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簡單的吃過飯,又睡了一覺。大抵是心裏有了計較,這一覺她睡得極好,不再像懷孕前期那般每天晚上都被亂七八糟的噩夢纏繞,身心疲乏。一覺睡得輕鬆了,她被楊雪舞喊醒時,打個嗬欠,起身穿戴整齊,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

白日是大晴天,夜間月朗星繁,蟲鳴嘰嘰。

鄉村的夜晚很安靜,夏初七在楊雪舞扶攜下乘馬車往汴河而去。

靈璧縣隸屬鳳陽府,南臨淮水,北倚中原,是沿海與內陸的結合部,北上南下的“咽喉地”,離京師距離不遠,不僅是兵事重鎮,也是糧運的黃金口岸。

夏初七清楚,如今晉軍與南軍在靈璧對峙,吃虧在後勤。

不管是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還是後現代的熱武器戰爭,後勤保障力度都是一支軍隊決勝的關鍵,當然,在時下猶為重要。南軍要從京師運糧過來很容易。可晉軍千裏跋涉而來,輜重部隊馱著大批糧草行軍極為不便,也容易被南軍截斷糧路。所以,在靈璧每多耗一日,危險也就多一日。

就糧運交通運輸而言,靈璧水路優於陸路。

那麽南軍從京師運糧過來,必經汴河。

夜深人靜時,汴河上靜悄悄的,夏初七黯然站在河岸,觀察著地勢,看著河心的燈火,久久不語。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河風吹來,她激靈靈打個顫。

楊雪舞瞅著她明明滅滅的表情,有點發慎,“楚七,你冷嗎?”

“不冷。”夏初七朝她一笑。搓了搓被夜風吹得有點涼意的手臂,她望著皎月下的河麵,不輕不重地笑道,“既然要拒絕溫暖,就不能怕冷。”

楊雪舞覺得她說得深奧,眼珠子一滑,“楚七,啥意思?”

夏初七笑笑,“意思是,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沒有可以取暖的懷抱,一切都隻能靠自己了,還怕什麽冷啊?”

“……還是不懂。”楊雪舞常年跟著李邈一起,哪知男女情事?

想了想,她把隨身帶來的薄披風搭在了夏初七身上。

“楚七,你可有想到什麽法子?”

輕“嗯”一聲,夏初七點點頭,捋了捋被夜風吹亂的發,眉頭舒展,瞥向她,一笑:“這世上有難得到我的事兒麽?”說罷她想想,又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除了趙十九之外。”

楊雪舞果然隻聽見第一句,她興奮地問,“快說,什麽法子?”

夏初七朝她眨眼,“暫時保密,如今你且去幫我做一件事。聯絡一些錦宮在宿州或鳳陽的兄弟,再找些遊俠散勇,便說有一樁大買賣要做。這一回,我要讓表姐賺筆大的。”

靈璧之戰的傳聞越來越多,老百姓說起來都不免有些恐慌,但大抵還是對南軍剿滅“叛黨”很有信心。就外間知道的消息,如今南軍陸續到達靈璧的兵馬已是晉軍的三倍以上,兵強馬壯的,哪怕是再不會打仗的軍事將領,都不容易吃敗仗了吧?

楊雪舞是信任夏初七的,但總覺得她到底是女流之輩,怎麽也想不明白她怎麽能以一人之力領著錦宮的“雜牌軍”與南軍抗衡。可是,整整一天過去了,夏初七卻不急不躁,次日晌午過後,她更是細細化了妝,領著楊雪舞在氣氛壓抑的靈璧縣城裏到處悠轉。

“娘子,我們要去哪?”楊雪舞走得累了,扯扯她的胳膊,擔憂不已。

夏初七側眸看她,輕輕一笑,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來,卻不回答,直到又走過一排綢緞鋪和麵店,她方才努了努嘴,看著前方不遠處關著門的店輔,“諾,就這兒。”

“啊,閑印雕刻,裱褙名畫?這……做什麽?”

夏初七但笑不語,楊雪舞苦著臉,懵了,“楚七,人家關門了,沒開張。”

廢話!戰火都燒到家門口了,這個時候還在開張才奇怪呢?

