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準時來到“雙峰”,一眼就看見了米亞。她選擇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給自己點了一份威士忌,杯中還剩下一點點。我走過去,她也看到了我,衝我微微一笑。她依然戴著那副黑框眼鏡。不得不說,她的笑容很美,或者說,讓人很舒服。
“沒讓您久等吧?”我坐下,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緊張。
“你很準時。”她的嘴角依然保持著若有若無的淺笑,“隻是我自己習慣早來一會兒,可能是出於記者的習慣。”
“很巧,我今天剛剛讀到您的文章。”我說。
“是關於天才少年的那篇?”
“是的,我很喜歡那篇文章,裏麵有種非常結實的質地。細節恰到好處,令人信服的同時又充滿美感,並且可以讓讀者想到更多的東西。比如關於他童年生的大病,如何與死亡擦肩而過,死亡意識又如何影響了他的音樂的那段。”我想了想,又補充說:“別誤會,我並沒有故意恭維您的意思,因為我自己平時也寫東西,所以這些都是有感而發。”
她顯得很開心。
“那個少年確實是一個難得的音樂天才,”她說,“這種美妙的音樂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駕馭的,更與年齡無關,有些人一輩子也達不到這種程度。怎麽說呢,天賦是一種美麗又殘忍的東西。或許美麗本身就是一種殘忍。”
這時服務生走過來,問我要點些什麽。
“紅茶。”我說。今天我不想喝酒,我希望頭腦可以保持最大程度的清醒。
“那您覺得我那個朋友怎麽樣?”服務生走後,我問道。
“朋友?”她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那個叫徐瞳的薩克斯手吧?可以看出他非常努力,而且有很強的領悟力。不過他的演奏經常會過火,他實在太想展示自己的力量了,反而會令人疑惑。”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時酒吧裏正在放唐納德·伯德那首幽默感十足的《如果我不知道怎麽辦?》。
“您在文章中稱那個少年為邁爾斯·戴維斯的在世傳人,”我繼續說,“您覺得他以後真的能走這麽遠嗎?”
“誰知道呢。”米亞呷了一小口酒,又輕輕放下,“有天賦是一回事,但命運又是另一回事。他未來究竟會怎樣誰也說不準。而且我必須要承認,稱他為’邁爾斯·戴維斯’的傳人也有誇張的成分,畢竟文章要吸引特定的讀者,需要一些聳動的話題。”
“您很坦誠。”我說。
“這沒什麽,”米亞不以為然地說,“這是人人都知道的規則,從人類學會怎麽講故事以來一直如此。”
我們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
“我好像說得有點多了,”她說,“我相信今天咱們約在這裏不是隻為了聊他吧?”
“當然不是,”我決定切入正題,“我是想問一些關於我的母親的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認識的,是吧?”
“你猜的不錯。”她稍稍收斂了輕鬆的表情,搖晃了幾下杯中所剩無幾的威士忌,“我們不僅僅認識,而且還曾共事多年。”
我凝視著她。這是我第一次認真打量她的相貌。忽然間,之前那種點點滴滴熟悉的感覺開始迅速匯聚到了一起,我在腦海中努力地搜尋著回憶。模模糊糊的輪廓逐漸清晰。記憶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動。
“其實米亞不是我的真名。”她摘下了眼鏡,似乎有些疲憊,將之放到一旁。玻璃杯裏的酒不知何時已經喝完了。
“我的真名叫孫婭。”她說。
時間的堤壩終於被洶湧而至的記憶衝垮。這個名字像是一個按鈕,重啟了我記憶中的某個場景。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深夜,母親坐在電視機前。客廳裏關著燈,全部的光線都源自於電視屏幕。慘淡的光映照著母親的麵容。父親則在陽台上抽煙,一根接一根。四周很安靜,然而空氣中有種讓人深感不安的東西。
我在哪裏?我為什麽會見到這幅場景?具體的原因我已經忘記了。或許是我起身上廁所,或許是我做了噩夢。又或者,我莫名地在半夜醒來,就像是之前很多次那樣,我悄悄地打開房門,向客廳窺探。
從我的方向,可以看見電視屏幕上的影像。一個女人,穿戴得光鮮亮麗,站在燈光簇擁的舞台上歌唱。奇怪的是,她卻發不出聲音。這時我才意識到電視是靜音的。母親隻是凝神看著屏幕裏的女人的影像。
