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玉如還是桃李年華時,也不曾對生活有過太多希冀。她的父親是個賭徒,在她剛出生不久,便因為欠下太多賭債,丟下妻小逃走了,從此沒了音信。玉如有一個哥哥,大她兩歲,叫沈玉安;母親是個貧窮的鄉村教師,帶著兩個孩子艱難謀生。沈玉安是個頭腦機靈的高大的小夥子,十七歲那年便隨遠方的表叔南下廣東去討生計。

這時候玉如十五歲。因為常年的窮困,她十分瘦弱,臉色也總是蒼白,但卻生了一雙靈動的眼,總是於刻意收斂時反而顯出生動,頗有些顧盼生姿的意味。母親同校的老師總是會帶著幾分憐愛地說:“小玉如是個美人坯子,長大一定是個拔尖的漂亮姑娘。”

玉如總是分不清,她們是真心誇讚,還是僅僅在對一個沒有父親的少女的同情。十五歲的玉如不知自己的美,直到多年後,哪怕她已經美了大半輩子,仍舊是懵懵懂懂。

又長了幾歲,玉如不負眾望地出落得窈窕美麗。高考落榜後,她來到一家製藥廠上班。她一年四季隻有那幾件衣服,夏天隻有一件五分袖的汗衫,一條藍色麻布的連衣裙,都已經洗的發白。腳上向來是一雙膠鞋。對貧窮人家的姑娘而言,美麗是件多餘的東西。同樣,愛情也是。

二十三歲那年,經人介紹,玉如嫁給了一個縣城的同歲男人,叫陸建文。陸建文生在一個書香世家,但他本人沒能延續父輩的才學,而是早早進了鋼鐵廠做了個工人。沈玉如心裏對一切其實無知無感,起碼她知道自己即將離開這個令人無望的村莊,嫁到縣城裏。然後擁有一個家,不管那個男人怎麽樣——起碼這是個完整的家。這讓她在待嫁的日子裏感到隱隱的欣悅。

隻可惜,陸建文並非良配。他生性急躁易怒,又懦弱無能。平日裏酗酒,賭博,醉後就是沒來由地發酒瘋。玉如是溫軟性格,且娘家無人撐腰,隻得處處忍讓,如此倒也算相安無事。陸建文的父親替玉如在縣城中學找了一份辦公室的工作,又過了兩年,玉如生下一個女兒。

為女兒擺滿月酒時,學校來了不少老師祝賀。與玉如一向交好的老師葛心菊帶了丈夫和四歲的小兒子陳朗一同來。玉如逗他:“我們正給小妹妹起名字呢,你是哥哥,不如你來起一個。”

小陳朗有著一雙漆黑的大眼。他歪頭看著玉如懷裏的小妹妹,她正在沉睡著,卻緊皺著眉頭。陳朗抬頭奶聲奶氣地說:“叫‘展眉’。”

“為什麽叫展眉呀?”

他一本正經地說:“希望妹妹可以永遠舒展眉頭,開開心心。”

身旁一直未說話的心菊的丈夫開口道:“我們陳朗歪打正著,是個好名字。元稹有詩雲,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陳朗呀,這名字取得好。”

心菊忙說:“唉,黛山你看你,又賣弄開了。玉如你別笑話,我這個先生,就愛說些文縐縐的話,他自己也不見得懂…”

玉如抬眼看向陳黛山,他也恰好含笑看向她。心菊的丈夫,玉如不是沒有耳聞。陳黛山是個生意人,年輕時是小城裏出了名的風流公子。即使到如今,關於他的風言風語也不算少。他相貌俊郎,年少時一身落拓不羈,不管走到哪裏總是惹得一出出風流債。後來他惹了禍,在街頭毆鬥裏捅傷了人。無權無勢,關了兩年放出來,當初那些鶯鶯燕燕都對他避之不及,隻有葛心菊,一心嫁給他。自此陳黛山收心斂性,做起了圖書生意,與葛心菊生下一子,日子慢慢變得太平。

此時的陳黛山將要而立之年,浪子氣質幾乎已經不再。取而代之是一身書卷之氣,自有一番清逸氣度。

玉如盯著他看了幾秒,低頭展顏一笑:“的確是好名字。陳朗可真棒。”

陳黛山臉上浮現出了不易察覺的落寞,隻是沒來由地問了句:“玉如,聽心菊說你喜歡看書,剛巧我店裏新進了一批古卷,你有時間一定去看看。”

玉如抿嘴一笑,應道:“好。”

當天夜裏,沈玉如一個人在院子裏洗衣服。月光如水般傾瀉,灑在她的肩頭。一向心思澄澈的玉如突然感覺到心裏有了一絲說不清的痛楚。可這痛楚裏,又分明有著甜蜜。她手裏的動作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下了。鼻頭一酸,兩行淚就暢快地流了下來。

玉如給女兒起了名字,陸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