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用過午膳後,我收到了寶兒的家書。她在信中道蕭子雲失蹤了,還道依她猜測,蕭子雲該是練功走火入魔,變成了不男不女的魔人。她的猜測毫無根據,純粹隻是因為她厭惡蕭子雲,趁機詛咒一下她。她還道十分想念我,問我何時是歸期,她道柳季東已跟我爹提親,爹也弄不清楚寶兒的婚事應該由他做主,由我做主還是由範天涵做主,便拖著了。她道她最近望著柳季東心裏常常想把他的衣服剝掉,問我這是否有什麽毛病。末尾她還問我,她若霸王硬上弓會不會太不矜持。

我努力平靜,抖著手收起信件,隨著薑溱蹲在庭院裏看那些古怪的藥材。

近日來範天涵在密集地練兵,據說是為了一舉攻下最後一個叛亂的白蒙族。我一聽到打仗就想起範天涵胸口那個銅錢大小的疤,很是膽戰,於是就每日和與世無爭的薑大夫胡混一起。自從上次被她的水仙子震撼了那麽一回,我以為人生已經無所畏懼,便常常自甘墮落地與她一起研究各種古怪的藥材。但是我還是日日都被她所震撼,像昨日的“紫車河”,又名“佛袈裟”,乃人胞(胎盤)所製,主治婦女骨蒸勞損;今日的“人龍”,乃蛔蟲所製,主治風眼。據她所言,她現在曬的“人龍”乃人龍中的極品,龍中之龍,該人龍乃小兒口中吐出之蟲,藥性極寒,可治小兒赤眼和一切冷瘺。

薑溱見我蹲下來,問我道:“姐姐,你可曾與將軍行過周公之禮?”

我一個沒蹲穩,差點把腦袋栽入那群人龍中去,半晌才道:“薑溱,你是否有個失散多年的妹妹?”

“姐姐何出此言?”她一臉疑惑。

我揉著胃道:“我家裏有個小丫鬟,性子與你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語不驚人死不休。

薑溱恍然大悟的樣子,搖頭道:“我也不曉得有沒有,我是師父在山裏撿到的。”

我忒無力,大抵撿來的孩子都如此不恥下問,這個故事警誡我們,切莫隨處撿孩子。

麵對如此好學的學生,我自知無為人師表之才,隻得落荒而逃。

我逃進了廚房,近來我在與廚子學做菜,成效卓然,昨日差點火燒廚房。

廚子見我進來,放下手中的勺子,抖著聲音道:“夫、夫人,這、這昨日你已燒了府裏三日內的食材,戰爭糧草緊張,能否、能否請夫人明日再來?”

我對他的態度甚不滿,於是道:“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廚子撓撓腦袋道:“那麽夫人今日依然想學?”

我認真規勸道:“非也,我讚你為明日打算很有遠見。你要多讀點書,我走了,你好好做飯。”

我飄然走了,隻聽得他在身後喃喃自語道:“我得多讀點書。”

我閑著無趣便在府裏到處亂逛,繞著繞著就繞到了溫泉入口,我之前寫的“將軍夫人在內洗衣服”還依稀可見,我便用腳抹去了。

雖說我並不想洗溫泉,但我還是進去了,脫了鞋襪坐在池邊泡腳。

日頭已經西斜,水麵上鋪上了斜陽,我腳一踢水,夕陽便**了開去。水聲陣陣,我忽地想起那日與範天涵在此處……**呀,心肝一個猛跳,我忙縮起腳穿好鞋襪,逃出溫泉池,臨走前又回頭望了一眼,真是:一道斜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阿彌陀佛,色即是空。

路過庭院時,我見著蕭副將與薑溱正在談天,便偷偷湊了過去,隻聽得蕭副將通紅著臉結結巴巴道:“我……我也不甚明了。”

我大抵猜到薑溱正在問他什麽,趕緊小碎步溜,在走廊拐彎處“砰”一下撞到人,抬頭一看,竟是範天涵,便埋怨道:“你無事跑來撞我做甚?”

他扶著我肩道:“你鬼鬼祟祟欲去哪兒?”

我一時忘了自己在鬼祟什麽,隻得坦白道:“你一撞,我也忘了。”

他十分無奈的樣子,道:“聽言你今日收到家書了,家中一切可好?”

我回想了一下寶兒的家書,道:“哦,據說蕭子雲失蹤了。”

範天涵聞言並未露出吃驚的樣子,隻道:“那甚好,我也不放心她在我爹娘身邊。”

我問道:“你認為她去了哪兒?”

他道:“大概與你師父、大師兄行走江湖去了,怎麽,你豔羨?”

嘖,這酸溜的倒黴孩子。

不過既然他提到師父了,我倒想問上一問,便道:“我苦於一直無機會與你說,師父講與我聽的故事與你的故事有所出入。”

他挑眉笑道:“苦於無機會?”

我對範天涵總是不抓住重點的行為很惱怒,頓足道:“我忘了,行了吧?重點是故事有所出入!”

“是是是,夫人莫惱。”他笑著湊近我的臉道,“有什麽出入?”

我不喜他如此靠近,講話氣息都噴到我臉上,這樣我會心猿意馬,會開始想象他午膳吃了些啥,於是我推開他的臉道:“我師父道蕭子雲她娘不是他殺的,而且她養父也不是為了救你而死的,他還試圖用你來擋師父的劍。”

範天涵聳聳肩道:“彼時我尚小,實在不複記得。”

我道:“彼時我不在場,故也不知道。”

範天涵道:“貧嘴。”

我隻得道:“那你們的恩怨能否放下?你也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的人了,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他促狹道:“我放不下你。”

我猶豫著是否該臉紅一下以示我很嬌羞,最後還是作罷,厚著臉皮道:“那能否為我一笑泯恩仇?”

他笑了一笑,道:“你師父不出現在我麵前,我找不到他,便無法報仇了。”

我很是欣慰,正待誇他幾句,遠遠見著薑溱和蕭副將朝這裏走來,忽地想起方才的事,拉著範天涵隨便躲入一間小房。

我與範天涵抬起頭,呃……小五兒執著一小姑娘的手,呃,正在……吟詩作對。

小五兒與該姑娘被我們撞破了好事,很驚慌的樣子,牽著手“撲通撲通”雙雙跪下,哭道:“將軍,夫人,我們乃真心相愛,請將軍與夫人成全。”

我悄悄湊近範天涵耳邊講:“你是否有棒打鴛鴦的前科?”