空氣裏彌漫著某種味道。沒錯,是酒精的味道。父親吸完煙,醉醺醺地從陽台走進來。他擋在電視機前,待了一會兒,好似也在專心致誌地欣賞電視裏女人的無聲演唱。接著,他發出一聲輕蔑地冷哼。
“孫婭。”父親說,他背對著我,身體黑黝黝的,“你看這個又有什麽意義呢?無非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靜默。過了一會兒,母親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隻是想看看,我究竟失去了什麽。”
“都是我和小河的錯,是不是?”他冷笑道,“孫婭可以上電視,辦巡演,名利雙收。而你卻隻能坐在深夜的電視機前,披頭散發,像是一個怨婦。”
雖然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從父親的語氣中,我預感到母親會生氣。然而並沒有。母親沉默著,一動不動,仍然在看著電視機裏的女人。她已經表演完畢,正在笑盈盈地說著什麽,好像是在回答記者的問題。
母親忽然抬起頭,四處望望,好像正在黑暗中尋覓什麽東西。然後,她指著電視屏幕,說:“這個人本來應該是我。”
“別一廂情願了。”父親嗤之以鼻,“事實證明,這些本來就不應該是你的。該是你的誰也搶不走。”
“當然。”母親說,“我也隻是這麽一說,開開玩笑。你應該已經習慣了吧?你不是說過喜歡我的幽默感嗎?你曾說,沒想到看似一本正經的歌劇演員也有這麽頑皮的人,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對我說的話。”
父親雙手插兜,麵向著陽台的方向。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隻能聽到他在喘息。“早點睡吧。”片刻後,他輕輕地說,“我們都很累了。”
然後,父親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應該是回到了他們的臥室。母親依然坐在電視機前,絲毫沒有要去睡覺的意思。隻不過,電視節目已經播完了,電視機裏飄**著一片紛亂的雪花。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我跟你的母親朝夕相處。那時我們都很年輕。”
孫婭的話使我回到現實中。我注視著她,試圖將她與我記憶中那個電視上的女人對上號。但是已經相隔了太多年,我應該早已忘記了電視上那個女人的模樣,或許隻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沉積了下來。她端起酒杯,將第二份威士忌一飲而盡。
“我們幾乎是同時來到’太空歌劇院’的——可能你的母親比我早半個月左右?反正我們倆都還是青澀的孩子,歲數也差不多。我們很快就成為了好朋友。她經常會跟我講她故鄉的一些好玩的事,我很羨慕,因為我從小就在城市裏長大,沒有任何鄉村生活。她說的很多樂趣都是我從未聽聞過的。我還記得你的母親對我說,她第一次聽到歌劇是從外公的收音機裏,她一下子就被那種聲音迷住了——這就是她作為一名歌劇演員的起源。”
孫婭又要了一杯酒。我沒有說話,生怕打斷她的思緒。能夠看出來,她已經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了。
“那個時候歌劇就像當今一樣不景氣。劇院裏冷冷清清的,演出的機會並不多。不過你的母親很刻苦,比任何都刻苦。最可怕的是——原諒我用這個詞——她屬於非常有天賦的歌者。你還記得天才少年演出那天,我對你說,我此前也曾聽到過這麽純粹的聲音?我指的就是你母親的歌喉。沒想到這麽巧,我們能夠碰見,這隻能歸結於命運的安排。”
酒瞬間就被喝掉了一半。她的眼神中已有絲絲醉意。
“我必須要承認,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非常嫉妒你的母親的。她長得漂亮,而且又有天賦。康赫——太空歌劇院的老板——對她非常欣賞,因此你的母親獲得了比任何其他演員更多的演出機會,很快在圈子裏小有名氣。反觀我自己呢,長相平平,資質一般,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技巧和控製力還可以。那時我隻能充當你母親的’B角’,也就是替補。我要背會你母親所有的台詞,和她一起沒日沒夜的排練,但隻有當你的母親生病或請假時,我才有登台演出的機會。你可以想象,在那個年紀的女孩,要說沒有絲毫妒意是不可能的。每當我看到她站在台上大放異彩的時候,心裏都有說不出的滋味。因此,我甚至萌生了改行的念頭。我覺得一輩子都不可能達到你母親的成就。有誰甘心一輩子當別人的替補呢?”
