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一步之差!

電閃雷鳴,天空陰霾。

濃鬱的黑幕之下,這個夜晚皇宮裏極不平靜。

這一天一夜以來,夏初七神思不屬。為了小十九,她一直強迫自己一定要入睡,不去思考乾清宮到底會發生什麽樣的變故。可三番五次,越是想要睡覺,心魔越重。瞪大一雙眼,麵前紗帳垂垂,無一絲風拂的動**,帳外的燭火如同鬼火,火舌輕搖,殿外雷聲震耳,隱隱透著一種暴風雨中的肅冷,風聲陣陣,極是扼人心魄。

她不懂曆史,可卻非常清楚,洪泰帝的病危,對於一個國家和一個朝廷來說到底是有多大。一個君王的安危,係之社稷,往往改變的不僅是一個人的命運,而是整個天下的格局。

手心裏,一直是潮濕的,她已無從分辯對與錯。從趙十九離開她那一瞬,她的世界便再無對錯。或這一會,或者是雷電之故,她心裏的不安被推到了致高點。手心拽在被角上,她輕輕摩挲著,讓汗濕的溫熱**在被子上蹭去。

“天熱了,明日該換一床輕薄的被子了。”

她沒事找事的歎了一口氣。

“是的。”帳外很快有人附合。

平常都是晴嵐和梅子在守夜,今日卻是另一個熟悉的男聲。

她愣了一愣,“你怎會在這裏?”

空寂裏,甲一久久沒有回答。在又一聲雷電擊下時,他無聲的一歎,心裏似有無數情緒傾瀉而出,“我怕雷,想在這裏。”

怕雷?夏初七的心髒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甲一怕雷,在陰山皇陵的死室時,正是因為他怕雷,才導致了後麵的事情。手心越攥越緊,她嘴皮顫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怕的,夏楚。”他又說。

“我知,我未有怪你。”夏初七盡量克製著自己的心情,不去想陰山皇陵石破天驚的一幕,也不去想禦景苑裏滿地的鮮血,不去像乾清宮的忙碌,和那個有可能會永遠躺在**的老皇帝。淺淺呼吸著,身子仿若飄浮在半空中,落不到實處。

好一會,她問,“甲一,他會死嗎?”

“不知。”甲一知道她問的是誰,聲音涼涼。

她瞪著雙眼,靜靜躺著,看著帳頂,“我沒有想讓他死。是他要我死。”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輕輕拂過,腦子裏卻是那個人看她的最後一眼,他是一個曾經縱橫沙場打過天下的男人,他是……趙十九的親爹。

“他會怪我嗎?”她又問。

“不知。”帳幔外的人,同樣的一句話,聲音隻是更沉。

與甲一這樣的人說話,極是無趣。問兩句,他答兩句,卻隻相當於一句。夏初七暗自歎了一聲,閉上了嘴巴,隻覺雷電更為密集,她無法感知怕雷的甲一現在的心情,隻是也不攆他走,沉默了下來。

好一會兒。外麵響起腳步聲。

接著晴嵐的聲音傳了進來,“七小姐醒了?”

夏初七微微一驚,坐起身子,“可是有什麽情況?”

“七小姐,我找侍衛去打聽,他回來了。說是太醫們診治了一天一夜,陛下仍然還在一直昏迷,沒有好轉的跡象。”晴嵐輕輕回答道。

“我為他施了針,他應該是死不了的。”夏初七低低喃喃了一話,突然雙手抱著腦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對晴嵐說話,“是他自己撞在石墩上,傷了腦子……”

輕輕的聲音裏,有一絲不確定的憂懼。

晴嵐靜了靜,不需要她說,她也知道她的心理負擔究竟什麽。並不是那個皇帝,而是那個皇帝是主子爺的爹。

她放柔了聲音,“七小姐毋想太多,安生睡吧,乾清宮那邊目前還未有消息。隻我看宮中今天晚上會有事發生,外間不停有侍衛跑來跑去,偶有吆喝聲。我們楚茨殿的人,那個阿記也不讓出去。奴婢想,應是皇太孫為了保護七小姐。聽阿記的意思,如今朝中因了陛下之事,對七小姐非議甚多。宮中怕是不會平靜,阿記說,皇太孫請七小姐稍安勿躁。”

輕輕“嗯”一聲,夏初七想了想,又道,“你可以告訴阿記,陛下如今的身子,用藥不可過猛,應是……長期**為要。”

晴嵐應了一聲,去了。隨著她腳步聲的消息,殿內好一陣兒沒有了聲音。直到甲一略帶嘲意的聲音傳來,“我以為你已是不管不顧的,不曾想,你仍是放不下。”

“我是好人。”她說。

甲一難得的低笑一聲,“好人不會做噩夢。”

“滾!”