範天涵無辜搖頭,回我道:“你又是否曾壞人姻緣過?”

我認真回憶了一下我幹過的壞事,確定沒有這一條,便道:“無。”

我倆對視一眼,用眼神詢問對方:那現在演的是哪一出?

場麵僵持太久變得很尷尬,麵前這對苦命鴛鴦哭得死去活來,我用手肘撞一下範天涵示意他收拾場麵。

他剜我一眼,咳了一聲道:“你們先起來。”

“小五兒不敢。”小五兒突然大聲道。

要死,那麽大聲做甚!

由於太聚精會神,小五兒突然大叫嚇得我往範天涵身邊靠了一靠,他低頭對我笑了一笑,用嘴型無聲地表達了兩個字:膽小。

我壓下想揍他的衝動,微笑著對小五兒道:“小五兒,範將軍雖然無天良,但你也知道我一直是宅心仁厚的,快起來回話,我替你做主就是。”

小五兒將信將疑地牽起他的姘頭,這會兒我才看清了眼前這小姑娘的模樣,清秀小佳人,很羞澀地低著頭。

我想著扮一回慈愛吧,便軟了聲調問道:“小姑娘叫什麽?”

小姑娘含羞帶怯道:“回夫人,我從小被賣身為婢,主人未曾替我取名,但是小五兒哥哥幫我取了個名號。”

“哦,什麽名號?”我好奇問道。

“小六兒。”

呃……好親切的名字,不對,小五兒小六兒,好親戚的名字。

我與範天涵又對視了一眼:呃,很適合**的名字。

我繼續慈愛道:“你們適才在吟什麽詩?”

小五兒答:“情詩。”

我問道:“吟與我聽聽可好?”

小六兒嬌羞道:“你是針我是線,牽牽連連;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

我聽得津津有味,問道:“還有呢?”

小五兒接道:“無了,我爹就教了這兩句。”

我無限失望,隨口道:“不如你們擇日成親吧。”

興許是勝利來得太唾手可得,倆小鴛鴦懸在眼睛鼻子上的眼淚鼻涕掉也不是收也不是,惹人發笑。

我見他倆還在原地發怔,趕緊招了範天涵出去,幸得出去也沒再遇到薑溱。

夜裏睡前我幫範天涵寬衣時忽地想起小五兒的情詩,便扯著他的前襟道:“吟首情詩給我聽。”

範天涵一愣,皺眉道:“一時半會兒哪來的情詩?”

我不以為然:“你不是博學多才?我不管,情詩也好,情話也罷,你勢必要講上一講。”

他默了一會兒,不甚確定問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無非就是一時心血**想與他情趣一下,內容並不十分重要,便點頭道:“好詩。”

他現出哭笑不得的樣子,敷衍我道:“不如你也對上一對?”

我這人平時很少有文人雅客與我吟詩作對,頓時十分榮幸,覺得勢必要想出與他“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十分對仗的好句子。

於是沉吟了半晌,我對道:“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範天涵麵無表情地將我望著,自行寬了衣,安撫地拍拍我的頭殼,兀自去睡了。

是夜,漫漫。

白日裏我一直沒見著範天涵,晚膳時他才出現。陪著我用了晚膳,用完晚膳還一直在房內陪著我,我喝水他給斟上,我吃瓜子他給剝好,我看書冊子他給翻頁,我上茅房他還給打燈一路護送。

我這人奴才命,雖一直配有丫鬟,但寶兒那模樣,我不伺候她就不錯了。這會兒範天涵對我如此無微不至,我著實如坐針氈,實在耐不住了拉住他問:“你直說吧,是不是後悔了,突然想納妾了。”

我就說嘛,無端端的,昨日薑溱怎麽會突然想知道**是個什麽滋味。

範天涵正在為我斟茶的手一頓,抬眸瞪我,道:“你這腦袋瓜子成天都裝了些什麽?”

我答:“大約是腦漿。”

他伸手摸一下我的腦殼子,道:“我明日就出兵了,不過就是多陪陪你吧,你至於如此小人之心嗎?”

是是是,您是範大人,我是王小人,成嗎?

他又道:“若是我有個三長兩短……”

我手一揮,把桌上的茶杯給掄地上了,碎了一地,碎碎平安。

我微怒,道:“我不想聽這種話。”

他便真的不講了,起身繞到我身後,忽地拔下我的簪子,用指鬆鬆地梳開我的發。

我身子微微有點僵,不自在地問道:“你做甚?”

“我上輩子是梳子。”他的聲音離得很近,就在耳邊,撩得我耳根子發軟。

我偏過頭去與他對視:“這場仗打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吧?”

他把我的頭發攏到耳後,點頭微笑道:“嗯,就回家了。”

我便開始跟他絮叨:“我們快點回去吧,寶兒想嫁人了,你還記得那個柳季東否?你跟他有過一麵之緣的,他自小與我和寶兒一起成長,雖說沒什麽擔當,至少是個好人,寶兒交給他我也不怕寶兒會受欺負,他要是敢對寶兒不好我一拳揍死他,但一想到寶兒要嫁出去,我又滿心不舍得。不過幸好也沒多遠,我……”

“清淺。”範天涵打斷我,“我會平安回來。”

我點頭,鼻子有點發酸,轉過身去環住他的腰,埋頭在他懷中。他輕拍著我的背,笑道:“若我真想納妾呢?”

我環在他背後的手用力地掐一下他腰上的肉,惡狠狠道:“把你剪了,咱踏實做姐妹。”

次日,天微亮。

我睡得迷糊,朦朧間感覺範天涵起身,在床邊說著什麽。

我用力睜開眼,範天涵立於床頭,一身戰袍,見我醒來,便笑一笑道:“吵醒你了?”

我掙紮著要起身,他按住我,道:“天色尚早,再睡一會兒吧。我三日後便回來了,屆時我想吃你親手做的菜。”

我“嗯”了一聲,合上眼睛。

腳步聲響起,開門,關門,腳步聲遠去。

我睜開眼望著合上的門,了無睡意。

我在**睜眼躺到日上三竿,起身時才發現府裏空了大半。我走來走去都隻能碰到小五兒和小六兒牽著手,一會兒在花前,一會兒在樹下,一會兒在井邊,一會兒在廊旁,膩歪到讓人想棒打鴛鴦。

連去廚房學下廚我都能見著兩人坐門檻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喂著饅頭,我強忍著揪他倆去煮的念頭,咳一聲道:“小五兒,你為什麽不上戰場?”

