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沒出息的蕭副將和小五兒把範天涵運回軍營的,他們找了一塊木板,把範天涵跟捆死豬一樣捆緊在上麵,然後抬著走。他們說箭沒有傷及心肺,且軍營裏有醫術高超的軍醫,再嚴重的傷都能醫好。

我跟在一旁一路號,一路哭。

哭到範天涵在板上一聲長歎道:“你不是五行缺水嗎?”

我抽噎著回答他:“我現在不缺了。”

你可曾試過,那種驚慌失措到一個極致之後突然鬆懈下來的感覺,會覺得自己仿佛到鬼門關走了一趟,虛脫到隻想哭。

回到軍營後,範天涵就被抬進了一個帳篷內,我不敢也不能跟進去,就坐在帳篷外的石頭上看他們慌忙地跑來跑去,端進去一盆清水,端出來一盆血水;端進去一盤白布,端出來一盤血布。我恍恍惚惚地想著,我還沒見過那個軍醫呢,就這樣把範天涵交給他了啊,但是,不交給他我又能如何?

夜幕已經完全降臨,營火也燃了起來,我直直地看著眼前來來回回的士兵發愣,直至有個清脆的女聲在我身後響起,她說:“夫人,將軍已無大礙,你可以進去探望他了。”

我轉身去看她,腦子忽地閃過一句話: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眼前這名女子長相及其妖孽,白麵狐眼朱唇水蛇腰,活生生就是書生趕考路上的那個劫數。範天涵藏了這麽個妙人兒在軍營中,難怪他劫數那麽多。

我進了帳篷,範天涵躺在一張狐毛製成的毯子中沉沉地睡著。我立於他身旁仔細地端詳著,之前我總覺得範天涵長得唇紅齒白太過書卷氣,但這半年來邊疆的烈日風沙已把他那張小白臉摧殘成麥色,倒也平白多了幾分英雄氣概。

他滿臉的胡楂,眉微微擰著,臉色略顯疲倦蒼白。我輕輕地觸了觸他的臉,硬硬的胡楂紮著我的指尖,硬硬刺刺的。我覺得很安心,恍如隔世般安心。

我望著他睡得沉沉的臉,睡意突然濃濃襲來,便掀開毯子的一角,往反方向伏在他腳邊蜷成一團,緩緩地閉上眼睛。

一宿無夢。

我是被低低的交談聲吵醒的,微微睜開眼,隻見那位妖孽端著一個碗半跪坐在我們的毯子前,小聲道:“將軍,藥該涼了,你喝了吧。”

“你放著,我會喝的。”範天涵壓低聲音。

“將軍!”連嬌帶嗔的聲音聽得我一陣惡寒,於是伸個懶腰,伸展了一下手腳,順便踹了範天涵一腳,聽到他一聲悶哼,我高高興興地開口:“這位姑娘是?”

“這是薑溱,薑大夫。”範天涵在毯子下握住我的腳,“清淺,我有傷在身。”

我收回腳,從毯子底下鑽出來,整整身上的衣服,端出一副我是賢妻的樣子,道:“原來是位女大夫,長得可真是仙人一般的模樣,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救了我相公的命。”

我為人雖愛計較又不厚道,但我是知恩圖報的,原本我因她的長相太禍國殃民很不待見她,不過既然知道她是救人的大夫就另當別論了。現在我對她真是滿腔的崇拜與感激之情,所以我說的每句話都是實打實發自內心的,當然,除了那句長得仙人一般的模樣,她美豔若妖,但我總不能跟她說你長得妖人一般的模樣。

她用一種挑豬肉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趟,道:“夫人不必客氣,這是我職責所在。”

我一時想不出還能寒暄些什麽,便指著她手上的碗問:“這可是將軍的藥?”

她遞過來那碗藥,道:“將軍不願喝藥。”

我接過碗,轉過頭去看範天涵,他略微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放下就行。”

我笑盈盈地對著範天涵:“相公,還是趁熱喝吧。”

他看一看我,看一看藥:“不喝。”

我嘴角的笑僵了一僵,他倒是拒絕得坦****,我詫異地看著大夫,她淡然地與我對視,很是見怪不怪的樣子。

我算是明白了,敢情這位將軍大人也怕喝藥。

遙想那個當年,本姑奶奶臥病在床時,他灌我喝藥時那個理直氣壯,又是點穴又是捏鼻子的,還真是**氣回腸。

有句俗語怎麽說來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到了就得死命報。

大概是我眼裏閃爍著的奸邪光芒嚇著了薑大夫,她堅持要在現場看著我如何讓範天涵把藥喝下去。

我也不怯場,有觀眾我更來勁。

於是我端著碗緩緩靠近他,他盤腿坐在毯子上,眼睛看向別處。

哎喲,瞧他那寧死不屈的小臉蛋,老娘就想**死他。

我本想點他穴的,斟酌了半天也拿不準這一戳下去會不會送他去過奈何橋,於是我先好言相勸道:“範天涵,你一堂堂大將軍不敢喝藥,若傳出去豈不貽笑大方?再者,良藥苦口利於病,你若想帶兵打仗,就得早點康複……”

任憑我磨破了嘴皮,他就是擰著眉一言不發,仿佛我就是一隻惱人的蚊蟲。

敬藥不吃吃罰藥!

我伸手要去捏他的鼻子,他身子一偏,我撲了個空,我再撲,他再閃……

“夫人,範將軍傷口尚未愈合。”薑溱拉住我。

我這才發現範天涵胸口纏的白布條已經微微滲出血絲,無奈之下隻得停止我殺氣騰騰的撲殺。他還是麵無表情的樣子,隻是在他閃爍著的眼神中我讀到了得意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你真不喝?”