一個字說完,帳子裏的人再沒有了聲音。

甲一隔著一層看不穿的帳子,默默不語地端坐在門邊上,靜靜看了她一會,終是慢慢地別開視線,目光落在那一盞昏黃的燭火上,看那火舌舔舐著屋子陳設的光影,看那鎏金的屏風,看那精致盆栽,慢慢的抱住了頭,一張臉上淡淡的輪廓陷入了陰影裏,刀刻一般深邃莫測。

無人看見,他緊攥的拳頭。

更無人知曉,他握緊的掌心,亦是一片汗濕。

乾清宮。

一日一夜的不眠不休,嘈雜依舊。

一個皇帝的生命維係著太多的權與利的紛爭。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令整個朝野上下都震動了。皇太孫“封城門、鎖消息”的做法,得到了朝中眾臣的一致讚同。可皇太孫明顯包庇太孫妃的行為,也引起了一些老臣的不滿。

禦景亭到底發生了什麽,無人知曉詳情。

皇帝為什麽要約太孫妃前往禦景亭?夏問秋為什麽可以翻過那高高的宮牆來驚了聖駕?到底誰告訴她禦景亭裏有皇帝還有夏楚,是誰拿了刀給她?個中隱情令人私下猜測不已。

但這些事情,比起昏迷不醒的皇帝來,都是小事。

一個九五之尊的存在,在於國家安定與朝堂平衡。

一個皇帝倒下了,有可能會讓廟堂格局重新洗牌。

這件事才是關係到整個大晏的命運,關係到臣工命運的大事,與他們的未來息息相關。今日是洪泰二十七年四月十九。亥時,雷聲更密,雨還未落下。乾清宮中,久病在家的宗人令秦王趙構,湘王趙棟,安王趙樞,小公爺元祐,朝中的三公九卿,都是一夜未眠,全部守在乾清宮的正殿裏。

內殿裏,太醫院十餘名太醫正在傾力搶救。躺在明黃的龍榻上,皇帝麵色蒼白,頭上纏著藥布,身上傷口都已經處理過了,可青紫的嘴唇上仍是沒有半絲血色,憔悴的樣子,再不見昔日的英雄模樣。

外殿裏,一群熱淚盈眶的臣子和兒孫們,籲聲歎息,小聲議論,更有甚者,有人壓抑不住的伏地大哭,如喪考妣一般。而乾清宮的大門外,宮中妃嬪亦是聞訊趕來,哭聲陣陣,將整個乾清宮襯得哀風森森。

“陛下曠世之才,德厚流光,不曾想遭此厄運,真是老天無眼,老天無眼啦……”老臣們的議論聲,唏噓一地。

趙綿澤負著手走來走去,不時看著內殿的門,目光深沉晦暗。

“劈啪——”

又一道雷聲炸過頭腦,有人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正在這時,簾子打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長須老太醫走了過來,撩起袍角,往地上一跪。

“殿下……老臣無能……”

趙綿澤目光一沉,慌忙問道:“魯太醫,情況如何?”

魯興國是洪泰帝的專司太醫,被趙綿澤一嗬,胡子微微一顫,語氣極是遲緩,聲音喑啞得好像他才是那個垂死之人,“殿下,萬歲爺脈微而伏,虛而澀,皆為……絕脈也。臣觀其麵色,其耳目及額已是青色,絕脈者,命不過三日。幸而先前有太孫妃及時施針,或可保得一命,但恐蘇醒無望矣。”

絕脈又稱死脈,太醫為了避諱皇帝之疾,說得極是隱晦,可“不過三日”這樣的言詞,也是驚了一殿的人。魯興國又道,他的診斷是十來位太醫商議的定案,非他一人這般以為。

一眾人都僵住了身子。

可保一命,蘇醒無望……幾個字如雷震耳。

趙綿澤目光倏地一紅,上前兩步,一把揪住魯興國的領口,狠狠咬牙,“魯太醫,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魯興國花白的胡子直抖,看他臉色不好,伏在地上,狠狠叩頭,哽咽的聲音裏,亦是傷感,“殿下,陛下此病症,應是古書記載的離魂症……”

“離魂症?那是何症。”有人不解地低問。

“所謂離魂症,是指人的心脈未絕,氣息尚在,然情智不開,不動不語,無法自取……這類傷症,古書記載,亦有蘇醒之例,可極為罕見。”

這樣的解釋很容易明白。

大多人都聽明白了魯興國說的“離魂症”是什麽。

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一個活死人。雖說是活著,其實與死人無異。

趙綿澤恨聲,“一群飯桶,要你等何用?”