“將軍讓我留下來為你解悶。”他揮揮手道,“夫人,那個……我們正濃情蜜意呢,你能不能……”

我捏緊了拳頭,最終還是離開,讓他們留在原地繼續傷風敗俗。

日子太難熬了。

薑溱、蕭副將等跟我有點交情的都跟著去打仗了,就剩下小五兒和小六兒這對性情男女每日在我眼前蹦躂著相愛。我日日都在忍著把他二人活埋的衝動,我覺得我現在忒有修養。

唯一值得慶幸之事是,我學會了做一道菜,南瓜粥。雖說簡單,但至少能下咽,就等著範天涵回來吃了。

等待自古以來就是最艱難的,君不見王寶釧苦守寒窯數十載,秦香蓮千裏尋夫又何奈。我不是王寶釧也不是秦香蓮,所以三日後範天涵沒有回來,我就收好包袱準備去衝鋒陷陣了。

小五兒不敢阻我也阻不了我,我就像一個點燃了引子的鞭炮,隨時準備爆炸。

幸好我出門左拐右拐正準備迷路時,就遇到了共騎一匹馬的薑溱與蕭副將,他倆看起來也是黏黏膩膩的樣子,莫非這是個**的季節?

蕭副將“籲”一聲勒住馬,跳下馬問我道:“夫人,你怎麽出來了?將軍呢?”

我還想問你呢。

還在馬上的薑溱忙道:“姐姐,今早範將軍就快馬加鞭地趕回府了,莫非你沒遇著他?”

呀!快馬加鞭地路過,馬不停蹄地錯過。

我隻得道:“我們回去吧。”

薑溱扭捏道:“我與蕭副將還有其他地方要去。”

我知道壞人好事是缺德的,但我實實在在是不知道如何回去,又不想讓他們知道我不識路,事到如今也隻能仗勢欺人了,於是我沉下臉道:“先回去!”

薑溱撇起嘴,蕭副將隻道了一聲“是”,我們便快快樂樂地打道回府。

呃……好吧,僅我一人快快樂樂。

我們才拐進將軍府的巷子,就撞見了範天涵,他見著我,很是氣急敗壞的樣子,擰著眉道:“你去哪兒了?”

我把手上的包袱遞給薑溱,道:“薑溱,自己的包袱自己拿。”

我轉過來對範天涵盈盈笑道:“我去迎接你。”

他定定地望著我,最終歎口氣道:“你就不能偶爾聽我一次?”

我正待辯解,他已從薑溱手裏拿過我的包袱,交代他們道:“一路上你們不是商量著去逛市集,去吧。”

語畢他一手拎包袱,一手拎我,回府。

進了府裏,範天涵把我往廚房一扔,道:“一個時辰後我要用膳。”

我很不滿,一般別後重逢至少要奔跑著擁抱,他舍去奔跑就罷了,連擁抱都無,還對我頤指氣使,皮在癢了。

一碗南瓜粥而已,哪裏要一個時辰。半盞茶的時間,我就已經開始聞到南瓜香了,掀開鍋一看,黃燦燦的粥在“咕嘟咕嘟”地滾著,瞧上去十分可口。

“喂,找點吃的給我。”身後傳來低沉的男聲。

嘖,這人怎麽如此沒耐性,我轉身正想斥他,倒被眼前人嚇了一嚇。

眼前這名男子不是範天涵,是個生麵孔,是個美麗的生麵孔,是個極其極其美麗的生麵孔。

該男子長相十分陰柔,柳眉,鳳眼,櫻唇,五官妖嬌美麗到非凡,且他的美麗又絲毫無刻意之勢,娘得渾然天成。

我見過的美人不在少數,我九個姨娘就個個是美人,近日來又天天見著薑溱那狐狸精般的美貌,本該早就視美貌如浮雲,但我還是活生生看得如癡如醉。

美啊,攝人心魂的美。

“喂,小丫鬟。”美人的纖纖細手在我眼前揮,“讓你給我找吃的。”

我回神,四處望了望道:“廚子不在,這裏沒什麽吃的了,若你真餓了,我可以把這粥勻個半碗給你。”

他伸頭望了望鍋,皺眉道:“你這鍋黃兮兮的東西,像拉稀了的糞便,有什麽好吃的。”

我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把鍋端起來往他腦袋上扣。

“喂,小丫鬟惱火了啊?”他像隻蒼蠅似的在我耳邊“嗡嗡”繞著。

我沉默地攪拌著我的粥。

他揚唇一笑,笑得天地為之變色,道:“小丫鬟莫生氣,這色香味的色沒了,還有香和味,還是有機會的。”

我還是不吭聲,倒也不是在生他氣,隻是他這麽一點破,我也覺得這鍋東西看起來很是倒胃口。

“美人”在我身邊繞了良久,端著他那雙剪水秋眸將我望著,但我忙著困擾範天涵會不會嫌棄這粥的長相,抽不出空來憐香惜玉,他最終憤憤然離去了。

我端著南瓜粥往範天涵書房走去,一路盤算著怎麽騙他吃下去。

我推開書房門,隻見範天涵伏在案幾上合著眼小憩。我把粥放好轉身要去找件衣裳給他披上,他倏地睜開眼,拉了我側坐他腿上,啞著聲音道:“我要吃粥。”

我見他半點沒察覺這粥長得極其不禮貌,又體諒他萬分勞累,便萬分柔情地一勺一勺喂他吃。

我見他吃得滿足,便問道:“味道如何?”

他隨口應道:“一般。不過我餓了,吃什麽都是美味的。”

我停下喂他的手,冷冷道:“我學了三天,手切到兩次,燙到三次。”

這當然是……編的。

他這才賠笑道:“味道很好。”

我這才又喂了一口到他嘴邊,追問道:“如何個好法?”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發,道:“粥一入喉,渾身舒暢到猶如打通任督二脈。”

我樂開了懷,喂飯喂得盡職盡責。

他吃下大半碗後道:“你也吃一點吧?”

