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京城,雪在不知不覺中又降了下來。

現在已經是十一月,皇宮之中一片白雪皚皚之景。湖水也結了冰,就連冰麵上,也是厚厚的一層雪。湖邊的小亭子裏,坐著一名披著毛茸茸的大氅,但依然凍得縮頭縮腳的皇帝宗明熹。宗明熹捧著熱乎乎的茶碗,茶碗上嫋嫋升起霧氣,而在霧氣的另一邊,還坐著一名膚白勝雪的人。

「神仙姐姐,你為什麽不下棋了……」宗明熹用冷得哆嗦的聲音說。

「我說過,不要叫我神仙姐姐!」嶽淩樓一眼瞪過去,手執一枚棋子,重重地放到了棋盤上。

「唔!好棋好棋!」宗明熹眼睛睜大,急忙讚揚,「不愧是神仙姐姐,一招一式都是神來之手,棋藝高超,精妙絕倫,朕今天真是大開眼界,欽佩不已……」

宗明熹話還沒有講完,誰知嶽淩樓卻不聲不響地偏頭望向了亭外的積雪。他隻是隨便下了一手,用得著這麽誇張麽?

從棋局開始,嶽淩樓每下一手,宗明熹都跟在後麵大加讚揚一大堆,而且每次用詞都不重複,神情激昂地講得頭頭是道,連嶽淩樓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舌燦蓮花。

「神仙姐姐,你不高興?你在想什麽?」見嶽淩樓鬱鬱不語,宗明熹立刻擔心起來。

「我在想……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神仙姐姐……」

「好,不叫就不叫。」宗明熹答應得的確爽快,但誰知一開口,卻又是那幾個字,「神仙姐姐,你到底在想什麽嘛?」

「算了,當我什麽也沒說……」

嶽淩樓已經心力憔悴,懶得再說。

從他第一次和宗明熹見麵開始,他就不斷告訴對方不要叫他神仙姐姐。但誰知現在五六天都已過去,對方還是神仙姐姐長,神仙姐姐短的叫個不停。攪得嶽淩樓頭疼不已,還不僅如此,自從知道了嶽淩樓住在洛府,宗明熹三天兩頭往洛府來。

後來天氣越來越冷,雪也越下越大。

宗明熹怕是怕冷不想自己出宮,就派了轎子來洛府接嶽淩樓入宮。每次傳召的命令下得是十萬火急,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但待到嶽淩樓進了宮以後,才知道不過就是些下棋賞雪之類的瑣屑小事。

嶽淩樓最近本就心情不好,正想好好待在洛府,靜靜修養一段時間,誰知道宗明熹就像一個瘟神似的纏上了他。對方身份特殊,貴為天子,嶽淩樓得又得罪不起,甩又甩不掉。每天就像有一隻蒼蠅圍著他的腦袋,嗡嗡嗡嗡叫個不停,快要被煩死了。

「神仙姐姐,該你下了。」

見嶽淩樓遲遲不肯落下棋子,宗明熹催促起來。

其實不是嶽淩樓不下,而是不敢下。隻要他的棋子一落到棋盤上,宗明熹肯定又是一番溢美之詞滔滔不絕,把嶽淩樓吹捧得就像是聖人棋仙似的。宗明熹自己倒是沒覺得什麽,但嶽淩樓卻有些臉紅,聽不下去。