他一副沉著果斷指揮千軍萬馬的樣子:“不喝。”

我仰頭把藥灌下,擦擦嘴角道:“你不喝我喝。”

“夫人……”薑溱瞪大了眼。

我把碗遞給她,道:“再煎一碗,以後將軍不喝的藥都由我來喝。”

薑溱請示地望向範天涵。

範天涵眼神中閃過一絲波瀾,很快又平靜如深潭,微微動了動嘴唇道:“照夫人說的做。”

薑溱端著碗出去後帳篷裏隻剩我和範天涵,各據毯子的頭尾。他一直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著我,直把我瞅得坐立不安。

我咳了一聲道:“傷口還痛嗎?”語畢又很後悔,問的什麽渾問題。

他收起打量的眼神,伸手道:“過來。”

我扭捏了兩下,慢慢挪到他身邊與他並排坐著。他輕輕地覆上我的手,頭緩緩地靠上我的肩,道:“清淺。”

我僵直了身體,偷偷側眼看了看他枕在我肩上的頭,輕聲應道:“嗯?”

他的手奇大,完全包住我的手,輕輕重重地揉捏著,像是捏泥人似的。好一會兒他的聲音才輕飄飄在我耳邊響起:“真想你。”

我怦然心動,被他執著的手抖了一抖,好半晌才囁嚅著擠出一個音:“哦。”

他低低地笑:“隻有‘哦’?”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隻是沉默。

他的頭離開了我的肩,鬆開握著我的那隻手,我鬆一口氣,他那有一下沒一下的揉捏都快把我給折騰升天了。

我正待挪離他遠點,他的手已環上我的肩把我納入他懷中,下巴擱在我肩窩上,慢慢研磨著我的肩骨。

我想躲閃開來,手肘在掙紮中也不知道撞到了他哪裏,隻聽得他一聲悶哼,想起他有傷在身,我又不敢動了。

他撥開我頸後的發,手指在頸子上輕輕地掃過,引得我一陣戰栗。然後軟軟熱熱的唇貼了上來,緩慢地在我脖頸與耳後遊移著,癢癢麻麻。

我聽得我的心擂鼓一般捶著,恍恍惚惚地望著眼前的狐毛毯,隻覺得可以化成一攤水。

“將軍,藥已經煎好了。”帳篷外傳來薑溱的聲音。

我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抓著被範天涵扯亂了的衣服。他在我頰邊落下一吻後鬆開了我,深吸了口氣輕咳一聲,道:“進來。”

薑溱進來時我與範天涵已經恢複到最原來的坐姿,我們各據毯子一角,正襟危坐。

薑大夫奇怪地望了我一眼,道:“夫人為何臉色如此通紅?”

她一手端藥,一手執起我的手把脈,皺著眉道:“脈象十分淩亂,怎麽回事?”

我苦著臉望著範天涵,他原本無甚表情的臉染上了一絲笑意,道:“怕是適才被我……”他頓了一頓,才道,“被我的藥擾亂了脈象吧。”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換來他更明顯的笑意。

薑溱恍然大悟道:“我那服藥裏確有幾味藥材可能會引起這樣的脈象,所幸是滋補的藥方,喝下去也無大礙。”

我忙插話道:“範天涵,快將藥喝下去吧,還是你想讓我再喝上一碗?”

範天涵嘴角彎了一絲笑:“你端來給我吧。”

薑溱端著藥欲走過去,他道:“薑溱,讓夫人端來就好。”

我不情願地端著藥坐到他身邊,把碗往他嘴邊一塞,道:“喝。”

他臉微微往後一退,道:“莫非夫人想燙死為夫?替我吹涼了吧。”

我望望他,再望望一臉“我很妙手仁心”的薑溱,噓笑一聲道:“是為妻的不周到,我這就吹。”

我吹得忒賣力,噴了不少口水進去,很是快慰。

吹完後又一次遞到範天涵嘴邊,道:“喝吧。”

他就著我的手一口喝完藥,麵不改色。我本指望著能看到他苦得齜牙咧嘴的臉,哪知他如此平靜,便覺得十分無趣。反而是薑大夫那吞了蒼蠅的樣子令我好笑之餘又納悶。

薑溱端了藥碗出去,我聽得帳篷外傳來對話聲:

小五兒:“薑大夫,這次將軍把藥喝了嗎?”

薑溱:“沒錯,他一口喝完了。”

小五兒:“不是吧,上次我都給他跪下了他說不喝就不喝。”

薑溱:“蕭副將還差點死諫,你知道將軍怎麽說的,他說我不喝就是不喝,你抹了脖子我就讓你一家老少陪葬。”

我望一眼範天涵,他淡定地迎上我的眼神,毫無一絲愧色,仿佛他們談論的是別人。

啐,孺子不可教也。

我不愧是我爹的女兒,對欺負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這種事,做來十分順手。

我望著沉著臉在一旁寫字的範天涵,心情大好。他還在氣惱我不讓他批公文和練兵的事。

哦,還有,我趁他睡著了在他臉上畫了個王八……呃,較小的一個。

說來話長,是這樣的,近幾日由於我與薑溱逼著範天涵休養,無聊之至他開始練書法,據他所言是為了修身養性,以免不慎被我氣死。

而書法之於我與刺繡一樣,是不可磨滅的傷害。昨日範天涵小憩時,我望著他擱置在案上的筆墨紙硯忽地想挑戰一下,拎筆寫了半日,越寫越煩躁。於是,望著範天涵睡得萬分安詳的小臉,我遷怒了。我本想搖醒他讓他起來教我好歹寫出個能唬人的草書,但當我靠近他時,一滴小小的墨汁順著毛筆的毫毛,滑過筆尖,滴上了他的臉。他卻依然睡得十分香甜,於是我便順手在那滴墨汁的基礎上勾勾塗塗出了一隻人見人愛的小王八。我覺得那小烏龜十分栩栩如生躍然於臉上,頗有工筆與潑墨融合之美,既有吳帶當風之飄逸,又有曹衣出水之細膩,處處體現著衝突與融合的矛盾美感。

