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縣城的這三天,其實老江做了很多事情。

因為江豚巡護隊即將成立,在回去興旺村之前,老江就拿著名單找到了相關部門,先把人員名單報了上去。因為之前讓所有人都留下了自己的照片,或證件照或電子版證件照,所以老江那天一口氣直接把所有證件都軟磨硬泡地辦了下來。

而後,在準備齊全了所有東西之後,老江迅速把自己在縣城裏租的房子給推掉,趕緊回到了興旺村,找到了附近村的裝修大隊,開始了對老屋的改造工作。

因為江豚巡護隊目前納入了七個新隊員,都是年輕人,再加上老江和鄭寧、許博遠兩個人,不算大的院子裏一共要住下十個人,就略顯逼仄了。但老江還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自費出錢,開始了對房子的改造,力求讓大家住得舒服、安心一些。

這是老江早就做好的打算:江豚巡護隊補助的正式下發肯定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內把自己的家改造成基地,讓所有人有地方住,江豚巡護隊也有固定的活動場所,無論怎麽看,都是一件好事情。

隻不過,實際情況仍然超出了老江的部分預期。在他的計算裏,根本用不上三天的時間,自己家院子的改造工作就可以完成。可實際情況卻是,當鄭寧和許博遠帶著七個新隊員來到家裏的時候,房子卻仍然沒有改造完成,仍然是在進行收尾工作。

盡管如此,老江還是熱情地邀請了所有隊員進到了院子裏。

“不好意思,讓大家就等了。這幾天家裏裝修,一直在走電線,沒有電,我索性也就沒有給手機充電。現在工作快要完成了,大家先找地方坐,休息一會,一會就好了!”

老江招呼著所有人,這時候他已經看到了有些人臉上所流露出的略顯嫌棄的神情,但還是保持了自己的熱情。畢竟,事情已經到了臨門一腳的程度,等到自己家院子改造完成之後,江豚巡護隊就可以正式開始工作了。雖然讓隊員們趕上了這亂糟糟的一幕,雖然老江相信他們不會是“以貌取人”的人,但對於把這種場景展現給新隊員們看,他的內心仍然懷著一絲愧疚。

可接下來,讓老江沒有想到的一件事情卻發生了。

新隊員中,一個女孩默默地找到了掃帚和簸箕,開始打掃地麵上的灰塵和廢料。當她裝滿一簸箕的廢料之後,就開始表情平靜地詢問老江該如何處理這些東西了。

接下來,剛剛納入江豚巡護隊的第一批隊員們一個又一個地加入到了整理這個院子的行動當中來,老江滿是感動的同時,逐個協調、安排大家的工作。比他預期的時間要少很多,整個院子的整理工作迅速被完成了。

夕陽西下,八九個人站在、坐在院子裏,氣喘籲籲有說有笑地擦著自己額頭上的汗水。老江從興旺村裏的小賣部買來成箱的飲料,招待大家。

所有人和和氣氣且熱絡地說著話,似乎在經曆了共同整理院子這一件事之後,便迅速地熟悉了起來。

人群之外,鄭寧緩緩地走進了院子的堂屋當中,她向裏麵走去,沒走多遠,就在房間的角落裏看到了那個小小的祠堂。

這是老江的臥室,是老江私人的房間,按道理說鄭寧是不應該來這裏的,但某種仿佛神啟一般的東西指引著她找到了這裏,看到了江望潮的遺像,以及那個險些成為自己另一位“母親”的女人的遺像。

夕陽的餘暉照射在江望潮的遺像上,鄭寧輕輕撫摸著那張照片,麵無表情。

按理說,她是應該流淚的,可半年多的時間過去,鄭寧的眼淚似乎已經都流光了。

她默不作聲,隻是靜靜地看著,僅此而已。

陰影突兀地出現,是許博遠腳步輕輕地走了過來。他沒有做任何多餘的事情,隻是站在鄭寧的身旁,伸出手拿過桌麵上的香,點燃,認真地行了禮,而後敬香,僅此而已。

許博遠做完這些事情,輕手輕腳地退向一旁,好像是要把時間與空間都留給鄭寧一樣。

直到這個時候,鄭寧眼中的兩行清淚,才終於流淌了出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老江的身影出現在了房間的門口。當他看到鄭寧和許博遠的動作之後,也隻是歎了口氣,然後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房間,仿佛是想要把時間和空間都留給二人一樣。