魯興國是一個在醫術上頗有建樹的太醫,比起邊上幾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太醫來說,雖麵上也有驚恐,但神色卻是鎮定不少。麵色悵惘地看著趙綿澤,他長長一歎。

“殿下,臣等已然盡力了。太孫妃能保得陛下一命,已是奇事。眼下的情形,便是華佗扁鵲再世,亦是無能為力的……”

一槌定音,其意自明。人人皆知魯興國醫術了得,成名數十載,宮內外都有“大晏第一神醫”的稱頌。這些年來,洪泰帝的身子一直是他在調理,如今他既然這樣說,隻怕真是回天乏力了。

趙綿澤一動不動了良久,終於虛軟地坐回椅子上。

“自去。好生照看陛下。”

“臣等遵命,必將竭盡所能——”

太醫們打了一個寒噤,脊背上的冷汗,早已濕透了衣裳。

他們都知,麵前這一位儲君,很快就將是未來的國君了。他的一喜一怒,便可決定他人的生死,從此往後,一言一行,更得小心謹慎,生恐觸了他逆鱗。

一座城的人都在惶惶,電閃雷鳴越來越急。

子時一刻,大雨終於傾盆而下。宮裏的劇變外間的人尚且不知曉。大街小巷中,火光照不透這一層層厚沉的雨霧,可京師的突然戒嚴,仍是引起了人們的不安。

久居京城的人,政治覺悟都較高。

封路,鎖閘,關城門,不準進,也不準出,這樣的事情,在大晏建國以來,還是第一次。這樣的結果,便是整個應天府地界都陷入了恐慌。京畿之地的大營裏,火光通明,方圓幾十裏地,府邸大宅裏未有一人入睡。

新一輪的風起雲湧,就要到來了。

可宮裏的消息全部斷了,人人都知京裏出大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麽事?無人知曉。

有人說,皇帝突染惡疾,情智不清。

也有人說,其實是皇帝已經駕崩了。但礙與北狄的和談,為了邊疆的穩定,秘不發喪而已。一個“皇上駕崩了”的消息被私底下傳揚,越傳越遠,深夜不眠的茶樓酒肆之中,已經編得煞有介事。

城裏的人想出來,出不來。

城外的人想進去,進不去。

於是,京師的城門便成了一個極為詭異的所在。

城門口的內外都聚了不少的人,議論紛紛。各個城門全是皇太孫的人,雖人心惶惶,卻並未混亂,一隊隊的兵士,如莽莽的一支黑蛇在城裏遊走,不論這些小民們如何講,他們都一概置之不理,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低低逗樂子取笑。

暴雨一來,許多人開始找地方避雨,可就在這時,一陣馬蹄“嘚嘚”傳來。隻見一行十來人疾快的靠近了緊閉的金川門城。為首的一個男子麵色冷峻,目光淩厲,一襲頎長的身影騎在馬上,迎著暴雨,樣子極是威風肅殺。

他們全是北狄人的裝束。

這樣的一行人突然出現在城門口,引起了不少人的觀看。

城門是緊閉的,城牆上一名甲胄森森的校尉大聲低喝。

“站住——!做什麽的?”

最前麵那一個男人並不答話,隻一步一步走近,麵色極冷,灼灼看他。那個校尉嚇了一跳,下意咽了咽唾沫,“你們……到底是何人?”

這一行正是從運河秘密潛入京師的趙樽等人,隨行的便有北狄大將阿古。他抬頭看了一眼城牆上的人,大步上前,用生澀的漢話喊:“你等沒有看見嗎?我們是北狄來使,奉北狄太子哈薩爾之命,請來詢問。我麵前這位,是你們南晏的晉王殿下,你等還不速速打開城門?”

“晉王殿下?”

