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冬天在美國大選和韓國總統的新聞爭先搶頭條的紛紛擾擾中,如期而至。其實隻能算,名義上到了——上海的姑娘們還都光著腿在街上理直氣壯地走著。但我想,這時候的雲城應該已經很冷了,大概再過個十幾天,就該下雪了。

我叫陳朗,是一個勉強擠進八零後的奔四的老男人——我生在1980年的第一個月,已經36歲了。值得慶幸的是,直到現在,我依舊沒有長出一個中年男人標配的大肚子,這使我覺得自己依舊風華正茂。我生在河北一個叫雲城的十八線小城市,那個地方盛產霧霾和沙塵暴,教育很嚴,但經濟很落後,可我還沒辦法嫌棄它——誰讓那是我的家鄉?

躲在車裏偷偷抽完一支煙,我才上了樓。蓁蓁去上補習班了,所以家裏理所應當隻有展眉一個人——我有些心虛地打開門,我們養的小博美犬開心地撲過來對我搖尾巴,我摸摸它的腦袋,對展眉誇張地張開手:“寶貝兒,我回來了,來抱一下。”展眉坐在沙發上對我翻了個白眼:“陳朗,如果你再偷抽煙,晚上你就和餅幹一起睡吧。”——餅幹是我們家狗的名字。我沮喪地放下手,換上拖鞋,坐到她身邊:“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這已經是你第六個‘最後一次’了。”——好吧,這個女人。真可惜,她的話我還不敢不聽。

陸展眉是我的妻子——確切地說,她是我的第二個妻子。但她卻是我的初戀女友,這是不是很巧?

我們的媽媽曾經是關係很好的同事,所以我幾乎是從她沒出生就認識她——就連她的名字,都是我給她取的。所以在我二十歲,她十六歲時我們在一起,我是真的以為,我們就會一直這樣風平浪靜地談戀愛,然後順理成章地結婚的。

但是在我大四那年,我媽——一個優秀的人民教師,突然提出要送我出國留學。我是學習商務英語專業的,出國確實是最好的選擇,可是那樣就意味著——我將和展眉分開三年,甚至更多的時間。其實那時候我們倆的關係已經很脆弱了,隔三差五就要吵架。她是一個太沒有安全感的小姑娘,而那時候的我,又是一個隻把自己當成中心,不怎麽有耐心的人。所以在第無數次爭吵之後,我突然問自己——陳朗,你真的願意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畢業找個工作,然後安穩度日麽?你才二十一,這輩子還有那麽長——這個念頭冷不丁地讓我渾身一涼。

我知道,要想改變這些很簡單,我也確實這樣幹了。再兩分鍾後,我敲響了我爸媽臥室的門,對他們說,我想好了,我出國。

手續辦的很快,別的都不難,唯一難處理的是展眉。她跟我鬧了很久,鬧到我們倆都心力交瘁——然後到了我該走的時候了。我對她說,聽話,我到了那裏聯係你。她點點頭,嗯,等我給你打電話。結果我沒有想到,這個小丫頭竟然這麽強——我再也沒有等到她的電話。不僅如此,我也再沒有聯係到她。我爸不知道她大學報了哪兒,而本來就不支持我和她在一起的媽媽更是諱莫如深。就這樣,我和展眉失去了聯絡。而我在意大利,一待就是五年。

我進了一家出版公司,做翻譯和編輯工作,做了一陣子,因為頂撞上司被開除了。然後我和幾個一起去意大利的同學一起創業,辦了一個小公司,我們的投資商既是我們的“金主”,又是我們的房東——他有一個美麗的女兒,叫娜塔莎。有天我喝多了,和她上了床——好吧,酒其實隻是人們做壞事時喜歡用的借口,我知道這根本怨不著它。反正就是,我的金主說如果我願意和娜塔莎結婚,他就增加投資。那時候我們的公司正在節點,確實需要這些錢。然後我就迎來了我人生裏第一次稀裏糊塗的婚姻,我沒有多想,畢竟娜塔莎確實美麗又溫柔。可是婚後我才知道,娜塔莎是一個同性戀者——她其實有一個深愛的女人。而她和我結婚,也隻是想不讓她迂腐的父親再催促她結婚——娜塔莎對我說:“陳,你看,我們都得到了我們想要的,所以你不會怪我欺騙了你吧?”