院子裏,雖然給各個隊員們居住的房間已經都收拾好了,但很明顯,隊員們並沒有帶自己的個人物品前來,老江也宣布了一件事情:江豚巡護隊的成立大會將在明天舉辦,以後老江的院子就將作為江豚巡護隊的活動地點,並給各位隊員們提供住宿的地方。

如果有人想要在這裏居住,那麽就明天帶著自己的行李前來。

不想在這裏暫住的人,隻要保證按照排期參與江豚巡護隊的工作就可以了。

這時候,老江也講清楚解釋明白了江豚巡護隊的具體工作:雖然名字是“江豚巡護隊”,但實際上,這個組織並沒有執法權。江麵上的執法權,是水利局的,而江豚巡護隊能做的事情,就是協助調查以及巡查、勸解等。

老江把江豚巡護隊的隊員證件發給了每個隊員,每發一遍的時候他都要解釋說道:“我們所做的事情,就是講清道理,拍攝取證,在必要的時候也要阻止江麵上的違法犯罪。維護江豚生存環境這件事情的本質,也是維護江水的生態環境,不能讓江水被汙染,也不能任由濫捕的情況出現。記住,我們的職責隻是維護和巡護,絕不能逾越規矩的範圍做事情!”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七位正式隊員們一一散去回家,他們還要趕著最後一趟公交車回到城裏。

鄭寧和許博遠隨身帶著自己的行李,而老江也單獨為他們準備了鋪蓋,今天晚上,兩個人就在這裏住了下來。

正式隊員名單上沒有鄭寧和許博遠的名字,他們自然也就沒有江豚巡護隊隊員的正式證件。對於這件事,許博遠有些耿耿於懷,但被鄭寧勸解了下來。

鄭寧相信,在這件事情上,老江一定會有自己的安排。

夜色漸漸地深了下去,鄭寧和許博遠也沉沉睡去,隻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一晚,在老村長的家裏,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那慘烈的程度幾乎要讓這兩個認識了幾十年的老兄弟恩斷義絕。

真正的怒火和震動,往往都隱藏在平靜當中。靜水深流之下,隱藏著的那些東西,通常都仿佛冰山一角一般,龐大無比。

深夜,老江在老村長家裏坐著,二人麵前一人擺著一個小茶杯,渾濁的茶湯存放其中,二人誰都沒有伸手去碰,可那茶湯卻微微顫動著,起了波瀾。

老村長大名雷錦生,隻不過擔任村長的這麽多年過去,村子裏甚至都沒有人叫他老雷,而一貫都用老村長三個字代替了。

雷錦生沉默了許久,好像單單用沉默就能對付過這一晚上一般,終於還是沒忍住,先與江安開了口:“江安啊...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做的事情,就是個雷啊!”

罕見的是,老村長今天並沒有用“老江”來稱呼這個自己相處了幾十年的老兄弟,而是直呼其名。

從“江安”兩個字中,足以見到事情的嚴重性。

江安沒有直接回話,而是先微微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以前,你挨家挨戶去勸說的時候,我沒多說話,因為我知道你做不成。”雷錦生端起了手裏的茶杯,輕聲說道:“可今天,你成了氣候,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我還是那句話,你要砸的,以前是全村人的飯碗,如今,可能就是十裏八鄉的飯碗了,你明白嗎?”

“不破不立。”江安終於說話了,說出口的字句鏗鏘有力:“這件事,終究還是要有人做的,終究是一定會有人做的,隻不過是做的人不同罷了。我來做還是外村的人來做,其實並沒有差別,有差別的,隻是早晚的問題。”

雷錦生手中的茶杯端到嘴邊,不動了,“你就這麽堅決?你就真的不怕……從此之後成了一個外村的人?”

“怕什麽,我就是個老鰥夫罷了。”江安笑了出來,那笑容很慘烈,仿佛一個被逼到絕境了的人,在做最後的掙紮。“現在不做,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後再後悔?哦對了,我沒有某些人和你說的那樣,說什麽要在人類曆史上留下恢宏一筆什麽的,我隻是想讓兒子死得瞑目。”

一聲冷哼傳來,緊接著是一聲歎息。雷錦生重重地把茶杯放在了桌麵上,緊接著卻又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沒能說出更多的話來。

事已至此,他一勸再勸,到頭來卻也沒有落得什麽好。

江安的心,已經堅硬如石頭一般了。

江豚巡護隊已經基本成型,雷錦生就算是費勁了口舌,把其中道理反反複複清楚明白地講幾遍,又能如何呢?

他想了半天,卻隻是說出了一句話來:

“算了,這件事,我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