那個校尉趴下半個身子,見了鬼一般看著趙樽。

他曾經見過趙樽,但隻是遠遠一瞥,並沒有這般近的見過真人,如今看到一個活生生的“死人”站在麵前,他差一點驚懼出聲兒。麵色變了又變,他低下頭來。

“少在這胡說八道,我們的晉王殿下已故去數月!”

阿古冷冷一哼,抹了一把雨水,不客氣地仰著腦袋低吼,“北狄皇帝的國書已呈於貴國皇帝,豈容你一個小小校尉置疑?”

一聽這話,那校尉有些緊張了,疑惑道:“真是晉王殿下?你們……真是北狄使臣?不是說使臣尚未抵京嗎?”

阿古道:“如若不信,打開城門,看我等的勘合。”

他們說得這般斬釘截鐵,那個校尉不敢再遲疑了。可先前金川門守衛有接到上頭的命令,不論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許擅自打開城門。他一個校尉,又如何敢抗命不遵?

委婉了聲音,他道:“你們稍等片刻,我去稟報周將軍知曉。”

城牆上的那一顆腦袋,很快消失了。

不過片刻,還是那名校尉,他又一次出現在城牆上。

“我們周將軍說了,馬上入宮稟報,你們稍等。”

阿古看著那個縮回去的腦袋,抬眸瞪了一眼,又望向邊上的趙樽,低低道,“晉王殿下,你們南晏的人真是不友好,哪裏有這樣的待客之道,人已經到地方了,卻被攔在外麵的?”

冷冷瞥他一眼,趙樽寒著臉,“沒用刀子招呼,已是友善了。”

阿古皺起了眉頭。

先前得知入京的水路和陸路都已經封鎖,他們不得不從江心的官船上跳水上岸,搶了一群南晏兵卒,奪了他們的馬匹,快馬奔到京師。一路上不少的圍追堵截,短短二十來裏路,竟是阻撓不斷,好不容易才趕到這裏,仍然隻是閉門羹。

他是奉命跟隨趙樽來的。

可這一會子,看著死鎖的城府,看著他一張暴雨打濕的冷臉上,那一抹比刀鋒更冷的寒光,阿古不由長長一歎:“我不明白,你為何執意要今夜入京?船隻堵了,城門鎖了,路也封了,一路追殺,他們要取你性命之心,昭然若揭。依我看,與我們的太子殿下一同入京,才是你最安全的辦法。像你這樣過來,完全是自投羅網,把命往人家的刀口上撞。以身犯險的暴露於人前,不是智者所為,更不像你晉王的做派……”

趙樽沒有回答他的話,久久不語。

就在阿古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突然勾唇。

“她在等我,我不願她多等一刻。”

一陣淒風苦雨籠罩了皇城。

子時二刻,乾清宮裏,趙綿澤麵色蒼白地坐在外殿。

皇帝不能再蘇醒過來的消息,讓整個正殿陷入短暫的沉默。

看了趙綿澤一眼,欽天監監正司馬睿明上前稟道,“皇太孫,陛下在禦景亭受奸人所害,傷重不醒,臣等夜觀天象,確有紫薇隕落,帝星衰敗之象。然,天相獨坐丁酉,是又一代名主上升之象,天意如是也。”

趙綿澤看他一眼,目光微微一凝,並不吭聲,隻望向殿中眾人。呂華銘與謝長晉對視一眼,上前兩步,跪叩道,“殿下,魯興國先前已直言,陛下蘇醒無望。但國不可一日無君,依微臣之意,為穩定朝綱,安民之心,皇太孫殿下宜早登大寶。”

他話剛落,誠國公元鴻疇冷哼一聲,“這些不忠不孝之言,老夫實在不忍聽。呂尚書,陛下染疾,尚未賓天,你半點憂君之心都無,竟讓皇太孫登大寶?豈非是詛咒陛下不能康愈?”

呂華銘老臉一紅,低聲一斥,“誠國公,陛下龍體不康,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四方小國必定蠢蠢欲動。尤其北狄人狼子野心,若是他們知曉此事,和議是否還能進行?北邊可會再生不安?如果此時國中無君,朝野動**,豈非於國無益?”

“紅口白牙,老夫看,狼子野心的是你!”

“你,血口噴人!”呂華銘罵將回去。

眼看二人就要吵起來,趙綿澤皺起了眉頭。

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鋪國公東方文軒突然上前道:“諸位,陛下早已放手讓太孫主政,傳位之心天理昭昭,一件名正言順之事而已,怎會有違天道?”