我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隻是氣憤地出了門。我開著我的車飛快地離開了我們的住處,去哪裏?我自己也沒有想。我隻是感覺自己被戲弄了,可我還沒有立場氣憤,因為娜塔莎說的完全沒錯,我們都是為了得到自己想到的東西,不是麽?我可以和她繼續扮演一對恩愛夫妻,然後夜幕降臨時,她和她的小女友纏綿,而我可以繼續像以前一樣,流連於燈紅酒綠,每晚摟著不同的女人——不同的膚色,不同的種族,不同的長相和身材,管她呢,總之,很自由不是麽?

可是我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厭煩和暴躁。我把車子開到了郊外,這裏有一條沿海的公路,剛剛修好沒有多久,但很荒涼,因為這兒的人跡罕至。那是一個夏日的下午,地中海氣候特有的鬱燥幹熱的風毫不客氣地拍在我的臉上,我在這漫長的路上把車開得越來越快,管他什麽交通規則,這個鬼地方根本沒有交警和攝像頭這種東西——一百二十邁,一百五十邁,一百六十邁,身邊的景色呼嘯而過,海岸線在飛快地往後退。那一刻我的腦子裏什麽都沒有,完全在放空,隻能感到“自由”。這個詞不再是泛泛而談,抽象而虛偽的一個詞,而是實實在在的,觸手可及的具體的東西:耳邊呼嘯的風,不斷後退的路,所有的煩心事都去他媽的吧,我車裏的重金屬CD恰如其時地躁著,一百八十邁,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已經要和身體分離了。

夠了,我突然害怕我真的碰到一輛其他竄出來的車,然後把命丟在這個地方。果然——我在心裏不屑地笑,果然沒有什麽自由是真正純粹的。我慢慢減了速。大海和夏季風又變得和緩溫柔,我感到自己的心在胡亂地,劇烈地跳動著,仿佛要跳出我的胸腔。抬頭看向遠方,這條路伸展到了地平線然後消失,落日正曖昧而輝煌地停在那裏,將最後一抹最絢爛的光撒向人間——金色的光一直鋪到了我的麵前,如同一條金色的道——我腦子裏無端地浮現出“康莊大道”幾個字,真是夠土的,我一邊嘲諷著自己,一邊又覺得無邊的——淒涼。

沒錯,是淒涼。我沒有想到過,其實活著的恩賜,生命的磅礴,人間的輝煌,無盡的繁華,這些東西本質上和“淒涼”,和“孤獨”僅有一線之隔。那一刻,在異國他鄉,在一片荒無人煙的美麗的海灘上,我對著馬上就要落下地平線的夕陽,第一次感到了無邊無際的“孤獨”。我停下車,趴在方向盤上。疲憊感如潮水般突然從四麵八方將我包裹起來,幾乎要把我溺亡。我拚命呼吸,拚命掙紮,然後,我突然想起了展眉。

那是我時隔幾年,第一次認認真真地,不加克製地思念她。我想,如果展眉此時此刻坐在我的旁邊,她一定會用充滿驚喜和讚歎的目光看著這場落日,或許還會脫口而出幾句詩詞來表達她對這樣壯觀的景色的讚美。她愛哭也愛笑,既幹淨又清澈,她有才華而知道收斂。她不會像我在這裏遇到的任何一個姑娘一樣,帶鼻環舌釘,畫誇張的煙熏妝,夜夜笙歌。她隻會認真地皺著眉頭對我說:“陳朗,你要是再喝這麽多酒你就自己去廁所吐,別指望我管你。”可是我知道她還是會溫柔地幫我脫下帶著酒氣的衣服,幫我擦臉,把我費勁地拖到**再幫我蓋好被子。然後第二天再氣鼓鼓地和我賭氣。我這才知道,我是個多麽貪得無厭的人。我有什麽權利再這麽貪婪地想著她,想著她的溫柔和清澈?——可我真想她。這想念如同世上一切虛幻的感情一樣,廉價而徒勞,卻是我此時能給予她的所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到市區,等我回到了那座小樓房時,漫天星光已經璀璨地亮在了我的頭頂。我回到家,平靜地對娜塔莎說,親愛的,我們還是離婚吧。因為我決定要回中國去了。