但範天涵其人十分忌妒英才,他在我畫到最後一筆時醒來,磨著牙一臉想揍我的樣子。我為其妒賢嫉能的劣根性感到萬分悲哀。

午膳後薑溱端了藥來給我,哄範天涵喝藥是我的職責,我壓力很大。

我立於遠處,端著藥,扮出眼角含淚的小媳婦樣,道:“天涵,我若是過去讓你喝藥,你莫要公報私仇。”

範天涵抬頭冷冷瞟我一眼,又埋頭寫字。

我無趣地收起眼淚,朝他走去,把藥端到他麵前道:“罷了,算我不對,你莫再氣了,喝藥吧。”

他不為所動,手上的筆點了點桌上的宣紙,示意我看。

我低頭湊近看,他的字剛勁有力,頗有大家風範。而上麵書寫著:“寧和年間,範將軍中箭,未能服藥,其妻以口含藥,哺之,藥從喉入,由內及外之甘甜。”

我抬頭望他,他嘴角含笑,很是小奸小邪的模樣。

我放下藥,拿起筆寫:“寧和年間,範將軍中箭,未肯服藥,其妻以口含藥,噴之,藥從膚入,由外及內之藥效。”

我笑盈盈地回望他,他默默地端起藥,一口飲下。

夜裏,範天涵無所事事地在整理他寫的書帖,我在一旁幫著把宣紙一張張按大小順序疊好。他忽然問我道:“你知不知道邊疆的夜色很美?”

我被問得一愣:“不知道。”

他笑道:“我帶你去看星星吧?”

須臾之後,我與範天涵偷溜出軍營。薑溱和蕭副將為了保護我們的安全,在我們的帳篷外安排了不少眼線,我們躲眼線躲得不亦樂乎,儼然忘了我倆一個是將軍一個是將軍夫人,為什麽要做如此鬼祟之事。

他帶著我到了駐紮地後的一片草地,然後我倆抬頭一望,才發現,適才我倆忙著躲過巡邏士兵的眼線,完全忘了抬頭看一眼我們這次行動的主角——星星。事實上,星稀月朦,毫無夜色可言。

我轉頭想責備他幾句,發現他竟是十分失望的神情,便轉口安慰道:“看來今夜是沒什麽夜色可賞了,回去吧,我們明夜再來。”

他一聲不吭地拉著我往草地後的樹林走去,我被拖得一個踉蹌差點栽倒。

鑒於他看起來較為低落,於是我也不便多加責備。

“看。”範天涵突然停步,我腳步來不及收,便“咚”地撞上他的背,他側開身子,我探頭一看,禁不住“啊”地驚歎了一聲:“螢火蟲!”

數不盡的螢火蟲,猶如點點星光在黑暗中飄浮。

範天涵拉著我在草垛上坐上,我抱腿望著空中的螢火蟲,隻覺得夜似墨,星如雨。

良久以後,我轉頭想對範天涵表達一下內心的洶湧之情,見他含笑望著我,一副已經望了我許久的樣子,我不自在地摸摸自己的臉頰,問道:“我麵上有什麽東西?”

他認真道:“你安靜時竟也有幾分溫婉靜謐。”

我麵上熱了一熱,咳一聲想講什麽,一個不慎又被自己的口水嗆著,於是一聲咳變成數聲咳。

他拍著我的背,無奈地歎氣道:“讚你一下罷了,你不必如此激動。”

我這人自小被誇的機會甚少,應付不了如此正經的稱讚,咳完後望著他深情的眸子,心跳如鼓且尷尬得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興許我的尷尬逗樂了範天涵,他笑得眉眼彎彎,眼睛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泛著亮光。

我呆呆地望著他的眼,經曆了生與死、血與恨的人居然還有如此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不染紅塵。

他用手輕輕地戳一戳我的臉頰,笑言:“發什麽愣?”

我揉揉鼻子,瞥開眼,覺得此人十分危險,像是個鋪滿落葉的泥沼,會出乎意料地讓人深陷。

他忽地伸手捧住我的臉,慢慢地湊近,我望著他越來越近的臉,隻覺額角開始冒汗,口幹舌燥得很。

而他隻是掠開我的劉海,在我眉間親了一親,抵著我的鼻子問道:“這螢火蟲星星美不?”

我為了不把氣息噴上他的臉,隻能微微掀唇道:“美。”

“你見過最美的?”他沒我厚道,氣息噴了我滿麵。

我答道:“嗯。”

他伸手攏一攏我的發,然後笑著退開,抬頭很認真地賞起螢火蟲來。

我忍不住扒開方才被他攏到耳後的發,望著他上挑的嘴角,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這裏有螢火蟲?”

