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心有別!

兵荒馬亂的年代,天幹、地裂、蝗災不絕,老百姓日子難熬。

時值盛夏,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整個靈璧像個火爐似的,屋子悶得待不住人,長溝鎮那家靠近官道的涼茶棚裏,生意更是興隆起來。有三三兩兩南下避禍的人,也有本地的莊稼人。

這個地方許久沒下雨了,涼茶都漲到了一文五一碗。

驕陽似火,人們吃著涼茶,談著近在咫尺的戰事,聲音高亢。

這時,一輛馬車從官道馳來,靜靜靠在路邊。

楊雪舞撩開簾子,迎著陽光眯了眯眼,方才回手扶著懷孕的夏初七下了馬車,步入涼茶棚,要了一壺茶和幾個素包子。時下有馬車的人家,非富即貴,雖然她兩個在強大的化妝術下,麵容顯得平淡無奇,但還是引起了茶棚中人的注意。

“這位小娘子,肚皮好幾個月了吧?啥時候落生啊?”一個青布包頭的大嬸子側過頭來,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夏初七,熱絡地詢問。

千百年來,事變,世變,時變,偏生女人的八卦之心不變。夏初七心裏感慨著,“嬌羞無限”地微垂著頭,小聲道,“大嬸子,快六個月了哩。”

頓一下,她也順勢打聽,“你們帶著包袱,這是要出遠門?”

那大嬸子道,“是呀,我們兩口子是從靈璧過來的,往睢寧去投奔著閨女。唉,好端端的家待不住了。風不調、雨不順,旱災完了鬧蝗災,偏生這樣還不得消停,晉王造反哩,過不下去了哦……”

皇帝打仗百姓造殃,這是世道常態。

夏初七心裏唏噓一下,狀若驚恐地呀了一聲。

“打仗了?我與我夫君還準備去靈璧投親哩,這是去不得了麽?”

“去不得,小娘子,去不得了。”好心的大嬸子擺了擺手,“晉王叛軍就在靈璧齊眉山那邊兒,朝廷的大軍也在往靈璧來。先前我們過來的一路上,都見到從鳳陽來的援軍。喲,螞蟻似的,密密麻麻,看得大嬸子我頭皮發麻……”

南邊的人,仍把晉軍叫著“叛軍”,讓夏初七瞧著不太舒服。

眉頭微皺,她原不想再看,但這大嬸子人熱心,也聒噪。分析完形式,竟八卦到了晉王的私事,“聽人說,這場仗原本打不起來的,哪曉得晉王府丟了一小妾,說就在靈璧縣……這不,晉軍瘋了似的到處找人,愣是把戰火燒到了咱這兒。你說冤不冤啦?”

丟了小妾?夏初七咬著包子,目光微暗。

“是晉王的小妾麽?”

大嬸子點頭,就像自己見到過似的,描述得栩栩如生,“可不是麽?長得水靈得很,可得那王爺稀罕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爺們兒婦人多得很,若不是人跑了,怕也注意不到……”

“李大嬸子。”聽她說得熱鬧,邊上一婦人接了話茬,“俺聽說的可不一樣……那晉王身邊,好些個漂亮姑娘伺候著,哪會誠心找一小妾?借著找人的由頭,搜查叛黨呢。”

“那是!”李大嬸子也來勁兒了,“這晉王叛軍從北平都打到靈璧了,來日江山也不稀罕,到時候,他便是皇帝了,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會在乎一個小妾?”

“死婆娘,說啥哩?”李大嬸子話未說完,便被她男人狠瞪一眼,“你不要腦袋了,青天白日的瞎說啥?天家的事,要你多嘴?趕緊吃,吃了趕路,閨女等著咱哩……”

涼棚裏還有在議論,夏初七卻無心再看。

天下人都覺得趙樽不該隻有一個婦人。

她跟了趙樽七年,在外人的眼裏,也無非一個小妾。

或者說,連妾都算不上,隻是他的附屬品罷了。

“駕——”