隻見嶽淩樓起身道:「皇上,這局棋我認輸了,告辭。」

見嶽淩樓要走,宗明熹把茶碗一放,急忙追了上去,攔住嶽淩樓的去路。

嶽淩樓歎氣道:「現在天色已晚,我再不回去,洛府的家丁都睡著了,誰給我開門?」

「那就不要回去了嘛。」宗明熹笑嘻嘻地建議道,「天已晚,神仙姐姐索性就住在宮裏,我這派人給神仙姐姐準備一下……」

「不用麻煩。」嶽淩樓堅持要走。

「如果嫌整理房間太麻煩,神仙姐姐不如來朕的寢宮休息吧?」

宗明熹沒有一點邪意地提出一個讓嶽淩樓汗顏不已的建議。

如果換了其他人來說這句話,嶽淩樓早就扭頭走人,但現在對方是宗明熹,嶽淩樓相信,就算他脫光了衣服站在宗明熹麵前主動引誘,對方還是不敢做出什麽實質上的事情。

因為這幾天相處下來,嶽淩樓早已看透,這個宗明熹簡直就把自己當神仙一樣敬仰著,恨不得修一座佛廟把自己高高供起來,還要早晚三炷香,磕頭行大禮。

「神仙姐姐,要不我派人通知洛家,你今晚留在宮裏好不好?」

宗明熹三天兩頭傳召嶽淩樓入宮,洛家的人早就在用怪異的目光打量嶽淩樓了。但真正找到嶽淩樓認真談起這件事的人,卻隻有洛少軒一個。

嶽淩樓當時信誓旦旦地保證過,自己絕對不會滋生事端,並且潔身自好。而洛少軒也相信了他。但如果現在突然傳出什麽留宿皇宮的謠言,恐怕嶽淩樓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勾引皇上的罪名了。

「神仙姐姐……」

見留不住嶽淩樓,宗明熹可憐兮兮地就像一隻路邊的小狗。

嶽淩樓無奈地輕歎一聲,微微躬身,給宗明熹行過禮後,轉身離去。

「神仙姐姐!」宗明熹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我把這盤棋留著,明天你再陪我下完好不好?」

嶽淩樓停住腳步,站在雪地裏,轉身問道:「這是命令?」

宗明熹急忙跑上前來,給嶽淩樓撐傘擋雪,反問道:「是不是我要說這是皇命,你才會來?」

嶽淩樓冷聲道:「天子開口豈同兒戲?你應該隨時記得,你的一句話可以要了人命,你的一道詔書,可以斷掉一顆人頭。君無戲言,皇上請慎重。」

「朕說話從來都是很慎重的。」

「是麽……」嶽淩樓回答的聲音很低,因為他突然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神仙姐姐你又怎麽了?」宗明熹就怕嶽淩樓不說話。

「沒有什麽,隻是突然想起……」

說著,嶽淩樓緩緩抬頭,望著宗明熹那未經風浪,略顯幼稚的臉,「隻是突然想起了幾個月前,皇上的一道詔書,差點要了我朋友和他妻孩的性命。」

「咦?怎麽會有這種事?」宗明熹大吃一驚。

嶽淩樓本是隨口說說,但見宗明熹竟露出一副完全不知此事的表情,不由得露出厭惡之色。宗明熹的那道聖旨,害鎮撫司錦衣衛幾十名人被追捕,害洛少軒和黎雪受到押解之苦,還差點害死黎雪腹中的孩子,但是他自己——卻把什麽都忘了!?

嶽淩樓冷笑道:「皇上難道不記得了,幾個月前你傳給東廠錦衣衛的那道拘捕洛少軒的聖旨?」

宗明熹冥思苦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他究竟什麽時候發過這樣一道聖旨。

「皇上真是貴人多忘事……」嶽淩樓壓住怒氣,繼續道,「那聖旨上的字字句句,我到現在還記得。我背給皇上聽聽?」

宗明熹點了點頭。

於是嶽淩樓背道:「聖旨上寫的是:查鎮撫司指揮使洛少軒勾結妖人,威脅朝廷命官,圖謀不軌,證據確鑿。特命錦衣衛將其與相關人士逮捕歸案,押送京城候審——這下,皇上記起來沒有?」

「這個……」宗明熹低頭想了好久,但還是一臉茫然地抬起頭,羞愧地告訴嶽淩樓道,「朕還是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下過這道聖旨……」

「皇上。」嶽淩樓眼神一凜,突然覺得事有蹊蹺,雙眉壓低道,「皇上再好好想想。」

「唉,想不起想不起了,一定是神仙姐姐你記錯了!」

「不可能,聖旨是我親眼所見,不可能有錯。」

「但是把朝廷命官押上京城候審,這麽大的事情,朕怎麽可能不記得呢?而且最近,也沒有聽到鎮撫司的人被拘留在京城呀。」

——是啊!

宗明熹的話,突然點醒了嶽淩樓。聖旨上明明說要押送京城候審,但洛少軒等人卻被關在廣州數月之久,後來又說查明無罪釋放出來。現在再加上宗明熹極力否認自己下過那道聖旨——這件事情,的確諸多古怪!

