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這麽一個國度,這裏的人似乎都有本事用瑣碎的細節,熱鬧的聚集和關乎吃喝的項目,把喪事也變得如同一場狂歡。陸建文出殯完,展眉和玉如直到夜間才送盡了賓客。兩人無言對視一眼,各自回到臥室。但也都知今夜無眠。展眉坐在書桌前,翻看著桌上一本書,其實她什麽也沒有看進去,她隻是想做些什麽,打發這個夜晚。突然隱約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這聲音卻更加清晰,展眉走到窗前往下看——竟是顧淮安在樓下喊她:“展眉,是我——你下來,快下來。”
他怎麽來了這兒?來不及多想,展眉隨便裹上一件外套,穿著拖鞋便出門下了樓。顧淮安三兩步走到她麵前,仔細看她。北方的冬夜是凜冽的,他隻顧著找這個不好找的公寓,顧不上自己,雙手都凍得冰涼,身上也落了一層霜。展眉驚訝看他:“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你告訴我說你父親…我就是擔心你。又想見你,就買了票一路找來了。”淮安想了想,也隻喃喃一句,“——展眉。”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該勸她別難過,還是勸她節哀?或者是勸她原諒?——他不喜歡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他隻希望她知道,無論如何,他來陪她。
展眉拉過顧淮安的手,放到自己手心裏,耐心地搓著:“前兩天剛下了雪,今天正冷。看你手冷的。”她遲疑地抬頭問他,“你…我該不該讓你到我家裏去?”
“讓先生進來吧。”兩人回頭,看到沈玉如站在單元樓宇門口的燈下淺笑盈盈,“這位先生,快到家裏來吧。”
淮安笑著點頭致意:“陸太太…我就不進去了,我來看看展眉,今晚就隨便找一個賓館住下。夜深人靜,你們母女獨居,我不便進門。”
玉如仍是微笑:“清者自清。外邊冷,快進門吧。”
玉如讓展眉先回了臥室,自己留下和顧淮安對坐於客廳茶幾旁。麵前的兩杯茶嫋嫋地散著熱氣,茶葉在熱水中緩緩舒展。玉如緩緩開口:“還不知道先生怎麽稱呼?”
“我姓顧。顧淮安,秦淮河的淮,平安的安。”
“顧先生是江淮一帶的人?”
“也不算是。家母原來是江陰人,舊時故居就在秦淮河一條支流旁,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後來她嫁給我父親,便隨父親一同去了廣東謀生,在廣州安了家。”
顧淮安耐心地講著家中故事,溫和笑著看玉如。玉如的眉目秀麗柔美,盡管難掩歲月的疲倦,但她疲倦得也優雅,氣質如蘭。她笑了笑,眼睛眯成一道月牙。繼續問著:“你看著和展眉不相仿,恐怕不是同學吧?看顧先生的年紀…大約三十上下?”
“我和展眉同校,但不是同學。”淮安抱歉般的笑笑,“已三十七歲了。”
玉如略微驚詫,但還是寬容地笑道:
“與我也不過隻差四歲。你和展眉…怕是要辛苦一些。”
淮安把茶杯捧在手中暖著手。他知道,眼前這個氣質柔婉的中年女人是不一般的。凝在她身上的,除了呼嘯而過的歲月,更多是迷離往事的沉澱和對世事無常的寬容。他感懷點頭道:
“我會盡我所能善待她。”
玉如追問:“怎麽善待?”
淮安抿了一口茶,低頭想想,說:“細心收藏,妥帖保管。免她驚,免她苦,免她四下流離,免她無枝可依。”
“顧先生,要記住今天跟我說的這些話。”
“一定記得。”
玉如展顏笑道:“明天,你陪展眉去看看她父親吧。”玉如起身,“那邊是書房,我收拾一下,抱歉得讓你將就一晚。夜深了,休息吧。”
“昨天媽媽跟你說什麽了?”展眉和淮安一同往公墓走著,忍不住開口問。
“說我不要臉,大半夜來找自己的女學生。讓我以後不許跟你來往。”
“啊?真的?”
淮安看著展眉驚慌的表情,不禁笑了:“你猜。”
展眉扭過頭不理他,轉瞬想起今日來意,又不禁黯然神傷:“前邊就是了。”
北方的冬日,常常是這樣陰冷。黃雲低沉,光禿禿的枝椏嶙峋地伸向天空。偶有麻雀掠過,驚得樹枝一顫。兩人站在墓碑前,展眉輕聲說:“這塊碑是我給他立的。”碑上刻著“慈父陸建文之墓”,上有一張陸建文笑著的照片。讓顧淮安感到驚訝的是,顧淮安並不是一個麵目可憎的幹枯的中年男人,而是一個可算得上俊朗的瘦削男子。
“淮安,”展眉顫抖著聲音說,“淮安。我爸爸死了。”
“我知道。”
“淮安。我爸爸死了。”淮安聽到,她哭了。
“他昏迷前,讓我喊他一聲‘爸爸’,我沒有喊。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喊過這兩個字了。我去衛生間洗臉,用冷水洗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想讓他看出來我哭了。可我忍不住,他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回來之後,他已經昏迷了。昏迷了三天,他就死了。”展眉抽泣著,“他死了。他憑什麽就這麽死了?我隻是去護士站交了錢,我回來,他的心電圖就成了一條直線。他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我攥著他的手喊,爸爸——他聽不到了。淮安,你說我,那天為什麽不喊他一聲?”
淮安把手按在展眉的肩上,她抖得厲害。他把展眉按在懷裏:“展眉……逝者已逝。他不會怪你。”她在他胸口放聲大哭:“淮安,他怎麽就死了?他怎麽就這麽死了?”
慢慢的,有幾片雪花飄落下來。淮安抬頭看著,越來越多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許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展眉…下雪了。”
展眉抬起淚痕猶在的麵孔,怔怔地看著滿天雪花:“所有的花朵都是暖的,是香的。隻有雪花,是冰冷的。”
淮安輕聲說:“我之前,從沒有親眼看過這麽大的雪。”他認真地說,“北方真美。”
展眉不再流眼淚。雪花不計前嫌,毫無偏見地落在一切事物上,落在她的發梢,落在幹枯的枝椏,落在遠處的荒地,落在一座座墓碑上。落在陸建文的遺照上,模糊了“慈父”,模糊了他的笑容。顧淮安拉起展眉的手,到陸建文的墓前。
“陸先生。和你沒來得及見麵,就錯過了。往事不可回顧,我想你應該也有諸多無奈不幸,有遺憾悔恨。以後…希望你放心。展眉,我會代你疼愛她。”他頓了頓,認真說著,“如父如兄,好好照顧。”
“淮安…”
“嗯。”淮安轉頭對上展眉含淚的雙眼,“昨天…你媽媽告訴我,要我好好對待你。展眉,你…也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