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夏日早晨的陽光已經很強,透過厚厚的窗簾,仍照得滿室光亮。顧淮安擺好早餐,走進臥室,展眉還沒有醒來。他坐在床邊看她——她前幾天病了幾天吃不下東西,消瘦了一點,氣色也不太好,整個人微微顯著蒼白。她原來有個不好的習慣,在睡夢裏也愛皺著眉頭,他常開玩笑說,你這樣要長皺紋了。她也不在意地摟著他的脖子說,那就長吧,我倒是希望我能變老一點,我們看起來就更般配了。淮安心裏想,傻姑娘。——你不知道年輕有多好。他覺得,和她同樣年輕的男孩子,是不能真正地體會到她的“年輕”,真正地愛惜她的“年輕”的——因為他們一樣年輕,所以不知道這是多麽珍貴的東西。但他不一樣。他已經中年,雖然他看起來依舊挺拔,但他自知早已不再年少。他也年輕過——那時候的他一無所有,隻有一腔孤勇和天真。
他那時候愛過一個姑娘,即使她並不愛他——他也懷著熱忱地想,我要永遠守護她。她落難,我要像個英雄一樣救她,世人嫌她,棄她,我也會一如既往地把她當公主。直到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的“英雄主義”,到頭來也隻感動了自己。他那時候看不慣太多事情——這讓他碰了太多壁。本來可以得獎的畫作被人替掉,和朋友一起開工作室,被騙得負債累累,那個“朋友”拿著錢走了,他自己待在廢棄的畫室抽了一夜煙,東方既白,他笑了笑,“去他媽的藝術是避難所”,他收拾了東西回了家,讓他在H大做黨委書記的父親給他安排了一個講師的工作。刮了胡子剪了頭發,換上西裝,他就成了現在的樣子。畫著不鹹不淡的素描,教學生線條和構圖。隻在夜深人靜時候,他會自己待在畫室對著畫板發呆。轉眼,好幾年也就過去了。
他覺得自己會一直這樣不鹹不淡地活到七十歲,八十歲,然後寂寞地無疾而終。但是那個陽光溫柔的日子,他碰到了展眉。她來自一個遙遠的北方城市,她溫柔又堅韌,浪漫又天真——和曾經的他一樣,天真。他知道,有這樣特質的人,難免會碰到更多的難處。所以他想保護她。在生養她的北方小城,在那個下著大雪的日子,他把她塞到懷裏對她說,跟我在一起吧展眉,我想正大光明地愛你。她淡淡地笑,你一直在正大光明地愛我。——其實她一直都知道。
這麽胡思亂想著,展眉揉揉眼睛,醒了過來。她對著淮安甜甜一笑:“你怎麽也不喊我?”然後坐起來,拿手腕上的頭繩把頭發紮起來,淮安從衣櫥裏拿過她的學士服:“已經給你熨好了,快去洗漱吃早飯吧,一會兒有畢業典禮,別遲到了。”
展眉應著去洗漱,顧淮安放在床頭的手機響了。他看看號碼,不禁皺起眉頭:“喂?你又怎麽了?”
“你現在立即過來。”
“我沒時間。”
“是麽?”電話那頭的人冷冷一笑,“我不管你有沒有時間。如果半小時後你還沒過來,我就隻能給你的小女朋友打電話了。”
淮安覺得脊背發涼:“你怎麽知道…你別打擾她。我現在過去。”
他掛斷電話,深吸了一口氣——從剛剛的美好醒了過來。他的債太多,他哪裏有資格期待“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顧淮安隻得穿上外套,展眉剛剛洗漱出來,他抱歉地說:“展眉,對不起…我有點急事要出去,不能陪你吃早飯,也不能送你了。你自己打車去學校好不好?”
展眉疑惑地看他,但也不想表現出失望,隻是乖巧地點點頭:“嗯,你注意安全。”
“展眉,我…”顧淮安欲言又止,歎口氣,“沒事。中午我去接你,一起去看看我媽和小雨。”
“嗯,好,你也注意安全。”展眉幫他整了整衣領,對他笑笑。他在她額上親了一下,出了門。
展眉和子晗坐在學校禮堂,聽著台上校長沒完沒了的寄語。子晗拉拉展眉的手:“展眉,江起帆已經去北京了。”
展眉把手覆在她手背上:“小晗,我…我不會安慰人。你不要再想他了,你應該和一個很喜歡你的人在一起,要特別特別好的男孩子才能配得上我們子晗呢。江起帆他根本就不配。你別傷心了好不好?”
子晗黯然笑道:“是啊,他也不好。可我怎麽就是難過呢。”然後小聲說,“江起帆…兩年了,這麽長的時間和情意,都是我給錯了人。”
展眉不知道怎麽安慰她——會安慰人會照顧人的,一直是子晗。她優秀,美好,大方得體,做什麽都輕輕鬆鬆。可她終歸也有求而不得,有無奈和被辜負的時候。
“我們明天一起去逛街吧。”展眉努力轉移著話題,“我好久沒有買新衣服了,也沒有買新口紅了,你陪我去好不好啊…”“展眉,”子晗突然像想起了什麽,打斷她的話,“我有件事情想問你——你知不知道,除了你們住的那裏,顧淮安還有一個別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