——難道有人假傳聖旨?

但這真的可能麽?

嶽淩樓心中亂了起來,當日在雲南的種種,又浮現在他眼前。是什麽人敢假傳聖旨,而那道聖旨……又是如何造的假?

嶽淩樓再給宗明熹行了一禮,轉身快步離開,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之中。

嶽淩樓和宗明熹的頻繁接觸,不僅引起了洛家人的注意,就連皇宮之中,太後也對這件事情格外關注。她詔來了內閣首輔延惟中,與他商談此事道:「那個嶽淩樓,到底是什麽人物?為何皇上如此寵愛他,並且還『神仙姐姐』的叫個不停,他明明是名男子呀……」

延惟中躬身一禮,卑謙道:「稟太後,這件事情要從頭說起。大概一月之前,皇上在『沉宣殿』無意中看到一副前朝秀女畫像,迷戀不已。而這嶽淩樓,又和畫中的女子長得格外相像,於是皇上就把對畫中女子的迷戀,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太後聽後一陣沉思,深色變得陰鬱起來,半晌才開口,沉吟道:「難道是妖人作祟?那嶽淩樓……」

「太後不必擔心。」延惟中上前道,「下官已經查清楚了,畫中女子來前杭州都司嶽閑之妻慕容情,而這嶽淩樓,正是嶽閑和慕容情之子。不過是子承母相而已,並不是什麽妖人作祟,太後不用擔心。」

太後這才稍稍放心下來。就在剛才,她還以為那嶽淩樓是什麽妖怪,幻化了畫中女子的容貌,來迷惑皇上的呢。正暗忖著要請法師來驅驅邪氣,不過現在聽延惟中道明其中種種關係,終於鬆了一口氣。

「但是……」太後話鋒一轉,雙眉又微微一蹙,「那嶽淩樓畢竟是名男子,皇上不理後宮,不問政事,終日和一名男子廝混在一起,畢竟影響不好。首輔大人,你看這事,究竟該如何處理?」

延惟中低頭沉思一陣,方才道:「依下官之見,不如來個順水推舟……」

「順水推舟?」太後不解。

延惟中道:「正是。皇上孩子心性,玩心太重。老臣平日教導,他都左耳進右耳出,但唯獨這嶽淩樓,好像正抓住了皇上的心,皇上非常聽他的話。我們不如封他一官半職,讓他留在皇帝身邊,好好輔佐,把皇上循循誘上正途。」

「不可。」太後立即否決,「臣聽君言,順也;君聽臣言,逆也。皇上乃九五之尊,怎麽能對一介草民聽之任之?豈不荒唐?如此說來,這個嶽淩樓本宮應該把他盡早除去,免得他日後混淆皇上視聽,顛倒黑白……」

「太後,大大不可。」延惟中顏色一肅,極力維護嶽淩樓,「據下官多日觀察,這嶽淩樓並非什麽險惡之徒,而且才華出眾,博聞多識,有他留在皇上身邊輔佐,百利而無一害。」

「難得首輔大人極力推薦這個人……」太後輕歎一聲,她向來信任延惟中,對延惟中所說之事不帶懷疑,「本宮雖然相信首輔大人的眼光,但這個嶽淩樓,真的可靠麽?他真的可以把皇上引上正途?」

「這點,太後大可放心。」延惟中道,「即使退一萬步來講,嶽淩樓真的無法輔佐皇上勤政愛民,到時候再除去他也不遲。」

「嶽淩樓……」太後低喃著這個名字,想起十二年前一些事情,「嶽淩樓……嶽閑!」眼中凜然,聲色嚴厲道,「是不是就是那個十二年前以權謀私、勾結倭寇、走私迷藥的杭州都司,嶽閑?!」

延惟中自知無法隱瞞,隻好道:「正是。」

「竟然是他!」太後急忙搖頭,「這個嶽淩樓不能用。既然他的父親對朝廷不忠,想必這個兒子,也不是什麽好人。本宮絕對不許他留在皇上身邊!」

「太後……」見太後竭力反對,延惟中隻好使出最後一招,「太後……十二年前的事情,恐怕其中還有隱情未被查明……」

「隱情?」太後回頭望著延惟中。

延惟中神情肅穆道:「下官近日翻看了十二年前那件案子的記錄,發現其中諸多古怪……首先在這之前,那杭州都司嶽閑,沒有任何貪贓枉法的記錄,是一名清廉的好官,深得民心……他怎麽可能一下性情大變,走私迷藥?……所以下官以為,那件案子……恐怕……」