“不了,我吃過了。”我連忙拒絕,想起適才美人的形容,差點驚出一身冷汗。

他不再堅持,任我喂著吞下一碗粥,臉上一直掛著若有似無的幸福微笑,像是我喂了他什麽山珍海味似的。

咳,不知者無畏。

我把碗擱在桌子上,溜下範天涵的腿,立於他麵前嚴肅地端詳了他良久。

範天涵右手撐在桌麵上,懶懶地托著右腮,微笑著與我對望。

我伸手捏一下他的頰,道:“脫衣服吧。”

他收起懶懶的笑容,聲音忽地低啞了下來:“若我沒記錯,方才用完膳的是我,那麽飽暖思**欲的人是否也應是我?”

我懶得跟他貧嘴,動手去解他的扣子,他低聲笑個不停,頻頻道:“夫人莫急,莫急,讓小的伺候你才是。”

我用力把他衣服往腰間一褪,動作之行雲流水,讓我覺得自己很有天賦。

古銅的膚色,大大小小的新傷舊疤縱橫交錯,尤其從左肩綿延到胸口處的瘀青,觸目驚心得很。

我望著心頭火起,並起手指,對著那一片烏黑瘀青用力戳了下去:“就知道逞英雄。”

他躲避不及,苦著臉解釋:“我為的是蒼生社稷,哪裏是逞英雄。”

我剜他一眼斥道:“我哪裏管什麽蒼生社稷,你大傷小傷地回來就是逞英雄。”我越想越不解氣,使勁不停地戳他的那片瘀青,“你就不會躲?你不是將軍嗎?指揮作戰就行了,衝前麵去做甚?”

“下次不了。”他單手握住我雙手,反剪到我背後,另一手攬住我的腰,埋頭於我腹間,磨磨蹭蹭竟似在撒嬌。

我心下頓時柔軟若棉花,掙出一隻手來撫他的發,輕聲道:“天涵,你這樣……我肚皮很癢。”

我發誓,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肅殺之氣。

我去給範天涵端茶回來時,他已伏在桌上睡了,我喚他去**睡,他卻打起精神硬要與我講打仗的故事。他實在不是個講故事的好手,哪怕是像薑溱和蕭副將患難見真情,幹柴遭遇烈火般跌宕起伏的故事他也能講得索然無味。

我催他歇息,他拗不過我便拉著我去**躺著了。

他在裏側睡覺,我在外側倚坐著翻書,翻的是《聊齋誌異》,我昨日無趣時去逛市集見著,想起範天涵給我買過一本,便買了回來。

這會兒正翻著《狐嫁女》的故事,忽地想起方才在廚房遇見的那名千嬌百媚的狐狸精男子,便問道:“你睡了嗎?”

“睡了。”範天涵翻身,手順勢鬆鬆地搭我腰上。

“我方才在廚房見著了一名奇美貌的男子。”我合起書問,“為何我從未見過他?”

他突然睜開眼,眼神淩厲,一點也不像犯困的人,他問道:“他有無說什麽?”

呃……有,但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

於是我搖頭道:“無,他就問我有無食物,他以為我是府裏的丫鬟,他到底是何人?”

他回道:“他是白蒙族的將軍白然,是這次的戰俘,性情十分古怪,但武藝極其高強,我準備勸他招安。”他頓了頓又道,“他是出了名的孟浪風流,你可別被他那身皮囊騙了去。”

我佯裝沒聽到他後麵的話,又追問道:“戰俘不是應該關起來嗎?且他若武藝高強為何還會被俘?”

他搖頭歎道:“雖說是戰俘,但他若想走我也不留。至於他為何會被俘,他的副將想奪權,聯合他的小妾在他的食物裏下了奇毒,毒發之時百爪撓心。他在戰場上毒發,我便順勢帶他回軍營,以讓薑溱幫他解毒來誘他招安。”

雙重背叛,夠淒慘的。

我趁機教訓範天涵道:“果然三妻四妾是會有報應的,你要引以為戒。”

他涼涼瞟我一瞟,一副懶散的模樣,卻突然伸手把我扯倒,翻身壓住我,抵著我的額笑道:“謹遵夫人教誨。”

他貼上來的唇略略有點涼,帶著南瓜的香氣,縈繞在我唇齒間,他的眸子黑若墨,卻閃爍著明亮的火光,亮堂堂的,晃得我心跳失序。

範天涵其人,體力甚好。

我醒過來時已是華燈初上,範天涵坐在燭火旁,翻著我的《聊齋誌異》,很是閑散的樣子。我有一須臾的恍惚,以為我們已經回了家。

他見我醒來,晃著手中的書冊道:“看這麽些個妖魔鬼怪的故事,你就不怕發噩夢?”

我腦子有點混,用力地眨了眨眼道:“什麽噩夢?”

他放下書朝我走來,俯身給了我綿長的一個吻,良久才啞著聲音道:“你迷迷糊糊的樣子甚是討人喜歡。”

晚膳時分,那位白蒙族的妖孽將軍也出現在了飯桌上,他用他那雙剪水秋眸癡癡地將我望著。雖說已不是初次見,但我還是又驚豔了一把,忍不住搜腸刮肚地想形容一下他的美貌,唉,書到用時方恨少,歎一聲,長得真好。

他見我時一臉訝異道:“你們府上的規矩,丫鬟是與主人同桌吃飯的?”

我低頭望了望自己的衣裳,樣式雖然普通隨意,但用的都是上好的緞子,且是京城裏最出名的裁縫所製,我那富得流油的爹堅持認為這是低調的華麗。如今低調的華麗被當作低等的便宜,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一旁的薑溱替我辯解道:“白將軍,姐姐並非丫鬟,乃我們的當家主母也。”

他端著一副不敢置信的臉孔,上下地打量著我。

我回他一個挑釁的眼神,餘光瞥到姍姍來遲的範天涵和蕭副將,便轉頭去喜洋洋地對著範天涵笑。

範天涵在我身旁坐下,我狗腿地幫他布菜,他抽空瞅我一眼,便真摯地望著那妖孽將軍道:“白將軍,家常小菜,還望海涵。”

妖孽將軍道:“範將軍客氣了。”

將軍來將軍去的,這倆人實在煩人。

我覺得沒意思,便埋頭吃飯,他們還在那邊寒暄來寒暄去:

“範將軍直呼我白然就好。”

“白將軍喚我天涵吧。”

“那我就稱呼你一聲範大哥吧。”

“不敢當不敢當,叫我範老弟就好。”

“白某才是老弟,範大哥就莫再客氣了。”

……

我忍無可忍,夾著筷子指著二人道:“一個叫白然,一個叫範天涵,你們愛怎麽叫怎麽叫,閉嘴吃飯。”

