仙女回到村裏,嗓門也大起來。

門口的婦女們就打趣兒:“老馬就是你那蓋中蓋,是你那貼腿疼的膏藥。哈哈哈哈!”大家都恣意地笑起來,笑聲把樹上的鳥嚇得撲棱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