延惟中並未說明,但太後卻已猜到他接下來的話,續道:「首輔大人的意思是……那嶽閑是被冤枉的?」

延惟中點了點頭。

為了保嶽淩樓,延惟中不得不這樣說。

因為太後向來看中門第家世,讓她知道嶽淩樓之父嶽閑是個貪贓枉法之徒,肯定不會答應留嶽淩樓在皇上身邊。

所以,要讓太後信任嶽淩樓,就必須先要洗刷當年嶽閑的冤情。

京城,洛府。

當洛少軒把一封信函交到嶽淩樓手中的時候,他細細端詳了嶽淩樓一遍,故意抬高聲音道,「你最近還真是搶手,不僅皇上三天兩頭召見你,現在……居然連延惟中都想結交你……」

「延惟中?」嶽淩樓聽過這個名字,知道他和洛家是老對頭。

「你自己看。」洛少軒不多說什麽,把信函交到嶽淩樓手裏。

嶽淩樓拆開信封,抖開信紙,隻見信箋工工整整地寫著時間地點,要約嶽淩樓相見一麵,落款果然是——延惟中。

「我不想去,你幫我推了。」嶽淩樓把信塞回給洛少軒,轉身想走。

洛少軒急忙攔住了他,「不要拒絕得這麽快嘛,去見見他,看看他耍什麽花招也好。」

「我沒有興趣。」嶽淩樓冷冷回絕。一個宗明熹就已經夠他煩的了,現在又加上一個延惟中,他不煩死才怪。

「就當是幫我的忙,去見見他,好不好?」洛少軒對延惟中邀約嶽淩樓見麵的原因,非常感興趣,硬要弄清對方打的是什麽算盤才肯罷休。

見洛少軒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嶽淩樓也不好再拒絕下去,雖然心裏有百萬個不願意,但還是勉強答應下來,點頭低聲道:「就幫你這一次……」

洛少軒雙眼一亮,高興得正想撲過去抱住嶽淩樓,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幾聲輕輕的咳嗽,回頭一看,竟是一名披著白色鶴氅的年輕女子,正款款向他們走來。這女子臉色極為蒼白,已經白到難以見到血色。她走在雪地之中,就好像已經和雪花融為一體似的。

洛少軒驚叫一聲,急忙衝過去扶住她,低聲略帶溺愛地責備道:「你怎麽又出來了?天正降雪呢,太冷,你不怕受凍?」

這女子便是洛心兒,洛少軒同父同母的親妹妹,小洛少軒足足五歲,卻正好和嶽淩樓同歲。

當年,洛宗建之妻和慕容情同時懷孕,洛家和嶽家關係甚好,於是兩家約定,如果同時生下女兒,就讓她們結成姐妹;如果同時生下男兒,就讓他們結成兄弟;如果生下一男一女,就讓他們——結成連理。

所以這洛心兒,便是嶽淩樓指腹為婚的妻子。

但是十二年前嶽家家門慘變,嶽閑、慕容情雙雙死去,家中仆從婢女也都遣散,隻留下嶽淩樓一人,後被耿家收養。自那以後,洛家和嶽家便再沒往來,直到一年前,洛少軒以常枰的身份出現在嶽淩樓麵前,告知洛家和嶽家的種種關係,嶽淩樓才知道,原來他的父親遠在京城,還有摯交。

去年初秋,嶽淩樓隨洛少軒到了京城,並且在洛家住了接近一年的時間。

也就是那個時候,嶽淩樓才知道了洛心兒的存在。

關於兩人的婚約,嶽淩樓初到洛家的時候,洛宗建曾有意無意地談過幾次,但每次都不等嶽淩樓回答,就被洛少軒打斷了。洛少軒開玩笑似的說嶽淩樓早已有了心上人,讓他爹不要棒打鴛鴦。於是這件事情,就再無人提起。

隻是有時候,洛心兒含情脈脈看著嶽淩樓的眼神,會讓嶽淩樓突然記起……還有那個婚約的存在……

洛心兒的身子很弱,生性怕冷,一到冬天就很少出門,喝藥比吃飯都勤。

洛家的人都很心疼她,嶽淩樓也是,所以待她很好。不知為何,每當見到洛心兒,嶽淩樓總會想起耿芸,想起那個短命的女孩。也許,她們都是那種體弱多病、並且沉默寡言的人吧?

