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妮坐在下午六點的咖啡廳裏,一個人品著玫瑰焦糖咖啡。

這是很少咖啡因的咖啡。“輕度的咖啡因,不會喝醉,不會睡不著,不會思緒亂飛!”店主送上咖啡的時候打趣地說道。

但是,方妮卻感覺到自己好像是醉了。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下,她的眼神有些渙散,而她的思緒,早飛到了九霄雲外。

就在剛才,一個年輕的係著小領帶的男子搭訕了她,而她亦有點心動,不過她還是把他打發走了。雖然,她也覺得,和他來一場豔遇也未嚐不可,在吵架之後,背著丈夫在外麵和一個年輕男人打情罵俏,這種事情雖然開心,但她在道德上還是無法接受。

咖啡館裏的客人寥寥無幾。每年此時,這座移民城市的大部分居民都會被一種神奇的力量召喚,不約而同地奔赴四麵八方的家,就像他們年後又不約而同地趕回來一樣。而被拋下的整座城市就有了一種讓人覺得失去什麽似的憂傷氣氛。

電梯裏散發的汗臭,小區裏到處是的懶洋洋的狗和貓,商場裏曲折而緩慢的排隊長龍,此刻全都消失了,她反而覺得不適應了。就如,她忽然覺得不適應丈夫的態度了。

他們剛剛吵過架。確切地說,也沒有真的吵起來,因為當她發火的時候,他隻是一個勁地道歉,遷就她,而她本可以像之前無數次那樣,發泄完了之後,與他和好,偎在他的懷裏,捶打他:“你總是這麽慪人,你再這樣我就真的不理你了……”然後兩個人抱得更緊。

但是,在他一個勁地勸慰自己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他是那樣無趣,他從來不頂撞一句,這些年,他就沒發過火,他完全激不起她的鬥誌,這忽然讓她感到絕望。

“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委屈?你不覺得壓抑嗎?”

“我沒有壓抑自己啊,我隻是不想失去你。”他辯解道。

“可我覺得你厭倦我了,你要真厭倦了就早點說,省得到時候大家都耽擱了!”她忽然冒出這一句,突兀得連自己都吃驚。

“我什麽時候厭倦你了?你這麽說我很冤枉……”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帶著特有的微笑,雖然有點無奈,但畢竟在笑著。

“你之前說陪我去旅行的,為什麽現在又換成了回你家?”她脫口而出,他這才明白,原來她此次發火,還是因為行程的改變。

“這不是家裏希望我回去嗎?侄女要出嫁。再說,你不是已經答應我了嗎?你說大年初一飛機票好買,可以回去……你答應過的,又為什麽不高興?”他有點委屈。

“你都說了,我能拒絕嗎?這麽多年,我有拒絕過你嗎?可是你知道我對回你家有多麽厭煩嗎?我受不了你媽媽總是催問我什麽時候要孩子,受不了你爸爸的煙味和他隨處亂吐的痰,受不了你弟家的孩子總滿身灰塵地往我身上鑽,你以為我想回你家嗎?我早就受夠了!”她幾乎是咆哮著說完了這些。

而他,驚呆了。原來,她表麵的和藹下,有這樣多的怨懟。難道她對公婆的畢恭畢敬都是偽裝出來的?原來她從沒喜歡過自己的家,那為什麽不早說?

於是,他憤怒了:“既然你這麽嫌棄我,為什麽還跟著我?”說完,砰一聲,摔門而去。

她不想打他的電話,一個人在家裏悶得慌,便到這咖啡廳,她覺得委屈,不被理解。她想,他居然敢丟下自己,認識他以來,可是第一次啊。他膽子變大了還是外麵有人了,不在乎自己了,不愛自己了?杯中的咖啡讓她心亂亂的,莫名煩躁。

這時,微信上有個陌生男人的好友請求,他用了很溫柔的語調:“有什麽不快樂的?”她看了一下頭像,是個很帥的男人,雖然很狂野但還是透著稚氣,一種年輕人特有的故作成熟的姿態,她覺得好笑,不過還是通過了他的驗證。

這時,遠處一個男人向她走過來,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外套,黑色的絲綢圍巾,露出裏麵的紅毛衣。他說:“我就是剛才用微信跟你打招呼的人。”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坐在咖啡館裏的人,一定是寂寞的人。”他略顯緊張,卻又故作鎮靜。

“然後呢?”她帶著一種挑逗並略顯輕佻的語氣說道,似乎在期待他的邀請。

“我可以治愈你的寂寞……這街角有一家不錯的酒吧,我們可以去喝一杯……”他沒有用一種閃爍不定的眼神在暗示,那意味顯而易見。

她有一絲心動,因為眼前的男人看起來著實不錯,黝黑臉,舉止幹練,正是她喜歡的男人類型,她想就去喝一杯也無所謂,在這一個慵懶的黃昏,在這樣空氣中都飄浮著焦躁與不安的氛圍裏,她做點什麽都是可以原諒的吧。

不過,她還是想逗一逗這個男人,她笑說:“我隻喜歡喝咖啡,你看怎麽辦?”