她正思量,烈日下的官道又飛奔過來十餘騎,高頭大馬,全做南晏軍士打扮。他們像是渴得緊了,入了涼棚便找老板要水喝,大口灌下去還不解渴,索性找到水缸,拿著瓜瓢自行舀起來,便嘴裏灌……天旱著,水比油貴,瞧得小老板眼睛都熱了,卻不敢吭聲。

軍爺來了,涼棚的人都噤了聲。

那南軍頭目咂巴著嘴,迎著眾人巴巴的眼,愣了一下,扯著嗓子吼道,“都聽好了啊,打今兒起,長溝到靈璧的道路便戒嚴了,那邊要打大仗了,回去各村各寨的轉告一下,沒事不要出來瞎逛,免得誤傷……”

吧啦吧啦,那頭目說了許久。

夏初七看著,心裏略鬆。

看來不管什麽樣的政府,都得顧及老百姓的。南軍能在戰爭開打之前,做一些減少百姓傷亡的安撫工作,也算不錯。若這來自趙綿澤的政令,他其實也算是個務實的皇帝。

她心裏的表揚未落,那頭目看見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似的,一步步走了過來,“咦……你是……”

夏初七心裏怦怦直跳。

她確信沒有見過這個人,若是做這番打扮都能被認出來,那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黴了。她裝著害怕的樣子,側過身去,緊緊靠著楊雪舞,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細聲細氣的喊。

“相公……”

楊雪舞安撫地半摟著她的肩膀,定定看著麵前的男人。

“軍爺,這是做甚?”

“這位小娘……”那南軍頭目頓步,與身邊兵士耳語兩句,那人點點頭跑出去,從隨身的馬匹上抽出一副畫像遞了上來。那頭目把畫像攤在手上看了看,又上下打量夏初七,眉頭越皺越緊,“先頭覺得眼神兒有幾分相似,如今看著卻又不像了……”

他小聲嘀咕著,不遠處卻突地傳來一道笑聲。

“大戰當前,兵爺們倒有興趣調戲小娘,真是讓本公子開眼界了!”

那聲音很好聽,如同琴聲嫋嫋,徐徐入耳,涼爽、清冽,似乎連夏季的燥熱感都少了幾分。他分明是一個男子,可妖嬈的餘音,卻有著比女子更為柔媚的天籟之感。

南軍頭目是一個糙漢子,也是個本分人,上頭把畫像傳到軍中,他隨便找人也是盡職,如今被人奚落,加上發現夏初七與畫像上的女子不論是著裝、年紀還是麵貌都相差甚遠,便打消了上前細查的念頭。再且,那馬車上說話的男子,舉手投足間,都似有濃濃貴氣,他也怕惹上麻煩,趕緊拱手朝夏初七致歉地一笑,招呼自己的人騎馬絕塵自去。

沒了官爺在場,涼棚裏緊繃的氣氛頓時一鬆。

夏初七順著那些人好奇的目光,看向了那個人。

奢華的馬車裏,東方青玄隻露出半張臉。

白皙得過分的麵孔,俊美無儔的五官,在一群粗衣糙漢的麵前,如若天人,涼棚中傳來數道抽氣聲。人都在猜測他的身份,他卻淡然而笑,沒下馬車,遠遠掠過夏初七,又朝楊雪舞淺淺一笑。

“小郎君,在下也去靈璧省親,看你家娘子有孕在身,這兵荒馬亂的,恐有不便,不如結伴同行一程,在下侍從眾多,也能護個周全?”

楊雪舞早已認出了東方青玄。

他男兒裝扮,一雙眼睛卻像女兒似的發著癡。

不等夏初七同意,已連連點頭。

“行的行的,多謝大官人好心。娘子,你說哩?”

夏初七愕然地看著被男色迷了魂的“相公”,往嘴巴裏塞入最後一口包子,漫不經心地嚼著,眯眼看著東方青玄的妖孽臉,無奈地垂目。

“好哩,相公做主便是。”

人生底事,光陰如梭。

一別兩年有餘,昔日故舊今再見,朱顏未改,到底世路險,人與事,皆已蹉跎。夏初七撫著隆起的小腹,坐在盛了冰的奢華馬車裏,看著麵前風采依舊的男子,目光微微一閃。

“你氣色不太好?”

