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的大雨將整個霖海市籠罩,瀝青色的路麵上飄起了陣陣水汽,車流湧動,將霖海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霓虹燈亮起來的時候,雨已經漸漸停了。街上起了迷霧,能見度極低。

喧囂聲不絕於耳,身著黑色帽衫的男子飛速地穿過醫院旁邊的弄巷,他的側臉在燈光下棱角分明,顯得格外冷峻。待眼前豁然開朗之時,他脫下身上的黑色外套,露出亮黃色的毛衫,左右張望一番,把外套直接扔到了路邊的垃圾桶裏。

緊接著,從同一條小巷竄出來幾個染著各色頭發的年輕人,看著出了弄巷的兩個方向猶豫片刻,分成兩隊,一隊跑向相反的方向,另一隊跟了上來,離身著亮黃色毛衫的男子不過幾步的距離。

他加快腳步,在路過醫院門口的時候絲毫未作停頓地拐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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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醫院的某個產房之內,一名女嬰呱呱墜地。

2013年12月24日,蘇揚和薄晉洲的孩子出生。第一聲啼哭響起的時候,手術室的燈滅了。

手術室外,陳錦言好笑地看著焦躁難安的薄晉洲,捏了捏程知予的手心,“你瞧他那樣,有沒有一點著名律師的氣魄,嘖嘖。”

程知予抿了抿唇,回捏回去,“等我在裏麵的時候,你要是還能保持現在這麽一副大尾巴狼的做派,再嘲笑人家也不遲。”

陳錦言是薄晉洲的鐵哥們兒,四年前,兩個人合夥創辦了錦洲律師事務所,他們兩個一人主攻商業案件,一人主攻刑事案件,四年之內,錦洲律師事務所在行業內風頭兩無。

就在半年前,程知予剛剛被陳錦言拐到事務所做助理的時候,薄晉洲還奚落他一大把年紀了追人家剛剛大學畢業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害臊。

可轉眼之間,自己看似牢不可破的婚姻就出現了幾乎滅頂的危機,他大概從來沒想過,年少無知時犯下的錯會離譜到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吧。

薄晉洲並未理會陳錦言的奚落,車一推出來,他就湧上前去,直到握住蘇揚的手,這才鬆了一口氣。

蘇揚麵色蒼白,額上細細密密的汗水將她的額發粘住,薄晉洲抬手替她順了順頭發,蘇揚側過臉去,衝著抱出孩子的護士扯出一個笑容。

程知予站在推車的另一邊,目光在孩子和蘇揚之間來回穿梭。她拉了陳錦言的手,示意他過來看看。陳錦言勾起唇角,抬手給了薄晉洲一拳,“行了,快先謝謝人家醫生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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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病房裏的東西歸置整齊,程知予和陳錦言起身道別。把他們送走之後,蘇揚的臉一下就冷了下來。

薄晉洲默默無言地拿起自己的大衣,“我去趟便利店。”見蘇揚沒什麽反應,自嘲般地輕笑一聲,關門離開。

蘇揚閉了閉眼,輕舒一口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嘭”的一聲被撞開。身穿亮黃色毛衫的人迅速地把門掩上,目光掃過**目瞪口呆的人,微微一個停頓,衝她比了個“噓”的手勢,閃身躲到了洗手間裏。

幾乎是立刻,蘇揚按響了床頭鈴。醫生護士蜂擁而至,詢問蘇揚哪裏不舒服。與此同時,門外幾個染了頭發的小混混從病房門口掠過。

蘇揚撫了撫胸口,“剛才有點暈。”

醫生護士紛紛鬆了一口氣,“剛生產完,這種情況很正常。過了禁食期之後,吃飯的時候注意一下,多吃點補血的東西,剛才我已經都交待過了。”說著,醫生四處掃視,“你老公呢?”

蘇揚麵上閃過一絲尷尬,“他出去了,麻煩林醫生了,下次出現這種情況,我就知道是正常的了。”

醫生護士很通情達理地又囑咐了一些事情,沒一會兒,就離開了。

安靜的病房內溫暖如春,蘇揚腦海中浮現出五年前那隻向自己伸出的手,手指修長,骨骼分明。

“都走了,出來吧。”她用帶著笑的嗓音出聲,卻仍掩蓋不了語氣裏的虛弱。

洗手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穿著亮黃色毛衫的人麵上浮起一層笑意,全然不似剛才冷冰冰的模樣。“這些年,還好嗎?”

蘇揚微微一笑,“身體健康,剛生了寶寶,工作……現在沒了,但想找的話,也不難。”

“生活呢?”男子走近病床,隨手拉過來邊上的椅子,正要坐下,門口突然傳來薄晉洲和醫生的對話聲。

蘇揚斂了臉上的笑意,“我……我老公回來了。”

“還得麻煩你支開他一下,我現在……”

“還是那個身份?”蘇揚挑了挑眉,揚起下巴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那就隻能再委屈你躲一會兒了。”

洗手間的門關上,病房的門打開。

薄晉洲雙眉緊鎖,直奔床前。

蘇揚抬起頭,目光對上他的,又迅速移開。“買的什麽呀?”