「心兒很喜歡你。」

早在一年前,洛少軒就這樣對嶽淩樓說過,邊說邊歎氣。因為他知道,她妹妹的這段單戀,注定不會有什麽結果。

嶽淩樓也曾問過洛少軒:「心兒很漂亮,為什麽沒人提親?」

洛少軒答道:「有是有,不過全推了。心兒身子太弱,家裏人都不放心把她嫁出去,再加上她自己,也沒有中意的……」

其實洛少軒心裏明白,她中意的人其實是嶽淩樓。

就像現在這樣,洛心兒會冒雪跑出來,隻因為她看見了嶽淩樓而已。

洛心兒把一件雪白的披風交到嶽淩樓手上,蒼白的臉上也洋溢出暖日般的紅暈。

她說:「淩樓哥,天又冷了。聽哥說,皇上最近頻繁召你入宮,路上凍,多穿些衣服。」

「好了。」洛少軒摸摸洛心兒的頭,佯怒道:「這裏最怕凍的人就是你,還不快點回屋去!」

洛心兒點點頭,最後望了嶽淩樓一眼,轉身離開。

洛心兒的背影,在嶽淩樓看來,格外令他心痛。他知道這個女子喜歡的人是他,但他卻不能給這個女子任何回報,隻能對她笑笑,偶爾聊上幾句,看著對方露出開心的笑容,自己心裏也會好受很多。

嶽淩樓不知道,是否他眼裏的洛心兒,就像西盡愁眼裏的尹瑉瑉?

一個不能去愛,但又放不下的一個女孩。

到了和延惟中約定見麵的日子,嶽淩樓準時來到了『飄香樓』。

這是一家居於城外的酒樓,依山傍水,環境清幽,沒人打擾,是個談話的好地方。

酒樓已經被延惟中包了下來,嶽淩樓前腳剛一踏入,就有人來為他引路,徑直把他引上了二樓的雅座。那裏,延惟中已經恭候多時了。

雖然延惟中這個名字,他已經聽過無數次。但真人,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和延世蕃的輕浮不同,延惟中外表看來相當穩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人,喜怒都不易外現,很難琢磨。而且眼神很深,似乎可以看透一切。嶽淩樓不喜歡眼神太深的人,就像他當年不喜歡西盡愁一樣。

見嶽淩樓到來,延惟中起身相迎。

嶽淩樓對他點頭,略一施禮,坐了下來。

房門被掩上,隻留下嶽淩樓和延惟中單獨相處。

桌上已經擺滿了好酒好菜,但兩人誰都沒有動一下。嶽淩樓甚至連動一下的打算都沒有,他隻想聽延惟中開門見山講完要講的事情,然後立即告辭。

而延惟中頗善察言觀色,見嶽淩樓神情懨懨,於是也不走繞路,開口直言道:「不知嶽公子對內閣大學士有沒有興趣?」

「內閣大學士?……」嶽淩樓低聲重複了一遍,冷笑道,「什麽興趣不興趣,不過就是首輔大人你的鷹犬集中地麽?」

延惟中把持朝政大權,武靠東廠,文靠內閣。而內閣之中的大學士們,十之八九都是為延惟中效命的忠犬。這個,嶽淩樓早聽洛少軒講過了。

聽到嶽淩樓對內閣大學士如此評價,就算延惟中臉皮再厚,也微微露出一點怒意,壓低聲音道:「嶽公子真是直來直去的人,那好,老夫今天索性也打開天窗說亮話……嶽公子恐怕還不知道吧,因為你最近和皇上頻繁接觸,太後早已注意到你了……」