到底是古醫傳人,觀人麵色是一絕。

東方青玄搓了搓額,瞥著她,笑彎了眼。

“看本公子天生麗質,風華無雙,你嫉妒了吧?”

看一眼東方青玄光鮮亮麗的外表,再看看自己豐腴的身材和隨意的孕婦裝扮,夏初七短暫地自卑了一下,習慣性在小腹上撫了撫,哼哼一聲,“說好聽點兒叫天生麗質,說難聽點兒是脂粉氣。”

聽她諷刺,東方青玄但笑不語。

可夏初七顯然沒那麽好糊弄,她沉吟一下,笑了。

“別矯情了。把手拿過來,我為你把把脈。”

東方青玄左袖微垂著,是向來不肯示人的,可聽了她的話,他把右手也縮了回去,隻淡淡朝她拋了一個妖冶的媚眼,戲謔道,“想摸我手的姑娘多了,若是誰能給摸,那還了得?”

“自作多情!”夏初七橫他一眼,不以為意地半闔上眼,緊皺的眉頭鬆開了,“隨你便吧,反正病死又不是我。”

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病死”,馬車外的如風脊背僵硬著,微微蹙上了眉頭,可馬車內的東方青玄卻似不以為意,意有所指的一歎。

“始焉,謂爾乃丈夫也,今乃知也婦人罷。”

他優雅的姿態,輕緩的聲音,配上這古韻極濃的句子,煞是好聽。但夏初七看得見字兒,卻聽不見語態,眉頭皺了好久,方才琢磨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笑話她。說原本以為她是一個有著大丈夫般磊落胸襟的女漢子,沒有想到也是一個普通婦道人家,小肚雞腸。

看上去像是說她與他把脈之事。

可仔細一想,她卻知他是在說她離開趙樽那事。

不想提起那事,夏初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轉頭,她卻笑問,“這些年,你就沒有去接你妹妹?”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心裏很複雜。離營之前,道常說趙樽去了濱州接阿木爾,她其實不太信。可女人的天性,讓她忍不住又想旁敲側擊地了解一下,阿木爾如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東方青玄看著她的表情,唇角上揚,逗弄道,“你很想知道?”

夏初七無所謂地瞥他,“隨口問問。”

東方青玄莞爾,“那便不說了。”

夏初七被他噎住,恨不得咬舌頭。

但輸人不輸陣,她冷哼一聲,“隨你。”

看她眉目裏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憂慮,東方青玄突然一笑,“外間謠傳道你是為了一個女人與晉王賭氣離開的,莫不是果然如此?因為晉王念及舊愛,你嫉妒了,這才離家出走?”

舊愛,嫉妒,離家出走。這三個詞,都是夏初七的死穴。

心潮翻騰著,他橫眉冷視著東方青玄的如花俊顏,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阿木爾美得驚人的麵孔。活了兩世,她固執地相信男子本身的稟性。沒有不喜歡美人的男人,沒有不用下半身思考的雄性動物……依稀間,她又怪異地想到趙樽的冷漠與忽視,不由冷笑一聲,斜倚在馬車上,不冷不熱地笑。

“你想多了!我這個人吧,縱然驕橫,但最不喜歡嫉妒。嫉妒啥呀?若人愛我、疼我、憐我,我便愛他,疼他,助他。若人不拿我當一回事兒,我向來就一個法子。”

東方青玄饒有興趣,“哦?說來聽聽。”

夏初七大著肚子,像一隻胖熊似的艱難直起身,笑眯眯看著東方青玄,咧嘴一樂,“管他是誰,去他娘的!”

微微一愣,從來優雅貴氣不會高聲大笑的東方青玄,大笑起來。夏初七看著他明媚的笑容,覺得這會兒他臉上的蒼白似是褪去不少。這麽瞅著,眼若秋水,膚如凝脂,劍眉星目,風情萬種,心道,“妖孽,果然還妖孽”。嘴裏卻道,“笑起來很醜,注意點形象。”

馬車走了老遠,東方青玄的笑聲才止住。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兩年多了,你還是這般沒變。”

夏初七嚴肅臉,淡淡瞥他,“你是不是許久沒有被人罵過了?皮子癢得很,想我得很,這才專程來找我的?”