“你們之間有過矛盾嗎?”我忍不住插話道。
“沒有。”她笑了,“我羞於透露內心的真實想法,所以起碼在表麵上,我跟你的母親關係依然非常好。但不得不說,嫉妒使友誼變得不再那麽純粹。所以當你母親出事時,我並沒有感到特別難過,甚至還覺得鬆了一口氣。”
“出事?”
“哦,事情是這樣的。那時你的母親認識了一個年輕男人,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劇作者。她瞞著所有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的關係發展得很迅速。之後我就聽到了一個重磅消息——你的母親懷孕了,這件事一下子就流傳開來,變成了圈子裏人盡皆知的事。我不知道期間發生了什麽。有一段時間,她幾乎消失不見了。然後有一天晚上,她突然過來找我,跟我說想要退出的事。我非常驚訝,沒想到會鬧到這種地步。’我想留下這個孩子’,你的母親對我說,’我愛他。我要跟他結婚。’我知道她心意已決。康赫對這件事非常憤怒,但也隻能接受。於是,我接替了你的母親的位置。”
這些事我都是第一次聽說。在孫婭平緩的敘述中,我竟有些恍惚。
“那麽……”我也喝了一大口酒,問道:“那個初出茅廬的劇作者就是我的父親,而那個孩子就是我咯?”
“從時間來看,應該是的。”她似乎有些醉了,用手指輕輕扶著額角,靠在椅子上。
“後來呢?”我問,“你們還見過嗎?”
“後來……”她的眼神有些迷離,“有好幾年,我們再沒有見過。那些年發生了很多事,可以說改變了我的命運。最重要的就是’歌劇熱’。突然之間,人們就對歌劇這種古板、邊緣的藝術形式產生了興趣,於是我也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明星。”說到這兒,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曾聽說過“歌劇熱”,現在想來,應該就是在母親出走後的那幾年。
“短暫的輝煌。”孫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就像是一場夢。那段時間,我甚至比電影明星還要有名,頻頻上電視節目。康赫也一時成為了顯赫的人物,他的歌劇院賺足了錢……我不知道那個時候你的母親在做什麽,她是否關心這一切。”
她當然知道,我在心裏說。那天晚上的記憶再次浮現我眼前。
“後來的事應該你也知道了,’歌劇熱’隻是曇花一現。人們的興趣是如此易變,很快就轉到了其它領域。短短幾年,歌劇從天上重新摔回地麵,像是一個棄兒。再沒有整日蹲在我家門口的記者,再沒有宴會邀請,也沒有了電視節目錄製。歌劇院開始入不敷出。我無法忍受這種落差,轉型也不成功,於是幹脆改了行。所幸我有名時積累了一些人脈,現在才能成為《低保真》的主筆。”
她再一次仰頭將酒喝盡。
“那麽您後來還見過她嗎?”我追問道。
“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了。”她開始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就像一個冒名頂替的人,獲得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現在好了,一切都恢複正常。命運是最公平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含糊。我知道,她已經醉了。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把他攙到休息室吧。”戴安見狀走過來,扶起孫婭。我倆一起將她攙到了“雙峰”酒吧的女士休息室,那是專門為爛醉如泥、回不去家的顧客準備的。
“你回去吧,這裏交給我。”戴安點了一根煙,對我說。我點了點頭,道過謝,轉身走出酒吧的大門。我依然在思考著孫婭今晚說的這些話。不知是酒精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我感覺腳底輕飄飄的,好像正行走在失去了引力的未知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