夏初七側眸,笑吟吟看她,“去,敲開門。有錢能使鬼推磨。”

楊雪舞連續敲了三遍,店裏才有人來開門。店家是一個中年美髯公,留著長長的胡子,看上去極有學識風度。大抵是看夏初七二人衣裳幹淨整潔,說話斯文有理,他探頭往外看了了,客氣地把他們迎了進去,嘴裏不停絮叨,這仗打得生意都沒法做了,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風雲雲。

夏初七坐下來,似笑非笑地等他說完,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子,放在桌上。

“這不,生意來了。”

盛世古董,亂世黃金,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美髯公看見黃金比看見親娘還親,雙目一亮,擼著胡子淡笑著,“不知小娘子要刻什麽印,要裱什麽畫兒?”

夏初七笑著搖頭,“我隻要印,不裱畫。”

美髯公伸長脖子聽著,臉上滿是欣喜。可當他聽她說到竟然要刻輜重的堪合章以及南軍的官印,嚇得臉都青了。那表情像是見了鬼,若不是看在黃金的份上,指定得把她倆轟出去不可。

“小娘子另找他人吧,這種掉腦袋的事,老夫可不敢做。”

夏初七微微一怔。

這辦假證刻假章的事,千百年來都有人幹,但敢隨便刻官印的人,確實不多。尤其是戰爭時期,除非不要腦袋了,要不然,一錠黃金在麵前誰會不要?她笑了笑,再三講明不會連累他,那美髯公仍是搖頭,麵色蒼白,對她的話避如瘟疫。說到最後,他語氣已有不耐,似是分分鍾想攆走她們。

夏初七心裏一歎,若非必要,她不想做壞人。

可如今看來是由不得她了?對付給錢都不要的人,她該怎麽辦?她非得把錢塞給他。

慢慢起身,她正準備耍無賴逼他就範,那美髯公背後的門簾裏,突然款款出來一個半老徐娘,不到四十的年齡,看上去像是他的夫人。她瞄了夏初七一眼,似有畏懼,然後白著臉對那美髯公耳語了幾句。

美髯公麵色一變,再轉頭看夏初七時,苦著臉差點掉淚。

“小娘子,老夫這便為你做…這便為你做。”

出了什麽妖蛾子?夏初七默了一瞬,再次坐來,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卻也不問,不耽擱他的工夫。那美髯公有些緊張,但刻印的速度卻很快,不到一個時辰,一個輜重堪合印,兩個南軍官印帶印綬,以及糧草交接的文書章印,便新鮮出爐了。

夏初七拿起仔細瞧了瞧,與記憶中的對比下,滿意的點點頭,留下黃金出了門。

她沒有徑直去停在城門的馬車,也沒有往回來時的路,而是繞著那店鋪子的巷子,轉到了後麵。果然那裏停了一輛馬車。熟悉的車帷,還有熟悉的車夫。

如風看見她走過來,愣了一下,支吾,“七,七小姐。”

夏初七笑看著他,“替我謝謝三公子。還有,你們怎麽著那店家了?”

如風微微垂眸,“綁了他家孫子,已經放回去了。”

輕“哦”一聲,夏初七笑著點點頭。對於曾經的錦衣衛來說,東方青玄與如風做這種事兒幾乎毫不壓力。換了往日,她或許會與東方青玄說幾句,但想到阿木爾與他在一起,她便沒了興致,調頭便要走。

可沒想到,剛一轉頭,麵前就站著一個人。

像是剛剛從背後走過來的,東方青玄麵色嬌美,情緒不若往常,蒼白中略有憔悴。

夏初七頓步,望住他,“感謝的話,我讓如風帶了,便不說了。”

東方青玄徐徐走近,“我不是為了讓你感謝來的,是有請求。”

有一種人,臉如芙蓉,眼若秋水,一雙眼睛就像是會說話,尤其說“請求”的時候,總是讓人無法拒絕。夏初七坐上了東方青玄的馬車,不多一會兒,便到了一處寬敞別致的小院,綠柳扶疏,花木掩映,環境格外清幽。

他隻住了兩天客棧,就有這麽好的房子了?老實說,她有些佩服東方青玄,不管走到哪個地方,都不會委屈了自己,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很好,享樂生活。

坐下來,她四處看看,“你妹妹不在?”