東方青玄眉間含笑,輕斥一聲,“自作多情。”

得!把她先前的話還罵回來了,這廝還是不肯吃虧。

夏初七索性閉上嘴,打瞌睡。反正不管他要做什麽,都礙不著她。正好這個點兒的太陽毒得很,他馬車裏涼爽,她隻當免費借個光好了。

馬車外麵,楊雪舞興致很高,她不停與如風說著話。當然,聊天的主力是她自己,如風大多時候隻是“嗯嗯啊啊”地回應幾個字。一路走來,就她一個人在嘰嘰喳喳地說過不停,一直走到靈璧縣城的客棧外,如風才皺著眉,遞給她一個水袋。

“唰”一下,她的臉就紅了,“多謝如風大哥。”

如風沒有理睬。他遞水給他,不是憐惜,是想告訴她“你的話太多了。”

喝完水,楊雪舞把水袋遞給他,也沒有告訴他,“我今兒這麽高興是因為有東方大都督在,跟你可沒有關係。”

兩個人各打腹語,客套幾句,便各自下馬,扶自家主子。

夏初七在馬車上小睡了一會兒,打個嗬欠,流著淚笑看東方青玄。

“三公子,你省你的親,我走我的戚,就此別過,再會。”

東方青玄還在馬車的門椽,半彎著腰正想下車,聞聲睥睨著她的笑臉,好半晌沒說話。這番從北平過來,他原本沒有想過要打擾她,可在涼棚那裏,他生怕她身份爆露,引起南軍注意,方才不得不出聲相助。現如今到了靈璧這地方,戰火正濃,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懷著身子,屬實不便,可她分明不想與他同行,他的保護不僅多餘,而且可笑。

頓一下,他利索的跳下馬,“好,不送。”

夏初七點點頭,正待轉身上自家的馬車,卻看見東方青玄背後的客棧裏,走出一個頭戴麵紗涼帽,身姿曼妙婀娜的姑娘來。輕紗遮了芙蓉麵,夏初七看不清她的五官,卻熟悉她的聲音。驚詫之下,她目光一頓,腳步停了下來。

可那姑娘,似乎沒有認出她,隻款款走向東方青玄。

“哥哥,等你好久,總算來了。”

輕柔的聲音,滿是柔情與嫵媚。

東方青玄一愣,轉過頭,“阿木爾?!”

夏初七靜靜看著久別重逢的兄妹兩個,突然恍悟。

怪不得東方青玄從漠北到靈璧來了,說是省親。怪不得上次道常會說趙樽去了濱州,接阿木爾了……原來如此。要不然,阿木爾又怎會出現在靈璧?

也對,出家人撒什麽謊呢?

若不是他去接阿木爾,鄭二寶又為何吞吞吐吐,不敢細說?

內心瘋狂湧起的煩躁,讓她來不及考慮邏輯問題。為免自己當場失態咆哮出聲,她用力轉頭,一眼也沒有看東方阿木爾與東方青玄,隻冷冷瞥了一眼還在對著東方青玄發花癡的楊雪舞,率先走在前麵。

她的背後,東方青玄張嘴喊了一聲。

“稍等一下。”

夏初七沒有聽見,也沒有聽見楊雪舞的提示,自顧自爬上馬車。

看著東方青玄失神的目光,阿木爾笑著拉了拉他的袖子。

“哥,那個女人是誰?瞧把你急得?”

收回目光,東方青玄沒有告訴她,隻朝如風使了個眼神,示意他派人跟上夏初七,然後眯了眯眸,朝客棧指了一下,與阿木爾雙雙入了房間,屏退左右,方才冷聲問,“你怎會出現在這裏?你不知靈璧有多凶險?”

阿木爾苦笑一聲,“哥,你都不想見我?”