“偶然一次散步時發現的。”他也不轉頭看我,死命盯著螢火蟲,好像那是他失散多年的孩子。

我撇撇嘴道:“倒是很有情趣,散步咧。”然後又小聲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與誰。”

他這才偏頭瞅了我一眼,淡淡回道:“獨自一人,常常在想,千裏外的你,會不會又和你師兄在屋頂賞月賞星星。”

我一時語塞,半晌才道:“沒有。”

他攬住我的腰,笑道:“我給你抓螢火蟲吧?”

我依向他,環住他的腰道:“你身上有傷,要積德。”

他沉沉地笑,震得我貼在他胸膛的耳朵嗡嗡作響。

回去的途中我牽著範天涵的衣袖,偶爾用力晃上一晃,覺得很是兩小無猜,心下十分滿足,便大方地道:“今日我不該在你的臉上亂畫,待你的傷好了,我再也不畫了。”

他揉一揉我的發問道:“就是說,我的傷一日不好,你一日不放過我的臉?”

我無奈道:“倒也不是,我僅是偶爾為之。”

他腳步緩了一緩,咳了幾聲,忽地反握住我牽著他衣袖的手,半個身子向我壓來,輕輕笑道:“我有點倦乏,你扶一下我吧。”

我手忙腳亂地攙著他,緩緩地往軍營走去,沒有月光,沒有影子,我們很好。

範天涵的軍隊原地駐紮了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裏我白天過得十分滋潤,除了盯範天涵喝藥吃飯外就是去找小五兒他們嘮嗑。小五兒現在對我崇拜得不得了,覺得我既使得一手好暗器又能讓他們家將軍大人乖乖喝藥,簡直就是女中豪傑的那個豪傑,人中龍鳳的那隻鳳。而且他還四處宣揚我的偉大事跡,是故我現在在軍營內走到哪兒都有人用崇拜的眼神看我。這使我十分受用,但受用之際又覺得十分心虛,他們都以為我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殊不知我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疏鬆。

到了夜裏我就過得比較忐忑了,由於身份是將軍夫人,理所當然得跟將軍大人睡一個帳篷。而將軍大人恐怕是軍中待久了,雖說旁邊有個傾國傾城的大夫,但畢竟怕落人口實也不好下手,所以他就像一頭餓壞的狼,而我就像從天而降的小白兔。他白日裏常灼灼地將我望著,像是盤算著要如何把我生吞活剝,夜裏便把我鎖在他懷裏,埋頭在我頸邊睡覺,在我耳邊吐氣,偶爾迷糊間還會吻上一吻,他的氣息像是一張網,罩著我夜夜呼吸困難。我覺得我像等待淩遲的犯人,恨不得他一刀給我個痛快。

這一刀來得不算太遲。

今兒一早軍隊就遷回他們駐守的邊城。他們居住的府邸富麗堂皇,據說是上任知府搜刮民脂民膏所建而成,範天涵來了後就革了該知府的職,將其財產上繳國庫,但是這府邸就留下來當臨時的將軍府使用。範天涵恢複得奇快,那麽重的傷已是好得七七八八,開始忙起公務來。我自知自己幫不上忙,便識時務地到處晃,發現這臨時將軍府簡直就是一酒池肉林,左一座觀星台,右一座賞月亭;左一個後花園,右一個百草園……還有一個被芭蕉林圍起來的露天溫泉。

逛了大半天後我有點疲乏,便躲在後花園的一塊大石頭後打盹。正夢著阿刀端著熱騰騰的雞湯招呼我吃,我顛顛地跑去吃,撞到了門框,醒了後發現我頭磕著石頭了,於是起身想回房睡會兒,還沒從大石頭背後走出就聽到了薑溱的聲音。

薑溱:“我直接去問夫人吧。”

蕭副將:“你也看到了,將軍與夫人情比金堅,哪裏有你的一席之地。”

薑溱:“總之我要親自問過夫人了才會死心。”

這麽幾日下來,我其實挺歡喜這位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美不勝收的薑大夫的。據我了解,她自小在山中長大,為人單純直爽,最大的特點是心直口快,其實就是一個美豔版本的寶兒。

我尚在猶豫著要不要現身讓她親自問上一問時,蕭副將忽地拉高嗓子叫:“你這又是何苦?”

我偷偷探了頭去看蕭副將的表情,他表情糾結成一朵**,陽光下眼角還夾著淚,我在心裏歎了口氣,估計又是一個“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蹉跎故事。

薑溱也含著淚衝蕭副將叫:“你不懂,你怎麽會懂?”

蕭副將正待要說什麽,但由於我單腳獨立,微微往外探腦袋的金雞獨立姿勢太考驗我的武學基礎了,而我的武學基礎又太不經考驗了,於是我華麗麗地摔了出去,打斷了他們的愛恨交加。

蕭副將把我從地上拉起,用他那飽含淚水的雙眼灼灼地將我望著,我躲開他的眼神去看薑溱,她也是一臉期盼地望著我。

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呀,莫名成為青年男女愛情中的天外飛仙,都指望著我掐指一算就能為他們指點迷津?