確實,我在回來的路上接到了我父親的短信,一如既往的簡短而官方——你母親病重,請速回。若在意大利情況不好,可考慮回國發展。不過他應該沒想到,這次我回來的如此幹脆,而且徹底。直到我走出正定機場的出口,呼吸著河北特產的悶熱又混濁的空氣時,我才確信,我已經回家了。我當然知道那些看熱鬧的親戚們會怎麽在三五聚集時對我議論紛紛——肯定是在國外混不下去了,回來了,聽說做生意也沒有賺幾個錢,娶了個洋媳婦也跟他離婚了。——我幾乎可以想象到她們略帶興奮的語氣,可是那都不要緊,我已經回來了。我二十六了,但是依舊很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重頭開始,不是麽?

然後,我在一個難得的陽光明媚的上午重新見到了展眉,不過說真的——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她剪了短短的頭發,穿得很樸素——幾乎有些素的過了頭,而且還比以前胖了。隨即我就發現,不是胖,而是因為她懷了孕。我的心跟著這個發現倏忽沉了下去,但我還是沒辦法命令自己冷靜,我說不出話,隻能像個傻逼一樣看著她。她也看到了我,然後對我笑了。很認真,很灑脫的那種笑——她開心時笑起來,眼睛就會像這樣眯起來,嘴角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她對我說:“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陳朗,別來無恙。”

陸展眉,別來無恙。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我戒掉了之前花花公子的做派,認真地從雲城,追到了上海。我在她身邊守了五年,就和我們分別的時間一樣長。我在她忙的時候把蓁蓁接到我那裏照顧,每當知道她有什麽事都會想盡辦法幫她,也不管她領不領情。我曾經真的想放棄,因為每次涉及到感情問題,她都會冷靜地回避——我知道她曾遇見了一個深愛的人,可那個人出了意外,猝然離世,留給了她一個美麗而乖巧的女兒。我偷偷問過蓁蓁,你想不想知道你親生的爸爸是什麽樣的?

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媽媽很愛他。不過陳朗,我更希望你可以成為我爸爸。——這個沒禮貌的小丫頭,哪裏有直呼爸爸名字的?不過這個沒禮貌的小丫頭,在我心裏就像一個小天使一樣可愛。

總之,這五年裏,我都和展眉以這樣微妙的狀態相處著,雖然親密,卻不親近。可我卻越來越明確地知道,除了這個女人,我已經無法接受和另外的任何一個人共度餘生。她總能以她的方式,舉重若輕地幫我解決很多問題——比如,有次我得罪了我的一個女同事。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事,隻是礙於麵子,我一直不願意去和她和解,這使得我很抵觸去工作。展眉聽到我的訴苦,聳聳肩說,這沒什麽難的啊。然後第二天,她拎著一隻小盒子來找我:“走,我跟你一起去見你那個同事。”後來我知道,她送給了那個女同事一套限量版的香水套裝,然後我們一起吃了晚飯,不僅解決了我的困擾,她們兩個後來還成了關係不錯的閨蜜——展眉這個人,總是有本事和別人輕鬆地成為朋友。

她也陪我度過了很多艱難的時光——母親去世,是她陪我守靈,是她看到了我的悲傷和眼淚。事業剛起步,千頭萬緒皆是辛苦,也是她在我醉酒時遞上一杯濃茶。

總之,我知道,我們早晚會在一起,因為我們倆棋逢對手,殊途同歸。但我不知道那一天會在何時來臨。後來,展眉和子奕一起去玉樹做誌願者,結果很不幸地遇上了那場著名的地震——謝天謝地,她們倆因為帶那些小孩子在室外活動,幸免於難。我跑到了那個偏遠的村落,冒冒失失地闖進了她的帳篷,然後莽莽撞撞地把她塞進了懷裏——當時我想,不管她這回再怎麽推開我,我也不會撒手了。萬幸,她沒有。然後,她哭了。