東方青玄皺眉,歎口氣,“我隻是擔心你的安危。”

輕“嗬”一聲,阿木爾笑了,“我有什麽安危可言?我一個人在那牢籠似的皇宮裏麵,暗無天日,度日如年,生不如死,這些年,誰又管過我好不好?哥,你是不是也覺得,隻要我吃飽了,穿暖了,便可安生了?”說到這裏,她拿著手絹拭了拭眼,把淚珠子抹了去,“我生了一場病,向皇帝請旨去靈岩庵修行祈福,皇帝允了。三月底爹來庵裏看我,說多年未見,極是惦念你,我便聽了他的話,偷偷北上,好不容易到了宿州,卻不巧遇到拉古拉,聽說你要去靈璧,我這才跑了過來……”

東方青玄看著她,冷笑一聲。

“你到靈璧不是為了看我,而是為了趙樽吧?”

東方阿木爾一噎,眉頭突擰,看了東方青玄許久,方才收斂住先前刻意表現的歡快,恢複了她一貫的冷清,“是的,我是為了他來的。外麵都在傳,晉軍被困於齊眉山,這一次趙樽死生難料,我放不下他。”

“不放不下,又能做甚?”東方青玄非常清楚趙樽的為人,隻覺阿木爾極是可笑,比他自己更加可笑。

齊眉山那個地方並非是趙樽隨便選擇的,他慣常使詐,那裏地勢險要,隻要扼守要塞,南軍在短時間內想要占他便宜很難。可他萬萬沒有料到,趙樽一出苦肉計,不僅騙來了夏初七,還把他妹子騙來了。

“哥哥。”阿木爾看他時至今日還是不支持自己,不由黯然神傷,“這些年我孤身一人,已是什麽都不怕了。你不懂得,比起遙遙無期的等待,比起深宮裏漫不目的的孤寂,靈璧的凶險根本不算什麽。”

停頓一瞬,她苦笑,“既然那個女人不要他了,我為什麽不能要?既然是她放棄他的,我為什麽不能爭取?哥哥,原本我便是許配給他的,在我心裏,我從來都不是益德太子的妃子,更不是什麽皇太後,我是趙樽的妻子,是趙樽有媒灼之言的妻子,你明不明白?娘不是說過麽,好女不二嫁,從我許給趙樽那日,我便是他的人。此生此世都不會改變。他如今有難,我定要與他共同赴死……”

東方青玄目光一厲,“可他不會要你。”

阿木爾咬了咬下唇,清冽的眸中,滿是倔強。

“那有什麽?我要他,便成了。”

“癡兒!”東方青玄仰天一歎,“你好自為之吧。”

愛一個人並沒有錯。他想,在某些方麵,阿木爾與他沒有不同。

隻不過,他們兄妹兩個,可能都會是同樣的命運。

略一思量,他又道,“不要犯傻了,阿木爾。你在京師的苦楚,我都懂得。所以才會去信給你,讓你隨我離開。可你非得留下來。那時我想,父母老了,你若要在京師照料著,也是好的。可如今……唉!你既然已經出來了,便不要回去了吧……等過些日子,隨我回兀良汗。至於父親和母親……這些年來,父親已少於理會朝事,不管這場仗誰勝誰負,不管是趙綿澤還是趙樽,想來都不會為難他們……”

“哥哥。”阿木爾突地一笑,靜靜看著他,“我會回京師去的。”

東方青玄看著她篤定的眼,“你究竟何苦?”

阿木爾笑道,“不,我不苦。我要回去的,我要與他一同回去,我要做他的女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得勝的。到時候,我即便不是他的皇後,也是他的妃嬪。難道他做了皇帝,就隻有那夏楚一個婦人麽?他三宮六院那麽多人,難道就容不得一個我?相比於別人,我更愛他,與他也有青梅竹馬之誼。哥哥,為什麽我不可以?”