“你住院用的東西。”薄晉洲掃了眼挪了位置的椅子,不動聲色地坐下身,剛剛拿起毛巾要給她擦汗,她輕咳一聲,“你一直還沒吃什麽東西吧?出去吃點東西吧。”

兩個人的對話聽起來再正常不過了,可蘇揚已經多久沒這麽好好跟他說話了?薄晉洲一時有些沉迷其中,甚至不忍戳破她不正常的言語。

他沒多說什麽,起身離開病房。

病房內再一次安靜了下來。

蘇揚低著頭許久,輕輕喊了一聲“令均”,身著亮黃色毛衫的人就慢條斯理地站在了病床前麵。

他饒有興致地觀察了她一小會兒,直到她翻了個身躺在了**,這才輕笑一聲,把被子給她塞好,輕聲在她耳邊說:“我走了,你好好的。”

蘇揚沒有再回頭看他。

令均,她最黑暗的那段生活中跟她相依為命的人。他不可能為任何人停留,當年他離她有多遠,現在,隻會更遠。

薄晉洲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就見一名身著亮黃色毛衫的男子推門而出。兩人對視片刻,薄晉洲冷冷地開口:“你是誰?這麽晚了來看我老婆?”

令均扯了扯嘴角,一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想知道的話,自己去問她。”說著,與薄晉洲擦肩而過,徑自離開。

薄晉洲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轉身去了新生兒監護室。

夜已經很深了,麻醉的藥效漸漸褪去,腹部的痛感越來越清晰,蘇揚閉上雙眼,手在腹部處的被子上頂起一小塊空白,盡量避免被子直接蓋在傷口上。

薄晉洲透過門口的玻璃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掏出一根煙來,在手裏轉了兩圈,又無聲無息地扔到了邊上的垃圾桶裏。

他拿出手機,翻了翻剛才拍的寶寶的照片,嘴角無意識地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許久,他推開門,一聲不吭地坐在了床邊。

迷霧散去,夜色清朗。

他看著病**因為疼痛而雙眉緊皺的人,握住她的手,目光中喊著憐惜之意,“很疼是嗎?要不要我幫你側一下身?”

蘇揚連眼睛都沒睜開,微微偏了偏頭,留給薄晉洲一個蒼白的側臉。他的怒火“噌”一下就被點燃了,冷笑一聲,“怎麽,隻在為了讓那個男人脫身的時候才舍得正眼瞧我一眼嗎?”

蘇揚緩緩睜開眼睛,目光落在淺藍色的窗簾上,許久,輕笑一聲,“你都看見了。”薄晉洲一向我行我素慣了,他看見了令均,卻沒在第一時間因為這個跟她發脾氣,倒是讓她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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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混沉沉地睡了過去,蘇揚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她微微動了動,想來是腹部已經變得麻木了,她覺得比之前好受了許多。

“醒了?餓了吧?先去洗漱,洗漱完了吃點東西。”原本坐在椅子上的薄晉洲放下手裏的書,很自然地想要把她扶起來。

蘇揚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也不想在這樣的時候鬧什麽別扭,由著他幫著自己完成一係列原本對於自己來說再簡單不過的清潔工作。

“吃什麽?”躺回**之後,蘇揚看向桌上放著的保溫杯,隨口問了一句。

“紅棗小米粥。”薄晉洲盛出半碗粥來,舀出一勺,確定了溫度,送到蘇揚的嘴邊。

“我不太餓,不想喝。”蘇揚側了側臉,嘴角跟勺子扯開一段距離之後,她抬手捋了捋耳邊的碎發。

“昨天晚上你把那個男人藏在病房的時候,醫生特地吩咐我,給你弄點紅棗小米粥喝。”薄晉洲下頜處微動,“我下午去買點別的,先趁熱把這個喝了吧。”

蘇揚轉過頭來,臉上帶著嘲諷的笑,“薄晉洲,我以為,縱使我對你的信任完全破滅,你也絕不會懷疑我的。畢竟,你已經把我的自尊踩在腳下了,可我還是那麽愛你,不是嗎?”

他眸色微動,指節分明的手攥著碗沿,“先把這個喝了。”

“我不喝,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小米粥,這麽多年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臉上嘲諷的笑意不減反增,她在等著他發火。

是啊,這麽多年了。

“乖,喝點小米粥對胃好。”薄晉洲極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舀出一勺粥,自己先試了試溫度,然後擱到蘇揚的嘴邊。

她似乎是被他溫柔的話語蠱惑了,思緒飄回一年前。

那時候他們剛剛相遇,原本已經過著平靜生活的她心中又起了波瀾,壓抑了四年的思念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她就此沉淪。

如果是故事的話,講到這兒就應該是“王子認出了灰姑娘,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吧。可現實是,他不是執著找尋灰姑娘的善良王子,她也不是滿心坦**對生活毫無芥蒂的灰姑娘。

慢慢張開嘴,薄晉洲的眼中閃過一絲動容。每一口送過來的粥他都親自試了溫度,蘇揚看著小心翼翼的他,思緒被拉了回來。

她冷哼一聲,“早知今日,當初不如幹脆直接把我從事務所辭退。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薄晉洲看著已經見底的碗,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在你冷嘲熱諷地數落我時,是不是應該解釋清楚自己到底有多無辜。”

蘇揚靜靜地看著他,心裏明白他是在介意令均的事。她側開臉,腹部的疼痛原本已經將近麻木,卻在她微微動了一下之後卷土重來,愈發嚴重。

她的額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水,薄晉洲從桌上抽出一張紙,正要落在她的額頭上,她往旁邊一閃。

寧可忍受著劇痛也要躲開嗎?薄晉洲眯了眯眼,站起身來用一隻手強硬地壓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輕柔地為她擦拭著汗水。

“想躲開嗎?這輩子,你躲開一寸我會追過去,你躲開一尺我也會追過去,即便你要躲到天涯海角,我仍舊會追過去。但也就這輩子了,下輩子,我真的寧可自己從來都沒遇到過你。”

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曾經那麽對待你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