二人虛與委蛇的笑僵在嘴邊,沉默吃飯。

薑溱和蕭副將對我投以感激的眼神。

是的,總有一個人要頂著風口浪尖站出來為大家說話,饒是我如斯偉岸之人,偶爾也覺得自己的曆史使命太過沉重。

用完膳,範天涵與蕭副將在書房裏苦勸白然招安,我在一旁翻《聊齋誌異》,範天涵談公事很少防著我,反倒是我常常聽著覺得沒意思便走開了。

白然這廝是打太極的好手,無論他倆如何威逼利誘,他就是笑盈盈地答“你們所言極是,待我好好考慮”。

範天涵較聰明,早早收場,立於我身後看我翻書。

倒是蕭副將這死心眼的孩子鍥而不舍苦口婆心地規勸著他,若不是二者年紀相差不遠,以他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我都要懷疑白然是否是他流落在外的骨肉。

“翻頁。”立於我身後的範天涵突然戳戳我的腦殼。

我扭頭瞪他:“我尚未看完。”

他睨我一眼,很是不屑的樣子,道:“真慢。”

我懶得與他計較,自顧自津津有味地看著。

他似乎等得很不耐,不時拉扯一下我的發,最後竟沒品到開始講這一頁究竟講了什麽故事。我氣得牙癢,若是他講故事像小五兒一樣有趣也就罷了,他講故事簡短無趣,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他用了幾句話概括:“王生貪色,被妖掬心而死,妖為道士所擒。其妻為救王生食乞兒痰唾,得救。真傻。”(《畫皮》)

一個婦人感天動地的愛情被他三言兩語講得無謂且不堪。

我氣得直想撓他。

正笑鬧間,我忽然覺得氣氛一陣詭異,抬頭一望,蕭副將與白然一臉詫異地望著我倆。

我麵上臊了一臊,咳一聲收回捶在範天涵胸口的手,緩緩地合起書道:“將軍傷得不是很重,尚能受我一拳,可喜可賀。”

話音一落,屋子裏三個人同時現出錯愕的神情。

我幹笑幾聲,道:“你們慢慢商討,我先去歇著了。”

我前腳一踏出門,屋內就傳來哄堂笑聲。

娘親,丟人丟大了。

一出門拐角,在庭院裏就撞見摟著賞月的小五兒小六兒,他倆落落大方地與我打了招呼,繼續摟著賞月。

我望著他倆那黏得連風都透不過的小身板,暗歎,我果然是老了,過不了如此沒羞沒臊的小日子。

這臨時將軍府的風水有點迥異,繼小五兒小六兒這對黏膩鴛鴦後,又出了蕭副將和薑溱這對膩歪水鴨。然後,今兒一早,我正幫範天涵係著衣帶,庭院裏就傳來吵鬧之聲,我丟下範天涵便往外跑,邊疆的日子太無聊了,一點點風吹,我就想草動。

我才繞出走廊,就撞到行色匆匆的薑溱,我倆對視良久,我在她腦門上感受到三姑六婆的光芒照四方。

聲音的來源是庭院旁的一間小廂房,我倆望著緊閉的門一陣泄氣。忽地薑溱湊上去舔破窗紙,我問她味道如何,她言嚐起來像白及的味道。白及我舔過,當年我爹逼我學笛子時,白及是用來粘笛膜的一種中藥,把白及舔濕,用其黏液塗抹笛孔四周,粘上笛膜,拉平笛膜。我吹出的笛聲萬分光怪陸離,但我愛上用手指按破粘好的笛膜之聲,“啵”的一聲,清脆可人。那段日子我養成了一個怪癖好:往往按破了笛膜再粘,粘好了按破。是故,我舔了很長一段時期的白及,剛開始沒什麽味道,後來舔多了鹹鹹的,十分惡心。

我倆就著她舔破的孔觀察屋內的景象。

白然與一名女子正爭吵著什麽,該女子背對著我們,由其背影看來,她情緒萬分激動,肩胛骨抽搐得厲害。

然後,平地裏一聲雷,二人吵著吵著忽然擁吻了起來,揉著彼此的身軀在屋內旋轉。

我轉頭望薑溱,她望著我,眼神中傳達著無聲的信息:好霹靂的一出戲!

旋呀轉呀的,該女子的臉就旋轉到了我們正對麵。又是平地裏一聲雷!

該女子的長相……呃……較不好。

冬瓜臉,綠豆眼,大蒜鼻,整一個瓜果蔬菜。

薑溱趴在我耳邊小聲道:“姐姐,該女子怎的長得像遭過天譴呀?”

我不得不感歎,這孩子的評語簡短有力,一語中的。

他們還在旋轉著擁吻,一美一醜,突兀得讓人心碎。

我倆哀傷地對視著彼此,用眼神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放開我們的美男子!

“啪”的一聲,把我倆從哀傷的沼澤中拉出,再望向那個孔,女子捂著臉,白然手高舉在半空中,眼看又要落下一巴掌。

薑溱“砰”一聲推開窗,斥道:“雖說她長得醜,但你也不能打人!”

窗一開,我袖內的銀針隨即天女散花般向著白然飛去,他一揚袖,悉數擋開,竟有幾根針被他擋著反向射中天譴女子的手臂,她尖叫不停,我很是愧疚。

我瀟灑地從窗戶翻躍進房,正陶醉著我翩翩著地的優雅姿勢時,薑溱推開門蓮步輕移地進門,連發絲都不曾飄動一下。

輸了!

“來者何人?”該天譴女子停下尖叫,嗬斥道,聲音倒也有幾分威嚴。

“我是薑溱,這裏的大夫,打小住山裏,後來……”

“打住。”我拉下傻傻報家門的薑溱,道,“我們是見不得男子欺侮女子,特地來搭救你的。”

“夫人未免也管太多了。”白然挑眉望著我,倒也瞧不出來是個什麽情緒。

我笑道:“今日無論你們是什麽恩怨,給我三分薄麵,莫要在將軍府內滋事。要殺要剮,出了將軍府你們隨意,莫弄髒了我將軍府才是。”

白然忽露出一笑,道:“既然將軍夫人替你求情,你走吧,從今以後莫再出現在我麵前。”

他的輕易妥協讓一屋子的人都顯得十分無趣,戲也無法再唱下去。

該女子恨恨地剜了我一眼,掩麵痛哭,奪門而出。

我很無奈,該女子大概與咬呂洞賓的那條狗甚為熟識。

既然戲已落幕,我與薑溱欠欠身準備告退,白然忽地叫住我道:“敢問夫人大名?”