東方文軒向來中立,極少參與朝中黨羽之爭,如今在這一場白熾化的爭論中,他的話極有分量。時人皆講究一個“名正言順”與“天道倫理”,在大多數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些迂腐的老臣,實際上都是默認了趙綿澤的儲君之位的。如今爭論的焦點,無非是何時繼位而已。

眾人爭執,趙綿澤一雙深邃的眼睛黑沉溫和,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們討論,一時間,竟是看不透他到底藏的什麽心思。好一會兒,就在眾人為了那個至高之位爭論的時候,他卻不發表任何意見,隻是擺了擺手,冒出一句。

“讓貢妃進去為陛下侍疾吧。其餘妃嬪……讓她們都散了。”

這一句八杆子打不著的話,驚了一殿的人。

他們在為他的事情操心,他似是一點也不操心,隻想著皇帝的安好?趙綿澤一句簡單的話,讓很多老臣暗自點頭。心道:皇太孫果然重孝道也!

乾清宮的外麵,一陣陣哭聲,著實讓人惱火。

何承安得了令出去了,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妃嬪娘娘們,歎了一聲,尖著嗓子道,“皇太孫有言,讓貢妃娘娘侍疾,餘下的娘娘們,都回去歇了吧。”

聲嘶力竭的哭聲,戛然而止。

一個“侍疾”的詞,讓許多妃嬪都鬆了一口氣。尤其是那些入宮未有生育的妃嬪。她們跪了這麽久,與其說是擔心皇帝,不如說是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危。若是皇帝真有一個三長兩短,她們沒有孩兒的人,大多都要殉葬。

誰願意去死?

侍疾證明皇帝還活著……

一個個貌美的婦人抹著眼睛退下了。

貢妃卻是唯一一個沒有哭的人。她跪在妃嬪們的前麵,聽了何承安的話,卻也沒有吭聲,也沒有謝恩,隻是一個人慢慢走入殿中,那長長的裙裾在風中飄動著,一如既往的華貴。

輕撩垂下的簾子,她看向那個**躺著的男人,目光淡淡的,竟似沒有悲傷。看不出深情,看不出倚賴,也看不出其他,她隻是坐在床沿上,替他掖了掖被子,握住了他的手。

“好好睡吧。”

一次生死變故,宮中生生不安,江山更迭迫在眉睫。趙綿澤從乾清宮出來,焦玉便急匆匆走過來,看了一眼他的眼色,急急道:“鄔成坤失手,晉王與北狄已抵京師。一刻鍾前,金川門守將周正祥來報,北狄使臣與晉王殿下已到城門外……”

“飯桶。”

想到趙樽回歸,趙綿澤目光驟冷,心中如有蟲噬。

北狄的國書昨日已到文華殿,他秘密扣下了,尚未發出。如今在朝堂之上,大多人都還不知趙樽生還的消息。原本他封鎖城門,封鎖水路,除了安定局勢之外,是想把趙樽堵在運河之上的,等這等緩過來,再行它法。

沒有想到,他速度倒是快,竟然已到城門下。

一個人也敢回來?果然是他的十九叔。

趙綿澤目光一點點變涼,突然的,輕輕一笑,“焦玉,一個死去的人,怎麽可能無端端活過來?這樣虛假的消息,我如何信得?依我看,這個中必有貓膩,指不定是北狄人的圖謀不軌。”

焦玉一驚,猛地抬頭,“殿下……您的意思是?”

趙綿澤目光浮出一股冷意:“晉王趙樽已歿於陰山,蓋棺定論,整個大晏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曉?”目光淡淡地瞥過來,他看著焦玉的臉時,眸子陰霾一片,“既然他已經死了,那就死了吧。死了,他還是本宮的皇十九叔,是百姓亙古傳頌的大晏戰神,威名赫赫的神武大將軍王……必會讓百世稱頌,也會在太廟裏,享萬代子孫的祭奠。”

焦玉慢慢地垂下頭來。

“是,屬下明白。”

萬代祭奠,百世稱頌,這些詞他自是聽得很明白。如今皇帝出了這件事,不可能再醒來,皇太孫繼位已成必然。皇太孫成了皇帝,他要讓一個死人不能複活,誰又能讓他活著?

