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登已經睡著了，安頓萱萱和柯柯看動畫片，大人們圍坐在取暖爐旁。
老馬用自己那把積滿茶垢的的茶壺給大家倒茶，倒到曉苒的杯前，猶豫了一下，曉苒也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杯子。
馬馳開門見山：“今天見了姨媽，我覺得，爸媽的養老，也該聊一聊。”
老馬一聽這話，忙擺手：“我和你媽身體還好，養什麽老？有什麽好說的。”老馬起身，打算出門在村裏溜達，被馬馳又按到了座位上。
“本來這個會，應該叫上咱姐一塊兒開，但是姐現在不在家，……”
老馬又反駁：“養老就養老，關你姐什麽事？你兄弟倆還不能給我養老了？”
馬馳知道，父親這老腦筋裏，兒子給父母養老送終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也並沒有想推脫責任，忙解釋道說：“我是說也要尊重老大的意見。今天我們兄弟倆先商量。”
馬騁沒細想過這個問題，說：“聽我哥的。”
“爸雖然有點忌諱說老，但人都會衰老，人怎麽有尊嚴又幸福地養老，這個問題不得不麵對。首先，居住問題。家裏的房子，是爸媽的老窩，也是他們住著最舒服的地方，現在看，取暖，水電也都沒問題，媽現在在你那裏，就是爸一個人住，我有點擔心。我打算，過完年，給房子裏的瓷磚換成木地板，後麵爸住的那個房子的窗戶，得裝個雨棚，不然雨會飄進來，再給家裏裝上監控，家裏有個啥事，我們在外麵也能馬上知道，照應。”
一聽到監控，老馬又反對：“其他的都可以，裝監控我反對，監控誰呢？當我是犯人啊？”
馬騁卻說：“我同意，這個很有必要。”
“有什麽必要？我認為沒必要。”
“舉手表決。”馬馳說。
六個成人，除了老馬，都舉手同意，張仙女看兒子兒媳們都舉手，自己也遲疑地舉起了手。
少數服從多數，老馬氣得罵張仙女：“叛徒。”
馬馳繼續說：“第二個議題，生病時的看護和費用問題。”
一說到“生病”，老馬更是諱疾忌醫：“現在說這個幹啥？你咒我生病啊？”
張仙女自從得知薛老太太的死亡真相，又見識了親姐姐的“遭遇”，這個問題，恰好是她關心的，又不好意思和兒女們探討的。她很矛盾，既不想麻煩兒女，又深恐將來臥病在床被兒女踢皮球，或者被扔在養老院。這一次，張仙女又做了老馬的叛徒，說：“這叫未雨綢繆，你先聽孩子咋說。”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鴕鳥心態，覺得不去想這個事，這個事就離我比較遠。有些事，還是早規劃的好。體檢，一定要每年體檢，回頭春節過完上班了我就把體檢給約上。以後，父母無論是跟隨誰生活，另外的兩個人就出生活費，遇到生病住院這樣的事，大家根據各自情況輪流看護，或者請護工，費用分攤。我們周檸過去是護士，會照顧人，這個問題不用擔心。”
周檸聽罷這話，不樂意了，陰陽怪氣道：“不是我不願意在公婆臥病在床的時候推卸責任啊！你在商量父母的養老，你是做兒子的，你該首當其衝啊！我在旁邊打輔助就行。不要想著指使別人給你行孝，媽，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媳婦說得雖然有道理，但張仙女聽著心裏不是滋味，暗想，還是玉琴說得對，到底沒生人家養人家，這兒媳婦到底不如兒子。她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
曉苒聽罷，也獻計獻策，她正好今天天和映雪聊過這個話題，就說：“以後會越來越便利的，除了居家養老，養老院，或者那種“獨居”的人，還有一種養老方式，叫社區養老。映雪今天剛跟給我說，他們想辦一個社區養老機構，已經在籌備了。”
社區養老，張仙女聞所未聞，聽了曉苒的話，她心裏又涼了半截，曉苒看著老實，其實也滿身的心眼兒，她認為曉苒談什麽“社區養老”，也是把未來那個想象中的病老婆子往外推呢！
馬騁嗤之以鼻：“什麽社區養老，癡人說夢！”
曉苒撇撇嘴：“你不信算了，我覺得映雪能行，能做出來。”
馬馳又提議：“之前我們給爸媽買過醫療險，有點什麽病痛也不用太擔心，我建議再配一個意外險。”
老馬一聽“意外”兩字，又罵馬馳：“你就不盼點我們好，你是不是被哪個推銷保險的給慣了迷魂湯？”
“啥叫意外險？貴嗎？劃算嗎？”張仙女問。
提到分攤購買保險，馬騁有點頭大，也不是他不孝順父母，人窮誌短，誰讓他掙得少呢！母親問的問題“貴嗎？劃算嗎”，也是他想問的。
馬馳解釋了一番，打消了大家的顧慮：“不貴，一年也就幾百塊。”
