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時間已是傍晚,掌燈太亮,不掌燈又太暗。

在如此昏淡的光線之中,房間中的氣氛也變得壓抑而又緊張起來。像是一根緊繃的線,稍一施力,就會斷掉。

「他希望我進入內閣。」

先說話的人是嶽淩樓,他告訴洛宗建延惟中約他見麵的目的。

「我猜也是這樣。」

洛宗建點點頭,他早已想到,「你現在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當然能多拉一個就多拉一個。但同時,他也應該明白,你不是一個好收買的人。麵對這樣一個用錢用權都無法收服的人,我真的很好奇,他究竟要拿什麽作為條件,來和你談?」

洛宗建一邊說,一邊喝茶,此時的他還比較悠閑。

「是一個真相,也是一個秘密。」嶽淩樓低頭道,「是十二年前,我嶽家被人誣陷的真相;也是十二年前,那個製造偽證的人——真正身份的秘密!」

隻聽『啪』的一聲,洛宗建手中茶杯墜地,裂成碎片。

嶽淩樓被這碎裂聲驚得猛一抬頭。

隻見洛宗建雙目圓睜,直直望著前方,剛才捧著茶杯的手,空空地懸在半空顫抖著。

「洛伯父……」嶽淩樓心涼如水。

「原來……」洛宗建低喃著彎下了腰,把臉埋在掌心,哽咽道,「原來是這樣……」

「這是真的麽?你回答我……這是真的麽?!……延惟中說那個製造偽證的人是你……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不是?洛伯父,你回答我呀!……」

良久,洛宗建才終於抬頭,他眼中血絲密布,嘴唇張了張,但卻說不出話。

嶽淩樓倒抽著氣,「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然而洛宗建的答案,卻讓嶽淩樓這最後的一點希望也全都破滅!

「是真的……」洛宗建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是真的……真的……」

「不……」嶽淩樓很希望自己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他不想看到洛宗建點頭,也不想聽他說『是』。如果這就是真相,他寧願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淩樓,十二年前……」

幹澀的聲音從洛宗建嘴裏擠出,他望向了窗外,用非常平靜的聲音,揭開一段塵封的往事。

十二年前,洛宗建和嶽閑兩人奉朝廷之命徹查花獄火一案。

但是隨著案情的深入,幕後控製花獄火販賣的耿原修終於浮出水麵。但因為始終沒有證據,洛宗建不敢貿然拘捕。而耿原修企圖賄賂洛宗建,掩蓋真相,但卻被洛宗建嚴詞拒絕。誰料後來,耿原修竟跳過洛宗建這一級,直接行賄更上層的朝廷官員。

終於,他成功了。

案件的真相被隱藏,而洛宗建和嶽閑開始受到上層施加下來的種種壓力。在這樣的環境下,洛宗建深知,即使他把耿原修揪出來,卻也沒有任何辦法將他繩之以法。於是洛宗建開始妥協,他勸嶽閑放棄追查,但誰知嶽閑聽後大怒,和洛宗建大吵一架後,一對好搭檔就此關係大僵,相看兩厭,像仇人似的。

就這樣冷戰了好幾天,耿原修再次拜訪洛宗建。這次,他還帶來了一份特別的禮物——那是一本朝廷奏折的複製本。

那上麵清清楚楚地記錄著整件事情的真相,包括耿原修走私花獄火的罪行,也包括他賄賂官員的名單。而那名單之上,洛宗建的名字竟赫然在列!

而折子上的字跡,是洛宗建再熟悉不過的——那是嶽閑的筆跡!

是嶽閑寫下的奏折!

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洛宗建雙手一顫,折子重重墜地。

他不敢相信,嶽閑竟連他也不放過,要上報朝廷。洛宗建沒拿過耿原修一分錢,他不過隻是勸嶽閑放棄此案。為了不得罪權貴,為了不惹禍上身——隻有放棄這件案子!

而嶽閑卻連這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他甚至還天真地以為,他寫好的奏折可以順利遞交朝廷,誰料中途卻被官員扣下,交到耿原修手中!