她有些激動,完全不若平時的端莊,一句比一句語氣更重。

東方青玄看著這樣的妹妹,竟無言以對。

兄妹二人對視著,良久,阿木爾慢慢起身,跪在他麵前。

“哥哥,你幫幫我。求你,妹妹求你了。”

那一天夏初七沒有去靈璧齊眉山的晉軍駐地,更沒有去找趙樽。她過來靈璧的目的,一方麵有點不放心他,另一方麵也有大戰中途不想做逃後的責任感使然。但不管有沒有見到阿木爾,她都沒有辦法在一走五個月後,又主動跑回去向他低頭求和。

不是唯一,寧願不要。這是她的底線,沒法改變。

懷著近六個月的身子,夏初七行動極是不便,但她這個人有一個優點,遇苦則難,遇難則上。所以到達靈璧的那天,她並沒有在城裏的客棧住下,而是領著楊雪舞找了郊外一戶離戰場最近的村子,給了老鄉一點銀子,住在了老鄉家裏。

日頭剛剛落下,她便領著楊雪舞出去,親自偵察。

靈璧這個地方,在夏初七的記憶裏,最清晰的故事是楚漢相爭的“垓下之戰”。那時,項羽被劉邦圍於靈璧東南的沱河北岸,四麵楚歌,敗走烏江自刎,便因此有了流傳千古的“霸王別姬”。千百年之後,曆史似乎在此處重合,但被圍的人不是項羽,而是趙樽。趙綿澤也並非劉邦,耿三友更沒有韓信之能,趙綿澤的身邊也沒有張良這樣的謀臣。所以,他們唱不來“四麵楚歌”,她相信趙樽不會敗北,而自己也做不了虞姬。

但從如今兩軍對峙的形勢來看,趙樽確實很危險。

走了兩三個時辰,晚上回到簡陋的屋子,她抱著肚皮喘著氣,懷念起了現代軍事使用的望遠鏡了。有了它,她何至於這麽累?

楊雪舞看她如此,又是心疼,又是不解,“七小姐,你既然想著晉王,想幫晉王,為什麽不直接去找他?這懷著孩子,東奔西跑,太不顧惜自己了,看得我都受不了。”

夏初七側眸,輕笑,“誰說我是為了他?”撫著肚子,她語氣幽軟了不少,“我是不想我孩子生出來便見不到爹,畢竟在這個世上,他是孩子為數不多的親人。要是我有個什麽三長兩短……”

“呸呸呸!”楊雪舞嗔她,“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快吐口水。”

“……小神婆。”夏初七笑話她。

她不信,楊雪舞卻信,固執的讓她照做了,方才皺眉道,“楚七,晉王要是知曉你懷了孩兒,該得多高興,多心疼?你倆之間但凡有什麽怨氣,也都散了。呃,對,先前房東大嬸子不說了麽,你這肚皮,肯定是要生兒子的,男人哪個不喜歡兒子,尤其是晉王,肯定得樂壞了他。”

楊雪舞自顧自說著,眉飛色舞,好像真有那麽回事。

可夏初七視線蒙蒙,像染了霧,心裏也蜇得厲害。

半躺在床頭,她道,“你錯了,他未必會喜歡。”

楊雪舞一愣,“為啥?還有不喜歡兒子的?怪了。”

夏初七不解釋,隻笑,“去吧,弄點吃的去,我家寶貝餓了。吃了飯,咱還得出去做事呢。”

楊雪舞嘟嘟嘴,出去了,

夏初七手肘著枕頭,看著紙糊的窗外一輪皎潔的明月,久久不語。

道常的話其實一直在她心裏,讓她不安。她是悖世之人,生寶音之前,道常和尚曾專程來警告她,隻有放下情孽,方能保平安。後來趙十九又找她,說,“不要孩子了”,還說道常有言,“兒生母死”,又說,“若必須在你與孩子之間選擇一個,我隻能選你。我不能賭”。

她記得很清楚,當時若不是顧阿嬌告密,趙綿澤突然來了魏國公府,她受驚臨產,轉移到地道,不知道在趙十九的堅持下,他們的寶音還在不在。後來她生寶音難產,九生一生她才活下來,已屬萬幸。

如今她細想,若是寶音是兒子呢?

會不會真就應了“兒生母死”的悖世讖言?

這世上的玄妙之事,不能多想,有時候想得多了,便會令人產生不確定。若沒有穿越一說她不會信這些,可她本身就隻是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那些原本不敢相信的事,會在她心裏生根。

若是趙十九知曉她懷孕,肯定不會要孩子。

可若做了皇帝,連兒子都沒有,他們之間又怎麽辦?

轉世桃花,鳳命難續。

這幾個字,反反複複糾纏著她。

轉世之人,鳳命……難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