他立即換了一個表情:“咖啡好啊,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不醉不歸……”他輕笑了一下,“你知道,咖啡就是女人的酒,隻要遇到對的人,咖啡也會醉,我看到你也會醉……”

方妮覺得這話有點冒犯,不過,她還是笑說:“美酒和咖啡都是水,女人是水,所以從來都是女人淹死男人而不是男人淹死女人!”

他一時接不上話,似乎有點出乎預料。因此,當方妮站起身離開的時候,他馬上跟了過去,但是方妮加快了腳步,走進一家女裝店,他在門口站了一下,看她沒有要出來的意思,便訕訕離開了。

手機的鈴聲響了幾下,是丈夫打來的,但是她摁掉了,調到靜音。她逛了一會,重又回到咖啡店,點了一杯冰摩卡。店主端來咖啡,同時送上一份腰豆焗葡撻,說是新年,特別贈禮。

她謝過店主,便獨自啜著樸實而溫暖的腰豆,剛出鍋的葡撻的芳香讓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吃葡撻的情形。那也是剛和他鬧過矛盾不久,不過,她剛走出家門口沒多久,他便追上來,左哄右哄,終於讓她不再甩他,他們一起往街上走,她雖不說話,心裏其實已經原諒他。然後,在路過澳門甜品店的時候,她二話沒說就往店裏走,他高興極了,拉著她的手就往店裏飛奔,一口氣點了很多甜點和熱飲,尤其是葡撻,吃了五六個,直到吃撐了才不得不起身去街上散步,然後,她便笑著原諒他了。想到這,她不禁有點傷感,才兩年,他怎麽就不來找自己了呢?

她覺得有點冷,裹緊了大衣,走出了咖啡店。街上依然沒什麽人,寥落冷清,偶爾駛過一兩輛車,也是孤魂野鬼似的。拐過一條街,到了地鐵站口,她看到一個年老的男人在拉二胡,而他身旁坐著一個老嫗,化著花臉,唱著小調,路上本就人少,他們要這樣唱到什麽時候呢?這情景今天看來,格外讓人悲戚:如果我老了,一無所有,我愛的人會這樣陪著我嗎?小調咿咿呀呀,在風中拐著彎打著旋,配著二胡的撕扯,讓方妮聽得入迷,隻是,那著迷裏似乎更多的是一種恍惚。她怕自己再聽下去就要哭出來,所以她加快了腳步,路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放下了一張百元紙幣。

或許因為剛才走急了,錯過了自家小區大門她也沒意識到,等發現時,她已經走到另一條街了。黃昏降臨,天光黯淡,而街燈還沒完全亮起,她在這灰暗的影像中,有點想回家,便折頭往回走。就在她轉身的時候,被一條大狗嚇了一跳,她尖叫了一聲。

“不好意思,嚇著你了!”一個溫暖的男聲。她看了他一眼,光線太暗,看不清麵容,但是個高大的男人,給人一種穩重的感覺。“這麽晚還不回家?”男人問道。

“回,這就回呢!”她趕緊答道。

“一起走吧!”男人語氣沉靜,似乎帶著相識已久的感覺。

“不,不用了!”方妮不覺有點慌張,同時對這人帶了一份驚異。

“你不用怕,我隻是剛才見過你!”男人說道。

“見過我?”方妮更摸不著頭腦。

“是啊,我看你一直在聽老藝人彈唱,還給了他們錢!”男人回答。

“哦!”方妮這才緩過一口氣,“你也住這附近嗎?”

“我住那邊!”男人說著,指了指前麵,不遠處的另一個小區。

“養狗麻煩嗎?”方妮冒出這麽一句。

“狗比人溫暖,不過,遇到像你這麽漂亮的女人,這感覺要變……”

方妮不知說什麽,便隻好沉默。

男人問:“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方妮拒絕了,沒給男人繼續下去的機會,轉身走了。

驀然間,街燈全亮了,方妮仿佛從睡夢中驚醒。而她也看到了熟悉的店鋪、熟悉的咖啡館、熟悉的便利店、熟悉的茶行、熟悉的蔬果店……這種熟悉讓她感到安心。

恍惚中,她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起初隻是一聲聲的,仿佛來自遙遠的異域,夢境似的。漸漸地,可以聽見了,但有點模糊,似乎在喊,又似乎沒有,不真切。到後來,她終於聽真切了,是有人喊她的名字,還很著急的樣子。

她轉回頭,而他已跨到跟前,二話沒說就抱住她:“你讓我找得好急,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他盤問著,責怪著,焦慮但又放心的樣子。她看著他,忽然覺得好像分開了很久才見到他似的,她捶打著他的肩,眼裏早已濕潤一片。