無奈之下,我隻得整整衣服,道:“我都聽到了,我心胸也不是極其狹隘,既然薑大夫對範將軍有意,就請薑大夫自行去問範將軍,他若點頭了,我斷不會多加阻攔。”

語畢我望著蕭副將**帶淚的模樣,滿心歉意。我也不是故意要鼓勵你的“明月”去照我們家那個“溝渠”的,但是你得知道呀,**這種事,除了月老,誰都管不著。

薑溱握著我的手道:“若是我們成了一家人,我會好好孝敬姐姐的,姐姐有什麽病痛都交給我。”

我對她的許諾很是寬慰不起來,隻得點點頭道:“那你們忙,我腳疼,去歇歇。”

薑溱一聽就蹲下來要幫我檢查腳,我藏著掖著捂著跑著離開了。

繞回那個溫泉,我左顧右盼了一下,四周的芭蕉雖然把它圍了個嚴嚴實實,而且大熱天的,應該沒哪個傻子會來泡溫泉。但我還是有點顧慮會有不速之客,於是撿了樹枝在入口的地上寫:將軍夫人在內洗衣服,靠近者滅九族。

想想不對,又加了幾行字:若你靠近到能看到這段文字,我滅你三族。

寫完後我滿意地丟下樹枝拍拍手,走到溫泉邊褪了衣服下水。我以為大熱天泡溫泉是件折騰人的事,我剛剛給我家相公送了個小妾過去,得折騰折騰自己才阻止得住冒著酸泡泡的心,但實際上溫泉很舒服,從腳底一寸一寸地暖到心窩裏。

我舒服地歎了口氣,半趴在溫泉池邊感受那種懶洋洋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躺在雲端**悠著。

“你倒是很怡然自得。”熟悉的聲音嚇得我一個戰栗,從雲端上跌了下來。

我維持著趴在池邊的姿勢,脖子僵硬地轉過去看我家那個“溝渠”,幹笑兩聲道:“你怎麽來了,不是在看公文?”

範天涵噙著一絲微笑,繞著池子緩慢地朝我走過來,一步一步都像踏在我心尖上。

最終他在我跟前單腳蹲下,道:“從我那深明大義的妻子給我送了個國色天香的尤物後,我就無心看公文了。”

我緊緊地趴在池邊上,企圖擋住我那岌岌可危的春光:“相公歡喜美色無可厚非,但切不可玩物喪誌。”

他撇唇一笑,伸手輕輕攪了攪圍繞著我的池水,道:“若我玩物喪誌呢?你會不讓我納妾嗎?”

我看著他的手指在我身邊繞出一個一個**漾著的水渦,欲哭無淚,隻得強顏道:“天要下雨,夫要納妾,半點由不得人。”

他挑起我漂浮在水麵上的頭發,拿著發梢輕輕地掃著我的臉,道:“夫人不想知道我如何回答薑溱嗎?”

我咬了咬幹澀的唇,道:“如此美麗之女子,換作我也是難以抗拒的,再說了,你這人對親事向來比較隨意,你娶我時不也是為了報仇。”

他默默地望著我,眸子黑如深潭。

我被他望得有點發忖,隻得又道:“我不是在興師問罪,隻是……”

他突然下水的動作打斷了我的“隻是”,我用力地眨了眨眼,頭殼內一陣空****,隻剩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在回**著:此地不宜久留……

我回過魂來時,範天涵已經褪下身上的衣服,我眼睛望向別處,吞吞口水道:“既然……既然你也要泡溫泉,我就不跟你爭了。”

此刻我也顧不得被他看到我全身的樣子了,手撐住池邊就想躍出水麵,身體才微微離開水麵就被扯了回去。

他把我鎖在懷中,一手扣著我的腰,一手輕輕柔柔地撫著我的發,道:“你倒是對什麽都大方,我該如何感謝你才好?”

雖然隔著水,但肉和肉是真真切切地貼在一起,我連呼吸都不敢了,微微地掀動著唇道:“呃……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他低啞著聲音道:“不如,我以身相許?”

我還沒來得及義正詞嚴地拒絕,他的唇便壓了下來。

他的頭慢慢沒入水中,我輕輕扯著他的頭發,神來一筆地擔憂道:“會……會溺水的。”

他不理我,很認真努力地在對我以身相許。

我的魂飄飄****地隨著溫泉的熱氣蒸騰著,我聽得我們周圍水聲四濺湧動的聲音,我聽得我和他都發出低低哼聲,我聽得範天涵沙啞的聲音說,清淺,別怕。

緩慢地,我感覺我的魂越飄越遠。

我望著範天涵褪下的衣服漂浮在水麵上,隨著漣漪一**一**地左右晃動,晃得我頭暈。

我魂魄再次歸位時,發現我們已經離開水裏了。我坐在範天涵腿上,他很認真地在幫我穿衣裳。

我戳戳他的胸口,他擰著眉道:“王清淺,你戳的是我的傷口。”

我心虛地笑笑,沒臉說了。從他受傷到痊愈我都沒幫他上過藥,主要是我曾遠遠地張望過,真心覺得太血肉模糊了,我會吃不下肉。於是我堅持不幫他上藥,他也不讓別人碰他,藥就都自己上了。沒想到傷口都長好了,隻剩一個銅錢大小的淺紅色疤。

我訕訕地收回手,道:“都好了,哪裏還會痛。”

他不理我,低頭專心地係著我的腰帶。

他的肩膀上還留著我的齒印,像一隻小蝴蝶,我盯著他肩膀問:“那個,範天涵?”

“嗯?”他抬起頭來瞟我一眼。

我摸摸鼻子道:“既然我們都已經……那……那你和薑大夫的事是不是該說與我聽聽?”

他抬眼望一望天,道:“你不是很大方,還問做什麽?”

