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住的房子是家屬院,三間臥室,因為不常回來,房子總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塵土味,小區安靜清幽,過去老坐在大槐樹下的兩個老人不見了,許多鄰居都搬走了,在樓道裏遇到一些年輕人,大概是租戶,她全不認識。出了門就是早市,每天早上小販出動,熙熙攘攘,各種應季的時蔬都有,她一個人,懶怠做飯,在早市溜達了一圈,隻買了一把青菜;經過一個肉攤,看到半扇豬肉剛剛送到,老板拿著刀子,嫻熟地分割豬肉,她以前從沒注意過,老板手起刀落,梅花肉、五花、前腿、後腿、前肘、後肘、後臀尖,被分得明明白白,擺在了肉案上。她嘖嘖驚歎。看了這麽久也不買,老板忍不住問:“阿姨,你要哪塊?”

玉琴覺得那塊夾子肉不錯,做生汆丸子,米卡一定愛吃,指了指,正要老板拿給她,忽然想起來,她不回那邊去了,就訕訕地收回手:“算了,不要了。”

提著青菜往回走,不知誰把小轎車開進來了,把窄窄的市場堵得水泄不通,走在車後的人直罵娘,玉琴也不耐煩,跟著罵:“誰這麽不長眼啊?把車開到這裏了?”

車窗搖下來,一個女人探頭出來,一臉愧意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啊!我馬上開出去。”

玉琴定睛一看,那不是思瑤嗎?

思瑤也看到了母親,開心地招手:“媽,快上來。”

玉琴撇撇嘴,在眾人怨怒的目光中上車,一邊上車,一邊故作姿態地斥責女兒:“明知道早市人流大,還把車開到這裏來,堵到這裏大家多不方便啊!”

上了車,有一股新座椅皮子的味道,她四處摸了摸,發現這是一輛新車。

“你買新車了?不是平時開的那輛車。”

“對啊!新車,舒服吧!”思瑤得意洋洋。

“亂花錢!你那輛車好好的,才開了一年多吧?這車還沒有你那輛車看著好呢!空間小,顏色也不好看。做人不能忘本,能掙錢還要會守財。”玉琴又開始了說教模式。

思瑤甜甜地笑了:“媽,這是我給你買的車。”

“給我買的?”玉琴激動起來,兩眼發**光,細心地四下打量著,摸了摸車窗,座椅,愛不釋手,遲疑道:“真的給我買的?”

“當然是真的。你不是都拿到駕照了嗎?不是要當本本族吧?開車要多上路才行。來,你試試。”

思瑤已經把車開出了早市,在路邊停好,下了車。玉琴下了車,驚喜地繞著車撫摸了一番,讚不絕口:“這紅色我喜歡,很符合我的氣質嘛!”

打開駕駛座車門,再感受了一番,玉琴又說:“空間也大,舒服。”

車子剛一啟動,傳來一聲溫柔甜美的開機歡迎語:“歡迎你,賀玉琴女士。”

玉琴快驚掉了下巴,嘖嘖讚歎:“這麽高級啊!”

“普普通通啦!你有了車,去買買菜,接送一下米卡也方便。”

一聽這話,玉琴傲嬌起來,唇角不自然地撇了撇,忸怩說道:“我還是不過去給你添亂了。”

思瑤知道媽媽還憋著氣,也不和她理論,隻是笑笑鼓勵她:“你先試試車。”

家屬院附近是一條人流較少的馬路,玉琴穩穩當當地開出去,一路暢行,忽然從丁字路口竄出一輛電動車,思瑤忙驚呼:“右轉,右轉!”

玉琴手忙腳亂,已經來不及右轉了,隻好直行,思瑤急得叫嚷:“怎麽不打轉向燈?右轉啊!”