兩大議題都說完了，都是和錢有關的事，有點敏感，但結果讓張仙女很滿意，她的那點不安全感，就像心裏頭有個漏風的大洞，現在被石頭填滿了，被膩子抹平了。
馬馳問大家還有沒有要補充的，曉苒其實有一些想法，但礙於自己隻是個“外姓人”，想說的話又咽下了。
開完家庭會議，馬馳一家回縣城了。
又降溫了，農村的空氣是滲骨的冷。屋裏溫暖如春，張仙女仍害怕孩子們凍著，灌了熱水袋塞進被窩裏，拳拳之心不摻一絲假。在婆家住了這幾日，曉苒和孩子們被照顧得無微不至，曉苒看得出，婆婆在自己的地盤上，放鬆，自在，如魚得水，氣定神閑，她也知道，把老人捆綁在小家裏，委屈了老人，但也實屬無奈之舉。
晚上臨睡前，張仙女又在群裏轉發那種老年人容易輕信的謠言貼——《警惕！五種最致命的相克食物》，馬騁看了一眼，撇撇嘴，就去刷微博了，倒是佳妮馬上在下麵回複：“媽呀！我早上吃了一個大餅卷蔥，中午吃了幾顆棗兒，沒事吧？嚇死了。”
張仙女馬上在下麵熱情地科普起來：“是同時，同時食用，才會相克。”
“同時啊？就是蔥和棗一起入口？這是什麽神仙吃法？沒這麽吃過啊？”
馬馳知道姐姐是拿母親開涮呢，也在下麵調侃：“下次你試試。”
張仙女大驚失色：“胡鬧！可不敢。”
佳妮和馬馳都在底下發出哈哈笑的表情，曉苒也發了一個偷笑的表情。
馬騁再回頭看群，不屑地對曉苒說：“你們真閑。”
曉苒看不慣馬騁這種態度，轉過頭來，正色道：“對，我閑著，大過年的，你很忙嗎？和家人聊聊天說說笑不好嗎？我就發現你這個人特別冷漠，你媽在群裏發的消息，你從來不回複。”
“她發的都是些什麽，你不是不知道——《癌症原因已找到，快告訴家人》《不是我嚇唬你，中老年人必看》《震驚！心腦血管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它》，要麽就是養生雞湯，要麽就是心靈雞湯，還用打開看嗎？”
“你有沒有想過，媽他們為什麽喜歡發這種東西？”
“文化層次低，分辨能力差唄！他們的大腦早已停止更新，無法兼容新的程式。”馬騁的語氣依然充滿傲慢。
曉苒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一直覺得，養老，不光是養老送終就可以了，送終可能就是一兩年的事情，但是其他的時間呢！我覺得精神上的陪伴更重要。老人們為什麽愛發雞湯和養生謠言？我覺得其實是他們用這種方式對子女表達關愛，那些被我們要求看的生活偽科學並不是他們擔心自己的健康，而是他們在已知有限的信息裏傳達對兒女對家人的關心。他們內心孤獨，渴望和兒女們交流，但又不便時時打擾，這種分享帖就是一個很好的借口。其實都是些無傷大雅的信息，你每次都忽視，或者不回應，老人會很失落的。”
馬騁想起母親經常私給他的那些震驚體養生貼，是的，他不僅很少在群裏回應，私發的也沒回應過。聽曉苒這麽一說，一時有些內疚。“那我回應什麽啊？”
“你看佳妮姐這樣，開個玩笑，調侃一下就挺好，或者你認真辟個謠也可以，總比她發什麽你都不理她好。”
“有道理，聽你的。”
孺子可教，馬騁如法炮製，在某群找了一篇類似的帖子，發到了群裏，那帖子題目叫《快告訴家人，紅棗和蝦皮不可同吃》，並真誠在底下建議：“趕緊看看吧！”
沒想到張仙女很快跳出來反駁：“這是個謠言，嵐姐跟我說了，這個是謠言，胡說八道呢！”
大家在底下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有打趣馬騁糊塗的，又讚張仙女英明的，熱鬧的家庭群，讓這個夜晚顯得很溫暖。
馬騁伸了個懶腰，感慨道：“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喜歡你？就是看中你善良，賢惠。”
曉苒翻了個白眼：“你這是誇人嗎？賢惠可不是什麽好詞。”
“我說錯了，不光是賢惠，我還發現，你這人身上有一股力量，像小孩子似的不服輸不怕輸的勁兒，我有時一退縮吧，你往那兒一站，我就不由地支棱起來了，我一懶惰，看著你抱著老二給老大輔導作業，氣定神閑那樣，我就忽然滿血了。別看你說話軟軟的，其實挺硬，我還挺怕你的。”
馬騁的這番剖析讓曉苒有些意外。已經有多久沒有這樣促膝夜談說掏心窩的話了？上一次這樣，好像還是十年前熱戀的時候。他能在婚姻裏再慢慢發現她的閃光，說明是個細膩的人，她也知道他的好，一個肩頭落著草屑和塵土的凡人，有些散淡有些寡欲，缺點不少，就像襪子上常有破洞，這樣一個漏洞百出的普通人。
她輕輕地笑了，帶一絲嘲諷：“嗬！是誇我啊！嘴挺甜啊！”
“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