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三年,蘇南頭一次來到了這個他所謂的家裏。

鍾鳴鼎食之家,小小的他,就連那高高的門檻都難以跨過,就好像在嘲諷他和這個地方的格格不入。

那個被人派來接他的乳娘彎腰將他抱起,跨過那高高的門檻,帶著他走向了原先不該屬於他的世界。

蘇南乖乖地坐在椅子上頭,麵前是一個老態龍鍾的男人,據說是他的父親。然而並不像他所看到的其他人的父親那樣高大威武,而是佝僂著身子,臉上皺巴巴的,似乎五官都擠在了一起,那雙手也是勾勒縱橫。

蘇南很害怕,但是他不能害怕,因為這是他娘親用生命給他換來的活下去的機會。

至今,他都記得當年母親拉著自己的手,嘴角還帶著血,笑著睡著了。

她說,你是蘇家的孩子,你不能怕。

她說,我要你風風光光地回到蘇家,去做那人上人,而不像母親一樣這輩子隻能淪落為伺候別人的玩物。

她還說了很多,但是蘇南都記不得了。就算是她的樣貌都消失得差不多,隻有那雙明亮的眼睛,還有那隻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讓他至今仍回憶不止。

在蘇府的日子並沒有她想的那麽好,但是起碼比之前隻能夠吃糠咽菜的日子好很多。

他有了暖和的衣服可以穿,有了好吃的東西可以吃,甚至於還有一堆伺候著他,喊著他大少爺的下人。

但是,蘇南不開心了,他看著那高高的牆壁,就好像是無數個高高的自己堆疊起來的。

抬頭一看,天空之中隻有這高高牆壁局限出來的那麽一小塊的藍天,而不是原先看到的那種廣闊無垠。

每天不再是在原野上撒丫子地奔跑,而是被關在書房裏頭念著他完全不理解的之乎者也,如果背錯了,那麽是一天都沒有飯吃,也不會被放出來,直到他將所有的東西都給背了出來。

那個被稱作是他父親的人,蘇南隻見過一次。

在他去世的時候,蘇南又見到了他。

他就那麽躺在**,一動不動,身邊的人都推著蘇南,要他湊過去。

隻是這樣的他實在是太可怕了,那個所謂的父親就像是平日裏他在鄉下看到那些骨頭一樣,一塊塊地湊了起來,上麵覆著一層薄薄的皮,沒有任何血肉,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人。

“南兒。”那人開口道,聲音顫抖而虛弱,很難聽的清在說些什麽。抬起的手隻能夠很小很小地朝著他招手,“你,你過來。”

蘇南咽了咽口水,他壯著膽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過去。一下子手就被對方給抓住了,嚇得他險些直接甩掉,“父,父親大人。”

“南兒長大了,是個大男人了。”那人說道,他的眼睛在蘇南的身上來回地轉動,似乎要從他的身上看出另一個人的影子。最後還是失望地收了回來,“你,你要記得,你,你是蘇南,是,是我們蘇家的嫡長子。這...這蘇家所有的,都是...都是你的!”

他仿佛要用最後的力氣,死死地攥住蘇南的手,雙眼都瞪得圓溜溜的,仿佛那在池子裏頭遊著的金魚一樣要把眼睛凸出來似的。

“我...我知道了。”蘇南害怕地應道,他怕自己如果不應下來,自己這隻手是要被他抓著下地獄的。

最後還是那要他叫娘親的女人過來,冷淡地將那男人的手和蘇南的手掰開,隨後把男人的手放在了被褥裏頭。

蘇南見著女人轉過身子,牽著他,走到了大廳的門口,麵對著底下那烏泱泱一群的人說道,“老爺,去了!”

“嗚嗚嗚。”

一群人就像是早就決定好了一樣,一下子都哭了起來,一個個哭得宛若裏頭躺著的人是他什麽至親一樣。

就連蘇南身邊的女人也哭了,哭得梨花帶雨,眼圈微紅,她牽著蘇南正對著大廳跪下,在看到蘇南不哭的時候整個人眉頭都擰了起來,仿佛在看什麽怪物似的。

“快哭!”女人小聲道。

蘇南眨了眨眼,他使勁地揉了揉眼,“哭...哭不出來...”

女人皺著眉,猛地一把擰在了他的手臂內側,用力極大,疼得蘇南一下子哭了出來,那樣子就好像自己失去了什麽這輩子最重要的東西似的。他身邊的那個女人也接著哭。

一時間,整座蘇府都仿佛被一層薄薄的霧給籠罩起來。

這裏頭的人都在哭,哭得昏天暗地,宛若要將這天地變色。

後來的蘇南便是隻能夠在書房裏頭讀書,讀那些早就被訂好的書,還有一些所謂的先生會來教他。教他很多東西,最開始蘇南還會提問,踢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在被罰了幾次打手心之後,蘇南懂了。

他不再提問了。

先生講什麽他便聽什麽,什麽疑問也沒有,就好像自己已經將所有的知識都接收了。

再後來,科舉考試光耀蘇家門楣。

再後來,按著那女人的意願娶妻生子。

好不容易下放到了縣城,他遇到了自己這輩子最喜歡的女人,不顧家裏頭反對,將她納為妾室。

再後來......

“太傅大人,午時已到。可要前往玄武門?”

蘇太傅恍惚醒來,他抬眸瞧了眼這外頭的明媚陽光,眯起雙眼,伸手擋去光亮,啞著嗓子,“午時了麽?”

“是的,午時。”那暗衛畢恭畢敬地回答道。

蘇太傅點了點頭,起身時披在身上的衣服掉在了地上,他茫然,“...誰給我披的衣服?”

“清風見太傅大人一人在這兒小憩,還開著窗,怕大人著涼,耽誤大事,這才拿了件衣裳給大人披上。還請大人贖罪。”清風,也就是那名伺候的暗衛忙跪下請罪。

蘇太傅看著地上的衣服恍惚,隨後輕笑一聲,“無事。起來吧,我們也該換身衣服,進宮見一見那個小皇帝了。”

“是。”

蘇太傅踩著那件衣服走了出去,腳在上頭留下了兩個黑印,他的身影融入了開門時陽光傾斜而入的畫麵之中。

那人是真的死了,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