耿原修對洛宗建說:「這折子隻是複製本,真正的奏折已經送到京城,不過皇上還沒有過目。隻要你幫我一個忙,我就幫你把奏折取回來。你應該知道,花獄火是重案,牽扯其中注定沒什麽好下場。既然嶽閑已經把事情做到這種地步,你也沒有必要再同情他——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的確,一切都是嶽閑自找——他不該找耿原修做對手!

隨後耿原修告訴洛宗建,他需要一份證詞,證明有關花獄火的一切都是嶽閑暗中所為,是嶽閑勾結倭寇,走私禁藥,牟取暴利——是嶽閑,應該被撤職重罰!

話講到這裏,洛宗建已經非常明白,耿原修想要化濁為清、化清為濁!

然而更可怕的是,隻要耿原修想這樣做——他就能做到!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即使洛宗建不提供證詞,耿原修也有辦法顛倒是非黑白。而如果洛宗建不提供證詞,他恐怕也會被劃入嶽閑一派,被誣陷治罪。

嶽閑走上了一條無可逆轉的死路,然而洛宗建自己,卻不想成為嶽閑的陪葬品。

「所以你寫了?」

嶽淩樓淡淡地問,冷靜到不可思議。

洛宗建沒有逃避,他迎上了嶽淩樓的目光。

「你沒有後悔,從你眼中很容易看出來。」嶽淩樓提醒洛宗建。

「我確實沒有後悔……」洛宗建眼中血絲更甚,「即使時間倒退到十二年前,讓我再做一次選擇,我依然會寫下證詞指控你爹。因為他已經必死無疑,但我卻有活路可走……隻要我寫下證詞,我就可以活下來……隻有我活下來了,軒兒,心兒……洛家的所有人,才能活下來……所以我不能死,隻要還有活路,我就不能死!我不能像你爹那樣可以殘忍地殺死自己的家人!我不能……」

嶽淩樓聽不下去,一聲喝止洛宗建未講完的話。

「淩樓,我把一切真相告訴你,隻希望你明白,我也有苦衷……正如你所說,我雖然沒有後悔,但我卻知錯。這十二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我的過錯,我想扳倒耿原修,想為你爹洗冤!我想用耿原修的血來祭告你爹娘的亡靈,而不是用我們洛家的血呀!……現在,耿原修終於死了,軒兒和心兒也已長大成人,我活在這世上的任務已經完成,如果你想要我這條老命,隨時來取!」

洛宗建一口氣說下一大段話,嶽淩樓根本無處插口。

終於等到洛少軒停了,房間中陷入一片令人戰栗的死寂時,這才聽到嶽淩樓哽咽的聲音,破碎傳出:「你說你知錯?……但即使你知錯你又能拿什麽來賠我?我爹娘的性命你要怎樣賠?我十二年來承受的一切你要怎樣賠?我稀罕你的一條命麽?你以為你的一條命就夠麽?……如果你什麽也無法補償——就不要說你知錯!」

「淩樓,我告訴你真相,隻希望你不要被延惟中利用!你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嶽淩樓氣得把茶杯摔到地上。

伴隨著這一聲痛苦的呼喊,洛宗建竟跪在地上,給嶽淩樓磕了一個響頭!

「洛伯父……」嶽淩樓被他嚇得後退一步。

然而洛宗建卻沒有抬頭,長跪著道:「你爹娘死後……我不知道他們被埋葬何處,所以一直想去他們墳前磕頭謝罪,而遲遲沒能達成心願……今天,你就替你爹娘接受我的一拜吧!」

嶽淩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慢慢後退著,後背輕輕貼上了牆壁。

「你爹當年寫的那本奏折,耿原修交給了我,我還保存著。你可以把它呈給皇上,替嶽家翻案,把我繩之以法,要殺要剮,我都沒有半句怨言。我不奢望你的原諒……」

「你可以不奢望我的原諒……」

嶽淩樓終於說話,聲音越來越大,竟大吼起來:「你可以不奢望我的原諒,但你為什麽要讓我恨你!?——你為什麽不否認?……如果你否認,說你沒有做過,我就可以相信你……一切還是能像從前一樣!但你為什麽要把什麽都告訴我,為什麽要要說你知錯!為什麽要讓我恨你!……我已經……」

氣息漸漸變弱,眼淚終於流了出來,「我已經……不想再恨任何人了!」

嶽淩樓的身體順著牆壁緩緩滑落。

——為什麽真相總是這樣殘忍?