史書上已安案,曆史的筆不由趙樽書寫。

再英明神武的人,也會慢慢被世人遺忘。

隻要趙綿澤登極之後,不開這個口,趙樽即便還活了又能如何?——他隻能是一個死人,一個活著的死人,不可能再恢複他的身份。

冷風一吹,焦玉濕透的身上涼了涼。

考慮了一下,他還是請示,“眼下如何處置?”

“還用本宮教你嗎?”趙綿澤溫和的一笑,“焦玉,你跟我這些年,最是清楚我的為人。若不是他這般急著趕回來逼我,我不會想讓他死……如今,自是容不下他了。”

“是。”焦玉不禁一顫,“殿下這便去辦。”

輕輕“嗯”一聲,趙綿澤又低低吩咐了他幾句,“記住了,務必封鎖消息,不能讓任何人得知晉王回來過。”

“殿下放心!京畿之地盡在掌握。”

“去辦吧!”趙綿澤擺了擺手,大步向前,眸中一片淩厲。

趙綿澤去了楚茨殿。

他到的時候,已經是過了子時,暴風雨中,門口大紅的燈籠,刺了一下他的眼。他沒有撐傘,身子已是濕透了一片,看了一眼值守的阿記和盧輝,他低聲問了下情況,大步入內。

他到門口時,夏初七已接到通傳。

整理好了衣裳,她坐在帳子裏,靜靜等待。

腳步聲來得很快,趙綿澤是急匆匆趕來的,可到了她的屋子,他卻突地定住了腳步,久久不語,腳上像掛了石塊,沉重地挪不動,隻看著那垂立的帳幔出神。

外麵有燭火,隔著一層帳子,夏初七亦能瞧到他的影子。

靜寂一瞬,她問,“找我有事?還是棋局解開了?”

趙綿澤沒有回答,一步一步走近,走到床帳之前,眉頭深鎖著,慢慢抬起手來,像是要撩開那帳子看一眼她此時是何樣的容顏。可那隻停頓在半空中,好一會,又無力的垂下。

一陣幽然的涼風中,他低低說,“若你來治,可有把握?”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老皇帝。

向他問了一下魯興國的診斷情況,她安靜了一瞬,回了兩個字。

“一樣。”

“真的沒有法子?”他聲音很低。

“於你而言,不是更好?”她輕輕一笑。

他沒有回答,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

一片靜謐中,燭光拉長了他的影子。

夏初七攥緊雙手,心裏一涼,突地有一些窒意。

她認識趙綿澤這樣久,從來都是不怕他的,不管什麽樣子的他,從一開始到現在,她就沒有緊張過。可這一刻,他的沉默,他低低的呼吸,竟是令她心中的不安加劇,卻猜不到他到底作何想法。

這個男人……或許才是她需要博弈的真正敵人。

“我若為君,你可願與我為後?”他突然問,聲音裏並無“為君”的歡喜,沉緩得仿若那寒寺裏的鍾聲,幽然地敲入她的心上,竟讓她不知如何回答。

撒謊這樣的事,是她的長項,雖然她總說她從不撒謊,可熟悉她的人都知,她嘴裏的虛實,就沒有一個定分。撒謊騙他,更是容易,可她這一刻,卻無法說出違心之言。因為他是認真的,問得非常認真。

“夏楚,過往的一切,是我有愧於你,今後,我願與你共度,珍惜你,憐愛你,再不讓人欺你,我會盡我一切的努力來彌補於你,讓你與我共享這一片繁華的江山。你為我布的那個棋局,我不知能否解開。在你心中,我或許永不如十九皇叔,但我會向你證明,我定會做好大晏的皇帝,興國安邦,讓百姓富足,也會做好你的夫君,即便我會有妃嬪無數,但我的心裏,從此隻你一個,再無別婦。”

一席話他說得很長,也很慎重。

夏初七聽著,坐在帳子裏,久久沒有聲息。

“等著做我的皇後吧。”

正如來時一樣,他不等她回答,也不給她回答的機會,又一次急匆匆的走了。快得讓夏初七很疑惑他突然前來的目的。他的腳步聲很快,快得如一個個鼓點敲在她的心裏,也讓她突然明白——他很不安,非常的不安。