「注意我?」嶽淩樓冷笑道,「她應該多多卻注意一下她的寶貝兒子吧?」

事實上,是宗明熹纏著嶽淩樓,又不是嶽淩樓纏著宗明熹。但現在好像所有人,都覺得是嶽淩樓的不對。偏偏對方又是皇帝,嶽淩樓無處申冤。

「嶽公子,老夫在太後麵前可是極力維護你的……」

「是麽?」嶽淩樓斜睨了他一眼,依然一臉不屑,「那在下還要多謝首輔大人的維護。」

延惟中微怒道:「嶽淩樓,你不要太不識抬舉!」

「既然知道我不識抬舉,大人又何必抬舉我?」

冷冷地留下這句話,嶽淩樓起身正要走,卻聽見身後延惟中道:「嶽淩樓,你要讓你父母含冤九泉麽?」

「你說什麽?……」嶽淩樓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目光直逼延惟中。

他本以為延惟中這次約他相見,隻為拉攏他,但現在看來,事情並不單純……

隻見延惟中起身,臉上掛著含意深刻的笑容,走近道:「十二年前,嶽家因為走私花獄火,被朝廷抄封。你父母畏罪自殺……」

「他們不是畏罪自殺,嶽家隻是被人陷害。」嶽淩樓冷冷地打斷延惟中的話。

嶽家是無辜的,是被耿原修陷害。

「好。」延惟中道,「既然是被人陷害,又是被誰?」

「耿原修。」這已不算是個秘密。

但誰知延惟中卻大笑起來,「嶽淩樓,你為何從來沒有想過,區區一個耿原修他真能隻手遮天、混淆黑白?如果沒有證據,朝廷難道會定下嶽閑的罪名?你口口聲聲說你父親被人陷害,那麽那些指控他的證據又從何而來?」

「……」嶽淩樓不禁後退一步,他竟答不出來。

是啊……證據……

要混淆黑白,抄封朝廷命官的府邸,當然隻憑耿原修一人之力不可能達成!

一定還有人在背後偽造了證據……

什麽人……究竟是什麽人!?

嶽淩樓雙腿有些發軟,麵對一步一步逼近過來的延惟中,他搖著頭,下意識地向後退去,最後竟推到門邊。

背靠門扉,十二年前的往事,又潮水般的湧了上來,那血腥的畫麵,那噩夢般的場景。

再一次,如此生動地浮現在眼前……

陰沉的光線,鮮紅的血液,閃亮的劍影……然後,就是母親緩緩倒下的身影……

「你想不想知道當年的偽證從何而來?」延惟中麵露寒光,逼近嶽淩樓。

「為什麽?」嶽淩樓下意識地問著,因為他自己想不到。

然而延惟中卻沒有再說下去,隻見他陰沉地笑了兩聲,眼光高深地掃過嶽淩樓慘白的臉。

「你告訴我為什麽!」嶽淩樓不顧一切地抓住了延惟中的肩!

「嶽公子,你冷靜一點……」延惟中皺眉,拉開嶽淩樓,「不是老夫不想告訴你,而是怕告訴你後,你不相信……」

「你說啊!」嶽淩樓大吼。

「那個提供偽證的人……」延惟中嘴角噙著一抹殘忍的微笑,低沉道,「正是當年奉命和嶽閑一起查辦花獄火,但後來卻向耿原修倒戈的人。是他,提供了證詞……指控嶽閑是走私花獄火的幕後黑手!而十二年後,那個人居然還披著一張偽善的外皮,把當年被他無辜害死的人的孩子……接到了自己府中……實在居心叵測……」

「不可能……」嶽淩樓打斷他的話,不斷後退。

——他不相信。

「為什麽不可能?」延惟中步步進逼,「洛宗建果然好本事,他隻用了短短一年時間,就把你徹底收服?讓你連殺父之仇都可以不在乎了?」

嶽淩樓咆哮著,『洛宗建』那三個字就像一道驚雷,在嶽淩樓頭頂轟然炸響!

——洛宗建?

是他麽?真的是他麽?

延惟中不答話,隻是曖昧地笑著。

「不可能……」嶽淩樓搖著頭,他拒絕相信這一切。

「是真是假,還請嶽公子自己判斷。」

嶽淩樓下意識地搖著頭,他不敢接受,他也很怕。

但他卻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他怕知道真相麽?……那早已結疤的傷口,再次被人揭開,並且還被撒上了鹽……被告知那道傷口之中,暗含隱情?……而且這個撒鹽之人,還是他父親曾經的摯友,是他現在最信任的人呀!……

——洛宗建?為什麽偏偏是他?