前一刻,還像家人一樣,轉眼間,竟變成了仇人?

「淩樓……」洛宗建從地上抬起了臉,臉上淚水縱橫。

「我已經……不想再恨……任何人了……」嶽淩樓撕心裂肺的聲音,「你為什麽不一直隱瞞下去……我好想被你騙,但你為什麽不騙我?……我不想知道這樣的真相!如果是這樣的真相,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聲音越來越大,嶽淩樓竟一下站了起來,向門外衝去。

洛宗建拉他不住,想再追過去,但雙腿卻像灌了鉛似的。

望著那個隱沒在一片暮色中的白色背影,洛宗建無力地靠在門邊。

受過傷的人總是習慣去尋找真相,但也許,知道真相後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突然出現的洛少軒一把抓住了他,「你到底怎麽了?」

「放開我……」嶽淩樓沒有掙紮,他隻是慢慢抬頭,用冷漠到可怕的目光,望著擔心他的洛少軒。

「除非你告訴我到底怎麽了,不然我絕不放手!」說著,洛少軒的手又握緊了幾分。

嶽淩樓揚手揮開他,眼淚奪眶而出。

『不要碰我』這四個字,不僅令洛少軒心中一痛,然而更痛的卻是嶽淩樓自己。

強抑住內心的痛苦,嶽淩樓冷冷道:「我不想再和你們洛家有任何牽扯……不要管我……」

除了臉上亂七八糟的眼淚,嶽淩樓的這句話講得毫無破綻。

他轉身,背對洛少軒而去。

洛少軒懸在半空的手微微抬起,但卻沒有再追上去的勇氣。

嶽淩樓的背影慢慢消失,他終於走了,離開了洛家……

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漆黑。

嶽淩樓茫然地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邊,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路變得很漫長,前方也是一片沉重的黑暗,仿佛沒有終點。嶽淩樓努力睜開眼睛,擦去眼中的淚水,但除了這片黑暗以外,什麽都看不到——天與地,就隻是一片黑暗而已。

這種情景似曾相似,很久以前也發生過。

嶽閑和慕容情死去的時候,耿原修是嶽淩樓眼中的光,但漸漸,那微弱的光芒竟也被黑暗吞噬;耿原修死去的時候,西盡愁是嶽淩樓眼中的光,但那道太過耀眼的光線,卻被紅葉頸脖濺出的紅血澆滅。

現在,十二年前積灰的舊案,一切真相都已大白。

但嶽淩樓依然看不到光……

他隻看到一個混沌的世界,一個無底的深淵,一片將他包裹、將他侵蝕的黑暗。

天旋地轉……

嶽淩樓眼前變花,他的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緩緩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手卻接住了他,把他攬入懷抱。

嶽淩樓沒有力氣睜眼,對方是什麽人都已不再重要……

當嶽淩樓再次睜眼的時候,他看到了西盡愁。

嶽淩樓的頭很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隱約好像有一股香味繚繞在他四周,讓頭腦愈發沉重。掙紮著正想坐起來,西盡愁卻一下掀開了他的被子,「都日上三竿了,你還賴床?!」

「你!」嶽淩樓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什麽我……」西盡愁把衣服丟到嶽淩樓身上,「你再不快點起床做飯,我們連午飯都沒得吃了……」

「我做飯?!」嶽淩樓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們不是講好了麽,陰天我做飯,晴天你做飯。你看今天豔陽正好,你想推都推不掉!來來來,穿好衣服,乖乖給我進廚房……」說著,西盡愁坐在床邊,幫嶽淩樓穿起衣服來。