莫名其妙地,我也跟著哭了。因為這次災難,我們突然都明白了生命是種多脆弱的東西——不比露珠堅強多少。然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對她說,展眉,回去我們就結婚。

這次沒有讓我再失望,她輕聲說,好。

婚禮辦的倉促而簡單,但我們都很開心——包括所有朋友們。我沒有再問過展眉,是否仍放不下他,又是否愛我。我知道,這其實是最無意義的問題,因此我對她手腕上那隻一直沒有摘下的白玉鐲子選擇了視而不見,她也沒有再多問她和我的前妻哪個更美,因為她什麽都了然於心。

在我最初喜歡她時,還不到弱冠。那時的我恨不得把全世界的情話都拿來說給她聽,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布我愛她。到真正與她步入婚姻時,我已而立之年,我不再喋喋不休,不再海誓山盟,而隻是把她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中,靜靜看著她的笑靨。

我知道,我人生第一次見她,就已經注定了我們今日的重逢,引用一句眾所周知的,被說爛了的經典台詞——

說好了一輩子,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一分,一秒,都不是一輩子。

至於顧淮安——哥們兒,我知道你比我大不少,但還是想喊你一聲哥們兒。謝謝你曾經對她的照顧和愛,你不用擔心,展眉和蓁蓁,我會比愛我的生命更愛她們。你安心。

很長的故事,其實在腦海裏這麽回顧一遍,也不過片刻。把晚餐端到餐桌的展眉對我說:“蓁蓁走之前吃過晚飯了,咱倆也吃吧。”我感慨萬千走到她麵前,一臉認真地對她深情地說:“展眉,我愛你。”

她狐疑地看看我,捏捏我的臉和胳膊:“陳朗你有病吧?”

“我說真的呢,我愛你。”

然後她嘿嘿一笑,促狹地對我說:“既然這樣,那能不能給我買紀梵希新出的口紅?”

我快速地坐在餐桌前,冷漠地回答她說:“哦,不能。我剛剛騙你的,我不愛你了。”

在幾個月前,展眉試探著問我,我們是不是應該再要一個孩子——畢竟國家都放開二胎政策了。我猶豫地說:“我怕蓁蓁會不開心。其實我不要緊的,有蓁蓁就夠了。”當然,我說這句話有一些違心,展眉當然知道,我很喜歡小孩子。然後蓁蓁走過來趴到我膝蓋上撒嬌說:“沒關係的,爸爸媽媽再要一個小孩子吧——我也想要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然後她認真地補充:“但是你們以後還是要最愛我!”好吧,說實話,那一刻我突然眼眶紅了。我說過,蓁蓁是最可愛的女兒。

於是六月份時,展眉又懷孕了。所以我現在要更加努力地工作,好讓她們過得更好。蓁蓁也給她未來的小弟弟或者妹妹準備了很多禮物——還讓出了她自己的臥室,主動要住到那間小一點的臥室裏,不過我們拒絕了。我們答應過蓁蓁,我們最愛的永遠是她。

我爸和展眉媽媽的身體都還不錯,老頭子年紀大了,卻興致不減,最近還當上了一個什麽書法協會的會長,每天組織一群“和他一樣帥”的老頭去公園練字。沈阿姨就更瀟灑了,總是跟團去旅遊,大江南北都走遍了,比我們都厲害多了。

總之,一切都很平靜。不再有驚心動魄,翻山越嶺,因此也不再有離散訣別,今宵夢寒。我看看展眉,她在我對麵一絲不苟地吃飯,偶爾會理直氣壯地把她不喜歡的菜夾到我碗裏——籠統地,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很幸福。就像一隻經曆了漫長跋涉的動物終於到達了故鄉一樣的那種幸福,我知道,我也慶幸,我將和展眉一起在這樣的幸福中,安平度日,生生如年。

萬家燈火都漸次亮起來了。

祝所有人,都能有那盞等你的燈。

嗯?你們問我展眉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好吧,其實我現在也不知道。等五個月之後,我再告訴你們啦。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