玉琴驚出一身冷汗,也急躁地喊:“我難道不想右轉啊?沒法右轉啊!你別瞎指揮。”

還好,那個忽然竄出的電動車一腳油門,穿過了玉琴的車,差點蹭到,有驚無險。

思瑤不說話了,玉琴戰戰兢兢地把車開到了小區門口,停車的時候,半天卻停不進停車位去,思瑤難免又多嘴:“左轉,打死,再右轉。”

玉琴腦子裏還在記教練教的點位,女兒在旁邊一說話,搞得她心煩意亂,腦子裏一團漿糊,越急越亂,甚至差點蹭到了後麵的車,情急之下又訓斥思瑤:“叫你別說話,別瞎指揮。”一著急,一個急刹車,停了下來。

兩人麵麵相覷,調換座位,思瑤幫母親把車子停好,沒有馬上下車,說:“媽,好了,別生氣了,跟我回家吧!”

玉琴在女兒麵前,像個孩子一樣傲嬌的扭臉向窗外:“我可沒那麽好哄。”

思瑤拍拍車座:“這也不行。”

“不行。”

“再給你買大金鐲子。”

“當我是什麽人啊?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

思瑤噗嗤笑了,撫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說:“我在想,教育孩子,就像開這輛車,隻能有一個人掌握方向盤,如果副駕駛有一個人在指揮,聒噪,就會影響開車人的判斷,一不小心就開到溝裏去了,這樣肯定不行。”

玉琴一聽女兒這話,又深恐女兒不讓她回去了,遲疑道:“對啊!那怎麽辦?”

“隻要大方向是一致的,就沒問題。大海航行靠舵手,誰當舵手呢?咱倆石頭剪刀布決定吧!”思瑤在玩笑中,化解著母親心裏那口鬱氣。

“幼稚!”玉琴拿女兒沒辦法。

別看思瑤三十多歲的人了,在母親麵前,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慣會撒嬌,她要猜拳,玉琴不出手,她就扳過母親的手,隨便擺弄了一個手型,自己再出了一個剪刀,然後故作驚喜地叫道:“我贏了,我贏了,我做舵手。”

玉琴翻個白眼:“你能做舵手?我看你就是剁手,這個剁。”

說著,以手為刀,作勢剁思瑤的手,甜蜜地嗔怪道:“以後別亂花錢了,沒有新車,沒有大金鐲子,媽也回去給你帶娃,以後娃的教育,大方針,你說了算。”

思瑤暗暗鬆了口氣,看到母親放在膝蓋的一袋青菜,笑道:“一個人,就吃這個啊?走,你女婿下午要走了,說中午請你吃大餐。”

車子啟動,拐個彎,又朝芳菲南苑的方向駛去。許多現實問題擺在麵前,玉琴又難免焦慮起來:“你們夫妻倆總這樣兩地分居,你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也不是個辦法。”

母親操心的問題,何嚐不是思瑤夫妻倆的症結所在?曉峰突然回家探親的浪漫和驚喜,短短兩日的甜蜜,怎麽也抵不過每一個瑣碎的孤單的日常。思瑤輕描淡寫道:“我知道,我們在商量。”

曉苒拿到財政大權的第二天,先給自己買了一束百合花,花開得飽滿,一大束沉甸甸的,比洋甘菊貴許多,她一咬牙,買了,捧回家,才發現,家裏連一個花瓶都沒有,最後在廚房陽台上發現了一個閑置的泡菜壇子,這壇子古香古色,洗淨了,插上百合花,頗有韻味。

馬騁下班回家看到泡菜壇子裏的花,心疼,驚叫:“你買的?多少錢。”

“沒多少錢。”

“於曉苒,我提醒你,權利是人民給的,你隻是一個公仆,你這屬於以權謀私,公款私用。”馬騁義正言辭。

曉苒淡淡一笑:“我這是美化環境,美化了環境,人心情好,有利於家庭和睦。”

失去了財政大權的馬騁仿佛龍被抽去了龍脊,說話也沒有底氣,懟人也不靈光了,看著她的泡菜壇子,嘲諷道:“麻布補西服——有點土氣。”

張仙女也看到了那束花。雖然她支持兒媳掌握家庭的財政大權,那也是看中了她勤懇儉樸,對於她買花這種行為,她也是看不慣的,也忍不住問:“這花不便宜吧?夠買兩斤排骨了。”

曉苒正打算糊弄一句,馬騁咬牙切齒:“夠買四斤排骨呢!”