我撇一撇嘴,道:“納妾這種事,總得讓我知道知道吧,我好做套新衣裳等著喝新人茶。”

他用力地勒緊我的腰帶:“不怕,到時新衣裳我會差人做好的。”

我咬上他的肩膀,恨恨道:“狼心狗肺。”

由於我實在渾身無力,所以是範天涵抱著我回房的,一路上遇到的兵都用極其考究的眼神望著我倆,我孜孜不倦地向他們解釋著:“是這樣的,我溺水了,你們將軍救我起來的,他真是個見義勇為有勇有謀的好將軍。”他們都欣然接受了我的解釋,隻有小五兒,那個殺千刀的小五兒,他說:“夫人,那為何你的衣裳都是幹的而將軍的衣裳都是濕的?”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歎口氣道:“其實溺水的是你們將軍,我在池邊把他拉起來的,但為了維持他大將軍的威嚴,我得對外宣稱是他救了我,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明白嗎?”

小五兒道:“我明白,夫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位賢妻。”

範天涵瞪了我一眼,我語重心長安撫他道:“沒關係,小五兒是自己人。”

夜裏範天涵又纏著我報了一回恩。這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他學得忒好,想必當年私塾的夫子很盡心盡力。

我疲乏過度,一不小心就睡到了日上三竿,起來時已不見了範天涵。我梳洗完畢便去書房找他。

他在案幾上奮筆疾書著什麽,見我來隻是抬頭對我微微一笑便又俯下頭去了。

僅僅一笑,眸光溫暖柔和。

我由衷覺得,我家這條“溝渠”長得真俊。

我拖了把凳子到他對麵坐著,伏在案上癡迷地看他,心裏流著哈喇子回想他昨夜柔情似水的樣子。

半盞茶後,他咳了一聲道:“清淺,你在用眼神把我生吞活剝。”

我無辜地眨眨眼:“大人冤枉。”

他擲筆,身子橫過案幾,長手一伸,欲抓我。我一躍而起,躲開狼爪,不瞞你說,姐姐也是練過輕功的。雖說僅能躍個半人高,但好歹也叫輕功。

我正得意,轉過頭見他已經躍過案幾,斜倚著案幾,望著我搖頭笑。

我覺得不妙,轉身欲逃,才靠近門,身後一陣勁風襲過,門“哐”一聲關上。

我心裏一陣驚歎,這就是傳說中的掌風啊掌風。

我轉過身幹笑兩身:“今兒風真大,我去給你拿件袍子吧。”

他用懶洋洋的語調道:“不勞夫人費心了,一會兒都是要脫的。”

我有限的人生經驗裏被調戲的次數不多,是以沒出息地一陣燥熱,囁嚅著道:“這……這大白日的,報恩不合適吧。”

範天涵向我勾了勾手指,道:“清淺,來。”

我心裏一陣哀號,來什麽來,我腰疼。

可惜三姨娘跟我說過,為人婦者斷不可以拒絕夫君的求歡,不僅不可拒絕,而且要受寵若驚地接受。於是我拖著殘破的身軀向他走去,邊走邊試圖說服他:“天涵,報恩這條路任重而道遠,來日方長,何必急於一時……”

他在我離他五步之遙的地方伸手拉我,把我圈入懷中,道:“清淺。”

“嗯?”我偏過頭去看他。

他撥一撥我額上的發,道:“昨日忘了與你講,我娶你不全然是為了報仇。”

我自知他該是在安撫我昨日的報仇之說,便道:“無妨,我當初嫁你也無非是為了能行走江湖。”

他曲起手指來,使勁地彈了一彈我的耳珠子,道:“你就不能安分點聽我把話講完。”

我委屈地撫著耳垂,道:“你說便是了嘛。”

他道:“我初次見你在那條巷子裏,你蹲著哄一個小姑娘,很善良的模樣。”

我點頭道:“你當時是否覺得我忒慈愛,忒有你娘的味道。”

他瞪我一眼道:“你是要聽故事還是要讓我報恩?”

我攤手笑:“聽故事聽故事。”

範天涵道,他爹娘一直以來都認為他們家虧欠了蕭子雲,他們決定報恩的方式就是讓範天涵中了狀元後取蕭子雲為妻,一世相濡以沫。

我聽到這裏心裏忒感慨,他們一家人真的很知恩圖報。

範天涵又道,他不願娶蕭子雲,他一直都知道她心術不正,他見過她背地裏拿針紮下人的手指,拿棍子打下人的腳底,威脅下人若是敢講出去就殺了他們。而且她習武,在他還在念四書五經玩彈弓踢蹴鞠時,就見過她在黑夜裏輕輕一躍翻過了牆,見過她小小的手“哢嚓”一下把一條狗的腦袋擰下來。所以他也開始習武,他必須要比她強,而且必須要還了欠她的那份恩,然後把這個人遠遠地剔除出他的人生,但在那之前,他得什麽都順著她。

他還道,他查出蕭子雲與我師父的關係時,就上我家提了親,後來又後悔了,生怕弄走一個蕭子雲,來了一個更陰損的。於是便挑了個月黑風高的夜裏混進王府,發現我竟是那個元宵夜的小姑娘,便覺得十分有緣。然後又恰好遇到我在屋頂下不來,又覺得十分有趣。既有緣又有趣,那麽成親就成親吧。

我撓了撓腦袋問道:“莫非那晚救我下去的家丁是你?”