「西盡愁!」嶽淩樓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皺眉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在什麽地方?你又在裝什麽瘋,賣什麽傻?」

「有嗎?我明明就是很正經地在叫你起床呀。」

「我怎麽會在這裏?」

嶽淩樓拉好衣服,站了起來,衝到門口向外望去。

屋外是一片山野,一條小徑蜿蜒伸向遠方。蒼山一片青翠,樹林鬱鬱蔥蔥,目所能及,沒有一點塵世浮華,就隻是一片碧色的蒼山。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嶽淩樓徹底懵了。仔細回憶,記憶的前一刻還停留在冬季的京城,但現在出現在眼前的景物,卻是一片融融春景。

「怎麽了,一覺睡醒,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西盡愁走到他到身後問。

「我看你才像變了一個人!」嶽淩樓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然而就在這時,隻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爹!』

嶽淩樓驚訝地循聲望去,竟看見一名五六歲大的孩子,正張開雙臂,向他們跑了過來。

「乖,寶寶。」西盡愁敞開雙臂迎接他。

「爹!」孩子撲進西盡愁的懷裏。

「爹?!」嶽淩樓不可思議地望著西盡愁,「你什麽時候生的?」

——居然都養這麽大了!

西盡愁給那個孩子抱起來,下巴指了指嶽淩樓,「叫人呀。」

於是那孩子非常乖巧地又叫了一聲:「爹!」

「爹!?」嶽淩樓指著自己的鼻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孩子見人就叫爹麽?

「寶寶乖,自己去玩。」西盡愁把孩子放下來,摸了摸他的頭。

「等等……」嶽淩樓一把抓住那孩子,「我剛才一定是聽錯了,你叫他什麽?」

說著指了指西盡愁。

「那你叫我什麽?」嶽淩樓指了指自己。

「爹呀。」孩子偏了偏頭。

「那你叫這個什麽?」嶽淩樓指著一棵樹問,他懷疑這個孩子是智障。

「那是一棵樹嘛……」

還好,能分得清人和樹。於是嶽淩樓又問:「你怎麽會有兩個爹?」

「一個大爹,一個二爹。」

大爹是西盡愁,二爹顯然就是嶽淩樓了。

嶽淩樓不滿意地小聲低估一句:「我為什麽要做小……」

「二爹,你今天怪怪的喲,怎麽老問一些奇怪的問題?」

「嗯,我也覺得他怪怪的。」西盡愁在孩子耳邊小聲說,但音量卻故意放大到嶽淩樓能聽到的程度。

「有什麽奇怪的!」嶽淩樓轉身進屋,他現在簡直一頭霧水,走了兩步,回頭警告那小孩道,「總之你不能再叫我爹,知道了嗎?」

「為什麽……」孩子委屈地撅起了嘴,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二爹不喜歡寶寶了嗎?」

「寶寶不哭,還有大爹疼你……」西盡愁急忙把孩子摟在懷裏,同樣委屈地望著嶽淩樓,「你二爹今天就是怪怪的……」

「西盡愁,你給我進來!我有話問你!」

「不要……」西盡愁搖頭。

「進來!」語氣又嚴厲了幾分。

西盡愁這才不情不願站起來,摸摸寶寶的頭,戀戀不舍地分開,帶著上刑場的表情走進了屋。然後隻聽『啪』的一聲,門被嶽淩樓關上了。

背靠門扉,嶽淩樓沉聲問道:「這究竟怎麽回事?那孩子哪兒來的!」

「你這麽問就不對了,寶寶不是你撿回來的麽?」

「是啊,五年前在京城,雪下得很大,這個孩子被人扔在路邊,就快凍死了,你看著可憐,就把他撿回來養了呀。」

「五年前……」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睡覺把什麽事都睡忘了麽?」西盡愁偏著頭,「五年前,武林同盟鎮壓了紫星宮,你離開京城,和我一起南下,進了一座山,搭了一間屋,撿了一個孩子,說要生活一輩子。」

「怎麽可能!」難道現在已經是五年後?