東方青玄眉頭微蹙,沒有正麵回答,“你想看見她?”

“哦,明白了。”因為他不想她們撞見,才特地把她帶到這裏來的。可他到底要說什麽?夏初七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水,抱著隆起的小腹,略帶疲乏的打個嗬欠。

“說罷,你有什麽請求?”

東方青玄靜靜看著她,慢慢探出右手,伸到她麵前。

“想請你為我把脈。”

夏初七微微一怔,詫異了。

那日在馬車上他愣是不願意,如今怎會主動找她?

有妖便有異!她狐疑地看著東方青玄,放下水盅,屏氣凝神地把手搭在他右腕部,抿緊了嘴唇,許久都沒有出聲。她的耳邊安靜一片,可探著東方青玄的脈搏,她分明感覺到自己心跳激烈,“咚咚”不停,像有一麵鑼鼓在瘋狂敲擊,讓她幾乎壓抑不住。

“東方青玄,你為何如今才找我?”

東方青玄輕輕笑著,“早說與晚說,有何區別?”

眯眼看他雲淡風輕的笑容,夏初七覺得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好半晌才把手收回來。她那日在馬上車便覺得東方青玄臉色不對,但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嚴重。如今才發現,他身有殘毒,應是潛伏好些年了,已入膏肓。

她咬牙,“你若還能活過兩年,記得感謝老天,讓你遇見我。”

“還有兩年?那敢情好,我記得隻剩一年的。”東方青玄笑著,像在玩笑。

“嗬嗬,你真看得開?那我索性毒死你算了。”夏初七遲疑一下,突地想起趙樽那會子給他的脈象與醫案,激靈一下反應了過來,“趙十九有沒有讓人帶藥方給你,你有沒有服用?”

“趙樽?”東方青玄想了想,似是恍悟一般,瞥了一眼靜默的如風,點頭,“服了。”

夏初七點點頭,麵色微沉,“頂著一副**子,你就不該到處亂跑。”

“是,我的醫官也是這樣說的。不過他也說,北地寒苦,不適合養病,這不,我到南方來,就是因為這邊水土好,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或者能多活一些年月。”

他把死亡說得很輕鬆,像是早已做好了準備。說罷看夏初七沉著臉,像是在思考藥方的樣子,又嚴肅,又可愛,不由輕輕一笑,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沒有猥褻,沒有調戲,就像相交多年的朋友那般,極是真誠的看著她。

“小七,我有一個請求。”

“你先前說的請求,不是為你看病?”

東方青玄笑著搖頭,“不是,是為其他。因為我不必請求,你也會為我看病。”

“……”夏初七無語地看著他,想到這些年來林林總總的事兒,大抵是漂泊在外的原因,心裏一酸,眼眶微微發熱,猛地拍開了他的手,“得了,不必說得這麽可憐。有我在,你沒那麽容易死。”

一句“有我在”,聽得東方青玄心裏一暖,竟是情不自禁笑出了聲。

“那好。我相信你。可我還是得求你一件事。”

夏初七橫眉,極爺們兒的瞪他,“你變女人了,還是變太監了?趕緊說唄。”

“我……是這樣的,小七,你聽我說,千萬莫要生氣。”像是極難開口,他垂下眼眸,不太敢去看夏初七的臉,“我的妹妹阿木爾,她,她從小喜歡天祿,二十幾年了,直到現在,還著魔一樣的喜歡著。你知道的,若非張皇後作梗,她早就是晉王妃了。世事無常,她落到這步田地,也是可憐……”頓一下,他幽歎,“若是我不幸離世,阿木爾便孤苦一人……”

看他繞來繞去沒說重點,夏初七突地冷笑打斷。

“你想說什麽?讓趙樽收她做小,還是讓她做晉王妃,或是未來的大晏皇後?”

“小七。”看她嘲弄的表情,東方青玄聲音一沉,“我並非想讓你為難。隻是有一點你不可否認,天祿若來日為帝,後宮除了皇後之外,也不可能永遠空位以待。給阿木爾一個位置,不管是什麽樣的位置都行。也算了她一願,我這個做哥哥的,縱死也無憾了。”

了她一願?