我一怔,莫非他是被我的義薄雲天所感動,決定不再把我當將軍的附屬品才問我名號?我當下覺得十分榮幸,於是抱拳道:“王清淺。”

這三字我念得擲地有聲,覺得自己特別豪情萬丈。

豈知這白然忽然冒出一句:“那我以後喚你清淺吧?”

我還沒來得及反對,薑溱便露出厭惡的神情,一副“我早就察覺你不守婦道”的樣子。

我隻得道:“這恐怕不合適……”

“有什麽不合適的,江湖兒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切莫計較那麽多,你以後便喚我白大哥好了。”他道。

這就怪了,先前是誰和範天涵在飯桌上將軍來將軍去的,一轉身忽地又不拘小節起來了。不過既然他搬出江湖兒女這一套來,我也不便多說什麽,便道:“那白大哥還是喚我淺兒吧。”

我無法習慣除範天涵外之人喚我清淺,聽著耳朵癢。

而我話音一落,白然便輕輕喚了一聲“淺兒”,聲音軟得我覺得寒風瑟縮。

我抬眸望他,他衝我邪邪一笑,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絲勾搭的意味。

我忽地想起先前範天涵言白然其人十分孟浪風流,莫非他看上我了?再一想方才與他擁吻女子的姿色,內心一陣惆悵絕望。

我與薑溱出了房門,薑溱對我很是不滿,一路不理不睬。我無奈地千般討好:“薑溱,你今日可要上山采藥,不如我與你一同去吧?”

她睨我一眼道:“不去了,淺兒姐姐。”

她那聲淺兒姐姐叫得可真是尖酸刻薄。

我忒窩囊地胡亂解釋道:“你莫要生氣,我與白然親近些,才好哄得他招安,你不知昨夜蕭副將為了勸他招安都快磨破了嘴皮。”

她這才將信將疑道:“你可不能讓將軍蒙羞。”

我拍拍她肩膀道:“我對範天涵之心絕對日月可鑒。”

薑溱現出被我感動的樣子,羞答答道:“我對蕭爾之心也是如此。”

我脫口而出道:“蕭爾是何許人也?”

她用力推了我一把道:“蕭副將啦!姐姐你取笑人家。”

我被人家推得倒退三步,人家還在原地嬌羞跺腳,我無甚委曲。

我回到房內時範天涵已著好衣裳,正擰了汗巾準備擦臉,我衝上去奪過他手上的汗巾,道:“我來。”

他聳聳肩,任我在他臉上胡亂抹一通,皺著鼻子笑道:“你方才可過足了你的戲癮?”

我用力擦抹他的臉,泄氣道:“都怨我現身太早,害戲提早落幕了。”

他擋開我的手拿下汗巾,順手蓋在我頭上**了一把,道:“唯恐天下不亂。”

娘親,我美妙的發髻……

晌午,我路過庭院時見著白然坐在台階上望著自己的手掌發愣,我偏頭望他憂傷明媚糾結的陰陽臉,心下一陣不忍,莫非他在懊惱今早打那女子的一掌?看來他也不是狼心狗肺之徒。

“你在做甚?”我決定善解人意一下來開導開導他,“為什麽一直看著手掌?是否後悔了?”

他攤開手掌道:“我在看掌紋。書上言以我的掌紋,我將會有一妻三妾,而我現已有了三妾,不知一妻在哪兒?”

我這才發現他腳邊丟了一本命相書,很是無語,搖搖頭欲走開,他突然道:“淺兒,不如你來當我妻好了。”

我良久都在懷疑自己的耳朵,許是我傻乎乎拍著耳朵的樣子很可樂,白然笑得很是歡喜,他道:“淺兒,再拍便傻了,我與你說笑的。不過若你願意,我也是可以考慮。”

若是殺人無罪,我要踢飛他的天靈蓋。

“王清淺!”範天涵沉著聲音斥道,“為什麽打人?”

我喝了口茶潤嗓子道:“他欠揍。”

眼看範天涵已經要冒火,我才擠出可憐的臉道:“是他先動的手。”

他“哼”了一聲,道:“是嗎?我怎見白然身上紮滿了你的繡花針?”

我本想撲簌簌地擠出兩滴淚的,無奈邊疆天幹氣燥,眼眶幹得很,任我手擰了半天大腿都隻有齜牙咧嘴沒有淚。於是我隻得正色道:“我動手是為了自保。”

範天涵重重拍一下桌子,震得我的杯子跳了一跳,他道:“當時他毒發,如何威脅你性命?”

我撇嘴道:“若不是他毒發,我哪能紮他滿身針?”

白然毒發時渾身無力,猶如一條軟趴趴的蛇,在地上蠕動,形容甚是喜感。

範天涵冷冷地睥著我,道:“你到底是為什麽與他起衝突?你身為我方將領的妻室,言行舉止代表的是整個我方,如何能無故打人?”

我盡力裝出理直氣壯的樣子來,道:“自然是他有錯在先。他先是語言挑釁我,後忽然掏出一把明晃晃之物在我麵前來回晃動。我一時衝動,遂與他打鬥了起來,一開始我不敵他武功高強,還挨了幾招,後他突然毒發,我便順手紮了他幾針。”

範天涵把我從凳子上拉起來,上下打量著我,口氣甚是著急道:“你可有哪裏受傷,什麽明晃晃之物?”

我閃爍其詞道:“並無大礙並無大礙。”

他打量夠了才擰著眉問道:“什麽明晃晃之物?”

我再次擰了一下大腿,這回眼眶總算濕了一濕,道:“一把……明晃晃且殺傷力十足的……銅鏡。”

這樁事還是容我從頭道來吧。

今兒天還未亮,我便與薑溱去山中采草藥,她言有一種草藥僅在清晨時才發芽生長,日頭一出就枯萎了,而這種草藥是解白然的毒的藥引子。我怕她一柔弱女子孤身在山裏頭不安全,便跟著去了。

我們很順利地采到了那嬌貴的草藥。不瞞你說,那草藥長得真是低調,就是一草的模樣,也不曉得薑溱如何區別出它與其他草有什麽不一樣之處,我甚至懷疑她其實是為了讓我崇拜她而在虛張聲勢,那其實就是一般的草。

回到府裏天已經大亮,薑溱去煮草藥,她言該草藥須在熬成後半個時辰內喝下去,讓我去喚白然過來待命。

我到了白然門前,敲了敲門並沒得到回應,便湊了耳朵到門上聽,隻聽得裏麵傳來女子的調笑聲,嘻嘻哈哈的,很像銀鈴。

我用力地捶了好一會兒門,門才“嘎吱”一聲打開,白然手扶著門框,半**著胸膛,笑著問我道:“淺兒,大清早你便來投懷送抱呀?”