他點頭,我歎一口氣轉身環住他的腰,想我當初還心心念念想著要報答他搭救我下房之情,不得不感歎,我們還真是與報恩這一明德尚行很有緣。

人生就這樣,兜兜轉轉,轉轉兜兜,兜暈了轉傻了,就在一起了。

範天涵道:“為了娶你,我與爹娘鬧了一場,便自立了門戶。而蕭子雲以照顧我的名義提出跟我一起住,我是不放心她與我爹娘一起,而我爹娘還對我倆抱有希望。”

唉,他今日把所有的事和盤托出,我也總算是撥開雲霧見月明。呀!月明,明月,我忽地想起也不知薑溱昨日怎樣了,於是掙開範天涵的懷抱,拍了拍他的頰,道:“我都明了,從今以後我不說你娶我僅是為了報仇就是,但我起初嫁你確實僅是為了行走江湖,你別與我計較才是。還有,我現有一要緊事,我先去處理一下。”

說罷要走,他拉了我一拉,道:“薑溱在前庭曬藥材。”

我有股被窺破心思的惱羞,道:“你可別以為我是,我是……哎,我是去找她學點藥石之道。”

範天涵盈著笑意:“我什麽都沒以為,隻盼夫人別再把為夫拱手讓人就是。”

娘親的,屁大點的事要消遣我到何時!

我果然在前庭找到了正在曬藥材的薑溱,她很專注認真的樣子,隻是眼有點腫,想是哭過了,範天涵真是造孽。

我踱到她身邊,輕聲咳了一下道:“薑大夫。”

她轉頭與我對視,眼波流轉間顧盼生姿,我咽一咽口水,此等絕色,真是足以傾倒眾生。視線越過她,我又見著了蕭副將在一根柱子後麵探頭探腦,唉,此等絕色,真是誤人子弟。

薑溱放下手裏曬藥的大篩子,對我淒然一笑道:“將軍言其沒有納妾的打算,是薑溱福薄,與夫人無姐妹之緣,隻願夫人莫要太傷心。”

我準備了一肚子的安撫噎在嗓子眼,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難受得淚眼汪汪。

薑溱見我淚眼汪汪,她也淚眼汪汪了起來,執起我的手道:“既然夫人如此遺憾不舍,不如我們義結金蘭吧?”

遂,朝天拜了一拜,朝地拜了一拜,拜完天地,我們義結金蘭了。我窺見蕭副將在柱子旁邊一頭霧水的樣子,想必是不明白好好的怎麽就突然結拜了起來。事情發展到這個田地,我也甚是無奈。

結拜完後,薑溱望著我,我望著薑溱,大抵由於我們都是初次結拜,沒什麽經驗,一時尷尬萬分……

於是我輕咳一聲道:“妹妹曬的是什麽藥材?”

她曬的藥材長相十分討喜,紅豆大小,米白色長條狀,略透明,看起來就是一副珍稀藥材的模樣。

薑溱掬了一把放我掌心,道:“這叫水仙子。”

人美真是不一樣,連曬的藥材名字都美。

我反複撥弄著掌心的水仙子,感歎道:“這味藥品相真好,連名字都十分可人,不知是個什麽藥用?”

薑溱滔滔不絕了起來:“這味藥味甘鹹,性寒、無毒,專治小兒諸疳積、疳瘡,熱病譫妄,毒痢作吐。有健脾化食,去熱消疳之效。”

我聽得比霧水還霧,隻得道:“那究竟是治的什麽病?”

她眼裏閃爍著知識的光芒,道:“脾胃受損而導致的消瘦麵黃,發枯,嘔吐,腹瀉等。”

我點頭,這才通俗易懂嘛。

然後,我忒嘴賤地問了一個使我餘生都萬分悔不當初的問題。

我問道:“這味藥是何物所製?”

薑溱麵不改色:“水仙子又名穀蟲,乃糞中蛆所製,取糞坑中蛆,洗淨曬焙,浸入竹筒中封之,待幹研末,每劑一二錢入麝香米飲服之。”

我眼神呆滯地望著掌心中那一撮水仙子。

你有沒有愛過,你有沒有恨過,你有沒有很想剁了自己的手過?

我哭喪著臉回到範天涵的書房,拖了把椅子窩在角落裏用濕帕子不停地擦拭著手。

範天涵從公文中抬頭瞧了我好幾眼,歎口氣道:“你想把你的手褪一層皮是不?”

我把手端到鼻下嗅一嗅,呃,若有似無的味道?於是拿起帕子接著擦。

範天涵手忽地一抬,手中的毛筆朝我飛射而來,毛筆從我手下方掠過,勾住帕子,以奇快無比的速度,釘入我身後的牆。

我隻覺指尖一陣風掠過,手上就空了。

範天涵側著頭道:“夫人的芊芊玉手還是留著為我洗手做羹湯吧。”

我的夢想是可以自詡“來無影去無蹤,人稱女俠一陣風”,但屢次被範天涵的掌風筆風嚇傻,我很不滿,後果很嚴重。

我拔出刺入牆壁的毛筆,也不知道他怎麽使的力,居然能用毛筆上的狼毫刺入牆壁。我執著筆對他一笑:“天涵,接招。”

我手腕一翻,筆射了出去,隨著筆射出的還有數十根銀針,銀針繞成一個光圈護航著筆,向著範天涵飛射而去。

隻見範天涵眸光一閃,抄起桌上的長卷,往空中一拋,長卷繞了個漂亮的弧度,把毛筆和銀針一根不漏地悉數兜納入內,針未落,卷未破。

我真想鼓掌吆喝一聲,好啊!再來一個!

範天涵撚起一根銀針打量了會兒,道:“這就是小五兒誇得天花亂墜的柔情似水繡花飛針?針針柔情針針淚?”

我為小五兒胡說八道的水平深深折服,這麽無恥的名字也虧他能掰得出來。

我搖頭道:“這隻是我從驛站那裏順手牽羊牽回來的繡花針,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要送我銀針嗎?”

“記得。”他頓了頓,“你原先使的那套銀針是否已丟棄?”