夏初七默默看著東方青玄,許久都沒有吭聲。

若了去阿木爾的願望,那便會踩碎她的夢想,二者不可調和。

換以往,她肯定會指著東方青玄的鼻子大罵。但現在她懂了,不是東方青玄的問題,是時下之人觀念的問題。更何況,他如今有病在身,作為醫生,她罵不出口。

緩緩閉了閉眼,她冷冷一笑,“三公子,你若是為了治病求我,我身為醫者,必全力以赴,若是為了給趙十九納小,不好意思,我做不得主。”像是苦澀,像是無奈,說到此,她輕聲道,“我連自己是他的誰都不知,如何擔得起你這般重托?自行找他去吧,畢竟阿木爾與他青梅竹馬。對他來說,也許並無不可。”

東方青玄低頭,看著她眼中浮起的水霧。

“小七,對不起。我的請求過分了,你可以不允。”

夏初七不輕不重的哼哼,“無事,反正我允不允,都不影響什麽。”

輕幽幽一歎,東方青玄妖嬈的眉眼間,若是添了一抹落寞。

沉吟片刻,他才坐下,喝了一口茶水,試探般淺問,“今日探子來報,有關於晉王的事情,你可想知?”

聽到“晉王”,夏初七脊背不由一僵。

頓了頓,她笑開,“你可願說?”

東方青玄笑了,“你啊,還是這般性子。”歎一聲,他突然沉了臉,“我想我高估他了。”

“嗯?此言何解?”夏初七渾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

東方青玄極為風情的撩了她一眼,深深看住,目光微凝,“我以為他隻是苦肉計而已,沒有想到,他是真的頹廢了。大抵是久不見你,如今晉軍四麵楚歌,他卻整日在營中醉酒,這般下去,主帥無力,軍心不穩,晉軍必敗無疑。”

夏初七心裏一沉,許久沒有說話。

房間裏安靜得落針可聞,好一會兒,才聽她笑。

“你似為很關心他?”

東方青玄也笑,“那是,他若死在我前麵,我豈不寂寞?”

他聲音未落,並聽得外麵傳來一陣腳步。推門而入的是如風,他麵色沉沉,走近東方青玄時,語氣全是擔憂,“三公子,有消息了。南軍又有二十萬援軍抵達靈璧,開拔齊眉山一帶。耿三友放言,要重現當日楚漢的垓下之戰,合圍晉軍,一舉殲滅。”默了一下,他若有似無地瞄了一眼夏初七,低低道,“晉營有消息傳出,說晉王殿下三日未出營房,除了酒水,粒米未進。”

他並沒有避著夏初七,所以她一字一句都看清了。

“如風大哥,消息可靠?”

她的聲音已有顫意,如風嚴肅臉,點頭,“我也沒想到,晉王會如斯執意…”

“嗬,他果真要逼我麽?”夏初七聲音很輕,很低,也很沉。

可每一個字都落入了東方青玄的耳朵裏,他看著她,鳳眸微眯。

“小七,回去吧。他在等你。”

夏初七激靈一下,下意識撫著自己的肚皮。“回去不了,也不想回去。”

其實不僅僅趙樽一直相信道常的話,便是夏初七自己也在潛移默化中慢慢信了。有些東西,很玄,但又不得不信。尤其是懷上肚子裏這胎時,隨著孕期的增加,她分明覺得身子更重,比懷著寶音的時候更為辛苦,情緒也大不一樣,每晚都是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就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招引。有一種東西,叫做第六感,它不科學,卻可以主導人的信念。她相信了,道常是對的,都是對的。

念及此,她放在裙子上的手指,慢慢縮緊,抬頭看向東方青玄。

“你先前說請求我一件事,我不能答應你,因為我不是趙樽,不能替他做主。但是,我現在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你會不會同意?會不會以此逼我交換?”

東方青玄目光微微一閃,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不會。”

她一愣,看著他不吭聲。

東方青玄笑了,“這個答案你也不滿意?”

夏初七搖頭,舔了舔幹澀的唇角,衝他笑,“你都不問我要讓你做什麽?”