“噫!”

馬騁走過母親身邊,低聲說:“現在你知道了吧?在野黨上台後,還不如過去的執政黨呢!”

張仙女心疼地繞著那一束花左看看右看看,好看是好看,可是再好看也沒有四斤排骨香啊。

曉苒一笑置之。

馬騁又追問:“補倉的錢你存進去了嗎?”

“別急,這兩天我要找一個金融專家給我好好上課,分析研判一下,然後我會給你出具一個補倉或割肉的可行性報告。”

馬騁發現“補倉”隻是一個誘餌已為時已晚,隻能認命。

周六下午,曉苒下班後,接上周嵐姨媽,來到芳菲南苑。曉苒請來的金融專家,正是周嵐,她是有三十年炒股經驗的股民,她自己的房子車子,可以說就是炒股賺到的。

張仙女正在做飯,馬騁陪登登玩,曉苒拿出萱萱小時候塗鴉的小黑板,煞有介事的樣子。

周嵐擺手:“不用這麽麻煩。哪有什麽專家,每一行都是唯手熟爾。當然,股市和金融政策、經濟,,還有個人的時運都息息相關。”

周嵐頭頭是道地把馬騁持有的兩支股票分析了一番,把馬騁聽得五體投地,還不等她給出什麽建議,馬騁連連表示:“割肉拋售,馬上,馬上。”

曉苒在一旁偷笑。

馬騁又虛心請教,問姨媽看好哪隻股票,周嵐笑了:“我這兩年已經退出江湖了,人老了,心髒可受不了那個刺激,現在我做什麽投資?投資健康啊!買點穩健型理財產品,醫療保險,養老咯!”

周嵐來到廚房,鍋裏的燉排骨正漫溢濃香,她深吸一口,讚道:“真香!仙女,你這燉排骨,是得到了我舅媽的真傳了吧?小時候去你家吃飯,我就盯著那盆排骨。你給我教教怎麽做吧?”

“你學?快出去,廚房油煙大,可別把你這真仙女的皮膚熏壞了。等著吃就行了。”張仙女隻當周嵐說客氣話,調侃著把她往出趕。

周嵐不走,認真地說:“我是真的想學,學會了,我也可以做給清讓,琪琪吃。”

張仙女歪頭,諱莫如深地打量著周嵐,壞笑道:“真的是要學了做給清讓和孩子吃的?不是做給別的老頭吃的?”

兩朵紅暈飛上嵐姐臉頰,她垂眸,捋了捋額頭的頭發,否認道:“哪有?沒有,別瞎說。”

“有什麽藏著掖著的?我都知道,就是那個,上次在理療館見的那個,挺好的。老來有個伴,挺好的。”說到“老來有個伴”,張仙女想起老馬,又牽動心裏那一絲遺憾來。

周嵐也不裝了,低聲說:“先接觸接觸,能不能老來做個伴,也看造化。”

鍋裏的肉“咕嘟咕嘟”,香氣彌漫,張仙女拿起鍋鏟攪拌了一下,說:“你看,這是最後一步,大火收汁。你來晚了,要從第一步開始學,第一步,先把剁好的排骨放蔥薑料酒焯水……”

“要焯水?那不是把營養都流失了嗎?”周嵐驚訝。

“對呀!不焯水那多髒啊!這樣吧!下次我做的時候,也拍個小視頻給你看,現在說了你也記不住。”

廚房裏氤氳著水汽,姐妹倆熱烈地討論著菜譜,周嵐像個小學生一樣認真地傾聽著,想到要為一個老頭洗手做湯羹,她覺得很陌生,有點期待,又有些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