我心底暗笑,臉上還是要裝出認真的模樣:“尚未,隻是遺留在家中,待你送我一套新的好的,舊的再去吧。”

範天涵笑道:“那你想要什麽樣的銀針?”

“白雲山的黑金與東嶽的黑鐵鍛造七七四十九天。”

範天涵挑眉道:“白雲山與東嶽,一個在西一個在東,相差數千裏,你倒是很熱衷於為難我呀。”

我點點頭道:“不錯,這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他笑得歡快,白色的牙齒晃得我眼睛生疼,他道:“這點樂趣我還是可以縱容的,隻是,為何非得鍛造七七四十九天?”

我被問得一愣,道:“呃……我也不甚明了,江湖傳統吧,煉丹要七七四十九天,閉關要七七四十九天,鍛劍要七七四十九天。大概是因為較為不拗口,至少比八八六十四,六六三十六順口些。”

範天涵收起手中的書卷,走到我身邊,把我從椅子上牽起來道:“走吧。”

“走去哪兒?”

“去為我洗手做羹湯,我餓了。”

呀?這位將軍怎麽說餓就餓?

我望著鍋碗瓢盆灶心中一陣虛,鑒於有寶兒和阿刀的強悍廚藝,我從未下過廚,唯一做過的食物是與寶兒偷農家的地瓜烤來吃。於是我與範天涵商量:“想必你什麽山珍海味都吃過,不如我帶你吃點別出心裁的?”

範天涵道:“什麽別出心裁的?”

“烤地瓜。”我生怕他嫌棄,又道,“想象一下,那焦黑的表皮下,香噴噴黃燦燦的地瓜肉,咬一口,唇齒留香,人間美味啊。”

他搖頭道:“可惜這裏沒有地瓜這一食材,不如夫人將就著這些雞鴨牛肉給我做一頓便飯吧?”

我環視一周廚房,果然沒有地瓜,於是隻得老實交代:“我廚藝不精。”

“我不挑食。”他笑答。

我隱隱覺得他在取笑我,便氣惱道:“我挑食。總不能我做了給你吃,我不吃吧。”

他鬆開牽著我的手,道:“夫人氣呼呼的樣子真是讓人心曠神怡呀。”

我磨著牙在腦海中描繪揍他的場麵。

他伸手拂開我額前的發,道:“夫人莫惱,我來為你洗手做羹湯。”

範天涵優雅地卷起袖子,生火,剁菜……動作熟練,想是他在野外生活久了,生活學會自理了。

我倚著門看他張羅,他的動作行雲流水,不像在做飯,倒像在練習什麽絕世武功,總之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著大俠的氣概。

唉,他如此多才多藝,讓我情何以堪呀情何以堪。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他攪動勺子的姿勢依然英姿颯爽;兩盞茶的時間過去,他切菜的場景依舊刀光劍影……

其間廚子探頭看了幾次,小聲問我道:“夫人,將軍這是在做什麽?”

我言:“鑽研絕世武功。”

他點點頭走遠了。

又過一盞茶的時間,我站著實在有點累,便在門檻上坐下,廚子又來了,他蹲於我麵前與我對視:“夫人,將軍這功夫還要鑽研多久,這府裏上上下下數百口人等我開飯。”

我沉吟了一下,道:“傳我話下去,今日府上不開飯。”

廚子大驚失色:“夫人,這是為什麽?”

我正色道:“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餓到其體無完膚。近日來將軍察覺到退敵後軍中弟兄有點驕躁,決心好好整頓一下軍紀,這整頓的第一步便是讓他們體驗一下老百姓饑餓的滋味。”

廚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將軍果然是為國為民的好將軍。”

我點頭稱是。

廚子走了兩步,想到什麽似的又返回來蹲於麵前:“夫人之前不是說將軍在鑽研絕世武功?怎麽又成整頓軍紀了?”

我“嘖”了一聲,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麽還不明白,將軍日理萬機,為了節約時間,他隻好一邊鑽研武功一邊整頓軍紀,這叫一石二鳥一箭雙雕,明白不?”

廚子受教地點頭,道:“將軍實在是太偉大了,我會好好把將軍的精神傳達下去的。”

我重重點頭:“去吧。”

我望著廚子高昂闊步地離去,心裏萬分欣慰。

又過了半盞茶時間,在我真的快餓到體無完膚前,範天涵端了一碗粥到我麵前,拍拍我的頭道:“清淺,來喝粥。”

我虛弱地接過粥,聞了一聞,嗯,暫無異味。

望著範天涵一臉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樣子,我硬著頭皮吞了一口粥。

他盯著我道:“如何?”

魔鬼的血液,地獄的岩漿。我上輩子一定殺人放火、**擄掠、無惡不作才淪落到要吃這種粥。

我知道基於教養我應該安慰他,但是我又怕他下次再煮給我吃,於是我含著淚搖頭,把碗遞給他,讓他自己品嚐一下人生的酸甜苦辣鹹。

範天涵喝了一口,很平靜地牽起我的手,道:“清淺,我們去偷地瓜吧。”

我覺得,作為將軍和將軍夫人,我們應該不拿百姓一針一線,是故在被我們挖出地瓜的那個坑裏埋了點碎銀子,至於銀子能不能被挖出來,就聽天由命了。

我們在林子裏烤地瓜,風吹得火苗搖搖晃晃。

地瓜烤出來很香,範天涵吃得很認真,嘴角臉頰還染了幾抹黑,我突然覺得心下一陣柔軟,道:“我會學著下廚。”

他抬頭望我,蘊了笑的眼,燦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