她想,這一刻,也無人能夠心安。

一個時代的變遷,將由今夜而起,跨入一個新的時代。外間的雷聲“劈啪”一聲擊下來,她攏緊了被子,心裏突地一慌。

暴風雨來了……

若是趙十九還活著,趙綿澤所做的一切,她都能原諒。可他殺了趙十九,他永遠不能理解,他奪去的是她生命之重,她甚至能夠原諒她殺掉自己,卻不能原諒他殺掉趙十九。

靠在床頭上,她慢慢撫上小腹。

“小十九,我們不能原諒……”

乾清宮正殿。

趙綿澤坐在椅上,輕輕揉著額頭,殿內站了一幫朝中重臣,每個人都在觀察他的麵色,呂華銘再一次進諫,“殿下,事不宜遲,請殿下繼皇帝位——”

趙綿澤定定望住眾人,眉目深鎖,“皇爺爺尚在病中,如今本宮若是繼位,豈不是讓天下都嘲笑我不孝?”

這樣的欲拒還迎,識明務的人都明白。

皇太孫需要更多的人響應,一起來為他正名。

謝長晉趕緊上前,“皇太孫天命之身,吾等誓死效忠,請皇太孫繼皇帝位——”

“請皇太孫繼皇帝位。”

殿裏徹夜不眠的一幹老臣,也紛紛跪地響應。

風雲變幻,可宮中局勢都在趙綿澤的掌握之中。京師閉城,肅王趙楷在城外,皇後被攔在了城外,北狄使臣一樣被攔在了城外。朝中的武將,包括定安侯在內,兵馬都布置在邊陲之地。如今整個京畿之地的二十萬大軍,其實全在趙綿澤的掌握之中。他們嚴陣以待,京師城被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豈有此理,皇帝並未駕崩,哪裏提前繼位的道理?”

以梁國公和誠國公為首的人,則是持反應意見。

正殿裏,又一輪的辯論開始了,僵持一片。

可趙綿澤似是並不急切,偶爾還響應幾句梁國公徐文龍等人的言論,像是他真的不願在此時繼皇帝之位,惹人非議。他這樣的做法,以退為進,讓越來越多老臣覺得皇太孫確實可堪大任。

“皇太孫殿下,老奴有一句話說。”

就在這爭執不休之時,崔英達突然從殿裏走了出來。他看向上座的趙綿澤,通紅的目光裏,一片紅意。他是司禮監的大太監,又是一直陪在皇帝身邊的人,他說的話分量自然極重。

眾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崔英達身上。

他們都想知道,這個老太監,這會子想說什麽。

“諸位臣工,陛下這一陣身子不大好,早就立在遺詔。你們不必再爭執,傷陛下的心了。陛下統禦大晏這些年,很累了,讓他好好歇歇吧。”

“崔公公請直言——”

崔英達點點頭,不慌不亂走上丹墀,展開了手上的聖旨,高聲地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受天之命,稱帝於亂世之中,二十七年餘,敬天法祖,無戲豫之為,恪盡職守,宵衣旰食,不容一絲懈怠。以民豐物阜為己任,以社稷穩固為期許,幸得百姓安閑泰,天下乂安,不辱祖宗之托。為江山國祚長久計,遵祖宗法度,曾選嫡長子柘為皇儲,然天收其命,子比朕先殞。餘下諸子之中,慎之又慎,皆無屬意之人。朕一生自負,籲之海內再無一人比肩,然垂垂老矣,知享天命,身後之事已無遺憾。唯念諸子,恐生事端,今分封各地為王……敕封皇二子秦王構於陝,皇三子寧王析雖有忤逆,顧念父子之情,令其大寧就藩……皇六子肅王楷於兗州……皇十二子安王樞於蜀……皇十九子晉王樽死而複還,蓋之天念其善,朕心慰之,思之彌久,敕封於北平,為國戍邊,勿忘老父垂危之請,切之,切之。諸子諸孫,應兄友弟恭,叔侄修睦,屏棄宿怨,以國之政務為緊要,同心同德,亦望眾卿念及朕之厚囑,竭力輔佐新君,勵精圖治……”

一番長長的叮囑之後,崔英達歇了一口氣。

又一次,他徐徐開口,目光掃向殿中垂首的眾人。

“皇太孫綿澤,自幼養於宮中,性厚德懋,仁明孝友,可克承大統,體朕弘揚國勢之心。今承天之命,著其即皇帝位。曉諭臣民,布告天下,鹹使聞之,毋有所改。”

崔英達念完了,吐出了一口氣。

殿中佇立的眾人肅穆良久,低低的,抽氣一片。

中間長長的帝德和對諸子諸孫和王公大臣的安排,以及皇帝身後之事的處理,都不及那一句“晉王死而複生”來得震撼人心。

晉王殿下竟然還活著?