「怎麽不可能……」

「尹瑉瑉呢?」嶽淩樓始終最在意她。

「紫星宮滅亡以後,她和江城在一起住在杭州,陳綾安自己放棄了。」

「還有紫乾紫坤呢?」

「死了呀。紫坤本就重傷,沒有撐過多久就死了,然後紫乾悲痛欲絕不吃不喝,沒過多久也死了。他們兩個一倒下,紫星宮其他護法也都各奔東西,到處雲遊去了。」

「那其他人呢?」

「你問誰呀?如果你問洛少軒,他還在京城,和妻女共享天倫;如果你問月搖光,他又重建了北極教,現在在幫皇帝辦事,也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你問我……」

「你又怎樣?」聲音有些緊張。

西盡愁笑道:「聖血麒麟的肉身被武林同盟毀掉,留著麒麟魂也沒用,我把血換了!」

「沒錯,隻要擺脫麒麟之血,就能擺脫永世不滅的命運。現在的西盡愁不是燕冥無憂,而是一個凡人,一個會老,也會死的凡人。」

「……」嶽淩樓說不出話。

「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的結局。」

西盡愁俯身在嶽淩樓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然後轉身走進了廚房,邊走還抱怨說:「雖說已經過了五年,但你的廚藝不見一點長進,每次吃了你做的東西一定會鬧肚子,所以……今天的飯還是我來做吧,你隨便轉轉,不要走得太遠。」

隨便轉轉?

嶽淩樓環顧著這間簡陋的屋子,表麵看去,一切都很正常。但是,總覺得有股奇怪的幽香,彌散在空氣之中。這淡淡的香氣,好像讓頭變得有些暈眩,但卻並不是討厭的感覺。相反,在這股幽香之中,可以讓人心變得舒暢,一切都美好起來。

順著香味,嶽淩樓突然看到角落裏燃著的一柱清香。

——那怪怪的香氣,就是從這柱香裏發出來的。

嶽淩樓緩緩靠近,香味越來越濃。果然,這一切奇怪,都是由這柱清香引起的。

就在嶽淩樓伸手想要滅香的時候,西盡愁突然出現在他身後,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入懷中。

「你幹什麽!」嶽淩樓推開了他,指著那香爐問道,「這到底是什麽!」

「香呀。」西盡愁簡明扼要地回答,「山上毒蟲多,這是驅蟲的。你把香滅了,待會兒大群大群的毒蟲全都飛來,被咬了很難醫的。」

「這明明就是迷香!」

「等到太陽落山,你就會知道真假。」西盡愁把香爐重新擺放好,「這柱香燃得很慢,會一直燃到太陽落山……到時候,一切真相自會分明……你為什麽就不能等等,等到它自己熄滅呢?」

「我沒有時間陪你玩!」

嶽淩樓推開西盡愁,向門邊衝去,他要下山。無論這裏是哪裏,無論西盡愁為什麽要這樣做,但他不能留在這裏!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見他,但他為何要一次一次地出現在自己眼前。說什麽這是最好的結局,把自己攪得心煩意亂!

西盡愁搶先一步,擋在門口。

「讓開!」嶽淩樓朝他大吼。

「隻到太陽落山而已,時間已經不多了,你為什麽就不能等等?」

「我說過我沒有時間!」

「隻到太陽落山而已……」

嶽淩樓推不開西盡愁,反倒被他拉入懷中。不等嶽淩樓反應過來,西盡愁的吻已經落到他的唇上。嘴唇相觸的瞬間,嶽淩樓感到一股透徹的寒氣!瞬間明白,西盡愁身上的寒毒依然沒有解開。

不一會兒,西盡愁放開了他,在他耳邊問道:「你還是要走?」

嶽淩樓不能回答,他低下了頭,抬手輕輕觸摸著下唇,那裏依舊停留著剛才的冰寒之氣。

西盡愁說著並不高明的謊,用一柱迷香讓嶽淩樓看到一個夢境。當太陽下山,迷香熄滅,這個夢境就會破碎。嶽淩樓明白其中道理,也許現在,就是他和西盡愁的最後一次見麵,當太陽落山以後,西盡愁便會徹底消失?