我踮著腳望向屋內,卻什麽也沒看到。

我擋過他伸過來欲搭我肩的手,道:“你穿好衣裳後便過來廚房喝藥,莫耽擱了。”

他點頭道:“那你先去廚房等著我。”

我點頭離開,門在我身後輕輕關上。

我在長廊拐彎處環胸等著,這裏是從白然房裏出來的唯一通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須臾之後,小六兒衣衫不整地走了出來,臉紅撲撲。她見著我時嚇得倒退了兩步,垂著頭不敢出聲。

我幾次張開嘴欲斥責她都不知從何斥起,最終轉身欲走,她卻“咚”一下屈腿跪在我麵前,拉著我褲腿抽噎著道:“夫人,小六兒知錯了,求求你莫要告訴小五兒哥哥。”

我如此正義凜然的人,自然是斷然地回絕了她。

正拉扯間,白然也出來了,他拉起跪在地上的小六兒,摟入懷中,對我示威道:“我們**,又有什麽錯呢?”

我自然是沒有立場去斥責他們的,僅是搖搖頭道:“無什麽錯,白頭偕老白頭偕老,快跟我去喝藥吧。”

但是小六兒不依不饒地拉著我的袖子哀求道:“夫人,求你……”

我望著她楚楚可憐的小臉,忽覺一陣惡心,便用力扯回我的袖子,冷笑一聲道:“莫非你還想一女侍二夫不是?”

嘖嘖嘖,我覺得我此時的嘴臉必定很似老鴇。

小六兒隨著我扯袖子的力道一個踉蹌,柔柔軟軟地倒入白然的懷中,哭得更是千樹萬樹梨花開了。

我萬分不解,她演得如此賣力又有何用,我抓的又不是她和範天涵的奸。就在我猶豫是否要提醒她省點力氣留著演給小五兒看時,白然忽然道:“淺兒,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如此計較,我不免要懷疑你是否妒忌我與她了。”

我雙眼呆滯地望著他,心內一陣戚然,這少年真可憐,年紀輕輕就有臆想的毛病,未來的路如此之長,他可如何是好?

過不多時,薑溱等得不耐也尋來了,然後小五兒也出現了,整一個大團圓謝幕的景象。

接下來不免是一番真相大白,小五兒氣得發抖,小六兒哭哭啼啼,白然卻是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道:“小兄弟,你這小情人我也不要了,我見你也是情竇初開,給你個教訓罷了,這天底下的女人,哪有信得過的。”

小五兒衝上去欲與他拳腳相向,他側身一閃,小五兒貼在柱子上緩緩滑下。

我實在看不過眼,便斥罵道:“原來堂堂白蒙族大將軍也無非是個熱衷於糟蹋良家婦女之徒,還道什麽給個教訓,真當足了自己慈悲濟世,我看你也不過是年幼時遭過女子欺辱的可憐蟲罷了。”

白然不怒反笑,忽地靠近我,道:“淺兒,你這副伶牙俐齒的模樣倒是成功令我刮目相看,可有興趣與我暗通款曲一番?我這人向來視世俗於無物,並不會介意你是有夫之婦的。”

我望著他近在眼前的俏臉,一拳掄過去,他輕巧地擋開了,且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把小銅鏡,在我麵前晃來晃去道:“瞧瞧你這惱羞成怒的小臉,真是惹人疼喲。”

我生平首次恨自己沒有蓋世武功,無法一掌讓他化成灰在塵世中輕舞飛揚。

場麵僵持不下,忽地,情勢峰回路轉,銅鏡從白然手中脫落,“咚”一下砸在一旁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薑溱腳背上,她“哇哇”叫起來。

白然癱倒在了地上,痛苦地蠕動著。

薑溱捂著腳背跳著道:“他毒發了。”

小五兒從地上爬起來要衝上去踹白然幾腳,我阻止了他,道:“乘人之危不是大丈夫所為。”

語畢我掏出繡花針,“咻咻咻”地飛了白然滿身,拍拍手對薑溱道:“救人要緊,快去廚房把藥端來。”

薑溱與小六兒往廚房跑去。

在等藥的過程中,我與小五兒坐在欄杆上,晃**著腳欣賞紮滿了針的白然在地上蠕動個不停,像隻穿山甲。

範天涵見到的,便是我與小五兒幸災樂禍的沒心肺模樣。確認白然喝下藥後,我便被他拎回房教訓了。

我在還原事情真相給範天涵聽時,自然是要添油加醋一番的。

“是故,我覺得白然罪有應得,我乃替天行道也。”我最後對範天涵總結道。

範天涵一時無語,半晌才道:“且不管誰是誰非,你都不該多管閑事。從今往後,你莫接近白然便是。”

我不解道:“為什麽?”

他笑道:“若他為了證明與我看女子不可信,也把你騙了去該如何是好?”

我仔細地思索了一下,道:“這的確是苦惱人,以他的美貌,我是斷無拒絕之由的。”

範天涵聞言臉色一變,忽地繞到我身後勒住我脖頸,扣緊了往他懷裏帶,不鬆不緊的力道勒得我直求饒:“任他千般妖嬈,也比不上你浩然正氣,我對你定是不離不棄。”

他貼在我耳邊誇道:“清淺,你真是有情有義。”

我的偉大情義我自然是知道的,莫再誇我,我已是聽膩。

正得意間,範天涵忽地俯身吮了一吮我的耳垂,我瞬間僵住。

不帶如此突然襲擊的。

薑溱言白然的毒雖已解,但他被喂毒時間十分之久,體內殘毒滲入五髒六腑,相當難清除,還需很長的一段療養時間。薑溱還言,她聽聞那日我們搭救的那天譴女子是白然的小妾,便是她暗地裏喂了白然長達半年的毒,此等耐心與毅力,誰與爭鋒。