氤氳的火光中,她一雙黑眸晶瑩剔透,若有水光浮動,尖俏精致的小臉上,柔和溫柔,有著特有的母性光彩,臉兒比沒懷身子時豐腴了許多,卻還是那麽好看。東方青玄的心髒,一點一點顫動,幾乎不能控製。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要我做什麽了。”他湊近她,目光沉沉,聲音嫵媚,“還有啊,你這個人狡猾得很,其實你很清楚你就算不同意,我也不會拿你怎麽樣,不管你說什麽做什麽我都會幫你的,對不對?”

垂了垂眸子,看夏初七不答,他溫柔一笑,“夏楚,你並非任性之人,會離趙樽而去,一定另有隱情。不過,你既然不告訴我,我也就不問了,隻是想勸你,你這般折磨自己,也是折磨他,尤其大戰當前,你是想他死麽?”

夏初七嘴巴微動,竟無言以對。

一顆心,已揪得生痛。

正是不想他死,她才不得不這樣啊。

東方青玄看著她的臉,喟歎一聲,探出手來,像是想要撫摸一下她的臉,但最終,那隻抬起的手,還是輕輕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朋友似的拍了拍。

“你疑惑我為什麽要關心他是嗎?不瞞你說,我這一生,殺伐決斷,從不猶豫,壞事做盡,並無愧疚。但對天祿……或者說,對你和天祿兩個人,我是不一樣。因為不管別人怎麽想我,拿我當魔頭也好,拿我當妖孽也好,恨不得我早死也好,你們始終拿我當人,會幫助我,提醒我。這一點,對我很重要。”

夏初七看著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一個人嘲弄般笑著,又道,“世人都說我有非凡的智慧,過人的美貌,利索的身手,笑靨滿麵,卻如修羅,下手從不留命……但我也會有忐忑、恐懼、不安、無助……有很多時候,我都不知哪條路是對的,哪一條才能走得更穩。”

像是受了什麽刺激與牽引,他目光越來越沉。

“當然,如今我不必再選擇了。隻有一條死路!”

坐在她的身邊,他像是在向她說,又像在回憶,在自言自語。

“我不想殺人,可我總是不得不殺人。如果我不殺人,人便會殺我。我的一生,好像都處於噩夢之中。無論我怎樣努力,都忘不掉被人踩在腳底的羞辱,與狗爭食的顛沛流離,還有無休無止的黑暗。小七,這麽多年來,我從無一日或忘那些過往。我一直覺得,我是屬於黑暗的人,所以我喜著紅衣,那樣可以為我帶來一絲光明。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忘不了仇恨,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為我陪葬!”

略一停頓,他妖冶的眸停在她的臉上,“包括你。”

夏初七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冷冷與他對視。

片刻,他先笑了。幾乎無意識的,他捋了下她腮邊的發,“也不知什麽時候起,我沒有那麽恨了,也很少做噩夢了,尤其是與寶音在兀良汗那兩年,常常也可以像別人那樣,安安穩穩地睡到天明。那時的夢裏,常常出現的是你的臉,雖然你總是凶巴巴,不給我好臉色……但我是喜歡的,喜歡你……這樣的朋友。”

夏初七看著他,僵硬了很久的身子,慢慢鬆緩。

“有你這個朋友,我也很高興。”

“好。”東方青玄徐徐笑開,狹長的眸子閃著魅惑的光芒,“那我們便做一輩子的朋友。”

夏初七抿著嘴巴,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最終也隻有一句感慨。

“與一個妖孽做朋友,我這命也夠苦的。”

“是,挺苦的。”東方青玄跟著笑,一字一句道,“尤其還是比你長得美的妖孽。”

夏初七側眸,“……”

齊眉山,晉軍營地。

夜半時分,是守衛最為嚴實之時。

連續幾日與南軍的短兵相接,各有傷亡,但由於營中關於“垓下之戰”將在大晏重演的謠言,不免讓軍心惶惶,難以安定。將士們麵上雖不說,可齊眉山即將被晉軍合圍,晉王卻因晉王妃的出走,整日消沉頹廢的消息,仍讓他們少了一些鬥誌。

自古“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打仗靠士氣,士氣靠將領。

趙樽的不敗神話,向來都是晉軍將士勇於衝鋒陷陣的牢靠基石,他若沒了戰鬥力,底下的人哪裏來的膽兒去打仗?