他竟然還活著,如今又在何處?

殿中的眾人麵麵相覷,如遭雷劈,小心議論起來。

一直未有說話的元祐,幾乎是猛地一下抬起頭來,看向了趙綿澤的臉,心裏涼了一片。若非這一句聖旨,大多數的朝臣都不會知曉此事,包括他。

“晉王還活著,皇太孫可曉此事?”

元祐雖然在軍中任職,可他向來是一個不問國事的閑散小公爺,大多數時候不管政務。如今這聲色俱厲的一句問題,卻是問出了許多人的心聲。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了趙綿澤的身上。

趙綿澤瞄了元祐一眼,聲音幽然:“文華殿昨日接到的北狄國書,國書上稱,十九皇叔還活著,但到底是否是本人,如今還未確定。昨日本宮正待布告此事,禦景亭便出了事,一時著急,還未派人前往核實。”

冷風繞繞,殿內一片沉寂。

雖是北狄國書,可到底是不是趙樽本人,確實無法肯定。趙綿澤這一番話極是有理,再一次引起眾臣的點頭稱是。

牆頭草處處皆有,他們的附合,一點也不奇怪。元祐掃他們一眼,唇角一翹,涼涼地笑了。若是皇帝沒有頒布這一道聖旨,那麽已經死了幾個月的晉王殿下,到底還能不能“死而複生”?恐怕隻有趙綿澤一人知道了。

“敢問皇太孫,如今他人在何處?臣願前去,一探真假。”

趙綿澤似是沒想到他會這般步步緊逼,聲音略略一沉。

“先前接到稟報,官船已至應天府埠外十裏……”

“皇太孫殿下!”呂華銘突地冷哼一聲,瞄了元祐一眼,正色道:“陛下的聖旨已畢,如今好像不是追究晉王真假的時機?難道諸位臣工都沒有聽見,陛下的聖旨上說,承天之命,著皇太孫即皇帝位嗎?”

說罷,他不管旁人,二話不說,與謝長晉、蘭子安以及一幹與趙綿澤親厚的東宮輔臣一起,紛紛跪地,重重叩首。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道道山呼萬歲的聲音,莊重肅穆。

這一批最先拜倒的人,都是趙綿澤一黨。其餘人審時度勢,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崔英達。崔英達抿著嘴唇,將聖旨呈上,自己亦是跪在了趙綿澤麵前,叩頭口呼“萬歲”。

餘下眾人,默然一瞬,隻好齊刷刷跪倒在地。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餘音繞梁,久久回**在乾清宮裏,不止於耳。

雖然趙綿澤還未有登基大典,但聖旨已下,“天命所歸”已成實事。一條禦極之路上,不管倒下了多少人,不管流了多少的鮮血,自古以來便是如此,隻要一個人踏上了權力的巔峰,永遠會有人無數人俯首稱臣。

一個雷雨之夜,塵埃終於緩緩落地。

趙綿澤端坐在主位上,一張輪廓俊俏的臉上,有幾絲燈火映出來的陰霾之色。他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眾臣,唇角緩緩一勾。

“眾卿平身。”

“謝陛下!”

一個曆史的轉折時刻,就這樣悄然來臨,在眾人的意料之外,也在情意之中。殿外的驚雷聲聲,閃電陣陣,“劈啪”作響,像是在迎接新的帝王誕生,也像是在為金川門外的一代將星嗚冤不平。

一步之差,隻遲了一步,曆史便會走向不同的轉折。

眾臣散去,趙綿澤單獨留住了正要離去的崔英達。

“崔公公,皇爺爺可還有旁的話交代?”

崔英達看著他,“陛下的話,一切都在旨意中。”分封晉王與北平就藩,令他叔侄修睦,以國事為緊要。意思非常的清楚,是讓他稱帝之後不要與趙樽為難。

趙綿澤抿嘴片刻,點了點頭,崔英達又補充一句。

“陛下也留有一道旨意給晉王。”

“什麽旨意?”趙綿澤微微一驚。

崔英達垂下眸子,“如今……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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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們,我愛你們,呃,明兒十九和七七就要見麵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