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以後,時間還早。我草草吃過晚飯,在街上溜達。最近食欲很差,吃什麽都沒有味道。天氣也愈發寒冷起來。在冬天的氛圍中,我覺得大街上似乎都沉靜了不少。人們不言不語,將雙手插進褲兜裏,微微低著頭趕路。衣服越發傾向於深色。幾天前我夢見自己在荒無人煙的雪地中跋涉。現在,我有一種又回到夢中的感覺,隻不過此刻我的四周全是人。無形的雪在下著。
在一處街角,我又看到了那家書店。紅色的門,很搶眼。因為它建在街角,人們便稱之為“街角書店”。這個城市的書店已經所剩無幾,而街角書店是其中比較有名的一家。我看了眼手機,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很久,於是我邁步向前,推開紅色的門。
書店的格局並不大,一進門便有一個展示櫃,上麵全都是經過“效率委員會”評定的“對人類最有用的書”。效率等級A+。它們往往賣得很好。但是我對它們都沒多大興趣。
我繞過展示台,走向那些偏僻的角落。放在角落裏的書往往效率評分隻有C,甚至C-,也就是說“對人類作用有限”,不過還沒到“徹底無用”的地步。
我的書評分就是C-。編輯曾對我說:“你以後能不能寫一些更有用的書?”
“什麽叫有用?”我幾乎在電話裏跟他吼起來,“我隻是在寫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我聽到編輯的歎息。
“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不一定就是讀者感興趣的。”他說,“別忘了,現在可是效率社會。你的評分總上不去的話,會很打擊銷量。”
“去它的評分。”我記得當時我是這麽掛斷電話的。
不過,話雖如此,事後我認真反思了一下,覺得確實是自己反應過頭了。編輯說得沒錯,他也是為了我好。作者往往會忽視讀者的需要,進入一種太過自我的狀態。他隻是在善意地提醒我。
角落裏有一排光線黯淡的書架。隻有兩個讀者站在那裏,全是學生模樣,好像在尋找著什麽。我站在他們身旁,也開始找起來。我一層一層地看過去,從上到下。我不得不彎下腰,最後,我隻好蹲著在最底層尋找。
兩個學生好奇地看著我。
終於,在最下麵,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書。我將它抽出來,忍不住罵了句髒話。兩個學生嚇了一跳。
“啊,別介意,我隻是有點生氣。”我對他們解釋道,“這家書店總把書放最下麵,請問有人會從最下麵找書嗎?有腦子的人都不會幹出這種事——我是指這裏的店員。”
“這是什麽書?”其中一個學生問。
“一本小說。”我猶猶豫豫地說,“你們想買一本嗎?”
兩個學生一齊搖了搖頭。
“我們在找老師推薦的書,但是沒有找到。”其中一個學生說。
我沒再說什麽,把我的小說放進了最中間的一層。這時,我聽到身後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怎麽又是你?”
我轉過頭,看見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正站在我身後。她穿著店員白、藍相間的工作服,抱著胳膊,盯著我,一副警惕的表情。
每次我都能遇見這個書店女孩。隻要我一來,她就會像防賊一樣悄悄地監視我。至於嗎?我不就是經常會趁人不注意把自己的書放到書架中間嗎?畢竟每個作者都希望自己的書能擺到讓讀者看得見的地方,這要求很過分嗎?但我知道,跟他們是講不通道理的。
“我們的書都是按照評分擺放,”她的姿勢改為雙手叉腰,顯得氣呼呼的,“你這樣會給我的工作造成極大地困擾。”
“在最下麵!”我也有些語無倫次了,“請問,誰能看到我的書?請問?”
“那我管不著。”她不由分說地走上前,將我剛剛放在書架中間的書重新放回最底層,“我隻是按照書店的規章製度辦事。”
“不通情理。”我搖了搖頭。她瞥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離開街角書店前,我又去詩歌的書架那邊逛了逛。一眼望去,全部都是人工智能出版的詩集——當然,人工智能的寫作水平也有高有低,取決於設計者的才華,但我對它們都不太感興趣。我拿下一本詩集,隨手翻了翻,又放了回去。我抬起頭,正好與書店女孩的目光相遇——她仍在戒備似的偷偷瞄我。我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於是快步走出了書店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