涼爽的夜風中,陳景與元祐披甲佩刀,卻一身的熱汗。他們在各個大營走了一圈,與將士們說說笑笑,一來穩定軍心,二來也順便讓他們知道晉王對靈璧之戰,有十足的把握,早已成竹在胸。尤其晉軍如今占領了齊眉山的防禦要塞,易守難攻,要收拾耿三友那個龜孫子,便是晉王不出手,就他倆也夠夠的了。

看兩位將軍英姿煥發,將士們信心大增。

可元祐與陳景的肚子裏,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兒。

灑脫是假的,憂心如焚才是真的。

從營裏回來,他們去了趙樽的中軍大帳。

帳裏頭黑漆漆的,沒有點燈,一絲光線都沒有。若不是他們目力好,很難發現坐在案幾後麵一動不動的那個人。元祐咳嗽一聲,扇了扇滿帳子的酒氣,皺眉走過去。

“天祿,你怎麽不點燈?”

說罷他又扭頭,低吼,“鄭二寶!你死哪去了?”

鄭二寶“噯”了一聲,苦巴巴跑進來,瞥著趙樽,嗓子發虛。

“奴才,奴才……唉,是主子說,主子說不要的。”

“嗤”一聲,元祐揮手,“滾蛋吧。”

幾個人在門口喧嘩,趙樽卻毫無反應。

他不動聲色地坐在案幾後的椅子上,仿佛與黑暗融為了一體。

元祐搖頭叉腰長籲短歎,陳景卻是行動主義者,在他嗔怪的時候,已經把屋子裏的油燈點亮了。可不亮不知道,一亮嚇一跳。隻見趙樽枯坐在椅子上,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麵色蒼白,英挺俊拔的麵容憔悴不堪,冷硬英氣的五官也被憂鬱折磨得冷鷙陰沉,就像杵了一尊活閻王在那兒。他整個人沒有生氣,沒有殺氣,隻有酒氣。

陳景上前,躬身行禮。

“爺,夜深了,您早些歇著吧。”

“出去!”感受到光源,趙樽不悅地眯了眯眼,聲音沙啞,低沉,略有怒意。像是沉醉在一種不太清醒的酒醉狀態中,他並沒有看元祐和陳景,拿起手邊的酒壇便往嘴裏灌。而此時,他身側的案幾上,也不是往日成堆的公文,而是一壇又一壇的烈酒。他的眸中,也不是運籌帷幄,殺伐果斷的肅色,而是離愁與疼痛生生薰出來的哀傷。

“娘的,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可熏死小爺了。”

元祐與他關係不同,在這營中,說話也是最不客氣的。他死勁扇著空氣裏的酒味,一把過去揪過趙樽的胳膊,從他手上搶過酒壇,“嘭”一聲摔在地上,然後用力扼住他的肩膀,低頭與他對視,“我就奇怪了,天祿,你怎麽還沒有幹脆醉死了事?”

趙樽眯了眯眼,冷冷掃他一眼,想要說話,卻忍不住咳嗽起來。

咳了好一陣,陳景心疼得過去為他拍著後背,元祐卻瞪了一眼,放開他的肩膀。

“作吧,作死就好了。”

趙樽喉嚨沙啞,咳得猛烈,好一陣才停下來。

再出口的聲音,像從喉間擠出來的,低沉,壓抑。

“沒有阿七消息嗎?”

除了上陣殺敵,隻要有人靠近他,他便拿這句話問人。

即便是陳景與元祐早已習慣了他的調調,還是不免唏噓。

趙樽這一生,決勝千裏,算無遺策,從未失過手。但是這一次,他在靈璧使出的苦肉計,卻沒有奏效,晉王妃愣是無影無蹤,半點消息都無。這樣的結果,似是擊垮了趙樽的信心,他的鬥誌也一日比一日渙散。從來沒有吃過敗仗的他,這一仗,分明輸了——不是輸在耿三友手裏,而是他的女人。

看著他半醉半醒卻滿帶期望的眼,他們知道自己的回答,終究要令他失望,所以索性不答。陳景默默地撤掉了他的酒壇,為他倒了一盅熱水,又讓鄭二寶把熬好的湯藥端了進來,塞到他的手上。

“爺,吃了藥,早些歇吧。”

“不喝。”趙樽嫌棄的擺手,“阿七的藥,是不苦的。”

有不苦的藥?不苦的是心吧。

陳景暗歎一聲,“爺,你這是何苦?”