嶽淩樓無力地靠在門邊,他不知道自己該走,還是該留。

但突然,一股比迷香還要奇怪的氣味傳了過來!聞到這股怪味的嶽淩樓,不禁皺起眉頭,就連西盡愁,也都臉色一變,叫了一聲『不好!』,就朝廚房衝去!

——果然,是菜燒糊了!那怪味就是焦味!

西盡愁急忙搶救,但還是損失慘重。那天中午,他們就隻能吃著那些焦黑的菜葉,勉強填了填肚子。即使飯菜難以下咽,但是那天的飯桌上,卻非常熱鬧。桌邊圍坐著三人,西盡愁和寶寶,還有嶽淩樓。

沒錯,嶽淩樓留了下來,並且再沒有問過迷香的事情。

嶽淩樓不過問,西盡愁也不提。在他們說笑之間,時空過得很快,不一會兒,天色就暗了下來,就連天邊紅火的晚霞,也慢慢隱去色彩,歸於昏暗。

嶽淩樓站在門邊,望著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消失,隨後轉回頭,香爐之中的那點淡紅,也在同時熄滅。在香火熄滅的瞬間,天地突然黑了下來。

是很徹底的黑,連一點光線也沒有。

即使嶽淩樓睜著眼睛,仍然什麽都看不到。

黑暗之中,他聽到西盡愁的聲音。

漸漸,嶽淩樓的視野再次變亮,但他看到的不是那間小屋,而是一片空地。空地上畫著白色的奇怪圖案,就和當日乾坤兩人使用招魂術時,繪製在祭台上的圖案非常相似。

所以嶽淩樓猜想,這恐怕也是出自紫星宮的幻術之一。

在圖案中央的土壤中,插著那隻燃盡的香。

西盡愁站在他前方三步遠的地方,而西盡愁身後,圖案之外,卻還站著一名裹著黑色鬥篷的怪人。嶽淩樓望著那個鬥篷人,他覺得頗為熟悉,但西盡愁卻沒有給他介紹。

「果然還是迷香麽?」

嶽淩樓冷笑著問西盡愁,他被騙了很多次,已經麻木。

其實他根本沒有相信這是五年之後,但卻心甘情願地被西盡愁騙,因為在他內心深處,也期望著這樣一個結局。

即使被騙也好,如果五年之後,真的可以像這樣隱居在一片山林之中,不問世事,那該多好?

「雖然用了迷香,但迷住你的東西,卻不是香。」西盡愁輕輕歎氣。

迷住嶽淩樓的,是這片寧靜的夢境,是這片平和,這片安詳。

在嶽淩樓的記憶裏,他從來沒有這樣寧和的一天。他總是生活在一片血腥和陰謀之中,總是生活在各種各樣的機關和危機之中。所以西盡愁想在自己離開之前,實現最後一個心願,他希望告訴嶽淩樓,這個世上還可以有這樣一份寧靜。

西盡愁沒有多說什麽,他轉身向那個鬥篷人走去。

嶽淩樓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西盡愁,五年之後,夢境會不會成真?」

西盡愁突然停住了,此時此刻,他不敢再對嶽淩樓承諾什麽。

「西盡愁,你不是很會說謊麽?為什麽現在連一句謊話也說不出來?」

即使明知道是謊言,但嶽淩樓想聽。

「一切結束之後,如果你還想見我,我就會出現。」西盡愁的答案。

「什麽時候,才是一切結束?」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

說出這句話時,西盡愁已經跨出了那個圖案,他對鬥篷人點了點頭,那鬥篷人便走到他的身邊。兩人並肩而去,背影漸漸消失在樹林深處。

嶽淩樓站在原地,很長時間都不能動彈。

會使用紫星宮的幻術,會和西盡愁在一起,會披著鬥篷……

這所有一切加在一起,嶽淩樓已經猜出了那個人的身份——她是歐陽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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