總而言之,一番話下來,薑溱輕易地勾起我那雲遊四海良久的良心,覺得或許我得為這眾叛親離的白然送點春天般的溫暖,畢竟我閑來無事就愛雪中送炭。

這日,我與薑溱在廚房裏煎藥,我煎的是給範天涵喝的補藥,她煎的是替白然清殘毒的藥,而她煎到一半就匆匆被蕭副將勾引去行一些苟且之事,隻來得及交代我把兩碗水煎成八分碗,趁熱端給白然喝。

我把範天涵的補藥煎好後卻四處尋不著他的人,估計是小五兒又給他透了風聲,跑去躲起來了。

無奈之下我隻得蹲在廚房盯白然的藥,他的藥熬開後的味道真惡心,一股腥臭味,像是雨天翻騰起來的臭溝水之味,我萬分懷疑是小五兒給了薑溱什麽好處,讓她往裏麵放了幾條腐爛的鹹魚。說到小五兒,他與小六兒的愛情未能通過這次考驗,最終這對小鴛鴦成了相看兩厭的陌路人,每日爭吵不停,恨不得捅對方兩刀的模樣。而且為了撇清關係,小六兒更名為小七兒,後因諧音小乞兒,覺得不甚吉利,便又更名小八兒。對此我不勝唏噓,這名取得,可謂更上一層樓呀更上一層樓。

但小五兒對白然的厭惡與日俱增,每每露出要對他剝皮抽筋拆骨的神情,很是猙獰。

一個時辰過後,白然的藥算是熬成,我端著碗向他廂房走去,一路上聞著碗內陣陣惡臭襲來,十分想嘔。

到了白然的房門口,我踟躕了一會兒,終還是敲了門。屋內沒回應,門是半掩著的,我便推了門進去。

他穿一襲白衣,背對著我立於書櫃前,手裏還握著一卷書。

我正斟酌著如何開口,他倒先出聲了,他道:“淺兒,你總算是來了。”

我訝然:“白然,你如何知道來人是我的?”

他淡淡道:“練武之人多少還是有點耳力的。”

我暗自驚歎,他說得輕巧,其實他由始至終沒回過頭,僅憑腳步聲中氣流的振動和每個人不同的氣息就能辨別來人,此等境界的內功,絕對不在我師父之下。

我按下驚歎,笑道:“來喝藥吧。”

他轉過身來,接過我手中的藥,一飲而盡。

如此豪爽痛快,讓近日來為了哄騙範天涵喝藥而精疲力竭的我一陣酸楚,恨不得拉他去表演給範天涵看。

他以袖抹去唇角的藥汁,笑道:“淺兒,你還是舍不得不關心我對嗎?”

我努力平息腳底躥起的火苗,忽地想到勸他招安的事,便假笑道:“非也非也,我雖一介女流,關心的卻實實在在是國家大事。”

他一聲冷笑道:“國家有什麽大事,無非是君主臣子們吃撐了鬧場罷了。”

雖然他所言極是,但我還是得硬著頭皮道貌岸然,於是我勸道:“白然,招安吧。”

他沉吟半晌道:“我接不接受你們的招安對你來說有那麽重要嗎?”

我此時忽有了一股浩**的民族之情,從腳底衝到肚臍,很是**澎湃,我鏗鏘有力道:“這是自然,此乃關係到蒼生社稷之事,你若接受招安,戰爭就可到此為止,沒有戰爭,便沒有生靈塗炭,老百姓從此可以安居樂業,這對兩族的百姓來說都是福祉。”

他微偏著頭,很認真道:“依你看來,白某莫非是會在乎生靈塗不塗炭之人?”

我一時啞口無言。

他挑眉,眼底**著笑:“那若我說,我願為了你招安呢?”

我心下一驚,後退了幾步道:“白然,並不好笑。”

他安靜地望著我,竟是滿滿情意的樣子。

我咽了咽口水,道:“白然,我乃有夫之婦。”

他半晌不出聲,最後蒼涼一笑,道:“我已說過,我乃並不會在乎世俗之人。”

我驚到合不攏嘴。

他嘴角一直噙著一絲微笑,微笑慢慢加深,最後咧嘴大笑起來:“哈哈,淺兒,你以為……哈哈,我對你……哈哈……”

他笑到捂著肚子直不起腰。

我揉一揉額角,甚是無奈。

待到他笑聲漸歇了下來,我又道:“白然,那你究竟招安不招安?”

他直起身子,正要開口,又“哧”一聲笑了起來:“我招我招……哈哈不行……哈哈,淺兒……我一見你的臉就……哈哈……就想笑……哈哈哈哈!”

我端起空碗,捏著拳頭自顧自地離開了。

我經過庭院的時候被小五兒叫住,他狐疑道:“夫人,你為何從那個登徒浪子房中走出來?”

我知道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定是認為隻要與白然講過話的女子便會貞節不保。

我安撫他道:“我去送藥給他,順道勸他招安。”

小五兒一臉不屑:“他不就一**賊,朝廷又不是開妓院的,招攬什麽恩客!”

我聞言腦海中開始勾勒場景:珠簾搖搖,絲帳飄飄,滿朝文武個個嫵媚嬌俏。白然左摟宰相右摟尚書,腿上坐一個皇帝,頸上攬一個皇子,而太監大臣們在庭中互相追逐著發出銀鈴般的嬌笑,又有角落裏不知何人時時傳來聲聲嚶嚀……

小五兒這孩子不愧是說書人之後,講話甚有場麵感。

小五兒的手在我麵前揮舞了許久,我才回過神來,咳一聲解釋道:“除了引誘良家婦女,白然自然另有其可取之處。”

小五兒撇嘴道:“有什麽可取之處,我就不明白了,他都已經是我們的階下囚了,為什麽將軍和夫人對他如此禮遇。若是我,一刀解決了就是,何必跟他廢話。”

唉,這孩子沒見過世麵,目光淺薄。

我搖頭道:“小五兒,白然是百年不遇的人才,適才我去找他,他僅僅憑腳步聲和氣息便能判定來人是我,此等高深功夫若無數十年的內功修煉是無法達到的,而他年方二十。”

小五兒露出鄙夷的神情,“嘁”一聲道:“聽個鳥聲,他知道你一定會去找他的,所以門一被推開他就叫喚淺兒。我適才端飯去給他時,他就背對著我喚淺兒,還有之前薑大夫端藥去給他時他也是背對著就喚淺兒。”

我緩緩地望向白然居住的方向,腦子裏浮現他捂著肚子笑的模樣,恨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