他在問,趙樽卻分明沒有聽他,他揉著額頭,厲色的目光,似影似幻,又像是剛從夢裏醒來一般,神情有些遊離,被酒精燒過的大腦,也有短暫的失態。

“我夢見阿七了。她在怪我。”

元祐拍著自己的腦門兒,無力地坐下來,一動也不動,懶得再與他說半句。

陳景脾氣好得多,他探了探湯藥的溫度,像哄孩子似的,又把藥碗塞到他的手裏,輕鬆地道,“王妃哪裏會怪爺?我們都知道的,王妃對爺最好。往常這個季節,爺要是不在府裏,王妃便會早早開好方子,差人熬好防暑的中藥,給大家夥都喝。但給爺留的藥,都是她親自去熬的……還有,王妃是一個不讓須眉的女子,以前是不下廚的,也最煩做那些瑣事,但她每日都下廚,明著說是為了小郡主,可每次的菜式,都有爺喜歡吃的那一口……還有閑暇時,王妃給小郡主講的故事,故事裏呀,會有怪獸,有魔王,但每次的結局,那些東西都是被爺打死的。小郡主說爺是大英雄,王妃便很開心。在她的心裏,爺也是大英雄……”

陳景說得很慢,似乎帶了一絲笑意。

可趙樽接過湯碗的手,卻在微微的顫抖。

他沒有喝,黑眸冷冷瞅著陳景,“你竟是比我……知曉得多。”

陳景一愣,帶笑的臉收斂住,沉下眉來。

“爺是做大事的人,事情太多,太繁雜。屬下那時在北平,整日是閑著的。還有一些事,是屬下從晴嵐那裏聽的……這怪不得爺。”

這個解釋很合理,卻無法說服趙樽。

他不知道,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錯失了阿七的世界?這些陳景都知道的事,他卻不太清楚。她整日裏在忙些什麽,他也知之甚少。連陳景都知道阿七給女兒講了些什麽故事,做了些什麽菜,給他準備過什麽東西,他仍然知之不詳。

是,他有他的事,他確實也整日裏都在忙,忙得腳不沾地,除了床笫之歡,他似乎已經有許久沒有好好與她交流過了。他的大事是什麽,是外麵那一排排的戰車,一麵麵的旌旗,一門門的火炮,一列列的隊伍和外麵一片片的江山?

可這些原本都不是他要的啊?

他隻想每日醒過來,看見阿七在身邊,對他露出燦爛的笑臉,她會纏住他的脖子,給他一個甜甜的香吻,會在他頭痛的時候,為他紮針按摩,會在他難過的時候,講笑話逗他開心,會為他端來洗腳水,為他泡腳藥浴,會告訴他屬於她的那個世界的傳奇……

幾乎不可自抑的,他雙手狠狠顫抖。

湯碗裏的藥,灑了,他連湯碗也握不住了。

把碗放在案幾上,他雙手捂著臉,暗歎。

“下去吧,繼續找。”

找?上哪裏找?王妃若是要來,早就來了。陳景心裏感慨,卻不忍心打擊他,隻勸慰道,“爺,靈璧一戰極為凶險,但我們仍有勝算。如今離京師隻一步之遙,何不夜渡淮水,趁著他們組織兵力合圍,一舉大破京師……”

“不。”趙樽沒有抬頭,聲音似有哽咽,“我要在這裏等她,她會來。”

“爺!”陳景聲音重了一些,“等你走上金鑾殿,整個天下都是你的,還怕找不到她嗎?”

燈火閃爍著,一晃,一**,卻許久,沒有聽到趙樽回答。

夜風吹入,簾子發出輕微的撲撲聲。

陳景感歎著,正想要轉身離去,趙樽卻突地笑了。

“你們不懂,不牽著她的手,我如何走得過金川門?”