延惟中不再進逼,伸手替嶽淩樓打開門,冷色道:「嶽公子,老夫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一定可以弄清其中真假。老夫隻是一片好心,不忍見你這樣被他欺騙。如果嶽公子離開洛家,進入內閣,為老夫效命。老夫必保你步步升遷,前途光明。並且還可以替嶽家一洗冤屈,讓真相大白天下,讓真正的幕後主使無處遁形。嶽公子,個中關係,你好好考慮一下再答複我——請!」

說著,延惟中右手向外一攤,給嶽淩樓送行。

嶽淩樓定定望著延惟中好久,顫抖的嘴唇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良久以後,他終於扭頭衝出門去!

嶽淩樓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下了樓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了酒樓。

他隻知道自己走得很快,像逃。

身後,好像有什麽猛獸即將追趕過來,好像自己再次被當成了餌食——闖入了一張巨大的獵網之中!

在來這裏之前,嶽淩樓已經告誡自己無數次,不能相信延惟中對他說的每一個字!

但是,對方蠱惑的功力,顯然大大超過嶽淩樓的預料。嶽淩樓被他逼得方寸大亂,招架不住,甚至腦中也如同沸水一般,汩汩作響。

是洛宗建?

竟是洛宗建?

是他製造了偽證?是他陷害了嶽家?

嶽淩樓想不明白,他也不敢去想。

他隻覺得心口很痛。

仿佛心中一道古舊的傷口再次被撕開,血淋淋地曝露人前……

離開『飄香樓』,嶽淩樓匆匆回到洛府,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即使是洛少軒在外麵敲門,他也推托說頭暈不想見人。但嶽淩樓拙劣的借口非但沒把洛少軒趕走,反而吸引了更多的人前來圍觀。漸漸,房間外喧鬧起來,即使隔著門板,嶽淩樓依然聽見了黎雪和洛心兒他們的聲音。

伴隨著『篤篤』兩聲,這次竟是洛心兒的聲音。

「淩樓哥,你到底怎麽了?……你把門打開,見見我們吧……」

聽聲音,像是哭了。

嶽淩樓於心不忍,隻得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洛少軒、黎雪、洛心兒,還有五六名丫鬟,他們都用既擔心又關切的目光望著嶽淩樓,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而在稍遠一點的地方,還站著一名頗顯威嚴的中年人。嶽淩樓的目光在觸及那人時,突然匆匆低下——他竟不敢正麵看他!

那人正是洛宗建,洛少軒之父,鎮撫司帶刀都統。也是延惟中所說,十二年前陷害嶽閑之人。

其實洛宗建早在這裏站了好久,不過一直沒有走近,現在見嶽淩樓終於開門,他原本臉上剛毅的線條,總算出現一絲軟化。隻見他上前幾步,朝嶽淩樓走來。其他人急忙退向兩邊,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洛宗建在嶽淩樓麵前站定,嶽淩樓微微點一點頭,算是行禮問好。

「見過延大人了?」洛宗建問。

嶽淩樓點點頭。

「他對你說了什麽?」洛宗建又問。

然而這次,嶽淩樓卻遲疑了,沉默了好久,終於才用搖頭作為回答。

理智告訴嶽淩樓,延惟中對他說的一切,都是一派胡言。被那些胡言亂語攪得心煩氣燥的自己,實在幼稚得可笑。但在感情深處的某個角落,嶽淩樓卻相信了延惟中的話……

「說吧,嶽淩樓,大家都很擔心。」

見嶽淩樓遲遲不開口,洛少軒終於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什麽事也沒有,讓我安靜一下,好麽?」

這麽一句沒有任何起伏的話後,嶽淩樓轉身回屋,正想關門,誰知洛宗建卻突然上前,擋在門口,沉下眉來嚴肅問道:「淩樓,我們兩人單獨談談可以麽?」

——單獨談?

嶽淩樓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麵對洛宗建,但洛宗建眼中的堅持,卻讓他無法拒絕。

也許,想要知道真相,就隻有問問洛宗建本人吧?與其自己亂猜,不如把話講明,隻要洛宗建搖一下頭,嶽淩樓就可以相信他……

這麽想著,嶽淩樓輕輕點頭,把洛宗建請入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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