陳景默然看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元祐側眸瞥他一會,撐著案幾,轉身出去了。

“陳景,我們自去吧,留下瘋子一人便可。”

風吹來,簾子又合上了,趙樽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裏。

“阿七,若我真的瘋了,便好了!那樣,可會少想你一分?”

從尋找她時的滿懷希望到一次次失望,再到漫長的等待與更為冷酷的失望,趙樽心裏的焦慮感,幾乎到達了此生之最。等待是世間最磨人的事情,沒有結果的等待,更是一種能讓正常人陷入恐慌的狀態。

苦肉計失效,他覺得阿七真的不要他了。

不僅不要他,她似乎連女兒都不要了。

一個活生生的人憑空消失,對他而言,除了慌亂,還有深深的懼怕。

她是悖世之人,本就不存於這個世間,如今惱了他,她會不會一氣之下回了她那個世界,再也不回來了?如果真是如此,他又該怎樣去尋找她?他怕。也是這一段時間,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會怕的。

這些日子,他拿著阿七留下的東西,總是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撫摸,就想確定她的存在。在他的左手腕上,“鎖愛”的金屬光芒依舊冷肅。冷冷的質感裏,它閃著寒光,帶著殺氣。可製造它的人,在哪裏?

在阿七離開以前,他是篤定的,阿七此生都不會離開他。或者說,他相信這個世道的任何一個婦人,都不會輕易離開她們的丈夫。因為丈夫是天,是婦人的根本,是婦人的一切。更何況,他自認為對她是體貼的,溫存的,而且隻她一婦,別無旁人,比世上大多數的男子都要做得好,與她的關係,更是親密得像是一個人似的。

然而,這樣的他,她還是走了。

說到底,他的阿七,到底不是普通的婦人。

她要的東西,也從來都與別人不一樣。

“阿七,你真的對我失望了嗎?”

看著鎖愛,他喟歎著,腦子裏浮出夏初七狡黠的笑臉。

幾乎情不自禁的,他也是一笑。

“我想你了。很想。”

那多情又動人的笑臉還在他淺醉的眸子裏,一顰一笑,都像是真的。他輕輕抿唇,笑容未滅,抬高了手臂要去抓住她,想要緊緊地擁抱她。可終究他還是喝多了,那個影子隻存在於他的幻覺,他的阿七根本沒有回來過,帳裏空****的,除了他自己和一盞孤燈,什麽都沒有。

人世間,誰不孤獨?

“阿七,我是真的想你了。”

風翻動著案幾上的公文,頁麵卷起的細微響,驚動了他。

他側眸,外麵突然傳來丙一的聲音。

“殿下,三公子來了!”

東方青玄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靈璧,趙樽很意外。但失去了夏初七的他,任何一種微小的希望都會被他無限放大。幾乎是迫不及待的,他不像往常般在營中等待,而是出門迎了上去。

可惜夜色下的麵孔,與東方青玄有幾分相似,卻不是他。

“你怎麽來了?”

他的聲音很冷,很失望,甚至帶了一絲惱意。

阿木爾情不自禁的哆嗦下,攏了攏衣裳,強自鎮定著看見他憔悴的麵孔時湧上的萬般情緒,也強迫自己不去想數年的分離後再見他容貌的激動,淡淡地一笑,“你想見她嗎?她與我哥哥在一起。他們兩個在一起,很好,連孩子都有了。”

“拙劣之計。”趙樽冷笑,“這麽多年,還是沒什麽長進啊。”

阿木爾一側唇角彎起,“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

趙樽看著她,目光冷冽如冰,“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比你清楚。她有恩必償,有仇必報,就算真的與東方青玄在一起……嗬,難道不是因為你哥哥快死了嗎?”

天生長了毒舌的趙樽,一本正經說話,也能夠把人嗆死。

阿木爾的臉色果然難看起來,美眸瞄著他,她心潮起伏,終究還是笑了。

“那又如何?為了找到她,你不一樣會跟我去嗎?”

------題外話------

寫完這章特別累,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整個人都乏了,這酸爽……

(粗粗掐指一算,真的沒幾章了……來,寶貝妞們,抱頭痛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